作為南朝的最後一個朝代,陳國在曆史上的地位很特殊。南朝的階層本質上可以按照籍貫出身分為三類:來自北方說北方話的僑人、世居南方說吳語的吳人,以及廣泛分布於南方山區的蠻族土著。


    東晉時期,北方南遷的僑姓士族幾乎控製了所有的統治資源,最典型的便是王、謝兩家的一時極盛,此為“北人治南”。東晉中期以後,長期的南北分裂迫使統治者不得不起用世居吳地的南方人,即“北人用南”。到劉裕做皇帝時,南朝開始形成僑人與吳人共同統治的局麵,盡管僑人的勢力在初期還相當龐大,但吳人的重要性已不可忽略,建立劉宋的功臣沈田子、沈林子兄弟,劉宋名將沈慶之、沈攸之,都出自吳興(今浙江湖州)的沈氏,白袍將軍陳慶之,也是南方的吳人。由宋到梁,統治者越來越依賴於吳人的軍事力量,逐漸發展為“南北共治”的局麵。侯景之亂使得金字塔頂的僑人與吳人元氣大傷,原先極少為人注意的第三階層借機嶄露頭角,這便是南方蠻族的土豪洞主。


    中國南方的少數民族問題,自古以來就不比北方的簡單,隻不過南方蠻族的侵略性相對較低,受到的關注較小。北方有“五胡”,南方有“五蠻”:蠻、俚、溪、僚、越(越一般專指山越。俚、溪、僚三族的名字,以前都是“犬”字旁,以示侮辱,“蠻”字下麵的“蟲”,當然也帶侮辱的含義,這些詞今天都廢棄不用了。但有些沿用至今的地理名稱,曆史上與“蠻”字也是類似的,比如蜀、閩等等)。“五蠻”的分布地區大體上是不相交的,蠻族主要分布於荊、湘、雍、郢、司等州,相當於今天的河南南部到湖南之間的地區,蠻族內部還可分為多支;俚族分布於湘、廣州,即今湖南南部與廣東;溪族分布於江州的尋陽、南昌、武陵等郡,即今江西地區;僚族分布於荊州西部、梁、益、寧、交、廣州,即今湖北西部、四川、貴州、廣西以及越南等地的廣大地區(有一種說法認為,老撾的主體民族老族(或稱寮人),便是僚族的後裔);山越主要分布於揚州,即今浙江南部和福建一帶。此外,還有分布在荊、湘、梁、益州的延族、益州的巴族等等,支係相當複雜。


    陳霸先建立陳國,是從五蠻聚居的嶺南起兵的,他必須通過獲取五蠻的支援來擴充實力。北討侯景期間,歸附於陳霸先的勢力中,將近一半是南方的蠻族,比如俚族的侯安都、冼夫人,溪族的黃法氍、歐陽頠(也有說歐陽頠為俚人),割據各地、擁護陳霸先的周敷、周迪、熊曇朗、留異、陳寶應、魯悉達等人,也分別出自溪、越、蠻等族。可以說,沒有南方的“五蠻”,也就不會有陳國,考慮到陳霸先所倚仗的另一半軍事力量,如杜僧明、周文育、吳明徹、華皎等大將,都出身吳人,而陳霸先本人,更是地地道道的吳人,我們可以這麽說,到了南北朝末期,南朝才真正成為吳人與蠻族為主體的南方人的天下,即“南人治南”。陳寅恪先生甚至提出,在某種意義上“陳也可說是南方蠻族建立的朝代”。


    但是這種情況到了陳宣帝即位時期,有了很大的改變。所謂“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之”,由於南方蠻族文化水平不高,同時也需要拉攏侯景之亂後殘餘的僑人勢力,陳武帝、文帝兩代在文官方麵大量任用僑人,治理朝政,例如前麵說過的毛喜、蔡景曆、到仲舉、劉師知等等。在武將方麵,陳文帝清剿的幾大地方武裝,都是南方蠻族,此消彼漲,北人與南人的矛盾也急劇升溫,侯安都之死,與此也頗有關聯。


    因此,陳宣帝麵臨兩大問題:一、如何解決僑人為主的門閥士族與南方吳人、蠻族為主的土豪之間的矛盾;二、南陳雖然立國,但外部環境極其險惡,強敵隔江而立,國都建康岌岌可危,如何克服防禦上的弱點,謀求國家的安全,是陳宣帝需要解決的頭等大事。


    這兩大問題指向了同一個答案——北伐。


    事實上,天嘉三年(公元562年),陳、齊兩國就建立了友好關係,而陳、周之間除了華皎謀反的前後三年處於敵對狀態,也基本維持了和平。但南朝的進程反複證明了我們曾經強調的一個道理:“守江必守淮”,淮水的得失直接影響南朝的興亡。凡是淮南防線安全的時代,南朝的統治就穩固,比如元嘉之治、梁武帝時期;凡是淮南防線喪失的時代,南朝的統治就混亂,比如南齊後期、侯景之亂以後。另一方麵,長江中遊的江陵和上遊的益州對於江南也很重要,所謂“江左不可無蜀”,失去這兩個地方,就好比咽喉被敵人扼住,隨時有窒息的危險。吳明徹進攻後梁,試圖奪回江陵,便是出於這種考量。


    也就是說,陳宣帝要想長治久安,就得打破一味和平的外交政策,在軍事上采取以攻為守的方針,要麽聯齊伐周,要麽聯周伐齊,把防線向北推移。而北伐,也正好可以將南方人控製的土豪軍隊投入使用,從而達到擴大生存空間、緩解內部族群矛盾的目的。


    究竟是伐齊還是伐周,陳國的態度對處於膠著狀態的齊周之爭是個十分關鍵的砝碼。陳宣帝於太建三年(公元571年)遣使北齊,要求聯齊伐周,卻吃了個閉門羹。高緯目光短淺,不思進取,不敢主動進攻北周。而北周則於太建四年派遣杜杲再次出使陳國,提出周、陳合縱攻齊的建議,陳宣帝輕易地就被說動了。


    太建五年,陳宣帝決計討伐北齊,出身淮南秦郡(今江蘇六合)的將軍吳明徹的支持最為堅決。尚書左仆射徐陵說:“吳明徹家在淮南,了解當地風俗;當今朝中,若論將才,也無人能出其右。”陳宣帝便以吳明徹都督征討諸軍事,都官尚書裴忌為副將,領兵十萬,從建康出發,進攻秦郡,另外由都督黃法氍從西線進攻曆陽(今安徽和縣)。


    北上的陳軍勢如破竹,在大峴(今安徽含山東北)大破齊軍,拔除了北齊在水中設立的木柵,包圍了秦郡、曆陽等城。


    北齊派大將尉破胡、長孫洪略、王琳率軍馳援秦郡,在城外布下方陣,精心挑選了一隊身高體壯的大力士作為前鋒,又派出一名箭術高超的西域胡人在陣前,弦無虛發,架勢十分嚇人。吳明徹對手下勇將蕭摩訶道:“如若幹掉那個胡人,就可滅了齊軍的士氣,比得上關雲長斬顏良之勇啊!”


    蕭摩訶答道:“隻要把此人的衣著打扮告訴我,我立刻就去取他的性命!”


    吳明徹大為振奮,命人把胡人的外表向蕭摩訶一一說明,並親自斟酒一杯,慰勞蕭摩訶。蕭摩訶接過酒杯,一飲而盡,飛身上馬向齊軍方陣衝來。


    齊軍的胡人見狀,也不示弱。他挺身出陣,彎弓搭箭,正要發射,早被蕭摩訶遠遠地看個真切。蕭摩訶從腰間掏出一根小矛,揮手一投,正中胡人的額頭,胡人應聲倒地。(《三國演義》中的“溫酒斬華雄”並非曆史,其形式很可能就是由蕭摩訶“飲酒擊胡人”的故事改編而來)齊軍陣中的大力士出戰,也被蕭摩訶斬殺,北齊援軍頓時潰敗,長孫洪略戰死,尉破胡逃走。王琳單騎脫身,退到彭城,又被北齊派到壽陽,抵抗陳軍的進攻。


    然而淮南的北齊各城已無戰心,黃法氍急攻拿下曆陽,盡殺守城士兵,江北重鎮合肥、高塘、秦郡望風而降,淮水流域的蘄城(今安徽宿州南)、譙郡(今安徽蒙城)、仁州(今安徽固鎮一帶)也相繼被攻克。到了這一年的八月,淮南、江北的大部分城池都已向陳軍投降,吳明徹乘勝攻下淮南最後一座重鎮壽陽的外城,王琳率齊軍退守壽陽的兩座內城——相國城和金城。


    吳明徹圍攻壽陽,用的是南朝軍隊慣用的招術,在淝水上修築堤壩,引水灌城。城中水位高漲,守兵身體浮腫,病死的人數越來越多。


    眼看壽陽將陷,北齊派出的援軍也趕到了,行台右仆射皮景和率領大軍距壽陽三十裏安營紮寨,令陳軍諸將一陣恐慌,都擔心前有堅城,後有救兵,難以對付。


    吳明徹笑道:“兵貴神速,齊軍援兵卻裹足不前,肯定是懼怕我軍勇猛,不敢接戰。我軍專心攻城即可。”


    吳明徹親自披掛上陣,指揮大軍四麵猛攻,一舉攻入壽陽,生擒王琳等齊將。皮景和果然如吳明徹所料,不但不進攻,反而丟棄駝馬輜重北逃,陳軍又大賺了一筆。


    北齊在淮南統治二十多年,賦稅徭役遠比南朝要重,早已失去了百姓的支持,此戰陳軍遇到的阻力非常小。惟獨梁國的舊將王琳輕財愛士,頗得軍心,被俘後,吳明徹軍中有許多王琳的舊部,見了他都戰戰兢兢不敢抬頭,爭相為他求情。吳明徹本來想押他去建康,又擔心夜長夢多,生出變故,還是派人將他追殺了。


    至此,陳軍攻克北齊數十城,盡占淮、泗之地,收複了淮南的南朝故土。消息傳到鄴城,高緯正與穆提婆、韓鳳等人玩握槊遊戲,聞言憂心忡忡。穆提婆擺手道:“壽陽等地本來就是南朝的地盤,就讓他們拿去好了。即使國家把黃河以南全都丟了,大不了也還是個龜茲國(西域小國)嘛。人生如寄,正當及時行樂,發什麽愁呢?”左右大臣也在一旁應和,高緯隨即轉憂為喜,繼續開懷暢飲,歡歌笑語起來。


    穆提婆、韓鳳等一幫受寵的弄臣更加肆無忌憚打壓異己,幾天後,便誣稱侍中崔季舒、張雕虎等漢人大臣利用壽陽失陷的機會圖謀造反,慫恿高緯誅殺了崔季舒等人。那個曾與穆提婆聯合讒害忠臣的瞎子祖珽,也因為與陸令萱、穆提婆發生衝突,被打發到外地做刺史去了。


    (崔季舒以前在高澄、高洋手下做走狗,祖珽在高湛、高緯兩朝玩弄權術,人品都是極為低下,但好歹還是有才幹的人。現在北齊連有才無德的人都用不了,專由穆提婆這類活寶級人物掌握大權,正是活該加速敗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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