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們若從全局來看,高儼發動的這場政變的成功與否,對於北齊的影響都不會很大。高儼不但沒有像他的父親武成帝所誇讚的那樣,在政變中表現出任何過人之處,甚至比略顯木訥的哥哥高緯,都有所不如,說句最起碼的,他連自己究竟想幹什麽都沒搞清楚,就倉促行動,即使能僥幸奪位,也不過是個“高緯第二”罷了。


    要知道,同時期的北周武帝宇文邕,為了一場政變的成功,足足等待了十二年!


    盡管被明帝宇文毓寄予厚望(明帝在遺詔中評價宇文邕:“光耀宇文家族的,必是此人。”),但是內向沉靜的宇文邕剛繼位時,看起來隻想做一個聽話的傀儡。他的新年號是“保定”,顯得比明帝的“武成”要謙卑得多;同時,他也一改以前兩位兄長的作風,不僅絲毫不與宇文護爭權,而且把大事小事通通交付給宇文護。以前說過,北周實行六卿製度,雖說有高低之分(天官塚宰一般相當於丞相,職位最高),但在理論架構上天、地、春、夏、秋、冬六官是平等的,直接對皇帝負責;保定元年,周武帝下了一道命令,其餘五府由天官宇文護總管,就改變了以往的架構,使得宇文護實質上的最高領導地位得到了合法的保障。


    周武帝的徹底放權,既是對自身的保護措施,也是穩定住國家大局的必要手段。與北齊方麵鮮卑勳貴與關東門閥之間永無休止的鬥爭不同,北周的派係矛盾,主要是軍事小集團之間的矛盾,及軍事小集團內部的矛盾,前者的表現以趙貴、獨孤信謀反事件為典型,後者則表現為兩任皇帝(及天王)先後與宇文護的明鬥暗爭。通過對這些事件的觀察,年輕的周武帝認識到,在當時的實力背景下,搞流血的衝突政變是行不通的,從整個關隴集團的大局著眼,對於宇文護一時的跋扈,必須采取隱忍的態度。(西魏-北周在宇文泰的經營下,多個小集團形成了關隴集團這樣占絕對主導地位的利益體,而北齊始終存在兩大勢均力敵的利益體對立,相比而言,宇文泰的政策的確高明)


    如果說之前的例子還不夠深刻的話,武帝即位後的第三年,梁國公侯莫陳崇被逼自殺事件再次證明了武帝的明智。


    侯莫陳崇是六柱國的最末一位,也是賀拔嶽係統碩果僅存的元老級人物。宇文護誅殺趙貴後,為了安撫侯莫陳崇,對他恩賜有加,從宇文泰時期的大司空(冬官,六卿之末)不斷提升到大宗伯(春官,六卿第三位)和大司徒(地官,僅次於天官大塚宰),但侯莫陳崇不為所動。


    保定三年(公元563年),侯莫陳崇陪同周武帝巡視原州,武帝突然半夜返回長安,人們都覺得奇怪。侯莫陳崇對手下親信說:“我以前聽算命的人說呀,晉國公(宇文護)恐怕熬不過今年。皇上的車駕連夜還京,肯定是晉國公死了。”


    這段話說明了兩點:侯莫陳崇早對宇文護心懷不滿,曾經請算命先生預測宇文護的死期;另外,也說明了自古以來,這算命從來就是扯淡的騙人把戲。宇文護活得好好的,周武帝不過是因為有緊急事務,才提前趕回長安。


    侯莫陳崇的私語太驚人,很快就傳開了。周武帝聽說後,立即在大殿上召集諸位公卿,斥責侯莫陳崇散布謠言,侯莫陳崇惶恐不已,叩頭謝罪。宇文護不依不撓,當夜便領兵衝進侯莫陳崇的府第,逼令他自殺。侯莫陳崇一代勇士,落得如此下場。


    周武帝的表現,很值得回味。他當然不是甘受宇文護擺布,但他也明白,隻在表麵上做出無心權力的樣子,並不能完全放鬆宇文護的警惕(宇文護有了兩次前車之鑒,對皇帝的防備與警惕自不待言),還需要在適當的時候討好宇文護,反複發出一個信號——“我不是威脅你的人。”


    因此,侯莫陳崇事件後不久,周武帝又下詔表彰宇文護,同時規定:“從今以後的詔書與百官的文書,不得直呼晉國公的名諱。”


    宇文護迎回久別多年的母親閻氏,武帝對這位伯母也是竭力奉承,贈送了大量的禮品不算,還以皇帝之尊,向閻氏行家人之禮,敬酒祝壽。


    周武帝還專門做些跟政治無關的閑情雅事,比如琴棋書畫,其中以下棋最是熱衷,這棋不是中國古代傳統上所說的圍棋,而是象棋。《周書》上說,周武帝大力倡導象棋,於天和四年(公元569年)完成了一部專門介紹象棋下法的《象經》,在朝廷上下推廣,十分轟動。這是正史第一次提及象棋,有人據此推斷,周武帝很可能就是象棋的發明者。


    我們今天的人或許會覺得,象棋博大精深,周武帝很可能是想借鑽研象棋來提高自己的智慧和權謀,但一千五百年前的宇文護絕不會這麽認為。在他看來,宇文邕不過是個沉迷遊戲、玩物喪誌的公子哥罷了。


    武帝哪裏是公子哥,如兵法所說,他是“靜若處子,動若脫兔”。當他要迷惑宇文護的時候,他做出的樣子是無心國事,處處尊崇宇文護,甚至有政治低能的跡象。可是,一旦他看準時機要出手的時候,就是迅雷不及掩耳!


    與之相對應的,宇文護則在長達十六年的執政生涯中,由於能力的不足,大失誤接連不斷,把政治上的明顯優勢,逐漸喪盡。


    宇文護對北齊作戰,兩戰皆敗,其後派齊國公宇文憲、名將韋孝寬等人與北齊爭奪宜陽,也被北齊三傑接連擊退,加上聯合後梁討伐陳國也以失敗告終。屢戰屢敗之下,宇文護的個人威望急劇下降,這是第一大失誤。


    為了維護權威,他大量任用心腹,然而這些人倚仗著有宇文護撐腰,貪汙腐化,危害民間,致使朝中怨恨他的官員越來越多,這是第二大失誤。


    最要命的是,宇文護原先的同黨也失去了對他的信心,典型的就是衛國公宇文直。宇文直是周武帝的同母弟弟,此人惟利是圖,一直投靠位高權重的宇文護。沌口之戰,宇文直大敗於陳軍,損兵折將,令宇文護大為光火,將宇文直免職。宇文直心中不平,便產生了扳倒宇文護取而代之的念頭。


    於是宇文直找到周武帝,說:“晉國公怕是不行了,咱們把他做了吧。”


    到了此時,始終在尋找機會的武帝終於露出了爪子和牙齒,暗中與心腹、宗室謀劃了鏟除宇文護的方案。


    天和七年(公元572年),周、齊兩家講和,宇文護從督戰地同州回到長安,周武帝在文安殿為堂兄洗塵接風,然後領著宇文護進內宮拜見皇太後。


    一邊走,周武帝一邊對宇文護說:“太後現在年齡大了,尤其喜好喝酒,平日裏喜怒無常,頗失禮節。我曾鬥膽勸了她很多次,她從沒聽過。堂兄今天去見她,方便的話,能否幫我再勸一勸呢?”


    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卷寫好的《酒誥》,道:“請以此文勸說太後。”(宇文泰推行周禮,為了改革當時崇尚浮華的文風,請蘇綽依照《尚書?大誥》的格式,創作了《大誥》,以作為北周公文的標準文體。事實上,這種脫離時代的官樣文章並沒有在他死後得到廣泛運用,隻是偶爾出現在宮廷中的少數正式場合,比如周武帝撰寫的這篇《酒誥》)


    宇文護一想,萬事孝為先嘛,就滿口答應,接過了《酒誥》。


    兄弟兩人來到了太後居處,一番禮節完畢,周武帝侍立一邊,宇文護麵對太後,打開文章,一本正經地讀了起來。


    對嬸娘的一片赤誠之心使得宇文護忽視了身邊的一切,周武帝悄悄走到他的身後,舉起手中的玉珽(皇帝日常所持的手板),朝他的後腦勺猛地一擊,宇文護應聲仆倒在地。武帝立即叫上太監何泉,命他用刀砍殺宇文護。何泉心理素質不過關,顫顫悠悠砍了好幾刀都沒砍到要害之處。眼看著宇文護掙紮著要從地上爬起,事先躲在門後的宇文直急了,不等武帝招呼,一個箭步衝上前,一刀結果了宇文護的性命。


    一代權臣宇文護,一連廢立了三位皇帝,把持北周大權十六年,到頭來就這麽糊裏糊塗地死掉了,不禁讓人感歎生命之柔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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