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過淮水後,侯景與他的殘兵敗將就進入了梁國的地界。無所適從之際,附近的馬頭戍主劉神茂前來獻計,勸他奪下壽陽城,暫作落腳之地。


    劉神茂與守衛壽陽城的韋黯素來不和,有意利用侯景報複韋黯。侯景窮途末路,想不了太多,先占塊地再作計較。於是他領兵來到壽陽城下,向城內叫門。


    守將韋黯是名將韋叡的小兒子,可卻完全沒有老爹的風采。他開頭還說未曾接到聖旨,不予接納。侯景派人以梁武帝所封的河南王身份相要挾,聲稱侯景若有差池,朝廷必會查辦怠慢之人。韋黯害怕,便開門迎接侯景。侯景毫不客氣,一進城就把韋黯踢到一邊,奪了壽陽的軍政大權。


    侯景總算是又有了地盤,但畢竟剛脫險境,力量薄弱,不敢放肆。他向建康上表,請求梁武帝對自己戰敗失地進行處分。


    梁武帝有足夠的理由處分甚至逮捕侯景。侯景許諾的十三州之地,一點沒兌現,部隊也隻剩下微不足道的八百人,還同時被東西兩魏視為仇敵。寬容侯景,不僅沒有任何好處,而且還會成為恢複與北朝友邦關係的障礙,帶來外交上的麻煩。(梁武帝在兵敗寒山後,已經派人與高澄秘密聯絡,打算恢複邦交)


    不過梁武帝並沒有對侯景落井下石,他沒處罰侯景,反倒直接任命侯景為南豫州牧(讓人匪夷所思的是,州牧是漢代的官職,梁國的州長官應為刺史,不知道梁武帝為何頭腦“發昏”,給侯景弄了這麽個古怪的頭銜),原本打算派到壽陽當南豫州刺史的鄱陽王蕭範改任合州(即合肥)刺史。何敬容、蕭介等大臣紛紛進諫認為不妥,梁武帝一概不聽。鑒於侯景新敗,物資有所不足,他又給侯景送去大批軍用物資。


    梁武帝的一係列優撫,就他而言並不奇怪,他思量的是:收留侯景這樣的北朝叛將,可以向北朝人發出一個信號,南方的梁國寬宏大量,歡迎北方人才南下投奔;侯景軍事經驗豐富,擅長對抗北朝的軍隊,也可以幫助梁國訓練一支強大的軍隊。更何況,梁武帝的為君之道一向如此,在他手底下做官,犯再大的錯都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對侯景的做法,隻不過是這種慣性的體現,談不上特別的恩寵,至多有一點憐憫而已。


    可是侯景哪經過這個啊?侯景自出道以來,一直是刀口舔血,爾虞我詐,活人踩在死人的屍體上,槍林箭雨裏求生存。他服侍過的領導中,爾朱榮是對他最好的;高歡跟他有同鄉之誼,卻不能以誠相待;高澄是個混蛋,屁股還沒坐穩就張羅著要消滅他;宇文泰則更加陰險地白白奪去了他的地盤。侯景所處的是狼的環境,他所信奉的是狼的法則,他的思維也隻能是狼的模式。現在梁武帝對他寬厚仁慈,他怎能不感到措手不及呢?


    一個從未接受過愛的人,一輩子承受著欺騙和利用。有一天突然有人對他施以關愛,他的第一反應往往是懷疑和抗拒的。因為他不敢再輕易相信別人,過去的經驗告訴他,相信別人的關愛,隻會受到更大的傷害。


    梁武帝一心恩澤侯景,指望侯景會更加忠心,為他所用,沒想到適得其反,越是恩待越是讓侯景起疑。這種微妙的心情雙方不會說破,就像一個房間裏堆滿了火藥,隨時都有爆炸的危險!


    有人朝房間裏丟進一粒火苗,點爆了火藥。這個人叫作高澄。


    梁武帝的侄子蕭淵明做了東魏的俘虜,被送到了鄴城。東魏待他不錯,照樣讓他吃吃喝喝,醉醉醺醺。高澄心想成天養這麽個飯桶也不是個事兒,得讓他發揮點餘熱。他把蕭淵明找來,跟他說:“我國與你梁國和好十多年,莫明其妙成了仇敵,何苦來著?我看這也不是你們皇帝的本意,都是讓侯景那家夥煽動的。如果兩國重修舊好,那麽我就送你們回家。”


    蕭淵明一聽這感情好,便給叔叔梁武帝寫信,說:“高澄是個大好人,隻要兩家通好,就送我回國。”派親信夏侯僧辯把信送往建康。


    梁武帝讀完侄子的親筆信,哭了,哭得聲淚俱下。盡管有大臣認為事出蹊蹺,他仍然毫不猶豫地回信,答應跟東魏講和,並煩勞夏侯僧辯再跑一趟,把信送到東魏。


    夏侯僧辯走到壽陽,被侯景截住,盤問出了全部詳情。


    侯景明白此事非同小可。他給梁武帝上奏,替梁武帝分析說:高澄偶然取勝,便來求和,是擔心西魏乘虛進攻;當年北魏強盛時,還被梁國在鍾離打了個落花流水,現在魏國是兔子尾巴,不足為慮,一旦通和,將來後悔莫及。


    奏折遞上去,沒有起什麽作用。梁武帝救侄子要緊,對侯景的意見不理不睬,反而派使臣到東魏吊唁高歡。侯景急了,又上一奏,直接把話挑明:“臣與高氏,勢同仇隙。如今陛下與高氏通和,將置臣於何地?”


    梁武帝回報安慰侯景,說:“朕與你已結大義,豈會收納了你,又把你賣了呢?國家有國家的打算,你無須勞神。”又說:“朕乃萬乘之主,不會失信於人,你就不必再擔心了!”


    侯景心說:你當我三歲小孩兒,給塊糖就相信你?侯景越想越覺得梁武帝虛偽,便偽造一封東魏的書信,派人送給梁武帝,信中說要蕭淵明回國,得用侯景交換。


    梁國君臣看過“東魏國書”以後,包括謝舉、朱異在內的大部分人都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反正侯景是敗軍之將,既然能換回蕭淵明,換就換吧。唯有司農卿傅岐認為:“侯景戰敗來歸,舍棄他恐怕不祥。何況他身經百戰,豈肯束手就縛?”梁武帝不聽,回信說:“隻要蕭淵明早上到,侯景晚上即可遣返。”


    “東魏”的使臣帶著梁武帝的信回到了壽陽。侯景拿到確鑿的證據,對左右說:“我就知道蕭老頭是個薄心腸!”


    王偉進言:“如今坐守壽陽是死,造反也是死,希望大王早作規劃!”


    侯景反意已決,為了擴充軍備,他強征所屬各城的居民為兵,又收商用物資為軍用,還搶掠各家的女孩子,賞給軍中將士享受。


    造反的話,最好有個內應。侯景經過細心的觀察,發現那位當“強盜”的皇侄蕭正德很是合適。蕭正德早就心懷非分之想,希望有朝一日找回原本屬於他的一切。侯景寫信說要擁他為帝,蕭正德樂壞了,當即表示:“如今我在內應,公在外攻,何愁大事不濟!時不我待,還望速速起兵!”


    事情已經壞到這種地步了,梁武帝還蒙在鼓裏。駐守合肥的鄱陽王蕭範密奏侯景謀反,梁武帝說:“侯景寄人籬下,猶如嬰兒待哺一般,怎麽會反?鄱陽王何以不允許朝廷容下侯景這麽個客人呢?”侯景拉大將羊鴉仁一同造反,羊鴉仁獲取證據後向梁武帝通報,梁武帝仍執迷不悟。更有甚者,侯景向朝廷一個勁地催要財物,梁武帝一直大開綠燈,有求必應。


    在梁武帝的不斷“支援”下,太清二年(公元548年)八月,侯景在壽陽設壇歃血,以清君側、誅殺朱異等貪官為名,舉兵造反。


    這個時候,高澄一定是笑得最開心的人。“鮮卑小兒”的運氣夠好,隻用一名人質加一封書信,就把本來夢想著坐收漁利的梁國給廢了。這招四兩撥千斤之所以能成功,除了高澄敏銳的政治嗅覺,還有三個重要因素,少了一樣,高澄都是白玩。


    首先,侯景的多疑性格是促其叛梁的原動力。侯景被他在北朝的狼族同胞忽悠慣了,默認所有人都是自己的敵人,從不相信任何人會以誠待己,當然也不可能以誠待人。梁武帝待他好,他照單全收,梁武帝要害他,他就起兵自保。


    其次,梁國的不利形勢也很關鍵。寒山慘敗後,梁國的實力難以抵禦東魏大軍的長驅南下,而如果能恢複與東魏的友邦關係,把戰火重新引向西魏,梁國就可繼續坐山觀虎鬥。梁武帝不顧侯景的一再反對,迫切要與東魏交好,客觀上激怒了侯景。


    最後,梁國在寒山之戰前後充分暴露了自己在軍事上的虛弱,是導致侯景叛變梁國的決定性因素。梁國在寒山之戰中的“帥愚將躁”,戰力低下,被侯景一一看在眼裏,他曾誇口說:“河北我雖然打不下來,打江南卻沒有任何問題!”終於,他敢於冒著全盤盡輸的風險,毅然造反。


    梁武帝接到侯景造反的消息,還沒有當回事,滿不在乎地說:“侯景這幾顆兵能成什麽事?我折根棍子就能揍他。”他下詔以蕭範為南道都督,北徐州刺史蕭正表為北道都督,司州刺史柳仲禮為西道都督,通散騎常侍裴之高為東道都督,六子邵陵王蕭綸持節,都督各軍,討伐侯景。


    侯景的聲勢比初到壽陽時壯大了不少,但麵對梁國幾路大軍的合圍,未免感到有點心虛。王偉獻計說:“蕭綸來攻,敵眾我寡,我軍必遭圍困。不如放棄淮南,率輕騎兵快速東進,突襲建康。到時候有蕭正德的內應,大王攻下建康,天下可定,大事可成。”


    侯景用王偉之計,留下中軍大都督王貴顯帶極少的士兵守在壽陽,假稱出城遊獵,神不知鬼不覺地避開梁軍主力。侯景先取譙州(今安徽滁縣),又攻曆陽(今安徽和縣),曆陽太守莊鐵在弟弟陣亡的情況下,投降了侯景。


    莊鐵向侯景建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渡過長江,直取建康上遊的采石。侯景敢冒險,當下急行軍趕往長江北岸。


    江上的守備偵察到侯景的動向,報告建康。大將羊侃請求帶兩千人據守采石,以備不測,然後命蕭綸攻下壽陽,可使侯景的軍隊陷於進退維穀的境地。朱異認為:“侯景肯定不會渡江。”


    梁武帝不派羊侃增援采石,卻派蕭正德出屯丹陽(今安徽當塗東北)。蕭正德準備了幾十艘大船,以運送柴草為名,開往北岸接應侯景。碰巧采石的防務交接出了差錯,換防的將領陳昕誤期未至,之前的守將王質已領兵離去。


    侯景大喜過望,發一聲長嘯,身先士卒跳上大船,率部渡過長江,迅速占據采石。侯景雖然隻有戰馬數百、士兵八千(已經是剛剛兵敗時的十倍以上了),但是部隊士氣旺盛,鬥誌昂揚,正如一把小卻鋒利的尖刀,直插向梁國這頭大而無力的肥羊的致命處。


    再往前,就是梁國的都城建康。那裏有無法計數的金銀、珠寶、美酒、佳麗,那裏的道路寬闊,那裏的樓台雄偉,那裏的宮殿輝煌,那裏的皇帝老邁,那裏,是侯景夢寐以求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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