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歡剛加入杜洛周的起義軍時,想的是如何出人頭地,在戰場上闖出一番名堂。然而很快他就失望了,杜洛周拿手的是煽動大夥兒起來造反,領導能力十分缺乏,對待下屬也很糟糕,不值得追隨。他私下與幾位同誌一商量,決定尋找機會幹掉杜洛周,自己做起義軍的首領。


    計劃尚未實施便泄了密,杜洛周派人追殺高歡,逼得他拖家帶口狼狽逃竄,身邊隻剩了段榮、蔡俊、尉景等死黨。


    當時落魄的景象,高歡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他騎著家中唯一的一匹馬,在前麵走,婁昭君抱著女兒,背著兒子,騎著牛緩緩跟在後麵。高歡每跑一段路,就得停住腳等一下老婆孩子。最可氣的是兒子高澄年紀小,一不小心就從牛背上掉下來,婁昭君還得下牛去撿。高歡又急又怒,就彎弓搭箭,要射殺親生兒子。婁昭君嚇得大喊,幸虧段榮從後麵上來,救起高澄。一行人磕磕絆絆,終於逃脫險境,到了葛榮大軍的地盤。


    (“丟妻棄子”的倒黴事在布衣出身的開國君主身上屢見不鮮,從劉邦到劉備,再到高歡,高歡是武人,處理方式也狠過兩位劉皇帝。劉邦有夏侯嬰,劉備有趙雲,高歡也有一位出身入死的部下段榮,雖則段榮的地位要高過夏侯嬰和趙雲,他是婁昭君的姐夫。一個人成就大事,最不可或缺的是“與人謀,得人助”,其他方麵的能力,倒在其次,這是領導氣質的真諦,也是高歡勝過北方起義的眾多“草莽英雄”之處)


    威震河北的葛榮,在高歡眼裏同樣不入流,隻不過打仗稍強而已。他算是看穿了,這些六鎮出來的土包子,囂張不過一時,沒什麽前途(高歡顯然是把自己列入了牛包子的行列)。高歡的目光,轉向了在平定叛亂中初露鋒芒的秀容豪酋爾朱榮。


    爾朱榮是契胡部的首領,“契胡”這個民族,我們不該陌生,它是“羯胡”的異譯(“契”、“羯”古音十分接近)。換言之,爾朱氏與後趙石氏同族。不同的是,爾朱家族在永嘉之亂中沒有南下中原,依舊留在北方的秀容(今山西朔州西北),是當地部族的酋長。


    北魏初年,爾朱氏追隨拓跋珪、拓跋燾等皇帝,四處征討其他部族,戰功卓著,得了大量的封賞。傳到爾朱榮的父親爾朱新興手中,家財豐盈,牲畜數萬,是孝文帝時代北方有名的養馬大戶。爾朱新興每次去洛陽覲見皇帝,王公貴族們爭相送他珍寶古玩,為的是換取爾朱新興的好馬。


    和平年代好馬被當作寵物看待,一到打仗,那就成發家的重要資本了。爾朱新興死後,爾朱榮繼承了家產。他生得皮膚白皙,容貌俊美(契胡就是白人的一支,關於爾朱榮的相貌,我們可以通過今天東歐、中亞的種族推想個大概),對手下號令嚴整,是遠近聞名的偶像級人物。六鎮起事,秀容一帶也發生了多起叛亂。爾朱榮賣了家裏的牛羊,招募驍勇義士,分發馬匹衣物,組軍平叛。


    在長城南北打仗,馬匹的多少與優劣足以決定勝負,在戰術含量低的亂戰中尤為明顯。不出兩年,爾朱榮已經是山西最強大的平叛勢力。山西一帶的大小叛亂,基本都被他輕鬆解決、,這與北魏正規軍在河北的節節敗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打了勝仗,他上表要求東進支援河北,北魏朝廷對他有所忌憚(畢竟不是自己的子弟兵),雖然任命他為大都督,都督並、肆、汾、唐、恒、雲六州諸軍事(基本就是整個山西了),卻否決了他轉戰的要求,隻讓他安心守在山西。


    高歡在河北轉了一圈,最後結論:還是山西好地方。他第二次“叛逃”,離了葛榮的隊伍,去秀容拜見爾朱榮。


    有趣的是,爾朱榮對於不見經傳的高歡,早已“久仰大名”。


    原來,高歡在懷朔結交的一堆好友,基本上分為兩類。段榮、尉景這些與高歡沾親帶故,關係特鐵的,一直跟著高歡浪跡天涯;另一類是司馬子如、孫騰、劉貴、侯景這些擔任小官小職的,為了逃難,都跑到了爾朱榮手下做事。這些人在爾朱榮身邊,時不時地就誇讚高歡如何如何的氣度不凡,如何如何的見識卓群(可見當年的好酒沒少喝,也沒白喝),說得爾朱榮心中癢癢。像他這樣世家出身的子弟,一般都好才(財、才是相通的)。他也的確在東征西討的過程中網羅了不少人才,比如前文所提的賀拔勝、賀拔嶽兄弟,在元淵失敗後,也被他收入麾下。聽了高歡這麽多好處,爾朱榮巴不得能立即見到高歡。


    當高歡第一次真正站在他麵前時,他卻不免有種夢想破滅的感覺。現實中的高歡風塵仆仆、一臉憔悴,好似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哪有一點蓋世奇人的樣子。


    爾朱榮對著身邊擔任參軍的劉貴白了白眼,露出些許不滿意。劉貴心領神會,便說:“容我先為高歡更衣,主公再招見他。”


    爾朱榮應允。第二次見麵時,感覺好了一些。爾朱榮想試試他的才能,便領著他到馬廄裏,指著一匹馬說:“這馬性格暴烈,不好對付,你給我修理一下馬鬃吧。”


    高歡年輕時在懷朔鎮軍中,少不了跟各種脾氣的馬打交道,自己雖然沒錢養馬,卻比終日玩馬的有錢人更懂馬。他不動聲色地走到馬的身前,撫著馬鬃,操著工具,什麽籠頭韁繩都不用,便動起手來。那匹平日裏從不聽人使喚的馬也是奇了,任憑高歡怎麽處置,一聲沒吭,一蹄沒踹,乖乖地讓高歡把鬃毛修得清清爽爽。


    任務完成,高歡轉過身,隨口道:“收拾惡人與對待這匹馬的道理是一樣的。”


    爾朱榮已經看呆了,他還從未見過辦事這麽利索的人,更沒想到高歡還能總結出這麽深刻的哲理,心想:劉貴那些人果然沒有騙我。印象徹底改變。他把高歡迎入內室,屏退左右,畢恭畢敬地問道:“閣下如何看待當今時事呢?”


    高歡想了想,說:“聽說明公收養天下名馬,產地有十二處之多,而每個地方的馬顏色完全一樣,不知是何用意呢?”


    爾朱榮若有所悟,卻不正麵回答,說:“且說說你的意思。”


    當時北魏朝中的權力經曆了又一次的易手。領軍將軍元叉幽禁胡太後五年,防備鬆懈,不再阻撓孝明帝與胡太後的往來。胡太後便與孝明帝以及高陽王元雍三個人秘密商定計劃,於正光六年(公元525年)突然行動,解除了元叉的職務和兵權,削去已故太監劉騰的爵位,由胡太後重新臨朝攝政。之後胡太後又聲稱有人告發元叉謀反,下令賜死元叉,並為情人元懌平反。


    胡太後不在乎各地州鎮亂得怎麽樣,二次掌權後,她養了更多的小白臉來滿足淫欲。最有名的,一個是她父親從前的下屬鄭儼,另一個是元懌的親信徐紇。胡太後寵幸兩人,把他們提拔為中書舍人,負責起草詔書,又讓鄭儼做諫議大夫,徐紇做光祿大夫。鄭儼和徐紇長得比元懌漂亮,卻沒有元懌的才能,朝中自然被攪得烏煙瘴氣,年齡漸長的孝明帝對他們十分厭惡。


    胡太後生怕丟掉好不容易再次到手的權力,對親生兒子也是格外提防,想盡辦法把他架空。隻要是與孝明帝過往過密的大臣,就會被她找個理由除掉。有個蜜多道人因為會說多種語言,常隨孝明帝左右,胡太後擔心他用自己聽不懂的話向皇帝通風報信,便派人暗殺了他。母子之間的關係越來越緊張。孝明帝手中沒有一兵一卒,連內宮的禁軍都被胡太後等人掌控。他急需找到一股力量,助他奪回大權。


    沒在朝中做過官卻對政治極其敏銳的高歡,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將他對時局的心得體會向爾朱榮和盤托出。他說:


    “當今天子愚弱,太後淫亂,寵信惡人,專擅朝綱,以至政令不行。依賀六渾之見嘛(他以自己的鮮卑名自稱),明公英明神武,正該乘勢發兵,打起‘清帝側’的旗號,討伐鄭儼、徐紇,然後霸業可成。”


    高歡的一席話,不但很有見地,也讓爾朱榮十分受用。爾朱榮此時的驚喜,絕不亞於劉備聽到隆中對時茅塞頓開的快感。爾朱榮早有心吞並天下,他得到賀拔兄弟時,就曾說過:“吾得卿兄弟,天下不足平也。”高歡把他心中的疑問一掃而空,說出了他想說卻不知該怎麽說的話。於是他堅信,高歡是上天賜給他的超級人才,相見恨晚哪!兩人越談越投機,從正午直談到半夜才歇息。自此高歡便做了爾朱榮的親信,參與入洛平亂的謀劃。


    (高歡的時局分析水準相當高。他的手段,即所謂“奉天子以討不臣”,永遠是政治正確、居於主動的。可以這麽說,如果不是由於起家的實力太弱,不得不借助其他勢力的話,高歡完全可能在大亂伊始就脫穎而出。亂世中,最為難得的一點,便是透過混亂的表象,看清背後的本質)


    就在這次談話後不久,一封密令遞到了爾朱榮的手中。孝明帝果然也看中了爾朱榮,請他率兵進洛陽,脅迫胡太後還政。爾朱榮正求之不得呢,他即刻點起兵將,以高歡為前鋒,直奔洛陽。


    大軍走到上黨(今山西壺關),忽然接到孝明帝的私詔:停止進軍。爾朱榮心下生疑,並沒有退兵,而是派人到洛陽繼續打探。幾天後,從洛陽傳來了震撼的消息:十九歲的孝明帝暴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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