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口潰敗,梁軍的全麵攻勢隨之化為泡影,之前在淮陽、義陽等地如火如荼進行的攻城戰被迫放棄,宿預、梁城這些小城也先後棄守。


    邢巒和元英的人馬分別占領了宿預和梁城,梁軍主力沿著淮水一路向東撤退,已無防線可言,而魏軍的後援部隊還在不斷趕來。元英馬不停蹄地追奔到梁軍的屯糧要地馬頭(今安徽懷遠南),將城中儲備的糧草悉數運往淮北。


    幾無損失地得了數十萬大軍的糧草,元英賺大了。消息傳到建康,滿朝文武反倒鬆了一口氣,他們認為魏軍運糧的舉動是北撤的信號,應該不會再渡淮南下了。


    朝堂之上的梁武帝卻保持了清醒的頭腦,說:“不對,此舉必然是要進兵,先以運糧北上為幌子,放鬆我軍的警惕。”戰爭遠沒有結束!他下命修繕鍾離城防,並急令從梁城撤下來的昌義之帶領三千兵馬,進駐鍾離,準備抵禦來自北方的又一撥進攻。


    梁武帝對於敵軍的判斷,非常準確,昌義之的守軍剛在鍾離城中整頓完畢,元英就從淮北卷土重來,幾十萬大軍將南岸的鍾離圍了個水泄不通。中國曆史上一場著名的攻防戰拉開了序幕。


    鍾離城,位於今天安徽鳳陽東北,是春秋諸侯國鍾離的國都,到梁、魏對峙時已有一千多年的曆史。複姓中有姓“鍾離”的,便是鍾離國的後裔,鍾姓,也出自鍾離氏的一支。春秋諸侯爭霸,這裏作為南北要衝,曾是諸侯聚會的地點。戰亂時又有過霸王城、東魯城的別名,相傳項羽和魯肅都修築過此城,但已無跡可考。鍾離城緊鄰淮水的獨特位置,在劃淮而治的南北朝中期顯得十分重要,鍾離的西南是合肥城,東南的江東是建康,三個城之間的距離差不多,構成品字形。從鍾離到建康,再無其他重要的大城,換言之,鍾離若失,則魏軍可以迅速揮師東南,飲馬長江,兵臨建康。鍾離是南梁防線上的最後一道屏障。


    在淮南沿岸幾個重鎮中,鍾離城也是最難攻取的一個。離鍾離不遠的淮水下遊,有兩個比較大的小島:邵陽洲和道人洲。邵陽洲較大,也更重要,連接北方的糧道必須經過這裏;誰控製了邵陽洲,誰就控製了攻守戰的主動權,而要在水軍不占優勢的情況下長期占據一個島,何其之難?魏孝文帝那次攻鍾離(參見《明主昏君》),就因為南齊軍奪取了邵陽洲,而功虧一簣。


    如何有效控製邵陽洲,保證攻城戰的順利進行,是困擾北魏君臣多時的難題。度支尚書邢巒深知其中窘境,對於攻打鍾離很不以為然。宣武帝下詔讓他領兵與元英會合,一起攻城,他卻上表,認為“南軍雖野戰非敵,而城守有餘;今盡銳攻鍾離,得之則所利無幾,不得則虧損甚大”,更何況就算直接受降,大軍也沒有足夠的糧食守備,不如暫且收兵,尋找機會再做打算。宣武帝不聽,催他進軍。邢巒仍以士卒易疲、糧草不濟、鍾離天險、城無內應四條理由竭力反對,並指出如果真要進軍,還不如出其不意,直接攻打江北的廣陵,或許還有成功的可能。宣武帝屢催不得,隻好尊重邢巒的個人意願,用鎮東將軍蕭寶夤替換他,與元英同圍鍾離。加上在北岸支援的平東將軍楊大眼,僅集結在鍾離附近的魏軍不下四五十萬。


    以馬後炮來看,邢巒是對的,不過他提出的觀點不足以讓戰場上過於順利的魏軍打道回府。宣武帝恐怕忘了,這場戰爭的開端是南梁挑起,魏軍並沒有周密充分的作戰計劃,四五十萬大軍是接連幾批援軍疊加的產物;南梁的北伐計劃雖然失敗,但他們的反擊能力不可小視,他們的最高決策者梁武帝,比南齊的幾位皇帝都要高明不少。


    梁武帝明白在城防上梁軍處於絕對劣勢,他派散騎常侍、右衛將軍曹景宗率領二十萬大軍,從建康前往救援。這基本上是京城能夠出動的全部精銳了。出發前,梁武帝命令曹景宗在道人洲駐營,等待其他各軍的跟進。


    曹景宗這個人,打仗厲害,但是貪婪成性,人品無法與韋叡相比。他不僅貪財,也貪功,一心想著要獨霸救城的功勞,對於梁武帝謹慎再三的叮囑不予理會。到達下遊的道人洲後,他命援軍逼近上遊的邵陽洲,意圖先期占領這個必爭之地。


    這時忽然天降暴雨,水位上漲,淹死了幾個冒進的士兵。曹景宗無法行軍,被迫退回到道人洲上,等待後援。(前一次的暴雨造成了洛口大敗,這次老天總算幫了梁武帝一回)梁武帝聞訊大喜,心說天意支持我的作戰計劃,“破賊必矣”。


    他又下令,命駐守合肥的韋叡前往增援,並受曹景宗節度。這一安排非常巧妙,從中可以看出梁武帝對手下的將領了解透徹。韋叡比曹景宗年長十多歲,但為人謙遜,淡泊名利,性格與好大喜功的曹景宗正好相反,兩人又是同鄉。以曹為正,以韋為副,既滿足了曹景宗的心理,也發揮了韋叡的特長,是最恰當不過的將帥組合。


    果然,韋叡收到詔令,立即日夜兼程趕到鍾離城下,與曹景宗會師,心甘情願地做他的副手,而曹景宗也對老大哥禮遇倍加。兩人合作親密無間,進駐邵陽洲,籌劃決戰。梁武帝在朝中得報,欣慰地讚歎道:“二將和,師必濟矣。”


    韋、曹會師是在天監六年(北魏正始四年,公元507年)的二月。魏軍圍攻鍾離城,已經有四個多月,城內的昌義之以三千士兵死戰百倍於自己的對手,居然沒讓魏軍占得一點便宜,也很不簡單。這一方麵是因為淮水相隔,魏軍主力多在北岸,幾個月來一半時間在下雨,攻城的軍隊無法有效行動,另一方麵昌義之確實是個守城的專家,艱苦條件下將守城的藝術發揮到極致,魏軍攻城死傷近萬。


    魏軍統帥元英很聰明,他吸取以前攻打鍾離城的經驗教訓,並針對初春多雨的特點,變以往北方人不擅長的水路運輸方式為陸路,在邵陽洲兩邊用木柵圍建兩座橋,連接南北,自己在南岸攻城,讓楊大眼據守北岸立城,確保糧道暢通。宣武帝一度擔心師久兵疲,詔他退兵,他反複上表強調“理在必克”(一定拿下),堅決攻城。


    韋叡細致地觀察了魏軍在邵陽洲上的布置,破敵計劃便了然於心,冷笑道:“魏人已經是我的盤中餐了!”曹景宗在邵陽洲尾建了軍營,離魏軍主力較遠,韋叡就向前推進了二十裏,挖長溝,搭鹿角,由善於用馬步測量計算的專家級部下馮道根負責,連夜施工。第二天一大早,魏軍士兵出營一看,邵陽洲上分明是一座武器精良、盔甲鋥亮,軍容盛大的梁軍大營,一下子驚呆了。元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對比自己造兩座橋費了好些時日,他狠狠地用權杖敲著地,說:“韋虎莫非是天神!”


    曹景宗又找了幾個水性好的士兵乘夜潛水進入城中,接近絕望邊緣的昌義之守軍得知援兵來了,意誌恢複了大半,有了繼續守城的動力。


    元英終於感到了可怕的壓力,心高氣傲的他不願收回對宣武帝的承諾,臨時改變計劃,攻擊韋叡的援軍。韋虎雖然不好對付,但魏軍人數和實力仍在梁軍之上。他派出最為強悍的猛將楊大眼,要將韋叡一口吃掉。


    楊大眼是仇池楊難當的孫子,驍勇無比,所向披靡,還曾親手擒獲山中的猛虎。因為在戰場上總是圓睜雙目,令敵軍士兵膽寒,因此都叫他大眼。南朝人傳得更奇,說他“眼如車輪”,人人怕他三分。元英讓他率領一萬騎兵,衝擊韋叡的軍營,是要利用他對於梁軍的威懾,打破韋叡不可戰勝的神話。


    韋叡坐在小木車上,將兩千輛戰車結集在一處,排成車陣。楊大眼的騎兵很快圍了上來,將車陣堵在中間。你韋虎縱是插翅虎,也管教無處可逃。


    楊大眼正欲縮攏包圍圈,才發現大事不好。原來韋叡在每輛戰車上都安排了一隻強弩,隻等楊大眼的騎兵近前,便架起強弩,一時齊發。魏軍騎兵的甲胄,抵擋不住強弩的威力,死傷無數,楊大眼的右臂也被射穿,敗下陣來。


    第二天,主將元英整頓軍馬,親自挑戰,韋叡指揮若定,從容不迫。魏軍又連敗兩陣。堂堂韋虎,名不虛傳。


    元英還想有所打算已經來不及了。三月淮水暴漲,決戰的一刻到來。韋叡裝備與橋等高的大船,安排馮道根、裴邃、李文釗等人各領水軍,沿淮而上,進攻邵陽洲。自己則和曹景宗兵分兩路,分別進攻北橋和南橋。梁軍以大船載人,小船裝草澆油,放火燒橋。火攻是梁武帝預先的授意,韋叡和曹景宗兩人執行得很出色。


    火借風勢,紅光衝天,再加上梁軍士兵一陣狂砍,淮水又不斷湧起,橋梁和木柵統統被毀。兩岸以及邵陽洲上的魏軍一片大亂,燒死、淹死、踩死、砍死的,有二十幾萬,淮河兩岸沿途一百多裏都堆滿了魏兵的屍體。其餘無處可逃,困在島上、南岸的士兵,集體崩潰,放下武器,跪地投降。元英單騎逃往梁城,北岸的楊大眼也燒營而去。鍾離保衛戰,是南朝幾十年來未曾有過的勝利。


    韋叡派人將勝利的消息通報鍾離城內的昌義之。昌義之悲喜交加,什麽話都不答,反反複複地叫著兩個字:“更生!更生!”


    “更生”意即複活,是絕處逢生的呐喊,僅這兩個字,足以讓人體會到這場勝利來之不易。


    梁軍滿載戰利品,凱旋而歸,曹景宗與各位將領爭先恐後報捷,惟有韋叡孤零零一個人走在了後麵。這位令敵人喪膽的睿智長者無意與同僚們爭功,他在生命最輝煌的時刻再一次選擇了低調。不過史家還是把他記作這場戰役的主角,《梁書?韋叡傳》結尾評價他說:“邵陽之役,其功甚盛,推而弗有,君子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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