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滅陳之戰,距離晉滅吳已有三百餘年,但兩次戰爭的地理因素相似,戰役部署也多有可比之處。陳是南朝的最後一個朝代,它的對北防禦形勢和之前的東晉宋齊梁曆代都不相同:以前,南方政權基本能將邊防線維持在淮河或者更北。隻有330—340年代、510—520年代,壽陽先後被石趙和北魏占領,南北爭奪區域南移至江淮之間,但隨著石趙崩潰和北魏內亂,東晉、梁又將戰線推進到淮河以北。到梁末,侯景之亂引發南方大範圍內戰,北方政權(東魏和西魏)乘機將戰線推過淮河、漢水,直抵長江附近。當陳霸先試圖稱帝建陳時,又遭到了忠於舊梁武裝的反對,這些南方武裝接應北周和北齊軍過江,數次對陳都建康發起攻勢,在長江中也數次發生激戰。


    陳朝前期二十年(550—560年代)一直忙於抵抗北方侵襲,借長江勉強維持立國局麵。570年代,陳宣帝對北齊發動北伐,成功將戰線推進到淮河以北。但隨著北周滅齊統一北方,周軍又迅速將陳軍驅逐到長江以南。不久隋代周,陳、隋之間隔江對峙,頗與東吳西晉時相似,直至589年隋滅陳完成統一。就在隋師即將渡江之時,陳後主還自恃長江天險不可逾越:


    陳禎明三年,隋師臨江,後主從容而言曰:“齊兵三來,周師再來,無弗摧敗。彼何為者?”都官尚書孔範曰:“長江天塹,古以為限隔南北。今日北軍豈能飛渡耶?……”[1]


    後主言“齊兵三來,周師再來”,是指陳霸先以來南軍擊敗北齊、北周渡江攻勢的戰例。下麵就對這幾次戰事及長江的戰略作用進行梳理。  第一節 立國之初:與北齊的戰事<h4>555年齊軍首次渡江之戰</h4>


    555年,江南經曆了侯景動亂之後的一係列戰亂,北方政權乘機向南擴張。西魏占領蜀地並攻滅了江陵的梁元帝政權,完全占據江北上遊地區,並借助後梁傀儡政權將勢力範圍擴展到長江南岸。[2]


    這年九月,長江下遊的舊梁武裝之間發生火並,陳霸先自京口偷襲王僧辯,占領建康,並廢黜了自北齊迎來的梁帝蕭淵明。此舉招致了舊梁境內各武裝勢力的反對:湘江流域的王琳、三吳地區的杜龕等都舉兵進攻陳霸先。另外,下遊沿江的譙、秦二州刺史徐嗣徽、南豫州刺史任約都倒向北齊,投入對陳霸先的戰事。梁末的譙、秦二州在建康對岸的江北;南豫州治所在長江東南岸的姑孰(今馬鞍山市與蕪湖市之間)。十月,徐嗣徽軍隊渡江進逼建康,占領京師外圍要地石頭城。


    當時北齊並沒有預料到江南的變局。徐、任倒戈投誠,使北齊軍隊獲得了夢寐以求的渡江據點,以及南方的水軍戰艦支援。於是齊部署在南線的兩路邊防軍迅速渡江,試圖一舉攻滅陳霸先,平定江南。十一月己卯,“齊遣兵五千濟渡據姑孰”[3],這路齊軍從曆陽渡江,到達南豫州姑孰,與任約合兵;次日庚辰,[4]柳達摩率領一萬名齊軍、一千匹馬和三萬石軍糧,渡江進入石頭城,與徐、任軍合兵。齊軍渡江數量不多,說明江南變起倉促,北齊沒來得及從內地調發大部隊。而這兩支軍隊成功渡江,顯然得到了徐、任水軍的協助。因為原來北齊的南界並未推進至長江,也未有渡江計劃,不可能有大規模造船的預案。


    得知徐、任和北齊軍占領石頭城,威脅建康,陳霸先迅速從與杜龕作戰的三吳地區回援。他利用南軍的水上優勢封鎖了江麵。陳霸先水軍頻頻破襲江北的齊軍基地。齊軍入石頭城後第三天(癸未日),陳水軍夜襲江北胡墅渡口,燒毀齊軍船舶千餘艘;另一支水軍巡航江中,切斷了齊軍的渡江增援之路,並俘獲了向江南運送援軍和糧食的船隊,齊北徐州刺史也被俘,這也說明,齊的後方援軍已經投入到渡江作戰。[5]


    石頭城的齊軍及其附庸數次與陳霸先作戰,都難以獲勝。陳霸先方麵曾擔心,徐、任和北齊軍向東南運動,與杜龕等武裝聯合,則建康形勢危急。[6]但北齊軍渡江部隊缺乏在江南作戰的經驗,同時身後江路被切斷,得不到援兵支持,所以一直駐在石頭城及秦淮河南岸,未能向江南腹地擴張。為解江路斷絕之困,齊軍試圖打通向姑孰、曆陽方向的交通。徐嗣徽率部離開石頭城趕往南豫州,與那裏的任約軍及齊軍匯合。這支徐、任和北齊聯軍共萬人再次向建康進軍:徐嗣徽部水軍順江而下;齊軍則從陸地進軍。但陳霸先軍將這兩路援軍阻截在途中,使其無法與石頭城的齊軍匯合。


    十二月,陳霸先水軍再次偷襲江北,攻入徐嗣徽的原秦州治所,“俘數百人。收其家,得其琵琶及鷹”[7],派人送至被攔於建康南的徐嗣徽軍中,對徐造成很大的震懾。陳水軍還阻斷秦淮河匯入長江之口,斷絕了石頭城中齊軍的水上逃亡之路,之後和柳達摩軍決戰秦淮河南岸,齊軍大敗,兩座兵營都被攻破,艦船被燒毀,隻能退保石頭城。


    同日,被阻絕於南線的徐、任軍和齊軍也在試圖北上,但與陳軍長江水戰失利,“嗣徽等乘單舸脫走”,再無力救援石頭城。石頭城中糧儲甚多,但無水,隻得向陳霸先求和。陳霸先也苦於各地戰事蜂起、軍糧缺乏,遂與齊人盟約、交換人質,備船送石頭城齊軍返回。南線的徐嗣徽、任約和齊軍也撤到江北。


    此次齊軍和陳霸先的戰事持續兩個月左右。齊軍本已占據了石頭城和南豫州兩處渡江要地,但因為陳霸先水軍切斷了江路,使渡江齊軍陷入孤立無援境地,最終和議撤兵,放棄了江南這塊來之不易的“灘頭陣地”。從此,陳霸先勢力與北齊開始隔長江對峙。


    這次戰事,首輪渡江的齊軍僅有一萬五千人,兵力明顯不足,因為此時北齊正關注西魏在長江中遊的擴張(見下文)。但下遊的事變使掌控東魏的高澄喜出望外,他急忙調集兵力,準備一舉占領江南,卻沒想到柳達摩軍在江南全無作為、無功而返。所以高澄誅殺了柳達摩,並不承認與陳霸先的和議,由此開始了556年的第二次渡江作戰。  <h4>556年齊軍第二次渡江</h4>


    北齊首次渡江作戰雖然失利,但獲得了長江下遊的江北地區,徐、任等南軍的投誠,使齊軍熟悉江南情況且增加了水軍骨幹。所以第一次戰事結束後的三個月內,北齊向合肥方向集結了十萬重兵(包括徐、任兵力),並在巢湖流域征集和建造艦船。梁太平元年(556年)三月,十萬齊軍乘船從巢湖出柵江口,循長江向東北而下,進抵當塗縣的梁山。[8]


    陳霸先派水軍扼守梁山江麵迎擊,“帳內蕩主黃叢逆擊(齊軍),敗之,燒其前軍船艦,齊頓軍保蕪湖”[9]。從齊軍這次以水軍下江的初衷來看,其統帥可能認為己方水軍數量頗高,堪與陳軍一戰,所以選擇了沿西北岸順流而下,而非急於渡江登陸(水路行軍快捷,可以迅速進抵建康城下)。先鋒艦隊在梁山首度失利之後,齊軍對水路下江的信心動搖,於是匆忙南渡上岸,在蕪湖觀望待機。


    雙方在蕪湖一帶相持到五月。一支陳水軍從上遊湓城(今九江市)返回建康,當其駛近蕪湖時,徐嗣徽部列艦攔江阻擊,但這支陳軍艦隊一舉擊敗徐嗣徽軍,並在蕪湖附近登陸,趕回建康。[10]此戰徹底斷絕了齊軍從水路進軍的信心,遂從陸路傾兵出擊,十二天後進抵建康城下,並渡過秦淮河安營。


    陳霸先依舊采用前度對齊軍的策略:一麵在建康郊外堅壁清野,尋找戰機,一麵用艦隊隔斷長江,斷絕齊軍的糧援。在陸地齊軍渡過秦淮河之際,一支陳軍艦隊渡江襲擊北岸瓜步山齊軍,“獲舟艦百餘艘,陳粟萬斛”[11],這萬斛陳年粟米,應是北齊從各地糧倉中緊急調運而來,可見其後勤供應已到捉襟見肘的地步,且這點軍糧也被陳水軍俘獲。


    此番渡江的齊軍雖然數量眾多,但未能像上次取得石頭城據點,始終在建康城外遊移。到六月,齊軍從建康城南向城東移動,最後到城北的鍾山、莫府山一帶。城北是濱江之地,齊軍顯然受到斷糧之苦,希望與江北建立聯係,獲得補給。但這種隔江補給非常脆弱。陳水軍從建康東北的江乘縣出擊,六月“丁未日,高祖遣錢明領水軍出江乘,要擊齊人糧運,盡獲其船米,齊軍於是大餒,殺馬驢而食之”。八天後(乙卯日),兩軍決戰莫府山南,齊軍大敗,“其軍士得竄至江者,縛荻筏以濟,中江而溺,流屍至京口,翳水彌岸”。蕭軌等將帥都被俘獲斬首。


    此時,上遊的渡江基地尚有部分齊軍。所以決戰後第三日,陳軍向蕪湖方向進發,在姑孰一帶攻擊齊軍艦隊,將其全部燒毀。[12]徐嗣徽、任約未在被俘之列,可能是乘船逃回江北。齊軍第二次渡江之戰宣告結束。


    此次齊軍南渡兵力雖然達十萬之眾,但統帥蕭軌等缺乏經驗,渡江後不能主動尋找戰機,破壞江東腹地,反而在蕪湖及建康城外消極等待,喪失時機。其次,齊軍雖有水軍戰艦而不善運用,梁山首敗,蕪湖再敗,雖未傷及齊艦隊主力,但徹底打消了其水路下江的信心。此後,齊軍再不敢用水戰打破陳軍封鎖,最終因糧盡力竭而大敗。反觀陳軍,則能利用水上力量積極作戰,先是打亂齊軍的水路下江計劃,再以水上封鎖和主動出擊破壞齊隔江補給,最終保證了決戰勝利。  第二節 560年代陳內戰與北周、北齊的渡江作戰


    西線的長江上遊並非陳霸先控製區,但這裏的南北戰事也開始較早。在555年,西魏攻擊江陵的梁元帝朝廷,齊軍曾試圖前往救援,進至江夏郡時江陵已經被西魏攻破。江夏當地的舊梁勢力引齊軍防禦西魏,齊將慕容儼遂帶兵渡過長江,占據郢城(在今武漢市武昌區)。但這支齊軍旋即受到了侯瑱等江南割據武裝的攻擊(此時侯瑱尚未歸降陳霸先),慕容儼部修造城壘戰艦,又在鸚鵡洲堆積蘆葦堤,阻塞江麵,進行了半年堅守作戰。因困守孤城、糧援不繼,齊軍甚至被迫以戰死者屍體為食,最終隻得與南方武裝議和,撤回江北。[13]同時,齊軍在下遊與陳霸先兩次大戰失利,遂暫時擱置了渡江的打算。  <h4>變起上遊:王琳與北齊聯軍</h4>


    陳霸先與齊軍兩度決勝建康城外,奠定了其在江南的統治基礎,最終代梁建陳。但陳朝麵臨著江北兩個巨大威脅:東方的北齊和西方的北周(557年,宇文氏代西魏建北周)。和三國時東吳的江防局麵類似,陳軍在對抗北來威脅時,也是依托長江,力保漢江和巢湖入長江之水口。周、齊與陳的數次水上大戰,都發生在這兩個入江口附近。當然,隨著時代變遷,漢水、巢湖的入江口已因淤積發生小範圍擺動,所以陳朝時,漢水入江的主航道已不止有夏口,還增加了沌口;巢湖入江主航道也從濡須口改為柵口(柵江口)。


    北齊一直在鞏固合肥城,將其建成對長江流域的前進基地,由合州刺史封子繪為營造艦船大使,大量造船,準備下一輪渡江之戰。陳霸先軍則主動出擊,梁太平二年(557年)二月,他派領軍將軍徐度乘輕舟從柵口、東關駛入巢湖,又溯施水至合肥,破壞齊軍造船基地,“燒齊船舶三千艘”[14]。但據《北齊書》的記載,則是陳軍乘夜進抵合肥城下時,遭到封子繪齊軍的迎頭攻擊,被迫撤退。[15]雙方史籍都會對己方的戰果進行誇大,所以綜合兩說,此戰陳水軍應破壞了一些齊軍艦船,但數量不太多。另外,陳軍宣稱燒毀齊船數量較大,應多是小型舟船。這說明從合肥到巢湖以至柵口的航道水位都比較淺,難以通行吃水深的大型艦船。


    同在這一時期,占據湘江流域,忠於舊梁的王琳勢力開始對建康形成威脅。他遣使與北周通好,又向周扶植的江陵後梁朝廷稱臣,同時向江夏、武昌方向擴張。陳霸先此時已決意代梁自立,所以必須著手解決上遊威脅。陳永定元年(557年)下半年,他一麵稱帝建陳,一麵派主力水師溯江而上,攻占武昌(今湖北鄂州市),進而圍攻漢水入江處的郢城(三國東吳的夏口城);王琳艦隊自湘江來援,雙方在沌口江麵會戰,陳軍大敗,侯安都、周文育等主帥都被俘虜。王琳乘勝向下遊推進,次年(558年)正月進抵湓城,占據江州。江北下遊地區已是北齊境,王琳於是轉而向北齊求援。齊朝再度萌生渡江滅陳之誌,送梁宗室蕭莊至王琳軍中稱帝,並又在合肥大造舟艦。


    陳霸先集結重兵於建康,準備與王琳決戰。雙方在湓城與建康之間對峙近一年,最後達成妥協,王琳暫時撤回上遊的郢、湘州。陳軍乘此機會攻擊合肥齊軍。陳永定三年(559年)二月,陳司空侯瑱率水軍再度入巢湖至合肥,焚毀齊軍舟艦。[16]為了防範王琳再度下江,陳霸先匆忙在南皖口營建軍事基地。[17]據《資治通鑒》胡三省注,南皖口為皖水入江之口,約今安徽省安慶市附近,在柵口上遊三百裏。[18]此舉除了防範王琳進攻建康,顯然還有隔絕其與合肥齊軍水上交通的考慮。兩個月之後,陳霸先之侄陳蒨也受命參與營建南皖口城柵。陳霸先旋即病死,無子繼統,陳蒨依托江防軍隊進入建康為帝。[19]


    王琳獲悉陳霸先死訊,迅速再度下江,於次年(560年)二月進抵柵江口。陳朝在數月之前設防的南皖口顯然未能阻滯王琳東下。此時,“東關春水稍長,舟艦得通”,合肥齊軍艦隊也從巢湖出柵口,駛入長江與王琳匯合,“琳引合肥漅湖之眾,舳艫相次而下,其勢甚盛”[20]。值得注意的是,此處提及東關水口隻有春水生時才可通航,聯係以往557、559年,陳軍輕舟水師從東關入巢湖、燒齊軍艦船的時間也都是在二月,則可知東關水口基本從二月才可通航,齊軍每年趁冬季在合肥修造船舶,也有乘枯水期陳軍不便來襲的因素。


    此次入江的齊水軍共萬餘人,由劉伯球統帥,與王琳艦隊匯合後繼續順流而下。同時,齊將慕容子會率“鐵騎二千”及步兵沿長江西北岸陸地而行,水陸直指建康方向。[21]顯然齊軍吸取了556年從江南陸路進攻建康的教訓,希望在進逼建康的過程中一直掌握長江“製水權”,避免孤軍被隔絕於江南的處境。陳水軍則集結於蕪湖江麵展開阻擊。雙方艦隊會戰整日,陳軍憑借對風向的運用,取得順風順流優勢,用大艦拍杆、小艦撞擊和拋擲熔鐵的戰術,擊毀王琳軍和齊軍大量艦船。岸上齊軍也受到陳軍的登陸攻擊,齊軍“其步兵在西岸者,自相蹂踐,馬騎並淖於蘆荻中,棄馬脫走以免者十二三”[22]。齊將劉伯球、慕容子會都被陳軍俘獲,王琳和蕭莊逃奔北齊。此次戰爭之後,北齊暫時放棄了渡江滅陳的目標,陳軍則向長江上遊迅速推進,占領王琳故地,並在這一過程中與北周發生戰爭。  <h4>北周渡江:巴陵和湘州的戰事</h4>


    當王琳、齊軍與陳軍激戰於長江時,北周及其控製的後梁政權也借機向江南擴張。周、梁聯軍從江陵南渡長江,占領了王琳後方湘州、巴州之地(今湖南中北部),並圍攻郢城。原屬王琳,又倒向陳朝的郢州刺史孫瑒據城固守,周軍始終不能攻克。陳天嘉元年(560年)三月,已擊敗王琳的陳軍溯江而來,周軍隻得撤往上遊。同時,原駐紮在江北魯山城的齊軍也向後方撤退,陳軍由此控製了漢水入長江之口,並繼續向長江上遊推進。


    周軍稍作收縮之後,仍力圖保有湘江流域,繼續渡江增兵。八月,周將賀若敦率六千步、騎兵渡江進入武陵郡(今湘西常德市),[23]擊退了陳軍吳明徹部,並向湘州方向進發。九月,周將獨孤盛率江陵水軍下江,試圖從長江駛入湘江,與賀若敦所部匯合。陳將侯瑱等則據守湘江入長江口附近巴陵城(今湖南嶽陽市)防堵周水軍。獨孤盛水軍行至巴陵江麵,駐紮在西江口外楊葉洲上。[24]十月,陳水軍偷襲楊葉洲,“盡獲其船艦,盛收兵登岸,築城以保之”[25]。相持至十二月,獨孤盛部糧盡,隻好尋機逃回北岸。因為其艦船已大半被毀,史籍未載其是否獲得來自北岸的水軍援助,很可能是乘長江枯水期用小舟、木筏等簡易設備渡江。


    侯瑱諸軍轉而對付湘州的賀若敦周軍。這支周軍在江南水鄉的境遇極度艱苦,因為江南水網密布,不適合騎兵驅馳,極大削弱了北方軍隊的機動性,卻給慣用舟楫的南方軍隊提供了便利。《周書》賀若敦本傳記載了其在江路斷絕情況下孤軍作戰的情景:


    俄而霖雨不已,秋水泛溢,陳人濟師,江路遂斷。糧援既絕,人懷危懼。敦於是分兵抄掠,以充資費。……敦又增修營壘,造廬舍,示以持久。湘、羅之間,遂廢農業。瑱等無如之何。


    初,土人亟乘輕船,載米粟及籠雞鴨以餉瑱軍。敦患之、乃偽為土人,裝船伏甲士於中。瑱兵人望見,謂餉船之至,逆來爭取。敦甲士出而擒之。敦軍數有叛人乘馬投瑱者,輒納之。敦又別取一馬,牽以趣船,令船中逆以鞭鞭之。如是者再三,馬便畏船不上。後伏兵於江岸,遣人以招瑱軍,詐稱投附。瑱便遣兵迎接,競來牽馬。馬既畏船不上,敦發伏掩之,盡殪。此後實有饋餉及亡命奔瑱者,猶謂敦之設詐,逆遣捍擊,並不敢受。


    相持歲餘,瑱等不能製,求借船送敦度江。敦慮其或詐,拒而弗許……瑱等留船於江,將兵去津路百裏。敦覘知非詐,徐理舟楫,勒眾而還。在軍病死者十五六……[26]


    賀若敦部北歸已是北周保定元年(561年)正月之事。至此,北齊、北周勢力都被陳軍逐出江南。自三峽以東,三方基本呈劃江而治態勢。


    北齊、北周與南軍在長江中遊的戰事表明:北方軍隊難以在江南水網地帶迅速擴張,最終會因長江製水權喪失、補給斷絕而陷入失敗。所以,攻擊江南政權必須借鑒當年西晉平吳經驗,以主力軍襲擊其都城建康,以期迅速解決戰事。  <h4>華皎之叛:周軍的再度渡江與沌口一戰</h4>


    賀若敦渡江之戰六年後,陳朝發生內戰,周軍又一次渡江作戰:陳湘州刺史華皎本是陳宣帝陳蒨心腹。宣帝死後太子陳伯宗繼位,但宣帝之弟陳瑣掌控朝政,清除異己準備篡位。華皎遂於陳光大元年(567年)五月起兵反對陳瑣,陳瑣派淳於量率舟師進討,同時命徐度從陸路進襲湘州。[27]華皎起兵前已經與北周和後梁取得聯係,周軍、梁軍遂前往增援。北周荊州刺史、總管(周改都督稱總管)權景宣及後梁水軍自江陵順江而下,至湘江口與華皎水軍會師。華皎和權景宣的兵力不詳,後梁參戰兵力為水軍二萬。[28]至於陳軍參戰部隊,自江路而來的主力有先鋒吳明徹“率眾三萬,乘金翅直趨郢州”,大將軍淳於量“率眾五萬,乘大艦以繼之”[29],這尚不包含從陸路進發的偷襲部隊。


    以當時情況判斷,華皎和周軍應暫時不會有順江而下直取建康的計劃,因為江路過於遙遠,且漢口以東的江北盡屬北齊,齊軍也不會允許周軍獨占江南。所以周軍和華皎的目標應是鞏固對湘江流域的占領,同時攻占郢城及江北地區,打通自襄陽循漢水入長江航道,再漸圖進取長江下遊。


    九月,周、梁及華皎水軍駛近夏口,另一支周軍占據魯山城,同時,周將元定率萬餘步騎兵渡過長江,準備攻取郢城。[30]


    此時陳水軍已經溯江而來,雙方艦隊會戰於沌口。十年前,王琳水軍曾在此大敗陳霸先軍,但這次戰事卻因權景宣指揮無能,引起周、梁及華皎聯軍大敗,艦船大都被陳軍擊毀,華皎等向上遊逃往江陵。元定孤軍被隔絕在江南,“進退無路,斫竹開徑”[31],希望撤到巴陵渡江。但從陸路進襲的陳軍已經占據湘州和巴陵,元定與陳軍和談,被陳軍欺詐俘獲,病死在南方。周軍此番渡江作戰又以失敗告終。陳軍水師還乘秋季漲水,以大艦開入漢江(沔水),攻克周的沔州治所,[32]俘獲其刺史裴寬。[33]陳軍由此再度控製漢水入江口,阻遏來自漢水上遊的威脅。  <h4>陳的江防與進攻</h4>


    華皎下江之戰失利後,北周和後梁為了補充艦船損失及準備下一輪渡江,又在漢江中修造戰艦。[34]周軍還在三峽口南岸興建安蜀城,作為向江南擴張的據點。為了保持對安蜀城的補給,周軍在峽穀中搭建跨江索道:“於江上橫引大索,編葦為橋,以度軍糧”[35]。這樣周軍隻需控製長江兩岸的陸地城壘,就能持續作戰。


    陳宣帝陳瑣即位之後,一直試圖解除北方對長江的威脅。570年,陳軍以章昭達率主力水師溯江而上,準備一舉攻滅江陵的後梁小朝廷,並解除周軍對上遊的威脅。章昭達部首先至漢江口,乘漲水季節輕舟溯漢水至青泥,將周、梁建造的船艦全部焚毀。陳水師繼續溯江而上,準備攻拔安蜀城。為切斷周軍的跨江索道,“昭達乃命軍士為長戟,施於樓船之上,仰割其索,索斷糧絕”,然後攻擊安蜀城,城中周軍被迫投降。[36]至此,陳軍再度肅清了長江上遊的威脅。


    摧毀周軍的渡江途徑後,陳軍集中兵力攻擊江陵。周襄州總管宇文直遣軍救援,雙方在江陵城下數次交戰,陳軍都被擊敗。陳軍還試圖掘開堤壩水淹江陵,又被周梁聯軍擊破,遂班師撤回建康。


    570年的戰爭說明,陳軍有能力依靠水軍實現對長江的控製權,北方軍隊難以染指江南;但陳軍離舟攻擊江北城壘時付出很大代價,說明陳軍在陸地作戰中並沒有優勢。


    此戰之後,陳軍稍作休整,又集中十萬兵力,於太建五年(573年)三月發動了對江北北齊轄境的進攻。經過大半年攻勢,陳軍拔除了北齊在江淮之間的一係列城壘據點,將戰線推進至淮河。稍後,陳軍又進占淮河以北的朐山、下邳等地,並挫敗了齊軍的反攻。至此,陳與北方的東線邊界恢複到東晉十六國及齊、梁時的狀態。但隨著周滅齊統一北方,周軍對東線陳軍發起攻勢。太建十年(578年)春,陳軍大敗於淮北,北伐軍幾乎全軍覆沒。次年(579年)冬,周軍在淮河一線展開全麵進攻,至十二月,全麵占領淮南江北之地,陳軍北伐所獲疆土全部失守,南北方再次恢複到以長江為界。隨著581年楊堅代周建隋,陳與隋呈隔江對峙態勢,統一南北的使命要靠隋來完成了。  第三節 隋軍滅陳之戰的部署<h4>總體規劃</h4>


    581年楊堅代周建隋,隋朝已經統治了大半個中國的三千餘萬人口,而陳隻剩江南之地和區區二百餘萬人口。這種形勢和晉滅吳之前基本相似,但隋將戰線向南推進更深,在三峽以東,隋幾乎已全麵控製江北地區。這比三國時東吳尚保有江北一些堡壘、城市的局麵又有不同。隨著楊堅政權的鞏固和隋朝國力的壯大,隋開始進行渡江平陳的部署。


    對於隋朝將帥們來說,三百年前晉滅吳的戰略肯定是其製定進攻方案的重要參照。但在戰事開始後,各種因素又導致了戰役進程與晉滅吳並不完全相同。本節將討論隋軍對晉滅吳戰略的借鑒,並分析哪些因素導致了不同的戰役進程。


    開皇八年(588年)三月,隋文帝楊堅已經發布了討伐陳朝的詔書。依照以往北方政權南伐的慣例,作戰季節會避開盛夏雨季,所以到十月,隋朝才完成伐陳的戰略準備,晉王楊廣受命為淮南行台(駐紮壽春)。到十一月,伐陳主力才從長安開赴前線。這和晉武帝在鹹寧五年(279年)十一月啟動伐吳的時間完全相同。隋伐陳的整體部署為:


    命晉王廣、秦王俊、清河公楊素並為行軍元帥以伐陳。於是晉王廣出六合,秦王俊出襄陽,清河公楊素出信州,荊州刺史劉仁恩出江陵,宜陽公王世積出蘄春,新義公韓擒虎出廬江,襄邑公賀若弼出吳州,落叢公燕榮出東海,合總管九十,兵五十一萬八千,皆受晉王節度。[37]


    隋軍基本沿襲晉伐吳的戰略部署,隻是稍有改動。《資治通鑒》此處取材自《隋書·高祖紀》,但《隋書》對諸統帥多記爵位,而《資治通鑒》則記為實際職務,比較便於觀覽。下麵就結合《資治通鑒》進行詳細分析:


    東線:賀若弼出廣陵渡江。《資治通鑒》作:“吳州總管賀若弼出廣陵”。這和晉徐州都督司馬伷的出擊方向基本一致,但西晉在進攻之前,東線的軍事基地是淮北的下邳,而隋軍此時已經推進至長江之濱,前進基地已是長江邊的廣陵城。


    中線:又分東、中、西三路。


    東路,“廬州總管韓擒虎出廬江”,和晉揚州都督王渾的出擊方向一致。西晉戰前隻控製到淮南的合肥,尚未推進到長江邊,主要軍事基地在揚州治所壽春;而隋軍則直接控製著江北的曆陽地區。


    中路,“(晉王)廣出六合”,即從壽春出發,指向建康對岸的江北地區。這個出發地也和晉揚州都督王渾基本相同,但當初晉軍並沒用直接指向建鄴對岸的計劃。


    西路,“蘄州刺史王世積出蘄春”,和晉豫州刺史王戎出擊方向一致。但晉軍基地在淮北的項城,而隋軍已經占據長江北岸、大別山南麓的蘄春城。


    西線:又分為東、中、西三路。


    東路,“荊州刺史劉仁恩出江陵”,和晉荊州都督杜預的出擊方向一致。但三國時東吳一直占據江陵,西晉荊州的軍事基地是襄陽;而隋軍則已占據江陵。


    中路,“(秦王)俊出襄陽”,這一路是襄陽的隋軍艦隊,沿漢江(沔水)而下進入長江。這和晉軍江北都督胡奮攻擊方向相同。但陳和吳不同,不能保有江北,其江夏郡治已經移到長江南岸,隻能以水師阻滯隋艦隊渡江。


    西路,“(信州刺史、行軍元帥楊)素出永安”,以水師自蜀地出三峽,和西晉王濬艦隊出擊方向一致。


    以上是隋軍和晉軍相同的出擊方向。此外,隋軍還有海道出發的一路——“青州總管弘農燕榮出東海”,即從海道直指江南。但這路隋軍在戰事中並未發揮直接作用。


    隋軍指揮序列:有三位行軍元帥:晉王楊廣、秦王楊俊和清河公楊素。楊素的地位不能與兩位皇子相比,所以隋軍的戰區最高統帥有兩個,上遊西線的楊俊和下遊東線的楊廣。晉伐吳時隻有賈充一人充當大都督,奔波於東西兩處,而隋軍的部署更為合理,可以兼顧上下遊同時展開進攻。另外,賈充的指揮部設在遠離戰場的襄陽和項城,而隋軍的三位元帥(其中包括兩位皇子)都各有負責的主攻方向,直接參與前線戰事,顯然更有效率。  <h4>楊素在上遊的準備</h4>


    在隋文帝部署平陳戰事時,顯然吸取了晉滅吳的經驗,其中最首要的就是在蜀地大規模修造戰艦,以便在開戰後控製長江,保障主力渡江。開皇五年(585年),隋文帝任命楊素為信州總管,駐永安(三峽西側的白帝城)負責修造戰艦。[38]楊素本傳對此的記載是:


    上方圖江表,先是,素數進取陳之計,未幾,拜信州總管,賜錢百萬、錦千段、馬二百匹而遣之。素居永安,造大艦,名曰五牙,上起樓五層,高百餘尺,左右前後置六拍竿,並高五十尺,容戰士八百人,旗幟加於上。次曰黃龍,置兵百人。自餘平乘、舴艋等各有差。[39]


    可見楊素在永安的造艦規模頗大,完全堪與王濬在成都的工作相比。楊素於開皇五年(585年)十月到任信州刺史,比伐陳戰役開始的588年整整早了三年,他能及時完成此項事業,也可旁證王濬可以在伐吳之前二年(277年)開始大規模造艦。王濬時候的益州包含了四川盆地大部地區,而在隋初州一級行政區的範圍已比較小,當時巴蜀地區已經被劃分為十幾個州,信州隻是其中之一,楊素大規模造艦,僅信州一州顯然不足以提供足夠的人財物資源,需要從他州調撥。楊素所任“信州總管”,必然包含了都督巴蜀地區其他諸州的指揮權,隻是為史書所略。


    楊素的造艦事業是隋文帝平陳的重要依仗,他對此寄托了極高的期望。還在展開攻勢之前半年,開皇八年(588年)三月,隋文帝發布聲討陳叔寶的詔書,宣稱自己即將展開的滅陳大計應天順人,其中就提到有神龍出現在長江之中,引導隋軍直下金陵(建康):


    益部樓船,盡令東騖,便有神龍數十,騰躍江流,引伐罪之師,向金陵之路,船住則龍止,船行則龍去,四日之內,三軍皆睹,豈非蒼旻愛人,幽明展事,降神先路,協讚軍威![40]


    此時平陳戰役尚未開始,楊素艦隊尚未駛出三峽。“益部樓船,盡令東騖”一句,應是巴蜀地區各州的艦隊向信州集結。這說明造艦工程並非僅在信州一州,而是在巴蜀各州同時展開,建造完畢後駛往最下遊的信州集結,歸入楊素艦隊序列。伐陳之戰開始時,楊素被授予“行軍元帥”,和楊廣、楊俊兩位皇子相同,高於其他任何一路伐陳軍統帥。這也表現了隋文帝對楊素艦隊的期望之高。  <h4>賀若弼在下遊的渡江準備</h4>


    在楊堅建隋後不久,就任命韓擒虎為廬州總管,賀若弼為吳州總管,負責長江最下遊的對陳防務。[41]據《隋書·地理誌下》,廬州即為南朝梁之南豫州;吳州原為南朝梁、陳之南兗州,北周占據後改為吳州,治江都(即魏晉廣陵城)。廬州的曆陽為古代最重要的渡江地點。隋文帝將造艦任務都交給了楊素,韓擒虎和賀若弼都沒有造船工作。


    但賀若弼對渡江作戰之事非常積極。他曾“獻取陳十策,上稱善,賜以寶刀”[42],平陳戰爭結束之後,他又重新編寫過這些建議:


    平陳後六年,弼撰其畫策上之,謂為《禦授平陳七策》。上弗省,曰:“公欲發揚我名,我不求名,公宜自載家傳。”[43]


    十策在戰後減為了七策,可能沒有用到的三條被刪去。十策出自賀若弼,這在隋朝高層已不是秘密,但賀若弼卻要將其作為隋文帝的“禦授”,顯然是賣一個空頭人情,無怪楊堅不願領情。這曾付諸實踐的七策中,三條與渡江艦船有關:


    其三,以老馬多買陳船而匿之,買弊船五六十艘於瀆內。陳人覘以為內國無船。


    其四,積葦荻於揚子津,其高蔽艦。及大兵將度,乃卒通瀆於江。


    其五,塗戰船以黃,與枯荻同色,故陳人不預覺之。


    可見在賀若弼的渡江方案中,並沒有等待楊素艦隊到來再渡江的打算(也許已經刪去的三策中有,但未派上用場,今日也就不得而知了)。所以他不準備在長江中與陳水師主力決戰,而是要麻痹陳水師,乘其不備時以小規模船隊偷渡。一旦踏上南岸土地,就可發揮隋軍的陸戰優勢。第六策是渡江之後的安排:“先取京口倉儲,速據白土岡,置兵死地,故一戰而克。”特地強調“置兵死地”,也是因為沒有信心殲滅陳艦隊,奪取長江製水權。這和當年北齊兩度渡江進攻建康,以及北周時賀若敦(賀若弼之父)渡江進攻湘州的態勢幾乎完全相同,且吸收了其父未能速戰速決,最終失敗的教訓,準備一舉攻滅陳朝。  第四節 滅陳戰事實際進程<h4>上遊戰事:缺乏建樹的楊素艦隊</h4>


    開皇八年(588年)十二月,沿江各路隋軍相繼就位,開始對陳攻勢。楊素艦隊最早進軍,已駛入三峽,與沿途及江中陳軍展開戰鬥。三峽中的戰事頗為激烈,從流頭灘(三峽最西端的瞿塘峽段)直至巫峽(三峽最東端),隋軍與陳軍發生多場戰事。《隋書》本傳對楊素的表現多有誇張溢美之辭。例如在狼尾灘,陳軍以“青龍百餘艘、屯兵數千人”阻擊隋軍,而楊素“親率黃龍數千艘,銜枚而下”,一舉擊破陳軍。[44]據前引楊素本傳,黃龍艦是一種可搭載百名士兵的中型戰艦,“次曰黃龍,置兵百人”,如果有黃龍數千艘,則楊素水師應有數十萬人之多,且還不包括搭乘其他型號艦船的隋軍。如前引文,參與伐陳的隋軍總共才“五十一萬八千”。所以此處的黃龍“數千”可能是“數十”之誤,即參與狼尾灘戰事的隋水軍為數千人規模。


    陳軍在長江上遊的防務比較堅強。名將周羅睺一直駐防上遊,當隋軍攻勢即將展開時,陳後主又命其“都督巴峽緣江諸軍事,以拒秦王俊”[45],所以從漢江而下的隋軍楊俊主力被阻擊在漢口附近,一直不能向前推進。當楊素艦隊駛出三峽後,進至漢口與楊俊會師,也始終未能突破周羅睺部陳軍。兩軍在上遊相持至開皇九年(589年)正月,下遊隋軍已經渡江占領建康,陳後主被俘,給上遊諸將寫信命其投降,楊俊等方渡江進入湘江流域,而楊素艦隊也始終未能到達下遊。和楊素有限的戰績相比,本傳對他的吹噓顯得過於肉麻:


    素率水軍東下,舟艫被江,旌甲曜日。素坐平乘大船,容貌雄偉,陳人望之懼曰:“清河公即江神也。”[46]


    作為江麵上勢均力敵的對手,陳軍顯然不會給楊素如此之高的評價。何況楊素艦隊還沒有當年王濬直取建康的戰績。楊素晚年地位極高,本傳初稿很可能作於其晚年權勢正盛之時,故而充斥著不切實際的誇張溢美之辭。  <h4>長江下遊戰事</h4>


    陳後主對於長江下遊的防務未給予足夠重視。按照《南史》記載,[47]當隋開皇九年(陳禎明三年,589年)新年來臨之際,陳後主將沿江重鎮將帥都招入建康參見元旦朝會。其中有南徐州刺史蕭摩訶,永嘉王陳彥(二人皆駐防京口),南豫州刺史樊猛(駐防姑孰),江州都督、南平王陳嶷(駐防江州湓城)。為了新年閱兵,陳後主還命諸州艦隊都開到建康。這樣,在隋開皇九年(589年)春節之際,自江州湓城以下,沿江諸要塞都沒有了最高統帥和主力艦隊,江防實力大為削弱。


    楊廣主力進至建康對岸的六合時,已是開皇八年(588年)十二月。此時的上遊楊素艦隊尚在三峽中與陳軍激戰,楊俊主力對漢口方向的攻勢也不順利;陳下遊諸州的艦隊正駛向建康,使得這裏的水師實力大增,六合隋軍未敢冒險渡江。


    與此同時,前線隋軍可能偵知了京口等地陳軍統帥、水師赴建康的消息。[48]是否乘這個機會冒險渡江,成為下遊隋軍統帥楊廣麵臨的選擇。當時楊廣比較年輕,實際負責指揮的是長史高熲,他對於渡江決戰一度頗為躑躅,[49]但最終下決心:賀若弼、韓擒虎兩路在元旦同日渡江。


    開皇九年(589年)元旦(乙醜朔)前夜,大霧彌江,下遊隋軍乘機渡江。韓擒虎部淩晨登陸,趁陳軍夜宴酣醉之際占領采石據點。賀若弼部則渡江進至京口城下。隋軍沒有長江製水權,隻能采取偷渡的形式,所以過江部隊數量有限:賀若弼所部馬、步兵共八千人;而韓擒虎部則隻有五百人。


    正月初二(丙寅),陳後主獲悉了隋軍渡江的消息。初三日(丁卯),“召公卿入議軍旅”;初四日(戊辰),“內外戒嚴”,建康等地才進入戰備動員狀態。[50]在建康的南豫州刺史樊猛受命率七十艘“青龍”艦遊弋建康江麵,防範對岸的楊廣主力渡江。[51]皋文奏則受命增援南豫州,防止韓擒虎部占領姑孰。


    韓擒虎、賀若弼兩部隋軍登陸之後,都經曆了數日才攻克南豫、南徐兩州治所。六日(庚午),賀若弼部攻拔京口,擒獲陳南徐州刺史;七日(辛未),韓擒虎部對姑孰展開攻勢,當日克城,擒獲樊猛之子、代理南豫州刺史樊巡,並擊敗了前來增援的陳軍皋文奏所部。至此,隋軍在江南取得了兩個穩固據點,並同時向建康進軍,沿途陳軍紛紛敗逃。


    十七日(辛巳),賀若弼軍進至建康東北郊的鍾山。[52]陳將領任忠曾經向後主建議:建康陳軍應當全力守城,並以艦隊巡遊長江,截斷渡江隋軍與後方的聯係;同時派水師萬人襲擊江北六合的隋軍。這樣,江北隋軍會認為渡江隋軍已經被全部殲滅,從而打消其主力渡江之決心;再以水師襲擊京口等地,斷絕渡江隋軍後路,逼迫其撤退:


    兵法:客貴速戰,主貴持重。今國家足食足兵,宜固守台城,緣淮立柵,北軍雖來,勿與交戰;分兵斷江路,無令彼信得通。給臣精兵一萬,金翅三百艘,下江徑掩六合,彼大軍必謂其度江將士已被俘獲,自然挫氣。淮南土人與臣舊相知悉,今聞臣往,必皆景從。臣複揚聲欲往徐州,斷彼歸路,則諸軍不擊自去。待春水既漲,上江周羅睺等眾軍必沿流赴援,此良策也。[53]


    這套方案和三十多年前陳霸先對付渡江的北齊軍隊如出一轍,其核心是運用長江水師隔絕敵軍後援,使渡江敵軍進入饑困狀態,然後予以殲滅。但陳後主未能接受。此時楊廣也試圖向江南增兵,準備一舉攻克建康。當韓擒虎所部進至建康南郊的新林時,楊廣派遣的步騎二萬人也在這裏登陸與韓擒虎匯合。


    陳後主擔心被隋軍南北夾擊,又突然下令決戰。二十日(甲申),數萬陳軍開出建康,列陣攻擊北來的賀若弼軍。雙方鏖戰一整天。陳軍各部互不統屬,缺乏協調,損失數千人,將領蕭摩訶也被俘獲。但陳軍魯廣達部據守建康北城作戰,使得賀若弼部一直不能入城。同日,韓擒虎獲悉建康展開大戰,遂帶五百名騎兵急進,下午時逼近建康。陳將任忠向其投降,防守秦淮河的陳軍潰散,韓擒虎部未遇到抵抗,直入建康台城,俘獲陳後主。傍晚時,正在抵禦賀若弼的陳軍獲悉皇帝被俘,遂潰敗投降。隨著陳後主給上遊諸將寫信勸降,隋滅陳之戰宣告結束。  <h4>戰功評定的爭執</h4>


    和晉滅吳之後王濬與王渾發生爭功類似,平陳之戰結束後,隋朝諸將也發生了爭功糾紛。由於楊廣、楊俊是皇子,封賞的意義不大,所以封賞主要是對楊素、韓擒虎、賀若弼三人。韓擒虎和賀若弼在占領建康的第一天矛盾已經公開化:賀若弼認為自己與陳軍主力鏖戰一整天,對滅陳的功勞最大,而韓擒虎隻是乘自己吸引開陳軍主力之機進城,屬於投機取巧。在二人的互相指責中,韓擒虎特意指出賀若弼“乃敢先期,逢賊遂戰,致令將士傷死甚多”[54],而在剛剛克定建康時,下遊總指揮楊廣也“以弼先期決戰,違軍命,於是以弼屬吏”[55]。可見楊廣對韓擒虎、賀若弼兩軍在江南的進度曾有統一部署,但這個部署已為史書失載。


    以當時形勢分析,楊廣可能是想等上遊克定之後,楊素艦隊駛入建康江段,將隋軍主力(包括楊廣自己)運送過江,再擇機決戰。這樣不僅萬無一失,而且還能使楊廣獲得親自攻克建康,俘獲陳後主的榮耀。但由於上遊戰事的遷延,這個方案幾乎是無法實現的。


    所以隋文帝並不讚同楊廣對賀若弼的處置,他命人迎接賀若弼回長安,“命登禦坐,賜物八千段,加位上柱國。進爵宋國公,真食襄邑三千戶,加寶劍、寶帶、金甕、金盤各一,並雉尾扇、曲蓋,雜彩二千段,女樂二部,又賜陳叔寶妹為妾”[56],極盡褒獎。楊素艦隊並沒有完成協助下遊部隊渡江,占領建康的任務,但其封賞仍非常高:“進爵郢國公,邑三千戶,真食長壽縣千戶。以其子玄感為儀同,玄獎為清河郡公。賜物萬段,粟萬石,加以金寶,又賜陳主妹及女妓十四人。”[57]這可能是隋文帝對楊素的偏愛所致。


    至於進占建康,俘獲陳後主的韓擒虎,所獲封賞卻不如楊素、賀若弼二人,僅為“進位上柱國,賜物八千段”,這是因為“有司劾擒(虎)放縱士卒,淫汙陳宮,坐此不加爵邑”[58]。以當時局勢推測,這個彈劾韓擒虎的“有司”,可能還是晉王楊廣。因為韓的行為和賀若弼相似,都沒有顧及楊廣本人立頭功的願望,所以遭到了報複。楊廣這種妒忌陰損的性格,在後來的奪嫡和為帝期間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揮。


    從隋軍平陳的戰事來看,和晉滅吳之戰有非常大的不同。最重要的是,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爭。在開戰之前,隋朝內部的意見就非常統一,滅陳是大勢所趨,幾乎沒有反對質疑的聲音。在開戰之後,諸路隋軍的攻勢也格外淩厲(除了秦王楊俊所部)。這種大趨勢之下,偶或一兩位將帥的心懷不軌、消極怠工,也不可能拖延整個戰局的進展。諸路平陳軍的統帥都出自北周上層家族,經受過滅北齊等戰事的鍛煉,富有戰爭經驗和進取精神,即所謂“關隴貴族”出將入相、文武兼通的精神風貌。但另一點,即楊廣對韓擒虎、賀若弼兩位統帥的刻薄寡恩,以及楊俊、楊素在上遊戰事中碌碌無為也未受到懲罰,則顯示了另一種趨勢:皇權正在迅速重新崛起,帝王個人的好惡又開始成為唯一的遊戲規則。這則和西晉滅吳時已發端的士族坐大、皇權低落的趨勢完全相反。  <hr/>


    [1] 《隋書》卷二十三《五行誌下》,第658頁。


    [2] 本章中的長江上遊指三峽以東,大致為東漢的荊州(約今湖南、湖北),不包括三峽以上的益州(四川盆地);下遊基本為東漢揚州區域。


    [3] 《陳書》卷一《高祖紀》,第8頁。本章引文未注出處者,皆引自此卷。


    [4] 此日期見《資治通鑒》卷一百六十六,第5136頁。《陳書·高祖紀》未載日期。


    [5] 《陳書·高祖紀》:“十一月……癸未,高祖遣侯安都領水軍夜襲胡墅,燒齊船千餘艘,周鐵虎率舟師斷齊運輸,擒其北徐州刺史張領州,獲運舫米數千石。”(第8頁)


    [6] 見《陳書》卷十八《韋載傳》,第249頁。


    [7] 《陳書·侯安都傳》,第144頁。


    [8] 據《資治通鑒》卷一百二十七胡三省注,梁山在長江西北岸,見第3997頁。


    [9] 《陳書·高祖紀》,第10頁。


    [10] 《陳書》卷八《周文育傳》,第139頁。


    [11] 《陳書·高祖紀》,第10頁。


    [12] 《陳書·高祖紀》,第11頁。“丁巳,眾軍出南州,燒賊舟艦。”《資治通鑒》卷一百二十三胡三省注:“南洲,屬姑孰。”


    [13] 《北齊書》卷二十《慕容儼傳》,第281頁。


    [14] 《梁書》卷六《敬帝紀》,第148頁;《南史》卷八《梁敬帝紀》,第249頁。此事《陳書·高祖紀》未載。


    [15] 《北齊書》卷二十一《封子繪傳》,第305頁。


    [16] 《陳書》卷二《高祖紀下》:“永定三年……二月……司空侯瑱督眾軍自江入合州,焚齊舟艦。”(第39頁)《資治通鑒》作:“侯瑱引兵焚齊舟艦於合肥。”(第5182頁)


    [17] 《陳書·高祖紀下》:“永定三年……閏四月……丁酉,遣鎮北將軍徐度率眾城南皖口。”(第39頁)


    [18] 《資治通鑒》卷一百六十七,第5184頁。


    [19] 《陳書》卷三《世祖紀》,參見本書第三編陳朝的軍人政治部分。


    [20] 《陳書》卷九《侯瑱傳》,第155頁。


    [21] 《陳書·侯瑱傳》,第156頁。


    [22] 《陳書·侯瑱傳》,第156頁。


    [23] 《陳書·世祖紀》載賀若敦兵力為“馬步一萬”(第52頁);《周書》卷二十八《賀若敦傳》則為“步騎六千”(第475頁)。當從《周書》。


    [24] 西江口,據《資治通鑒》卷一百六十八胡三省注,為湘江入長江口,見第5209頁。另,《水經注疏》卷三十五《江水三》:“江水右會湘水,所謂江水會者也。江水又東,左得二夏浦,俗謂之西江口。”(第2881頁)


    [25] 《陳書·世祖紀》,第52頁。


    [26] 《周書·賀若敦傳》,第475—476頁。


    [27] 《陳書》卷四《廢帝紀》,第68頁。


    [28] 《周書》卷四十八《蕭詧傳附子巋》:“巋亦遣其柱國王操率水軍二萬,會皎於巴陵。”(第863頁)


    [29] 《陳書》卷二十《華皎傳》,第272頁。


    [30] 關於元定所部兵力,《周書》與《陳書》所言不同。《周書》卷五《武帝紀上》:“元定以步騎數千先度,遂沒江南。”(第74頁)《陳書·廢帝紀》雲“周將長胡公拓跋定率步騎二萬入郢州”(第68頁);卷二十《華皎傳》則雲“長胡公拓跋定人馬三萬”(第272頁)。元定即拓跋定。陳朝文獻似有誇大敵軍兵力的慣例,但《周書》為降低自身損失,也可能少寫元定兵力。《陳書·廢帝紀》又雲陳軍俘獲元定的戰果“俘獲萬餘人,馬四千餘匹”(第68頁),由於元定軍隊因無法渡江北撤而全部被俘,此數字當接近其實際兵力。


    [31] 《資治通鑒》卷一百七十,第5270頁。


    [32] 據《隋書》卷三十一《地理誌下》,為隋沔陽郡,約今湖北省仙桃市。


    [33] 《陳書》卷十《程靈洗傳》,第172頁;《周書》卷三十四《裴寬傳》,第597頁。


    [34] 據《陳書》諸傳,此次周、梁造艦之地為“青泥”,但未言具體地址。《周書·蕭詧傳附子巋》則言“竟陵之青泥”,可見在竟陵郡境內的漢江段,約今湖北省鍾祥市,見第864頁及中華書局校勘記。周人選擇在這裏造船,大概和北齊在合肥造船的考慮相似,即認為其地處漢江口內,可以防備長江中的陳水師,而在機會適當時可以駛入長江作戰。三國曹魏末,司馬懿督荊、豫二州諸軍事時,也曾在漢江中造船,但冬季戰爭時因為水淺無法駛入長江,見前文。


    [35] 《陳書》卷十一《章昭達傳》,第184頁。


    [36] 《陳書·章昭達傳》,第184頁。另參見卷十《程文季傳》,卷十五《陳慧紀傳》,卷二十二《錢道戢傳》,卷三十一《樊猛傳》《魯廣達傳》。但陳軍襲擊青泥及安蜀城之事,為《宣帝紀》不載,所以難知其具體月日。《資治通鑒》卷一百七十陳太建二年(570年),將攻滅安蜀城之戰係於七月,但未載焚青泥艦船之事。


    [37] 《隋書》卷二《高祖紀下》,第31頁。


    [38] 《隋書》卷一《高祖紀上》,開皇五年:“冬十月壬辰,以上柱國楊素為信州總管”(第23頁)。


    [39] 《隋書·楊素傳》,第1282頁。


    [40] 《隋書·高祖紀下》,第31頁。


    [41] 《隋書·高祖紀上》:“三月……戊子……以上開府、當亭縣公賀若弼為楚州總管,和州刺史、新義縣公韓擒虎為廬州總管。”(第14頁)按,此時賀若弼尚不是吳州總管,其調任應是此後不久之事。因為《隋書》卷五十一《長孫覽傳》於開皇二年之後,曾提及“上常命覽與安德王雄、上柱國元諧、李充、左仆射高熲、右衛大將軍虞慶則、吳州總管賀若弼等同宴”(第1328頁)。可見賀若弼到楚州不久即調任吳州總管。


    [42] 《隋書》卷五十二《賀若弼傳》,第1344頁。


    [43] 《北史》卷六十八《賀若弼傳》,第2381頁。按,“十策”或“七策”僅見於《北史》;《隋書·賀若弼傳》未載。


    [44] 《隋書·楊素傳》,第1283頁。


    [45] 《隋書》卷六十五《周羅睺傳》,第1524頁。


    [46] 《隋書·楊素傳》,第1283頁。


    [47] 《南史》記載陳後主昏庸的史事較多,甚至有故意貶低陳朝之嫌,《陳書》類似記載則較少。


    [48] 《北史》卷七十八《張奫傳》:“賀若弼之鎮江都也,特敕奫從,因為間諜。平陳之役,頗有力焉。”(第2632頁)可見隋軍統帥頗重視情報工作。


    [49] 《隋書》卷五十七《薛道衡傳》載,高熲在和薛道衡一席談話之後,方堅定了渡江決心,見第1407頁。但傳中薛道衡所言,都是人所共知之事,對高熲未必有實際意義。北朝末至隋的這種文人本傳多言過其詞,未必可信。


    [50] 《陳書·後主紀》,第116頁。


    [51] 《陳書·樊猛傳》:“時猛與左衛將軍蔣元遜領青龍八十艘為水軍,於白下遊弈,以禦隋六合兵”。(第418頁)


    [52] 《資治通鑒》卷一百七十七作“辛未”(第5506頁),誤,當從《陳書·後主紀》作辛巳。


    [53] 《南史》卷六十七《任忠傳》,第1651頁。


    [54] 《隋書·韓擒虎傳》,第1340頁。


    [55] 《隋書·賀若弼傳》,第1345頁。


    [56] 《隋書·賀若弼傳》,第1345頁。


    [57] 《隋書·楊素傳》,第1283頁。


    [58] 《隋書·韓擒虎傳》,第134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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