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和東晉南北朝時期,中國兩度經曆南北分裂割據,各長達近百年和近三百年時間,最終以西晉滅吳和隋滅陳回歸統一。南北方的自然地理環境差異是維持分裂局麵的重要原因,而長江的地理阻隔作用尤為突出。如《宋書》所言:“胡(北魏)負駿足,而平原悉車騎之地;南習水鬥,江湖固舟楫之鄉。”[1]長江以北是降水量較少的暖溫帶、中溫帶,以南則是降水量較多的亞熱帶,故江南多為水鄉澤國,居民習慣舟楫生活,而北方民眾則對水上生活比較陌生。北方冬季有結冰期,而長江幹流終年不凍,所以當北方勢力南下時,浩瀚長江造成的阻隔格外嚴重。這種背景下,即使南北雙方的國力、軍事實力相差懸殊,弱勢的南方也可借助長江長期固守。如在三國和南朝陳時期,南北政權的邊界基本維持在長江北岸。當時長江以南開發程度比較低,人口、資源都很有限:西晉滅吳後,全國總人口為一千八百萬,而新占領的吳地人口僅占二百萬;隋滅陳後總人口為四千萬,陳境內的人口也隻占二百萬。在實力對比如此懸殊的情況下,南方政權得以維係獨立割據的戰略屏障,便是長江天險。所以,本章和下章將分析長江在西晉滅吳及隋滅陳戰爭中的意義,由此表現人類戰爭行為與地理環境的相互關係。  第一節 漢末三國時期的隔江對峙與攻防戰<h4>曹操、曹丕兩代的渡江作戰嚐試</h4>


    北方政權完成統一的首要問題就是突破長江天險。但北方軍隊進入長江與南方進行水戰絕非易事。208年,曹操赤壁之戰慘敗,成為北方曆代統治者不能不正視的曆史教訓。


    在赤壁失利之後,曹操便放棄了在長江中與孫權進行正麵水戰的想法。他此後對孫權的數次進攻,都是在江北的支流河道中建造小型舟船,對江南進行滲透、偷襲。如在赤壁之戰的第二年(建安十四年,209年)春,曹操在淮河的支流渦水中“作輕舟,治水軍”。當年七月,他帶軍隊“自渦入淮,出肥水,軍合肥”[2],合肥在長江支流的巢湖流域,但從淮河向南,並沒有通達合肥及巢湖的航道,所以此年曹操並未與孫權在長江發生戰事。可以推測,渦水裏建造的這支輕舟艦隊沒能進入合肥及長江水係。[3]


    但此年曹操在合肥的經營應包含建立造船基地,隻有在這裏建造的舟船,才能很方便地通過巢湖駛入長江。建安十八年(213年)春,他再次經合肥、巢湖征孫權,“進軍濡須口,攻破權江西營”[4],取得了一些戰果。曹軍進入長江的是“油船”[5],但具體形製不詳,似是209年的“輕舟”一類小型戰艦,因為合肥一帶的河流流量不大,無法容納吃水深的大艦。


    在曹魏和孫吳建國後,雙方連續發生戰事。此時頗有渡江之誌的,是魏鎮南將軍曹休。他在黃初初年到任之際,就曾“別遣兵渡江,燒賊蕪湖營數千家”[6]。222—223年間,魏軍多路發起南攻,曹休又主動向魏文帝曹丕請命渡江,“願將銳卒虎步江南,因敵取資,事必克捷,若其無臣,不須為念”。曹丕擔心渡江遭遇挫敗,急忙詔命停軍。[7]但曹休仍以所部“輕船五百、敢死萬人”出洞口攻擊孫權後方,[8]可見每艘輕船僅載二十名士兵。同時,魏大司馬曹仁所部受命攻擊孫權濡須口駐軍。他“以兵五千,乘油船,晨渡濡須中洲”[9],但被吳軍擊退。濡須中洲是孫權軍的家屬駐地,大概在濡須口外長江中的洲島上。從魏軍規模和乘夜偷襲的戰術看,油船也是小型輕舟。


    此後的黃初五年(224年)秋,曹丕重拾曹操的做法,在渦河中造船駛入淮河,再沿溝通江淮的傳統運河行至廣陵,駛入長江。[10]他宣稱這次南征的目標是:“吾欲去江數裏,築宮室往來其中,見賊可擊之形,使出奇兵擊之;若或未可,則當舒六軍以遊獵,饗賜軍士。”[11]可見主要是試探和尋找戰機。此舉引起孫吳方麵極大驚恐,江南全境動員,沿江數百裏全麵戒備。但長江中風急浪大,曹丕的龍舟幾乎傾覆且飄向南岸,[12]曹魏君臣為之喪膽,曹丕也承認“魏雖有武騎千群,無所用也”[13],隻得班師而歸。


    次年(225年)秋冬,曹丕不顧臣下反對,再度南征。魏軍十餘萬兵力集結於廣陵,準備一舉渡過長江。可能出於去年在長江中遇險的顧慮,曹丕此番沒選擇在秋季盛水期入長江,而是選擇了十月的冬季枯水期。但天寒結冰,魏軍戰艦都被凍結在運河中而無法駛入長江,“是歲大寒,水道冰,舟不得入江”,魏軍隻能從陸路行至江邊,“臨江觀兵,戎卒十餘萬,旌旗數百裏”[14],卻沒有舟艦可用。曹丕感歎“嗟乎!固天所以隔南北也!”無奈再次班師而還。[15]


    224、225年曹魏所用戰艦,應比此前曹休的二十人輕舟要大,才因枯水和結冰造成戰艦被困。[16]但這些船隻在渦河中修建,又要經運河入長江,其形體亦不可能太大,應屬於中型艦規模。這顯示出北方試圖用水軍控製長江的尷尬:由於不適應長江風浪,北方軍隊隻能選擇在冬季的枯水期發動南征,希望乘江麵較窄時渡江。但枯水期對北方艦隊的行進也造成了極大困擾。這個悖論在後來的北周、隋對陳戰事中亦有體現。反觀南方孫吳的水軍,則能較自如地利用各種型號的艦船。在曹操對濡須口發起進攻時,孫權軍隊曾用一艘大型“五樓船”固守江口:


    曹公出濡須,(董)襲從權赴之,使襲督五樓船住濡須口。夜卒暴風,五樓船傾覆,左右散走舸,乞使襲出。襲怒曰:“受將軍任,在此備賊,何等委去也,敢複言此者斬!”於是莫敢幹。其夜船敗,襲死。[17]


    這種船應是有五層高樓的大型戰艦,對曹軍的輕船、油船具有體積優勢,周圍係有“走舸”即輕舟以配合作戰,巨艦則起著水上基地“母船”的作用。當然,《三國誌》對水戰細節記載太少,當時的水軍裝備和作戰方式已難詳究了。  <h4>魏晉與東吳的長江攻防戰略</h4>


    225年曹丕南征之後六十餘年裏,曹魏和西晉朝廷都長期擱置了渡江攻滅東吳的方案。而東吳缺少戰馬,也難以在淮河流域的平原上與北方軍隊對抗。所以南北雙方進入了長期對峙和拉鋸戰時期。這一時期的戰場,南北縱深穩定在長江以北,基本不出長江流域;東西則為東起曆陽、濡須口,西到江夏(漢水入長江處)。


    東關、濡須為巢湖入長江之口,夏口為漢江入長江之口,東吳防範北軍渡江,最重要的就是防範巢湖和漢江內的北軍艦隊駛入長江,因此重點加強這兩處的防禦。魏明帝時,豫州刺史賈逵總結孫權進攻的特征:“每出兵為寇,輒西從江夏,東從廬江。”廬江郡即東關及濡須口所在。[18]孫權和孫皓都曾遷都武昌,目的便是加強江夏一帶的防務。司馬懿曾對魏明帝建言攻吳之策:“凡攻敵,必扼其喉而摏其心。夏口、東關,賊之心喉……”[19]亦是此意。


    值得注意的是,東線廣陵、徐州附近有溝通江淮的古運河(後之京杭大運河江淮段亦基本沿襲古運河),曹丕曾兩度試圖從此進入長江。但在此後數十年裏,東吳和魏晉極少在這裏發生戰事。253年,諸葛恪率吳軍進攻合肥,曹魏方麵擔心吳軍會從東線運河北上,“朝議慮其分兵以寇淮泗,欲戍諸水口”,司馬師則認為吳軍集結於合肥,“不暇複為青徐患也”[20]。而諸葛恪攻合肥不成後,確實準備改從東線徐州北伐,但旋即死於政變。繼之掌權的孫峻也曾試圖“自江都入淮、泗,以圖青、徐”,但旋即發病而死,此方案終未實施。[21]


    至於江夏以西,是孫吳荊州治所南郡及江陵城所在,但這裏也較少與魏晉發生戰事,多數時間是吳蜀政權的交界地區。隻有在北方攻滅蜀漢之後,這裏才成為防範北軍自蜀地出三峽的前沿要衝。


    吳軍的機動和補給主要依靠水運,很少能翻越分水嶺進入淮河流域。[22]但依靠長江中的水軍優勢,東吳在江北岸維持了濡須、皖城、潯陽、江陵等軍事據點,並在據點周邊屯田以維持駐軍。為了防禦北方軍隊南下,東吳往往在江北岸的支流中修築堤堰,壅塞水流,使其上遊泛濫,水域麵積擴大,以阻礙北方軍隊的陸地行軍。同時,這些支流水位上升,也擴大了吳軍戰艦的活動範圍,如孫權曾堰塞與建鄴隔江相對的塗水。但堰壩也限製了吳軍艦船在長江與支流之間的機動,所以吳軍往往伴隨著戰爭進程和戰術意圖變化而修築或拆毀堰壩。孫權為防範曹操,曾在巢湖入長江的東關口修築東興堤,後來孫權進攻合肥,又拆毀了此堤以便水軍開進巢湖。吳主孫亮時(252年),權臣諸葛恪又重修東關堤,並挫敗了魏軍破壞此堤的攻勢。[23]


    另外,吳軍從未放棄過對魏晉南界的攻勢,特別是在東線(揚州),吳軍一直希望將北方勢力排擠出長江流域,以解除北方對建鄴的威脅。從孫權到後主孫皓,吳軍對北方占據的合肥城發起過多次進攻,但始終未能得手。吳寶鼎三年(268年)秋,孫皓親征至東關,前鋒丁奉試圖攻擊合肥;271年,孫皓再次試圖從陸路攻擊合肥方向;到277年,吳軍還在發起對西晉江夏、汝南兩郡的襲掠,試圖從大別山區進入淮河上遊。[24]但這時西晉已經滅蜀,對東吳形成壓倒性軍事優勢,所以吳軍這些攻勢都難以獲得實際成果。


    北方的魏、晉政權主要依托城池鞏固對吳戰線。壽春和襄陽是魏、晉政權在東西兩線最重要的軍事基地,分別控製淮河和漢江幹流,是揚州和荊州兵力主要集結地。這兩個城市的前沿,是合肥、廬江(今六安)、江夏等前線城池,[25]北方憑借其抵抗吳軍的水陸攻勢,並伺機對東吳的江北地區進行襲擾破壞。如魏征東將軍、揚州都督滿寵抵禦了孫權對合肥的多次進攻,並於魏青龍二年(234年)八月收獲季節對吳軍的江北屯田進行焚燒破壞。[26]晉鹹寧四年(278年)十月,西晉揚州軍也破壞了皖城一帶的吳軍糧儲。[27]


    如前所述,在魏、晉與東吳對峙的六十年中,北方軍隊極少渡過長江發起攻擊或偷襲。在曹魏建立之初,尚有曹休、曹仁以輕舟發起渡江襲擊,但何以再無後繼?可能在220年代初雙方對峙戰局剛剛確立,東吳尚未建立起有效的江防體係,所以魏軍尚可進行小規模偷襲,此後則難有機會。但曹魏一直試圖突破東吳江防。魏明帝太和(227—232年)初年,司馬懿督荊、豫二州諸軍事。當時孫權尚都武昌,司馬懿向魏明帝的建議是,以陸軍攻擊皖城方向,吸引吳軍主力東下,然後“為水戰軍向夏口,乘其虛而擊之,此神兵從天而墮,破之必矣”[28]。此計劃獲得魏明帝批準,荊州魏軍遂在漢江中建造大型艦隻,準備出夏口渡江。但結局和曹丕225年伐吳如出一轍—魏軍不敢在夏季盛水期入江作戰,而是準備在冬季進軍,結果又因漢江水淺、大船無法行動而告流產。[29]到正始年間(240—248年),魏都督荊、豫二州諸軍事王昶“習水軍於二州”,為西線渡江做準備。[30]252年,孫權病死,魏朝廷曾向沿邊將帥征求伐吳之計,當時征南大將軍王昶(都督荊、豫諸軍事)、征東將軍胡遵(都督青徐)、鎮南將軍毌丘儉(豫州刺史、都督)三人各自提出了方案:最激進的主張就是“泛舟徑渡,橫行江表,收民略地,因糧於寇”,此策顯然是出自王昶;其他兩種分別是“四道並進”(可能是荊、豫、揚、徐四州),製造強大軍事壓力,促成孫吳內部“崩壞”;最保守的則是在邊境屯田,“積穀觀釁,相時而動”[31]。但此時司馬氏剛剛通過高平陵之變掌握魏朝政局,尚未完全清洗掉反對勢力,所以不可能發起大規模南征。  第二節 伐吳的前期部署及司馬炎對將帥的戒備


    司馬氏自249年“高平陵之變”掌握曹魏政權,到265年代魏建晉,曆時三代,至280年方攻滅東吳統一中國。在這三十年對峙之中,司馬氏家族最關注的不僅是如何取得對東吳作戰的勝利,更是如何防止前線手握重兵的將帥投降敵軍、反戈一擊。因為司馬氏家族長期以權臣身份掌控曹魏政權,會引起忠於曹氏的將帥臣僚反對,也會引起有野心者的仿效。250年代所謂“淮南三叛”,即駐守揚州(治所壽春)、緊鄰東吳前線的三位重臣接連起兵,都出於對司馬氏掌控曹魏政權的不滿。在263年鄧艾、鍾會攻滅蜀漢後,鍾會也萌生了占據蜀地自立的念頭,險些造成新的割據局麵。這些“叛亂”都給司馬氏以警醒,使其注意防範封疆大吏的離心趨向。這些人外可與東吳結合,內則有喚起忠於曹氏的號召力,比單純的外敵危險得多。


    當時東吳前線最基本軍事單位是州,為了防範前線將領反叛,司馬氏用掌軍權的都督與州刺史互相製約。西線荊州轄區較大,兵權較重,甘露四年(259年),司馬昭“分荊州置二都督,王基鎮新野,州泰鎮襄陽”[32],以沔水為界將荊州分為南、北兩個戰區,使二者相互牽製。在司馬炎正式代魏建晉之後,仍對邊州都督、刺史保持著極高警惕。當時石苞受命都督揚州(淮南)諸軍事,便受到司馬炎猜忌,險些招致殺身之禍:


    淮北監軍王琛輕苞素微,又聞童謠曰:“宮中大馬幾作驢,大石壓之不得舒。”因是密表苞與吳人交通。先時望氣者雲“東南有大兵起”。及琛表至,武帝甚疑之……會苞子喬為尚書郎,上召之,經日不至。帝謂為必叛,欲討苞而隱其事。遂下詔以苞不料賊勢,築壘遏水,勞擾百姓,策免其官。遣太尉義陽王望率大軍征之,以備非常。又敕鎮東將軍、琅邪王伷自下邳會壽春。苞用掾孫鑠計,放兵步出,住都亭待罪。帝聞之,意解。[33]


    這是泰始四年(268年)之事。晉武帝司馬炎為防範石苞起兵,在發布免職詔命時,又調集了朝廷禁軍和徐州都督的兵力前往淮南,可見其忌憚之深。在統籌滅吳的戰略部署時,司馬炎也非常注意防範將領叛變,努力使前線都督與刺史相互牽製。這種錯綜複雜的製約關係使得伐吳之役險些功敗垂成,最集中的表現就是王濬艦隊在戰爭中所受的種種牽製。  <h4>羊祜經營荊州與王濬的升遷之路</h4>


    司馬炎在考慮東吳前線的都督人選時,最重要的因素是與皇室有親屬關係。滅吳計劃最積極的推動者,就是晉皇室外戚羊祜(司馬師的妻弟)。269年,羊祜被任命為荊州都督,駐防襄陽。因為其可靠的皇戚身份,晉武帝遂將十年前分置的荊州二都督合並,統歸羊祜指揮。[34]他在荊州經營屯田,為滅吳之戰做準備。各種伐吳舉措中最重要的,就是以王濬擔任益州刺史和負擔修造戰艦。但與王濬相關的史事多有模糊之處,所以先要做一簡單辨析。


    (一)羊祜在269—273年之間曾任“征南將軍”。本傳載王濬入仕之初,其府主為“征南將軍”,但未言明其人:


    王濬,字士治,弘農湖人也……後參征南軍事,羊祜深知待之。祜兄子暨白祜:“濬為人誌太,奢侈不節,不可專任,宜有以裁之。”祜曰:“濬有大才,將欲濟其所欲,必可用也。”轉車騎從事中郎,識者謂祜可謂能舉善焉。除巴郡太守……[35]


    按,王濬初入仕時任征南將軍府之參軍事,受到羊祜器重,所以此征南將軍應是羊祜。但據《晉書·羊祜傳》,羊祜從未有過“征南將軍”之號。其到任荊州之初:


    泰始初,詔曰:“……以祜為尚書右仆射、衛將軍,給本營兵。”……帝將有滅吳之誌,以祜為都督荊州諸軍事、假節,散騎常侍,衛將軍如故。[36]


    可見羊祜都督荊州之初,軍號為“衛將軍”。本傳載他的軍號後來又提升為“車騎將軍”,但那時已是吳將步闡來降的273年、王濬早已調任巴郡、廣漢太守了。所以在羊祜到任荊州之後不久,其軍號應曾升為“征南將軍”,而當時王濬正在其軍府任參軍事,此軍號為羊祜本傳失載。


    (二)王濬在泰始七年(271年)曾準備到賈充的車騎將軍府任從事中郎。關於王濬在征南參軍之後、巴郡太守之前的職位,本傳載其“轉車騎從事中郎”,此時擔任車騎將軍的是重臣賈充。[37]所以王濬在征南參軍之後、巴郡太守之前,曾到賈充的軍府擔任從事中郎。此次遷轉的因由,應是賈充準備外調都督秦、涼二州諸軍事。《晉書·武帝紀》泰始七年:“秋七月癸酉,以車騎將軍賈充為都督秦、涼二州諸軍事。”賈充原一直在朝廷任職,車騎將軍為虛號,此時調外任都督,方需擴充府僚。王濬可能得到羊祜的保薦,才獲此升職。但當時賈充不願放棄中樞之權,所以拖延遲遲不肯赴任,到這年冬天將女兒嫁給太子,方正式獲準留任朝廷。[38]所以王濬的“車騎從事中郎”,也是短期的有名無實之職。大概在賈充確定不調外任之後,王濬也就轉任益州的巴郡、廣漢太守了。  <h4>西陵之戰引發西晉對水軍建設的重視</h4>


    到泰始八年(272年)六月,益州發生兵變,刺史被殺,王濬平息叛亂,被升為益州刺史。此事其本傳和武帝紀記載甚明確,無可爭議。[39]但《資治通鑒》在此月(泰始八年夏六月)記載其開始建造戰艦,卻未必正確。因為當時益州剛剛結束叛亂,未必能有大規模造艦之舉。


    在此年九月,吳西陵督步闡投降晉朝。西陵扼守長江東出三峽之口,起著防範益州(蜀地)艦隊順江東下的戰略作用。晉荊、益兩州軍隊前往增援,與吳軍發生激烈戰鬥。步闡投降之初,晉軍的部署是:


    (一)以荊州刺史楊肇率兵三萬前往援助西陵。


    (二)荊州都督羊祜率兵五萬攻擊東吳在江北的重鎮江陵,試圖以圍魏救趙之策緩解西陵圍城局勢。


    (三)益州的巴東監軍徐胤率水軍順江而下,攻擊東吳在長江最西端的據點建平城,試圖在破城後直下三峽,增援西陵之軍。


    東吳負責西線荊州防務的是江陵都督陸抗,他針對晉軍的部署是:


    (一)親自率兵從江陵急進西陵,在城外掘壕,阻絕楊肇援軍入城,並圍困城內的步闡軍。


    (二)留一部分兵力固守江陵對抗羊祜,同時命江南公安等地的吳軍水路增援江陵。江陵吳軍還掘開河堤放水,使羊祜軍隊糧船擱淺,不得不改用車運,運輸效率大為降低。


    (三)以水軍督留慮的艦隊扼守三峽,阻擊晉巴東水軍,使其無法增援西陵及江陵戰場。


    雙方軍隊的戰事自十一月開始,楊肇軍被阻擊於西陵城外,損失慘重,到十二月被迫撤退,又被陸抗軍追擊,傷亡慘重。羊祜所部進展艱難,也被迫從江陵撤兵。隨著晉軍撤退,西陵被吳軍攻克,步闡等人都被處死,此戰宣告結束。晉朝追究戰敗責任,荊州刺史楊肇被免為庶人,羊祜軍號也從車騎將軍降為平南將軍。但就任不久的益州刺史王濬未受處分,這說明投入戰場的巴東水軍並不屬其指揮序列(應是歸荊州都督羊祜指揮)。朝廷對羊祜等人的彈劾原文為:


    祜所統八萬餘人,賊眾不過三萬。祜頓兵江陵,使賊備得設。乃遣楊肇偏軍入險,兵少糧懸,軍人挫衄……[40]


    細究晉軍以八萬優勢兵力敗於三萬敵軍的根源,在於沒有掌握長江上的“製水權”:第一,羊祜五萬主力不能及時攻克江陵,重要原因在於內河斷流、糧運不繼;第二,楊肇所部馳援西陵,也是從陸地進軍,“兵少糧懸”而致失敗;第三,巴東出發的晉軍艦隊被阻絕於三峽,無法為西陵、江陵戰場提供兵、糧援助。反觀東吳的勝利,則處處與控製長江有關:可以通過長江航道快速運兵、糧,阻擊晉軍於西陵城下;江南的東吳駐軍也可以通過航運增援江北戰場。所以,此次失敗使羊祜開始重視組建長江艦隊,而王濬的益州此時方開始成為大規模造船基地。  <h4>王濬在益州造艦的開始時間與波折</h4>


    王濬本傳未載其造艦工作始於何時,《資治通鑒》則係於泰始八年(272年)夏其剛剛就任益州刺史時,顯然過於提前。其實王濬在益州造戰艦曆時較久,且分為不同階段。下麵逐一論述。


    在鹹寧五年(279年)秋,王濬上書晉武帝,陳說立即伐吳的必要性,其中提到“臣作船七年,日有朽敗”[41]。古人用虛歲計年,所以其開始造船的時間應是273年,正是羊祜的荊州軍慘敗於西陵的第二年。


    但為何造船的任務偏偏落在王濬的益州?羊祜所在的荊州,有漢江(即沔水)匯入長江,在襄陽修造的艦隊也可以駛入長江。但問題在於漢江流量小,難以容納大型戰艦。當年司馬懿在荊州造船後,便因“會冬水淺,大船不得行”而導致計劃流產(見前文)。所以最為便捷的還是在益州造船,開戰時可開出三峽,順流直下。此時羊祜的都督區範圍並不包括益州,但他的官位遠遠高於王濬,且是王濬舊日府主,可以利用其私人影響力動員益州造船。王濬本人亦熱衷於伐吳,兩人在這個事業上取得了一致。


    王濬雖然從273年就開始造船,但這隻是他和羊祜兩人的默契,尚未得到朝廷及晉武帝的首肯,所以其規模不會太大。而他開始大規模建造戰艦的時間,在《華陽國誌》中有明確記載,是在鹹寧三年(277年)三月:


    三月,(王濬)被詔罷屯田兵,大作舟船,為伐吳調。別駕何攀以為佃兵但五六百人,無所辦,宜召諸休兵,借諸郡武吏,並萬餘人造作,歲終可成。濬從之。攀又建議:裁船入山,動數百裏,艱難。蜀民塚墓多種鬆柏,宜什四市取,入山者少。濬令攀典舟船器仗。[42]


    另據《三國誌》,晉武帝為了不泄露伐吳計劃,是秘密命令王濬造船,且隻讓其用現有的屯田兵造船,而沒有發詔書動員其他兵力。但王濬為了盡快造船,還是接受何攀的意見,進行了規模較大的動員。因為沒有正式詔命支持,遭到了其下屬的廣漢郡太守張斅抵製:


    (張斅)晉武帝世為廣漢太守。王濬在益州,受中製募兵討吳,無虎符,斅收濬從事列上,由此召斅還。帝責斅:“何不密啟而便收從事?”斅曰:“蜀漢絕遠,劉備嚐用之。輒收,臣猶以為輕。”帝善之。[43]


    《資治通鑒》將此事係於泰始八年(272年),而據《華陽國誌》,當是277年之事。這裏提到武帝給王濬的命令是“中製”,即寄自朝廷的密信而非明抄詔令,也使得王濬征兵無虎符可用。張斅以郡太守公然抗命,幾乎泄露造船之謀,卻得到司馬炎讚許,則是因為觸動了其最敏感的神經—防範邊帥叛亂。當然,王濬真正開始造船之後,零碎木屑蔽江而下,直入東吳境內,幾乎已經無密可保,隻因吳後主的昏庸怠政,才未能進一步加強江防。


    據《華陽國誌》,這年十月,王濬派何攀到洛陽上表,進陳伐吳策略,並命他在回程時途經襄陽,以便“與征南將軍羊祜、荊州刺史宗廷論進取計”。可見王濬仍非常重視與昔日府主羊祜的協同。據《華陽國誌》,鹹寧四年(278年):“刺史濬當遷大司農,至漢壽,重遣參軍李毅詣洛,與何攀並表求伐吳。”[44]此時王濬在益州已整整六年,晉武帝防範疆臣坐大,調換他也很正常。且大司農屬九卿,對於王濬來說也屬於升職。更重要的是,伐吳戰爭即將開始,晉武帝顯然是想改派更為得力的,甚至是有親屬關係的人刺益州,以便其立功受獎。


    但羊祜立即向晉武帝進言,保舉王濬繼續擔任益州刺史,獲得批準,方使其繼續進行造船工作。此事《晉書》的王濬和羊祜本傳都有記載,但都不係年月,且與其他史事前後混雜;《資治通鑒》將其係於泰始八年(272年),顯然有誤。現對照鹹寧四年(278年)後半年的諸事,可以證明《華陽國誌》記載無誤,且可以發掘出當時的更多曆史細節。先看羊祜本傳:


    祜寢疾,求入朝。既至洛陽,會景獻宮車在殯,哀慟至篤……疾漸篤,乃舉杜預自代。尋卒,時年五十八……[45]


    據《武帝紀》,羊祜卒於鹹寧四年(278年)十一月。這說明他臨死前數月已經返回洛陽。能夠旁證其返回時間的,是“景獻宮車在殯”(即羊祜姐姐、司馬師之夫人剛剛去世),據《武帝紀》,景獻皇後卒於此年六月,羊祜於鹹寧四年下半年因病回洛陽,恰逢其姐姐的喪事。而王濬被征調為大司農,《華陽國誌》載於鹹寧四年末條,應為下半年之事。顯然,晉武帝也擔心羊祜離任或去世後,王濬可能難於駕馭。


    據《華陽國誌》,王濬接到調令後離開成都,但至漢壽便不肯前行,派僚屬到洛陽請求伐吳,也是擔心在益州已經進行的造艦事業功虧一簣。據王濬本傳:“車騎將軍羊祜雅知濬有奇略,乃密表留濬,於是重拜益州刺史。”此條羊祜的軍號有誤,因為羊祜此時已升為征南大將軍。但可見他在洛陽向晉武帝做了不少工作,使得晉武帝增加了對王濬的信任,使其重任益州刺史。而且,此時王濬的職責還有增加,首先是軍號升為龍驤將軍,據說是羊祜引用當時東吳童謠“阿童複阿童,銜刀浮渡江。不畏岸上獸,但畏水中龍”,故以龍為王濬軍號(王濬小字阿童);[46]不過據《華陽國誌》,正式加這個軍號是鹹寧五年(279年)初之事,而羊祜已卒於去年十一月。[47]


    另外,王濬的都督區範圍也有擴大,“假節,監梁、益二州軍事”,因其資曆較低,故為“監”而非“都督”。所監增加了梁州,是將梁州的氐、巴騎兵劃入其指揮序列。益州本土素來缺乏騎兵,這是給王濬增督梁州的重要原因。所以年底進軍之時,其軍中便有“梁州三水胡”兵。據王濬本傳,他修造的“大船連舫,方百二十步,受二千餘人。以木為城,起樓櫓,開四出門,其上皆得馳馬來往”。可見大船也是為了搭載騎兵。王濬艦隊啟程時,曾因“爭騎”而斬部將李延,也證明其艦隊中搭載了騎兵。[48]  第三節 滅吳之役的部署<h4>朝廷黨爭與伐吳爭論</h4>


    西晉滅吳的大規模攻勢開始於鹹寧五年(279年)十一月。在此前一年間,西晉上層關於是否以及何時發起攻勢,一直有激烈爭執。伐吳之議雖然得到晉武帝首肯,但招來了重臣賈充的反對。滅吳成功與否,對賈充並無直接厲害關係,但此事由羊祜首倡,一旦成功,羊祜的權威便會大為提高(即使羊祜死後,成就也會由其繼任者杜預獲得),這是試圖壟斷朝政的賈充不願看到的,所以他一直堅決反對伐吳。西晉政治並非君主一人獨大,新興的士族高門對皇權構成了一定的牽製。那些沒有參與首倡此事的士族高官也紛紛附和賈充之說,所謂“時帝密有滅吳之計,而朝議多違,唯預、羊祜、張華與帝意合”[49]。《晉書》對這些爭議多不係年月,《資治通鑒》則將其一概放置在十一月出兵之前。但通過《華陽國誌》及《晉書》諸傳記的記載,仍能基本勾勒出西晉滅吳戰略的基本形成及爭議過程。下麵進行詳細辨析。


    使晉武帝下定伐吳決心的,是鹹寧四年(278年)底羊祜回洛陽養病,二人有了當麵交流的機會。晉武帝擔心若羊祜病重不起,前方戰備陷於停頓,伐吳大計將功虧一簣,所以他急於讓羊祜發動對吳全麵攻勢:


    祜寢疾,求入朝。既至洛陽……帝欲使祜臥護諸將,祜曰:“取吳不必須臣自行,但既平之後,當勞聖慮耳……”[50]


    這是要趁羊祜在世之際完成滅吳。此時已是鹹寧四年(278年)冬,按照慣例,南伐都要在秋冬季進行,以避開江南的雨季暑濕。如此大規模軍事行動,需要準備籌劃之事甚多,當年顯然已來不及發起進攻,而必須待到來年(279年)秋冬。讓羊祜“臥護諸將”,就是讓他籌措一年之後的攻勢。但羊祜在鹹寧四年(278年)十一月就去世,伐吳計劃則按慣性繼續推行。


    關於鹹寧四年(278年)底晉武帝的這個決心及計劃,除了羊祜本傳,在《晉書》中再未提及。但《華陽國誌》還可提供一旁證,該書對鹹寧五年(279年)初的記載為:


    詔書拜濬龍驤將軍,假節,監梁、益二州軍事;除何攀郎中,參軍事。以典軍從事張任、趙明、李高、徐兆為牙門,姚顯、郤堅為督:冬當大舉。[51]


    這是對益州伐吳軍的一係列人事部署,最主要的是讓王濬重返益州。前文已言,這本是鹹寧四年(278年)末羊祜臨終時和晉武帝的布局,隻是正式發布已是鹹寧五年(279年)初了。“冬當大舉”應當也是詔書原文,即待冬季展開全麵攻勢。


    與此有關的,是羊祜臨終推薦杜預繼任荊州都督,以及推薦張華為度支尚書,負責伐吳的後勤事務。《晉書》未載張華就任度支的具體時間,《資治通鑒》則載於鹹寧五年(279年)十月戰事開始之前。其實張華任度支,應和杜預赴任荊州同時,都在鹹寧五年(279年)初。因為度支尚書原為杜預,杜預離職之後自然由張華遞補。不然在開戰前一個月是來不及進行後勤準備的。


    這樣,羊祜臨死前已為伐吳事業安排了繼承人:杜預都督荊州,王濬都督益州,形成長江上遊對東吳的進攻序列;張華在朝廷統籌機務。但此舉無疑會引起賈充更多的疑忌,下遊揚州、徐州的都督未參與最初的伐吳動議,也多抱冷眼旁觀的態度,並不時試圖中止伐吳計劃。就在總攻開始前數月,鹹寧五年(279年)初秋,任揚州都督的王渾忽然聲稱吳軍有北伐趨勢,請求朝廷暫緩南伐計劃。西晉朝廷再度發生爭議,一度準備將南伐推遲到明年。《華陽國誌》關於此事的史料甚為珍貴(雖然部分字句可能有訛脫):


    (鹹寧)五年……秋,攀使在洛,安東將軍王渾表孫皓欲北侵,請兵,朝議征,欲須六年。攀因表可因今取之,策皓必不自送。帝乃許焉。[52]


    當時何攀僅為王濬龍驤將軍府的參軍事,人微言輕;而試圖拖延戰事的賈充、荀勖、王渾等都是朝廷重臣,僅憑何攀個人上書,顯然難以改變大局。結合《晉書》的杜預和王濬本傳可見,這兩人都曾對延期計劃表達激烈反對。何攀當時在洛陽,及時將朝議通報益州,所以王濬對此最先做出反應:


    時朝議鹹諫伐吳,濬乃上疏曰:“……臣作船七年,日有朽敗,又臣年已七十,死亡無日。三者一乖,則難圖也,誠願陛下無失事機。”帝深納焉。


    賈充、荀勖陳諫以為不可,唯張華固勸。又杜預表請,帝乃發詔……[53]


    前文已言,益州的大規模造船實際始自兩年前的277年,這裏說“作船七年,日有朽敗”,顯然是為陳說今冬伐吳機會之難得,所以將以前的小規模造船也包含在內了。杜預的反應稍晚。他在得到推遲伐吳的正式詔命之後,才上表勸諫:“預處分既定,乃啟請伐吳之期。帝報待明年方欲大舉……”杜預為此在半月之內連上兩表力爭。針對賈充、王渾等對南伐持悲觀言論者,杜預指斥其動機是妒賢嫉能:“其言破敗之形亦不可得,直是計不出已,功不在身,各恥其前言,故守之也。”[54]經過王、杜兩位邊帥力爭,以及張華在朝中擇機進言,晉武帝才決心立即展開對吳全麵攻勢。  <h4>伐吳之役的指揮序列及武帝的意圖</h4>


    按照晉武帝部署,對東吳的攻勢於鹹寧五年(279年)十一月全麵展開,戰線東起東海,西至巴蜀。晉武帝試圖通過同時的全線攻勢,使東吳江防顧此失彼,從而製造渡江機會。《晉書·武帝紀》載其進攻序列為:


    十一月,大舉伐吳,遣鎮軍將軍、琅邪王伷出塗中,安東將軍王渾出江西,建威將軍王戎出武昌,平南將軍胡奮出夏口,鎮南大將軍杜預出江陵,龍驤將軍王濬、廣武將軍唐彬率巴蜀之卒浮江而下,東西凡二十餘萬。以太尉賈充為大都督,行冠軍將軍楊濟為副,總統眾軍。……[55]


    此處對諸將帥隻載軍號,未載其都督或所刺何州,所以不便理解。現在按照諸人本傳中的信息,將其做一梳理:


    東線,徐州都督、琅邪王司馬伷從下邳南下,渡過淮河,進攻吳都建鄴對岸的江北地區。


    中線,分為互不統屬的兩路:


    東路,揚州都督王渾從壽春出發,經合肥進向橫江(長江西北岸的曆陽地區);


    西路,豫州刺史王戎所部,從淮北的項城出發,經大別山區南下,攻擊吳舊都武昌(今湖北鄂州)對岸的江北地區。西線,又可分為杜預原則指揮之下的三路:


    東路,江北都督胡奮所部,沿漢水南下,負責進攻夏口方向(今武漢江北地區);[56]


    中路,荊州都督杜預率部自襄陽出發,從陸路進攻江陵;


    西路,益州刺史王濬、巴東監軍唐彬的水軍沿長江而下,經三峽東進。


    從這個指揮序列可見,各路南征軍隊的統帥,除了武帝之叔司馬伷,其餘幾乎都與皇室有著盤根錯節的姻親關係:王渾之子王濟娶武帝之姊;王戎從弟王澄之妻郭氏,是太子妃賈南風的親戚;胡奮之女是武帝貴人且深受寵愛;[57]杜預之妻是武帝之妹高陸公主;至於受命總統各路軍隊的大都督、太尉賈充,則是太子妃賈南風之父;賈充副手楊濟,是武帝的楊皇後之叔。各路伐吳都督組成了晉武帝的一個盛大“親友團”,隻有王濬和皇室沒有任何親緣關係,他能任此職完全得力於羊祜臨死前的保舉。


    武帝如此安排伐吳將帥人選,應當還是吸取了“淮南三叛”和鍾會謀反的教訓,力圖避免前線將帥倒戈的局麵。特別是吳、晉之間有長江天險,即使成功滅吳,如果前方將帥反叛,將很容易再次出現劃江而治的局麵。而詔命一直竭力反對伐吳的賈充擔任總指揮,顯然也有互相牽製之意:賈充與杜預、王濬素來不和,正可實現互相監督,使各方都不敢產生非分之想。另外,這個任命也是晉武帝試圖安撫賈充的一種姿態,一旦伐吳成功,賈充將是最大功臣,其以前對伐吳的種種消極反對,都將被這個戰功掩蓋。當然,這隻是晉武帝的一廂情願。賈充極度自私且沒有大局觀,在實際戰事中,這個安排險些毀滅伐吳大計。


    各路統帥之中與皇室最疏遠的王濬,卻指揮著最為強大的水上力量—益州艦隊。這個艦隊對於晉軍的渡江作戰極為重要,為了防範王濬產生二心,也有必要的牽製措施,就是以唐彬為其副手。唐彬原任益州監軍,就是充當監視王濬的角色;其後又任巴東監軍,從上文的272年西陵之戰可見,這個職位主要負責統轄三峽艦隊,且具有較強的獨立性,並不直屬益州刺史領導。如今以唐彬擔任王濬艦隊副統帥,正是為了進行監控和牽製,防範其離心叛變。  第四節 伐吳之戰過程


    根據各路軍隊的進展,晉伐吳之戰可分為兩個階段。


    從鹹寧五年(279年)十一月至太康元年(280年)二月十八日,為第一階段,戰事主要發生在長江北岸諸地區,以及自三峽至江陵的長江南北兩岸;自太康元年(280年)二月十八日至三月十五日,為戰事第二階段,王濬艦隊從江陵東下,配合江北各軍攻克敵沿江諸城塞,順流直下,於三月十五日登陸占領建鄴,盡俘吳後主朝廷,戰事宣告結束。


    在第一階段的戰事中,各路伐吳軍隊所遇到的抵抗很強烈,且都有較大戰果,但各路統帥對於戰事進度的意見並不一致,其中最關鍵的爭執,是能否順利渡江。在第二階段,晉武帝已明確指示王濬艦隊攻占建鄴,但未能及時厘清王濬艦隊與下遊陸路諸軍(主要是中線揚州都督王渾)的指揮關係,導致王濬與王渾發生爭執。下麵將重點分析西晉高層對於伐吳進展的預判,以及在實戰過程中的抵牾。  <h4>第一階段戰事</h4>


    據《晉書·武帝紀》,晉武帝於鹹寧五年(279年)十一月詔命前線各軍展開全麵進攻。由於諸軍進入臨戰需要一些時間,加之原邊界距離吳軍重要城壘尚有一定路程,所以到次年正月、二月才進入激戰階段。


    關於王濬艦隊啟程的時間,《華陽國誌》卷八載為鹹寧五年(279年)“冬,十有二月,濬因自成都帥水陸軍及梁州三水胡七萬人伐吳”[58]。《晉書·王濬傳》則載為“太康元年正月,濬發自成都”。自建平郡(今巫山縣)以下的三峽江段都由吳軍控製,吳軍預先在峽中“以鐵鎖橫截之,又作鐵錐長丈餘,暗置江中,以逆距船”,而羊祜尚在世時已從吳軍俘虜口中獲悉這些布防地點,所以王濬艦隊已有針對性措施,順利通過三峽江段。[59]這表明在益州艦隊的下江行動中,荊、益兩州保持著密切的協作。


    按照晉武帝戰前的詔書部署,王濬艦隊在駛出三峽,進入荊州江段後,便開始接受荊州都督杜預的指揮(節度)。[60]二月三日(庚申),王濬艦隊攻克江北重鎮西陵,繼續沿江而下,攻擊兩岸吳軍。


    自襄陽南下的杜預所部,正月時已包圍了吳江陵城,但一直未能攻克。杜預遂派一部兵力沿長江北岸向上遊進軍,以便接應王濬艦隊;同時又派少數兵力偷渡長江,“奇兵八百,泛舟夜渡”[61],埋伏於樂鄉城外。樂鄉是吳軍在長江南岸最重要的軍事要塞,且是其長江艦隊停泊基地。當上遊吳軍被王濬艦隊擊敗,逃入樂鄉城內時,杜預所遣伏兵隨之混入城內。王濬艦隊於八日(乙醜)抵達樂鄉城外江麵,與吳軍艦隊展開會戰,將其盡數殲滅,吳荊州艦隊統帥“水軍督陸景”被俘。[62]王濬軍與城內伏兵裏應外合,於當日攻克樂鄉。此戰徹底消滅了吳軍長江上遊的水上力量,使得江北吳軍孤立無援,杜預軍遂於十七日(甲戌)攻克江陵。


    至此,吳軍在長江上遊的重要據點已全部被晉軍攻占。


    同時,指向長江中遊的荊州軍(江北都督胡奮)、豫州軍(刺史王戎)也逐漸進抵江邊,圍困夏口和武昌二城。下遊的揚州都督王渾、徐州都督司馬伷所部,也基本肅清了江北吳軍。戰線基本推進到長江一線。


    但自全麵進攻開始以來,賈充一派從未停止對伐吳前景的質疑:


    眾軍既進,而未有克獲,賈充等奏誅華以謝天下。帝曰:“此是吾意,華但與吾同耳。”時大臣皆以為未可輕進,華獨堅執,以為必克。[63]


    張華本傳未載此事具體時間,《資治通鑒》則將其放在平吳之後,屬於倒敘,亦無法查證具體時間。本書認為,此事應發生在戰事開始後至二月中旬之間。因為在王濬軍攻克樂鄉之前,晉軍的進展頗不樂觀:杜預軍攻江陵、胡奮軍攻夏口、王戎軍攻武昌,都難以破城;司馬伷、王渾兩軍雖掃蕩江北,但臨江而不敢渡,使戰局有陷入拖延的趨勢。張華、杜預、王濬等力主伐吳者,顯然承受著極大的壓力。隻有在王濬艦隊攻克樂鄉後,才取得了在長江南岸的第一個重要據點,江北的江陵也在九天後攻克,戰局才呈現出轉機。


    在王濬的益州艦隊駛出三峽,即將與杜預的荊州陸軍會師之際,指揮權問題也在凸顯。開戰之前,晉武帝已經做出部署:“詔書使濬下建平,受杜預節度”。杜預到任荊州尚不到一年,而王濬在益州經營已有八年之久,隻因為杜預與皇室有親,官品也高於王濬,才有這種安排。


    如果杜預在王濬艦隊歸入自己麾下之後率部登艦,直取建鄴,必將建立滅吳首功。但杜預從大局出發,做出了不和王濬爭功的姿態。他判斷:如果王濬艦隊能夠從三峽攻克沿途要塞,開到江陵與自己會師,那麽早已功勳卓著,自然不甘心受製於人;如果王濬艦隊無力攻克吳軍諸要塞,也就無法趕到江陵一帶與荊州軍會師,更談不上接受自己指揮的問題。早在獲悉益州艦隊攻克西陵時,杜預便寫信給王濬,鼓勵他順江直下,徑取建鄴,“振旅還都,亦曠世一事也”。王濬得此信後大悅:這解除了他被人搶功的顧慮,正可以放開手腳建功立業。為了向皇帝暗示這種心情,他還專門將杜預的信件轉呈武帝,希望武帝能讓自己放手一搏。


    江陵克定的第二天(十八日,乙亥),王濬艦隊開到江北,與杜預主力會師。同在這天,晉武帝發布詔書,將王濬軍號提升為平東將軍,由“監”升格為“都督梁、益二州軍事”[64]。這是對他數日之前攻克樂鄉的嘉獎。發這道詔書時,晉武帝還未必知道占領江陵的消息,但他在這天稍晚時獲悉江陵已定,於是又發布一道詔書,部署繼續進軍的事項:[65]


    (一)唐彬艦隊劃入王濬指揮之下。[66]


    (二)杜預軍隊繼續進占荊州的長江以南地區。


    (三)杜預軍隊中劃撥一萬人給王濬、七千人給唐彬,編入長江艦隊。


    (四)王濬、唐彬艦隊繼續向下遊進軍,占領巴丘(今湖南嶽陽市),並繼續東下:王濬艦隊協助胡奮攻夏口,克城後胡奮軍隊劃撥七千人給王濬;唐彬艦隊協助王戎攻武昌,之後王戎所部劃撥六千人給唐彬。然後王、唐艦隊順流攻占建鄴。


    (五)由於艦隊東下,賈充的指揮中心也從襄陽東移到項城,以便協調長江下遊戰事,特別是司馬伷、王渾等軍與王濬艦隊的協同問題。


    這道詔書表明荊州方麵的勝利給了晉武帝信心,使他不顧賈充等人反對,執意將伐吳進行到底。另外,這也是他了解了杜預和王濬關係之後的部署:杜預無意於爭功,所以命其留在上遊;下江直取建鄴的任務則留給了王濬。  <h4>第二階段的戰事和爭議</h4>


    二月下旬到三月上旬,晉軍在長江中遊和下遊戰場都取得了重大勝利。


    王濬艦隊自江陵東下之後,迅速加入了對夏口、武昌二城的攻勢。這兩城的情況和江陵相似,都是吳軍在長江北岸的軍事據點,吳軍依托長江對其進行補給和增援,所以長期堅守不下。王濬艦隊切斷了吳軍的江上通道,並增加了臨江方向的攻勢,所謂“濬自發蜀,兵不血刃,攻無堅城,夏口、武昌,無相支抗”[67],短期內都被順利攻破。按照晉武帝二月十八日詔書的部署,王濬及唐彬艦隊從胡奮、王戎部補充了兵力,[68]繼續順流駛向建鄴。此時應已進入三月中旬。


    在東線,開戰以來的三個月裏,司馬伷的徐州、王渾的揚州軍隊已進至長江沿線。吳軍在下遊江北地區沒有重兵駐防,所以這兩支軍隊的進展頗為順利。但在兵臨長江之後,他們遲遲沒有渡江舉動。這種遲疑有兩方麵原因,一是畏戰,因為吳軍艦隊控製著長江下遊的製水權,晉軍徐、揚兩州都缺乏大型軍艦,怕遭到吳軍攔截而不敢渡江。以前的曹仁、最近的杜預都曾用輕舟偷渡長江,但司馬伷、王渾兩人顯然缺乏這種魄力。另一方麵則是這二人都怕招致賈充反感。所以司馬伷、王渾達成了默契,消極對待渡江滅吳之事。


    在王濬艦隊參與攻擊夏口、武昌時,東吳方麵也在試圖發起反攻。


    吳丞相張悌率領吳都建鄴的精銳兵力三萬人渡江至曆陽,北上攻擊晉揚州都督王渾、刺史周浚所部。吳軍內部曾對此方案有爭議,丹楊太守沈瑩認為,上遊的晉軍艦隊行將來到,應集中兵力扼守長江,準備與晉水軍決戰。張悌則認為,待到晉艦隊駛入下遊時,東吳的軍心早已渙散,不如趁現在與晉揚州軍決死一戰,如能戰勝,吳軍上下士氣大增,尚有全盤扭轉戰局的可能。從當時形勢看,張悌的意見是積極和正確的。但兩軍會戰於江北版橋,吳軍大敗,損失近萬人,張悌等將帥也都戰死。[69]


    到此時,賈充還在堅持其伐吳必敗的論調。他的依據是,如今大軍尚未能渡江,而春季行將過去,長江將迅速漲水,江南一旦進入暑熱天氣,將不利於北方軍隊作戰,所以必須立即停止攻勢。這種意見不僅限於朝廷上層,杜預麾下的荊州軍官也頗有應和之聲。[70]這種反戰聲勢顯然影響著王渾、司馬伷等將帥,使他們依然觀望而不敢乘勝渡江,以免得罪賈充。


    就在王濬艦隊駛向下遊之際,晉武帝又發布了一道詔書,指示王濬“至秣陵,受王渾節度”[71]。從詔書字麵意思看,“至秣陵”至少是已經渡江圍困建鄴之後。那麽在王渾渡江之前,和王濬的指揮關係又該如何?似尚未明確。另外,這個詔書的發布日期也難以確知。因為王濬艦隊在中遊的最後一站是武昌,彼時他還未收到這個詔書;待艦隊離開武昌之後,一路再未遇到吳軍有力抵抗,所以順流長驅直下,與江北的晉軍再沒有聯係,更無從得知有此詔書。


    而王渾得到這個詔書之後,確信自己擁有了對王濬艦隊的指揮權,遂一直在江北坐待艦隊東來。揚州刺史周浚、別駕何惲都勸他乘勝渡江、直取建鄴。但王渾堅持待王濬艦隊來後渡江,方萬無一失。[72]


    三月十四日,王濬艦隊行至牛渚,王渾在北岸派遣信使到艦隊,邀請王濬到自己軍營相見。王濬則表示,吳軍艦隊正在前方的三山江麵集結,戰事方殷,無暇旁顧,且如今風向正有利,艦隊行駛皆有序列,不能貿然改變方向。這就留下了一個爭執,就是在信使見到王濬時,王濬是否得知那封讓他“至秣陵,受王渾節度”的詔書?在戰後爭執中,王濬堅稱當時:


    見渾軍在北岸,遣書與臣,“可暫來過,共有所議”,亦不語臣當受節度之意。臣水軍風發,乘勢造賊城,加宿設部分行有次第,無緣得於長流之中回船過渾……[73]


    史書中沒有王渾控告王濬的原文,但可以推測,他肯定堅持信使已經告知王濬:有“節度”之命的詔書,請他到北岸就是要出示這個詔命。


    無論如何,當天王濬艦隊沒有停留,而連夜直向三山。艦隊副統帥唐彬看到王濬、王渾的爭執已趨激烈,為明哲保身,遂托病交出指揮權,避免開罪於任何一方。[74]吳軍集結的最後一支艦隊共萬餘人,在強大的王濬艦隊麵前不戰而潰。次日(十五日),王濬艦隊行駛到建鄴江麵,吳主孫皓手足無措,隻得投降。


    在此時,西晉朝廷關於是否應渡江的爭論正如火如荼,中書監荀勖附和賈充意見認為已不可能成功渡江,請求晉武帝懲辦張華。杜預在荊州得知這些爭論,“馳表固爭,言平(吳)在旦夕”,信使行至洛陽近郊,平吳的捷報也正從前方傳來,爭論才告終結。[75]


    而在建鄴,二王之間的爭執正愈演愈烈。十五日王濬接受孫皓投降,同時遣信通報王渾;當天晚間,王渾的一封書信送到王濬處,才提及“當受節度之符”。次日(十六日),顯然晉武帝剛剛收到王渾對王濬拒命的控告(應為十四日發出),遂又發布一道詔書,重申王濬必須接受王渾的指揮。[76]同日,王渾軍隊也渡江到達建鄴,[77]這說明王渾實際並不缺渡江船舶,此前的按兵不動隻是遲疑觀望而已。


    王渾到達建鄴後,對王濬抗命的指控日趨激烈,並控告其軍隊搶掠吳宮財寶,甚至“屯聚蜀人,不時送皓,欲有反狀”,儼然有鍾會和鄧艾之爭再起之勢。晉武帝隻得將兩人召回洛陽,朝臣欲以“違詔”治罪王濬。晉武帝的裁決是:


    濬前受詔徑造秣陵,後乃下受渾節度。詔書稽留,所下不至,便令與不受詔同責,未為經通。濬不即表上被渾宣詔,此可責也。濬有征伐之勞,不足以一眚掩之。


    但王濬的行為已經觸怒了賈充等反戰派高官,他和王渾的爭執也被打上了以寒門挑戰高門的烙印,[78]在占領區善後及評定功勳等問題上頻頻遭遇刁難,必要時隻能依靠晉武帝提供保護。直到太康十年(289年),晉武帝命濬孫王粹“尚潁川公主”,才標誌著王濬家族正式被接納為上層士族,而此時王濬已經去世五年了。  <h4>餘論:晉滅吳之戰的另一種可能</h4>


    西晉滅吳之戰的最高決策者是晉武帝,他的判斷和決心最終促成了統一局麵。但是,以賈充為首的反對者始終未曾放棄對伐吳事業的批評和阻撓。這有兩方麵的原因:一方麵是晉武帝出於製衡群下、防範邊帥叛變的考慮,有意識地製造兩派臣僚互相批評、攻訐的局麵;另一方麵,則是當時正在形成的士族對皇權的掣肘,致使晉武帝對某些士族成員不得不保持優容姿態,特別是像賈充這種曾為司馬氏奪權立過汗馬功勞(殺死高貴鄉公),同時又身在朝廷,沒有外叛之虞的高官。


    從這個角度看,作為力主伐吳的代表人物,羊祜的作用格外重大。他的意見堅定了晉武帝伐吳的信心,而且為伐吳事業提攜了最重要的人才:朝中的張華和荊、益二州的杜預、王濬,在伐吳之戰中,荊益二州軍隊是最為積極的力量,不僅迅速解決了上遊吳軍,且參與了整個長江江段的戰事,直至占領建鄴。


    主戰派與反戰派的互相攻訐牽製貫穿了伐吳之戰全過程。這使得主戰派的將帥時時小心戒備,防止授人以柄,從而避免了出現類似鍾會據蜀的陰謀。但另一方麵,這種爭執又使得伐吳事業幾乎功敗垂成:在戰事第一階段,如果荊益軍隊在西陵到江陵的戰場上遭遇挫折,戰局稍事拖延,必然因為賈充等人的反對而告中止,而主戰派也難免遭到清算;進入第二階段之後,如果王濬在牛渚江麵接受了王渾的調度,渡江攻建鄴之舉也勢必拖延,屆時賈充以最高指揮官(大都督)身份作梗,也很可能使伐吳大計功虧一簣。畢竟,在王濬艦隊擊敗三山的東吳艦隊之前,東吳還擁有最後一支保衛長江的水師主力。如果晉軍攻勢稍為放鬆,東吳完全可能重建長江上的優勢。


    在戰事開始之前,王濬已經有過對東吳內政變化的擔憂:“令皓卒死,更立賢主,文武各得其所,則強敵也。”[79]且從後來的曆史看,這種變局也並非不可能:550年代,江陵的蕭繹朝廷被西魏攻滅之後,江南地方武裝迅速分化、重組,陳霸先武裝在混亂中崛起,抵抗住了北方政權的攻勢,使陳朝在江南的統治又維持了數十年。而從西晉自身的情況看,如果280年的伐吳戰事進入拖延,也將逐漸喪失對江南的優勢和擴張性:


    首先是西晉政治的內因:當時士族階層的封閉和壯大已經是大勢所趨、不可遏止。這個階層文化上崇尚清談狂放,生活上奢侈腐化,政治上則萎靡保守。張華和王濬在伐吳事業中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他們恰恰不是士族出身,他們在世時飽受歧視排擠,而在他們之後,通向上層社會的大門已徹底關閉,彼時不可能再出現這種有作為的政治人物了。從這個角度講,平吳之戰是西晉王朝在墮落沉酣之前的最後一次振作,而且有幸獲得了成功。


    再從西晉的外部局勢看,當時內遷的少數民族已經活躍在從關中到並州的內地,且塞外的鮮卑等部族叛亂此起彼伏。如果西晉未能及時滅吳,南方戰線占用大量駐軍,對付北方少數民族的軍事資源將捉襟見肘,也會使西晉政權陷入南北方無法兼顧的困境。當這種困境進入極端時,將是和西晉末“劉石之亂”相似的局麵,即北方民族入主中原。從這個角度說,東晉十六國到南北朝的南北分裂局麵幾乎是注定要出現的,西晉滅吳隻是將這個局麵推遲了三十年,並使南方政權從孫氏改為司馬氏而已。  <hr/>


    [1] 《宋書·索虜傳》,第2359頁。東吳亡國之後,陸機作《辯亡論》總結教訓亦雲:“彼(西晉)若棄長技以就所屈,即荊、楚而爭舟楫之用,是天讚我也。”見《三國誌·吳書·三嗣主傳》裴鬆之注,第1181頁;及《晉書·陸機傳》。


    [2] 以上見《三國誌·魏書·武帝紀》,第32頁。


    [3] 現在的淮河與長江兩大水係在合肥一帶存在分水嶺,無法溝通。但對於曆史時期合肥附近是否存在一條“江淮運河”,研究者有不同意見,多數認為並不存在。馬騏等“江淮運河”的支持者曾在原地踏訪,隻找到一條未曾修通的河道故跡,亦無法確定其年代。故本書亦認為合肥附近不存在溝通江淮的水道。參見馬騏、高韻柏、周克來:《將軍嶺古“江淮運河”的考察及發現》,《長江水利史論文集》,南京:河海大學出版社,1990年。劉彩玉:《論肥水源與“江淮運河”》,《曆史研究》1960年第3期。


    [4] 《三國誌·魏書·武帝紀》,第37頁。


    [5] 《三國誌》卷四十七《吳主孫權傳》,裴注引《吳曆》曰:“曹公出濡須,作油船,夜渡洲上。權以水軍圍取,得三千餘人,其沒溺者亦數千人。”則東吳方麵認為自己獲得了勝利,見第1119頁。


    [6] 《三國誌》卷九《魏書·曹休傳》,第279頁。


    [7] 《三國誌》卷十四《魏書·董昭傳》,第441頁。


    [8] 見《三國誌·吳書·吳主孫權傳》,第1129頁。按《三國誌》中,洞口又名洞浦口,史書及地誌中都未載其方位。據《晉書》卷三十七《譙王司馬尚之傳》,洞浦口在曆陽附近,為東晉末僑豫州所轄艦隊駐紮之地,應在濡須口下遊數十裏處。另,此次曹休派輕船攻擊之地為“徐陵”,具體地址不詳,可能是洞浦水入長江口的一處軍壘。此事《三國誌》卷六十《吳書·全琮傳》作:“黃武元年,魏以舟軍大出洞口,權使呂範督諸將拒之,軍營相望。敵數以輕船鈔擊,琮常帶甲仗兵,伺候不休。頃之,敵數千人出江中,琮擊破之,梟其將軍尹盧。”(第1382頁)


    [9] 《三國誌·吳書·吳主孫權傳》,第1129頁。濡須中洲之戰詳見《三國誌》卷五十六《吳書·朱桓傳》及《三國誌》卷十四《魏書·蔣濟傳》。


    [10] 春秋後期,吳王闔閭就開鑿了經廣陵溝通長江與淮河的運河,見《國語·吳語》。


    [11] 《三國誌》卷二《魏書·文帝紀》,裴注引《魏略》所載曹丕詔書,第85頁。


    [12] 《三國誌》卷二十二《魏書·徐宣傳》,第646頁。


    [13] 《三國誌》卷十二《魏書·鮑勳傳》:“往年龍舟飄蕩,隔在南岸,聖躬蹈危,臣下破膽。此時宗廟幾至傾覆,為百世之戒。”(第385—386頁)另參見《三國誌》卷五十五《吳書·徐盛傳》,裴注引《魏氏春秋》。


    [14] 以上見《三國誌·魏書·文帝紀》,第85頁。


    [15] 《三國誌·吳書·吳主孫權傳》,裴注引《吳錄》,第1132頁。


    [16] 當時曹魏後方的譙郡人也不得在渦河中攔水捕魚,以便為淮河和運河中的艦隊提供必要的水源。見《三國誌》卷五《魏書·後妃傳·文德郭皇後》,第166頁。


    [17] 《三國誌》卷五十五《吳書·董襲傳》,第1291頁。


    [18] 《三國誌》卷十五《魏書·賈逵傳》,第483頁。


    [19] 《晉書》卷一《宣帝紀》,第6頁。


    [20] 《晉書》卷二《景帝紀》,第26頁。


    [21] 《三國誌》卷六十四《吳書·孫峻傳》,第1138頁;《吳書·諸葛恪傳》,第1447頁。


    [22] 隻有在257年,諸葛誕據壽春起兵反抗司馬氏,同時向東吳求援,一支吳軍遂從陸路北上進入壽春。司馬昭對此的判斷是“(吳)賊陸道而來,軍糧必少,吾以遊兵輕騎絕其轉輸,可不戰而破外賊”。這支吳軍果然隨著壽春陷落而成為俘虜。見《晉書》卷二《文帝紀》,第34頁。這也說明壽春向南沒有水道可以溝通長江。


    [23] 《三國誌·吳書·諸葛恪傳》,第1435頁。


    [24] 《三國誌》卷四十八《吳書·孫皓傳》,第1172頁。


    [25] 東吳江夏郡在長江南。此江夏為魏荊州刺史王基在江北所築之上昶城。見《三國誌》卷二十七《魏書·王基傳》,第752頁。


    [26] 《三國誌》卷二十六《魏書·滿寵傳》:“權遣兵數千家佃於江北。至八月,寵以為田向收熟,男女布野,其屯衛兵去城遠者數百裏,可掩擊也。遣長吏督三軍循江東下,摧破諸屯,焚燒穀物而還。詔美之,因以所獲盡為將士賞。”(第725頁)


    [27] 《晉書》卷三《武帝紀》:“揚州刺史應綽伐吳皖城,斬首五千級,焚穀米百八十萬斛。”(第69頁)《晉書》卷四十二《王渾傳》:“遷安東將軍、都督揚州諸軍事,鎮壽春。吳人大佃皖城,圖為邊害。渾遣揚州刺史應綽督淮南諸軍攻破之,並破諸別屯,焚其積穀百八十餘萬斛、稻苗四千餘頃、船六百餘艘。”(第1202頁)


    [28] 《晉書·宣帝紀》,第6頁。


    [29] 《三國誌·魏書·張郃傳》:“司馬宣王治水軍於荊州,欲順沔入江伐吳,詔郃督關中諸軍往受節度。至荊州,會冬水淺,大船不得行,乃還屯方城。”(第526—527頁)有趣的是,司馬懿也知道冬季水淺會阻礙東吳水軍的攻勢,正始三年(242年)諸葛恪攻擊江北,司馬懿主張積極迎擊,其理由便是“湖水冬淺,船不得行”,吳軍隻能進行陸戰,而這正是北軍所長。見《晉書·宣帝紀》,第15頁。


    [30] 《三國誌》卷二十七《魏書·王昶傳》,第749頁。


    [31] 以上見《三國誌》卷二十一《魏書·傅嘏傳》,裴注引司馬彪《戰略》詳細記載此事,見第626頁。另據《三國誌·魏書·王基傳》(第752頁),此時的荊州刺史王基也持“大田”的保守主張,但胡遵、毌丘儉二人持何觀點已經不詳。


    [32] 《晉書》卷二《太祖文帝紀》,第36頁。


    [33] 《晉書》卷三十三《石苞傳》,第1002頁。


    [34] 《晉書》卷三十四《羊祜傳》:“詔罷江北都督,置南中郎將,以所統諸軍在漢東江夏者皆以益祜。”(第1015頁)此事不係年月,但在273年吳將步闡來降之前,所以應在羊祜到任襄陽後不久。


    [35] 《晉書》卷四十二《王濬傳》,第1207—1208頁。


    [36] 《晉書·羊祜傳》,第1014頁。


    [37] 據《晉書·武帝紀》,在泰始八年(272年)七月,“以車騎將軍賈充為司空”(第62頁),此時方由羊祜繼任車騎將軍之號,而此前王濬早已擔任過巴郡、廣漢太守,並升至益州刺史了。


    [38] 《晉書·賈充傳》未載其遲留多久,但載其被迫出發赴任時,“會京師大雪,平地二尺,軍不得發”(第1168頁),可見當時已是隆冬。證以《武帝紀》泰始七年:“十二月,大雪。”(第61頁)


    [39] 但《華陽國誌》卷八誤將此事係於泰始十年(274年)(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02頁)。


    [40] 《晉書·羊祜傳》,第1016頁。戰役過程見《三國誌》卷五十八《吳書·陸遜傳附陸抗》。


    [41] 《晉書·王濬傳》,第1208頁。


    [42] 《華陽國誌》卷八,第103頁。


    [43] 《三國誌》卷十八《魏書·閻溫傳》,裴注引《世語》,第551頁。


    [44] 《華陽國誌》卷八,第103—104頁。


    [45] 《晉書·羊祜傳》,第1020—1021頁。


    [46] 《晉書·羊祜傳》,第1017頁。


    [47] 《華陽國誌》卷八,第104頁。


    [48] 《華陽國誌》卷八,第104頁。


    [49] 《晉書·杜預傳》,第1028頁。


    [50] 《晉書·羊祜傳》,第1020—1021頁。


    [51] 《華陽國誌》卷八,第104頁。


    [52] 《華陽國誌》卷八,第104頁。


    [53] 《晉書·王濬傳》,第1208頁。


    [54] 《晉書·杜預傳》,第1028—1029頁。


    [55] 《晉書·武帝紀》,第70頁。


    [56] 胡奮參與伐吳及當時職務,在《晉書》本傳中都沒有記載,隻能參見《晉書·武帝紀》:“(鹹寧三年)九月戊子,以左將軍胡奮為都督江北諸軍事。”(第68頁)


    [57] 《晉書》卷五十七《胡奮傳》,第1557頁。


    [58] 《華陽國誌》卷八,第104頁。


    [59] 《晉書·王濬傳》,第1209頁。


    [60] 《晉書·王濬傳》在記敘完平吳過程後回溯:“初,詔書使濬下建平,受杜預節度,至秣陵,受王渾節度。”(第1210頁)《資治通鑒》在太康元年三月亦照錄。但至建平與至秣陵中間相隔時間甚長,這是兩個詔書的內容:“受杜預節度”是開戰初期(一月之前)的部署,“受王渾節度”則在戰爭即將結束的三月。王濬在占領建鄴之前,未及見到“受王渾節度”詔書,從而引發諸多爭執及誤會,詳見後文。


    [61] 《晉書·杜預傳》,第1030頁。


    [62] 《晉書·武帝紀》對攻克樂鄉的時間記載頗含糊,此處從《晉書·王濬傳》(第1209頁)。


    [63] 《晉書》卷三十六《張華傳》,第1070頁。


    [64] 《晉書·王濬傳》及《華陽國誌》卷八,第104頁。


    [65] 除有說明者外,此處內容皆出自《晉書·武帝紀》,太康元年二月乙亥日,第71頁。


    [66] 《華陽國誌》卷八:“巴東監軍唐彬及平南軍皆受指授。”(第104頁)此為節文和縮寫,實際上,平南(即平南將軍杜預)所轄部分士兵劃歸王濬指揮之事,在《晉書·武帝紀》中有原文照錄,見第三條部署;唐彬軍歸入王濬指揮則僅見於此。


    [67] 《晉書·王濬傳》,第1209頁。


    [68] 《晉書》卷三十九《馮紞傳》:“伐吳之役,紞領汝南太守,以郡兵隨王濬入秣陵。”(第1162頁)汝南屬豫州,所以馮紞所部應在王戎劃撥給唐彬的六千兵力之中。


    [69] 見《三國誌·吳書·孫皓傳》,裴注引《晉紀》《襄陽記》。關於此戰吳軍損失數字,《晉書·王渾傳》為“首虜七千八百級”(第1202頁),而在戰後“二王”互相攻訐,王濬則向朝廷揭發說:“又聞吳人言,前張悌戰時,所殺財有二千人,而渾、浚露布言以萬計。”(第1214頁)顯然二千或以萬計都有些誇張,《晉書·王渾傳》所載應是較為可靠的數字。另外,關於此戰發生時間,《晉書·武帝紀》載於二月末,《資治通鑒》則載於三月初且不言出處。要當發生在二、三月之交時。


    [70] 《晉書·杜預傳》:“時眾軍會議,或曰:‘百年之寇,未可盡克。今向暑,水潦方降,疾疫將起,宜俟來冬,更為大舉。’預曰:‘昔樂毅藉濟西一戰以並強齊,今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數節之後,皆迎刃而解,無複著手處也。’遂指授群帥,徑造秣陵。所過城邑,莫不束手。議者乃以書謝之……”(第1030頁)


    [71] 《晉書·王濬傳》,第1210頁。“秣陵”即吳都建鄴,史書為避西晉末帝司馬鄴之諱而改。


    [72] 《晉書》卷六十一《周浚傳》,第1658頁。


    [73] 《晉書·王濬傳》,第1211頁。標點有部分改動。


    [74] 《晉書》卷四十二《唐彬傳》:“彬知賊寇已殄,孫皓將降,未至建鄴二百裏,稱疾遲留,以示不競。果有先到者爭物,後到者爭功,於時有識莫不高彬此舉。”(第1218頁)按,建鄴上遊二百裏,應是曆陽—牛渚,即王濬拒絕王渾建議之地。


    [75] 《晉書》卷四十《賈充傳》,第1170頁。


    [76] 《晉書·王濬傳》,第1211頁。王濬上書提及“臣以十五日至秣陵,而詔書以十六日起洛陽,其間懸闊,不相赴接”,十六日詔書內容未載,所以隻能做這種推測。


    [77] 《晉書·王濬傳》載王濬上書:“周浚以十六日前入皓宮”(第1214頁)。


    [78] 《晉書·王濬傳》載王濬上書,轉引王渾對他的批評:“瓶磬小器,蒙國厚恩,頻繁擢敘,遂過其任”。而王濬也承認“渾此言最信,內省慚懼”。(第1215頁)


    [79] 《晉書·王濬傳》,第120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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