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兵是出現最早、存在時間最長、戰術形式也最穩定的兵種。但可惜的是,中國史書對步兵的具體作戰方式記載極少。明代的王士禎在給戚繼光《紀效新書》作序時曾抱怨:漢武帝南平甌越、北掃匈奴,戰功赫奕,但司馬遷所作《史記》中,居然沒有任何對戰役過程的詳細描寫;各家傳世兵書撰寫者如孫子、吳起、司馬穰苴、韓信、諸葛亮等,又都側重於戰略思想,極少關注兵種構成和戰術運用,也使王士禎感歎:真正的軍人看了這些書也不能懂,文士能看懂卻也無法用於實戰。[1]這也正是戚繼光將自己的練兵和實戰經驗編寫成《紀效新書》的動機:“紀效”指側重使用效驗,“所以明非口耳空言”;“新書”則指它的現實性、實用性與以往兵法書都不相同,“所以明其出於法而不泥於法,合時措之宜也”[2]。


    在戚繼光之前,個別兵法著作中也有對兵種戰術的討論。較早的是戰國兵書《六韜》,但此書對步兵軍陣的討論較少,主要側重車、騎兵的運用;《大唐衛公李靖兵法》則與《六韜》相反,幾乎都是討論步兵的編組、訓練和作戰理論,基本未涉及騎兵。本書主要依據《大唐衛公李靖兵法》《六韜》和《紀效新書》,結合史書戰例及考古材料,研討中國冷兵器時代的步兵戰術問題。對於中國古代的步兵戰術,現代研究成果也比較少。雷海宗1938年的《中國文化與中國的兵》成書較早,[3]其主要內容為兵製史,對具體戰術少有論述。藍永蔚《春秋時期的步兵》一書,[4]是研究中國古代步兵戰術的開創性專著,下麵就在藍書基礎上進行深入討論。  第一節 古代步兵軍陣的隊列特征<h4>關於步兵軍陣隊列密度的討論</h4>


    藍永蔚《春秋時期的步兵》認為,春秋時步兵軍陣隊列的特點是:五名士兵為一“伍”,在戰陣中縱列站立;每名士兵前後間距1.8米;相鄰的每個“伍”之間,間距也是1.8米。[5]由此,整個軍陣中每一名士兵與前、後、左、右的士兵之間都是1.8米間距。但藍永蔚先生的這個判斷缺乏有力的史料支持,多有流於臆測之處,如:


    (一)藍認為“伍”在軍陣中是縱向而非橫列,但沒有給出這種推論的依據。


    (二)關於每名士兵前後間距1.8米,藍的推論過程是:每個“伍”的五名士兵使用的是不同的五種兵器,其中柄最長的是矛和殳,長度為三尋(24尺);五名士兵從前往後,使用的兵器依次變長,所以第四名士兵應當持三尋長的矛殳(第五名持遠射的弓箭),而且矛殳必須能長及最前麵的士兵,以便“隔人助殺”,即幫助最前的士兵一起作戰。所以第一到第四名士兵的距離應是三尋長,由此每一名士兵之間距離為一尋(1.84米)。但藍關於一個伍的五個士兵必須使用不同兵器的說法,在中國古代文獻和考古材料中也找不到任何支持。秦兵先生《五兵說質疑》反駁了藍永蔚“五兵”說,他根據文獻和考古材料指出,古人對冷兵器的習慣劃分隻有長兵(戈矛)、短兵(刀劍)和強弩三種,《周禮·司兵》中的“五兵”隻是習慣性泛稱,而將其坐實為五種具體兵器,隻是鄭玄等漢代注疏家為求嚴整而強做解釋,且各家說法也不一致。[6]


    (三)士兵左右間距,為什麽和前後間距一樣,必須也是1.8米?藍永蔚沒有給出任何解釋。


    為了證明軍陣中士兵之間的距離必須較大,藍永蔚多次引用了《司馬法·定爵》篇中的一句:“凡陣,行惟疏”[7]。但《司馬法·定爵》篇中原文是“凡陣,行惟疏,戰惟密”[8],藍永蔚不惜割裂文句、斷章取義以論證自己的觀點,是不足取的。本書認為,冷兵器時代步兵軍陣的特征是隊列嚴密而非疏散。至於軍陣中的隊列具體如何組成,隊列中每名士兵之間的距離多大,史料中缺乏詳細記載,現根據能搜尋到的有限材料進行論證。


    在公元前11世紀,周武王滅商的牧野之戰,周人共集中了“戎車三百乘,虎賁三千人,甲士四萬五千人”[9],《尚書》中的《牧誓》即武王對將士的臨戰演說,現場感很強,可能有真實的史料依據。其開端是:


    嗟!我友邦塚君禦事,司徒、司鄧、司空,亞旅、師氏,千夫長、百夫長,及庸,蜀、羌、髳、微、盧、彭、濮人。稱爾戈,比爾幹,立爾矛,予其誓![10]


    武王先曆數自己的部下軍官及同盟軍,要求他們列成臨陣戰鬥隊形,其中值得注意的是“比爾幹”一句。據經學家注釋,“幹”是盾牌,“比”是連接之意。[11]士兵作戰靠盾牌提供保護,所以盾牌之間要盡量緊密不留縫隙。商紂王有叔名“比幹”[12],說明這種戰術動作在當時很普遍,並非周人或周武王的獨創。


    秦代軍陣的隊列,可以從秦陵兵馬俑軍陣中獲得較具體的認識。一號俑坑以步兵為主,軍陣寬57米,最前排每行68人,平均每人占寬度近0.9米。兵馬俑形體比真人略大,則實戰中每名士兵占據的寬度在0.8—0.9米之間。[13]但出於俑坑地宮形製的局限,兵馬俑坑並不能完全代表真正軍陣。因為俑陣中要留出夯土隔牆的空間,以便架設頂層棚木。這樣,十道隔牆把軍陣主體分割為十一個縱隊(除了最前端三橫列弩兵)。每個縱隊寬度為一輛戰車,或四名士兵。這與中國古代步兵以伍(5人)、什(10人)為基本編製單位的習慣不符。這可能是工程製約了對真實軍陣的再現:戰車的寬度決定了地宮縱隊的最大寬度,如果再要加寬,就需要頂層的棚木更長,這無疑增加了成本和施工難度。秦俑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方陣中沒有盾牌的遺存。江陵睡虎地出土的秦律中盾和甲都是違法者繳納罰款的計量單位,說明秦軍中不應缺乏盾牌。但秦俑中為何沒有裝備盾牌,卻不太容易解釋。


    從戰國到漢代的兵書中也多有強調步陣必須密集、嚴整的原則。《司馬法·定爵》篇雲“凡陳,行惟疏,戰惟密”[14],即指出軍陣作戰時隊列一定要密集。但此處的“行”需做一辨析:“行”主要由兩個含義,一是指軍陣的行列;一是動詞“行進”之意。此處“行”與“戰”對稱,則應當是行進之意。意思是當軍陣移動時,為了機動迅速,戰士行列應當疏散一些,但對敵作戰時,則必須密集。《尉繚子·兵令上篇》亦雲:“陣以密則固,鋒以疏則達”[15]。即戰陣密集是為了堅固,使敵軍不易突破。但“鋒”宜稀疏,此“鋒”與陣相對舉,其意義不甚明確,可能是指起先鋒作用的騎兵、戰車部隊,類似秦陵兵馬俑中由車、騎兵組成的二號坑方陣,他們衝鋒時要靠馬匹奔馳的速度,所以在進攻中不能太密集。《六韜·戰步》篇在討論步兵遭遇到敵車、騎兵的突然攻擊時,認為必須“堅陣疾戰”[16],即靠堅固的步兵行列抵擋敵軍進攻。


    漢代到隋代的數百年中關於步兵戰陣的兵書理論較少。但從這一時期的軍事實踐看,步兵仍沿襲以外圍盾牌為掩護,組成緊密軍陣的傳統。為對抗這種步陣,必須從其最外圍隊列打開缺口。在南朝劉宋元嘉末的內戰中,沈法係對抗太子邵一方的進攻,他命士兵砍伐塹壕外的大樹,將樹幹縱向倒放。敵步兵前來進攻時,隊列被倒地的樹幹、樹枝分開,盾牌行列出現了缺口:“賊劭來攻,緣樹以進,彭棑多開隙”(彭棑即盾牌)。沈法係乘機命令弓箭手射擊,射死大量敵軍。[17]劉宋後廢帝時,桂陽王劉休範起兵進攻建康,蕭道成指揮反擊,雙方展開一場數百人規模的戰鬥。蕭道成部下的“三齊射手七百人,引強命中”,戰鬥力很強,休範軍展開進攻時“皆推楯而前”。蕭道成則指揮射手迂回到敵側麵,“分兵橫射”,繞開了敵盾牌防護的正麵,射死、傷敵百餘人,迫使其撤退。[18]這和商紂之際“比幹”的步兵隊列方式完全一致。


    到唐初的《大唐衛公李靖兵法》,則提出了一種比較稀疏的步陣排列方式,軍陣基本單位為50人隊,每隊占據十步見方的空間,隊之間左右間距也是十步。隊間空隙之後二十步,則是後排的預備隊(駐隊):


    諸教戰陣,每五十人為隊……隊別相去各十步,其隊方十步,分布使均。其駐隊塞空,去前隊二十步。[19]


    一步為五尺,當時一尺約今0.3米,則一步為1.5米,十步為15米,這是每隊五十人占據的空間。至於每隊的隊列:


    諸每隊布立,第一立隊頭,居前引戰;第二立執旗一人,以次立;左傔旗在左次立,右傔旗在右次立。其兵分作五行,傔旗後左右均立。第一行戰鋒七人次立,第二行戰鋒八人次立,第三行戰鋒九人次立,第四行戰鋒十人次立,第五行戰鋒十一人次立,並橫列,鼎足分布為隊。隊副一人撰兵後立,執陌刀,觀兵士不入者便斬。[20]


    如此,自第一至第五行分別有普通士兵7、8、9、10和11人。另外,隊頭在整個隊列之前;執旗、左右傔旗共三人,站在隊頭身後的第一行中,則第一行共有10人。這樣,每隊列成5個橫行,平均每行10人。由於每隊占據的橫寬為15米,平均每名士兵橫向占據1.5米的寬度。與兵馬俑等軍陣相比,李靖步陣的士兵隊列相對稀疏。但李靖同時又說,為了防止敵軍集中兵力突擊,我軍指揮官所在的隊要由三個普通的五十人隊組成,這種三合一隊占據的空間不變,還是十步見方,則士兵密度比普通戰隊要大三倍。按照李靖的部屬,每支三千人左右的軍隊,指揮官身邊要有兩到三個這種密集戰隊。在進行日常操練時,甚至還要進行五隊、十隊合成一隊的訓練。當500人擁擠到15米見方的空間中時,以每人占據0.5米的寬度計算,每行可容納30人,前後共17行,每行前後縱深不到一米,這種擁擠程度顯然無法作戰,需要向外擴展空間,但李靖對此並未做出說明。所以,《大唐衛公李靖兵法》中的步兵隊列原則,今日多有難以解釋之處,姑且存疑以俟方家。


    至於藍永蔚構擬的步兵陣列前後間距和左右間距完全相同,也缺乏史料依據和現實基礎。明代戚繼光編練抗倭軍隊時,用過兩種隊列編組形式。一種是他獨創的“鴛鴦陣”,另一種是古老的“立隊法”,即每“伍”五名士兵列一橫行,伍長居中,前後四個伍組成一小方陣“隊”:


    立隊法:以伍層站立,隊長居前,伍長居中,以成一方,縱橫成行。古所謂行伍,即此法也。[21]


    這種由小的橫行構成的20人方隊,和《大唐衛公李靖兵法》中的50人隊方陣構成原則基本相似。值得注意的是,步兵所謂“方陣”,一般指長度和寬度基本相同,而非士兵的行數和列數相同,即士兵的前後間距和左右間距不一定相同。所以戚繼光“立隊法”橫向有5人,但縱向隻有4人,左右間距小於前後間距。再如秦陵兵馬俑方陣,每個探方橫向平均有23人,縱向平均有18人;左右間距亦小於前後間距。[22]前述《大唐衛公李靖兵法》中,50人小隊成橫向5行、每行10人,占據十步見方空間,則前後間距為左右間距的二倍。再如中國2009年國慶閱兵方陣,橫向每行25人,共14行,前後間距亦大於左右間距。冷兵器戰爭的隊列左右間距較小,是為了隊形緊密、對敵作戰堅固,前後間距稍大則是便於隊列行進的機動性。


    冷兵器戰爭雖然已經成為曆史,無法重現。但近似冷兵器作戰的情況仍然存在,這就是現代都市中街頭示威者與防暴警察的打鬥場麵。從電視新聞和圖片報道中都可以看到,在街頭衝突中的防暴警察,都會列成非常緊密的橫向隊列,用盾牌防範投擲物,在打鬥中也非常注重保持隊列的連續性。這都是冷兵器戰爭的基本作戰原則。  <h4>步兵的作戰方式:陷陣</h4>


    在步兵軍陣交戰中,雙方隊列互相接近後,前排士兵交手肉搏互相砍殺,優勢一方會逐漸突破敵前方隊列,突入敵軍陣列的內部。戰國以來,習稱這種攻破敵陣列的行為為“陷陣(陳)”,在給將領統計戰功時,它和攻城首先衝上敵軍城頭的戰功“先登”一樣重要。《史記》記載漢初諸將的戰功時,“先登”常常與“陷陣”聯用,但兩者具體含義是有區別的。劉邦部將曹參在反秦和楚漢戰爭中戰功第一,《史記·曹相國世家》對其軍功有詳細記載,其中在東阿、南陽與秦軍作戰時都是“陷陳”之功。曹參統帥的主要是步兵,他所“陷”的應當也是敵步陣。


    需要注意的是,“陷陣”並非全殲或最終擊敗敵軍,而隻是在敵陣隊列中打開缺口。一旦敵隊列被衝開、軍陣被分割,直接後果就是指揮體係被打斷,統帥的指令無法通過軍官逐級傳達給一線士兵,這會給被分割的士兵造成極大的心理壓力,影響其戰鬥力發揮。加之傳統時代的步兵地位較低(與戰車兵、騎兵相比),作戰積極性普遍較差,一旦失去上級軍官的監督,很容易出現一哄而散的潰敗局麵。成功“陷陣”之後敵陣潰敗,才會出現對敵大追殺、大斬獲的局麵。所以“陷陣”和“先登”都是首要功勞。至於斬首或俘獲敵軍之功都是量的差異,和“陷陣”之功有質的區別。


    為了成功“陷陣”,衝開敵軍隊列,統帥會選擇強壯、有戰鬥經驗的士兵部屬在軍陣對敵的最前方。如東漢末呂布部下將領高順,就有七百餘名士兵組成的這種部隊:“鎧甲鬥具皆精練齊整,每所攻擊,無不破者,名為‘陷陳營’”[23]。曹操與呂布軍作戰時,雙方激戰一天都未退縮,曹操處於被動局麵,遂臨時“募陷陳”,應募士兵數千人,由典韋統帥,“皆重衣兩鎧,棄楯,但持長矛撩戟”,將呂布軍逼退,曹操乘機撤軍。[24]這次“陷陣”雖然沒有徹底擊敗敵軍,但為己方軍隊獲取了全身而退的機會,也是成功的作戰。


    從東漢末開始,騎兵逐漸承擔起衝擊步兵軍陣的任務,步兵精銳負責“陷陣”的現象開始減少,但從未消失。因為許多軍隊缺少戰馬和騎兵(特別是分裂時代的南方政權),而且步兵對地形適應性強,崎嶇山地、叢林湖沼等不便騎兵奔馳的環境仍要靠步兵作戰決勝。如西晉對東吳政權發起總攻時,東吳也派出一支軍隊渡江展開反衝擊。吳軍缺少騎兵,但他們有來自丹陽郡的精銳“刀楯”五千人(即一手持刀一手持盾的戰士),“號曰青巾兵,前後屢陷堅陳”,在與西晉淮南郡步兵決戰時,“三衝不動”,即無法衝陷晉軍陣列,遂失去控製開始潰退。晉軍乘機展開進攻,“吳軍以次土崩”,進入徹底潰敗,這次反擊遂宣告失敗。[25]這是試圖陷陣未成,反而遭遇慘敗的例子。再如隋朝名將楊素,他每次作戰都“先令一二百人赴敵”,如果成功“陷陣”則主力展開總攻;“如不能陷陣而還者”,則不管斬獲敵首級多少一律處斬,同時再選二三百人展開下一輪陷陣。這種血腥的做法使得將士畏懼而“有必死之心,由是戰無不勝”[26]。


    當雙方參戰的軍隊實力相當,雙方將士都富有作戰經驗,具有良好的心理素質時,往往出現一時難以“陷陣”的局麵,即使隊列某些部分出現動搖、斷裂,也會由後排或預備隊迅速補上。如《紀效新書》交待與敵接戰時的注意事項,在“勝負未分,前力已竭”時,主帥會擊鼓,士兵聞鼓聲後“第二層由前層空內間出,如圖(即鴛鴦陣圖)接應對敵”[27]。即由第二排士兵替換前排與敵交手作戰。雙方鏖戰一段時間後,會因傷亡、疲憊和心理壓力而撤出接戰狀態。但這種撤退並非不可收拾的潰敗,而是在經曆短暫休整、調整隊列、補充兵員甚至飲食後再度接戰。能夠堅持到最後,保持陣列嚴密完整的一方才是最後的勝利者。如前述曹操與呂布軍的戰鬥,雙方在一整天中連續作戰,都未發生潰敗,“自旦至日昳數十合,相持急”,顯示了雙方將士極高的軍事素質和組織紀律性。再如東魏、西魏會戰於洛陽城下,“是日置陣既大,首尾懸遠,從旦至未,戰數十合,氛霧四塞,莫能相知”,雙方在大半天內軍陣數十次接戰,退而複整,且其間不止有步兵軍陣的列隊肉搏,還包含著騎兵部隊的縱橫衝殺,雙方從統帥到普通士兵的戰鬥素養和承受的精神壓力,未曾經曆的人(包括當代所謂研究者)都是無法想象的。最終,西魏軍一些部隊間聯絡不暢,對戰局發生誤判而撤退,導致洛陽失守,東魏軍取得勝利。[28]  <h4>隊列的移動與軍陣的變化</h4>


    在實戰中,由數十人的步兵小隊列組成上千、上萬人的大型軍陣,軍陣還要移動接敵及撤退。對於統帥來說,這絕對不是一件輕而易舉之事。戚繼光雖是明代人,與本書討論的中古時代相隔較遠,但戚繼光時代的戰爭仍是以冷兵器為主,從中亦可歸納冷兵器戰爭的諸多特點。戚繼光用很通俗明白的語言描述了編組軍陣的困難:


    若萬眾無行伍、營陣,可自何處立?一人入萬眾中,何處容足?即十人,某在前、某在後、某在左、某在右?若不素定而預習之,至入場之內,張呼:“我隊在何處?”李呼:“我隊在何處?”便是呼頭目之名,得其所而從之,萬口喧嘩,可謂軍紀乎?下營之時,或分而合,或合而分,俱交鋒前後之事,可遲立詢問“我分向何隊、合向何隊”乎?[29]


    為了解決軍陣的編組指揮問題,冷兵器時代有“旗鼓”指揮體係,即用大眾可見的旗幟、可聽的金鼓規定一整套信號係統,用來對部隊發布進退及變陣指令。這在各家兵書中多有記載,《大唐衛公李靖兵法》和《紀效新書》言之尤詳,秦陵兵馬俑軍陣中也有金鼓等指揮裝備出土,本書暫不討論。但即使有這套相沿已久的指揮體係,以及士兵們經常性的操練,但在一些場合仍難免出現統帥無法將軍隊編組成需要的隊形,以至出現戚繼光描述的那種一團混亂的局麵。在西晉太康(280—289年)年間,晉武帝司馬炎一次外出射獵,當傍晚準備返回時,就發生了禁衛士兵無法組成護衛隊形“函”的問題。皇帝在馬車上等待許久,天已經黑下來時,隊列依舊混亂無法成行。都水使者陳勰曾經擔任軍官,熟悉軍令指揮體係,司馬炎命令他臨時指揮編隊,陳勰“舉白獸幡指麾,須臾之間而函成”,獲得皇帝的嘉獎。可見指揮隊列編組是一項技術性很強的工作。[30]


    對於統帥來說,通過旗、鼓命令指揮調度一支龐大的軍隊,是一件複雜的工作。但這種工作的困難之處,恰恰在於要將統帥意圖變成對士兵們的最簡單命令:行、駐、前、後、左、右。戚繼光總結說,士兵大都是愚民,往往連方向都分不清楚,所以對他們隻能以前後左右來命令,而不能用東南西北:“凡旗幟,製八方則色雜,而眾目難辨。如以東南西北為名,則愚民一時迷失方向,即難認。惟前後左右屬人之一身,但一人皆有前後左右,庶為易曉。”他讀《史記》到“孫子教吳王宮嬪戰”一篇不禁感歎—最簡單的才是最實用的:


    孫武子教宮嬪曰:汝“知而左右手、心、背乎?”嗚呼!此教戰之指南,此千載不傳之秘文,此餘獨悟之妙也!揭以示人,尤為可惜。[31]


    除了旗語和金鼓聲音,個別情況下,統帥也會讓聲音宏亮的部下大喊發令,指揮軍陣。[32]這樣做的好處是可以發布一些稍複雜的指令,有些內容是旗語、金鼓係統無法表達的;但缺點則是容易為敵方獲悉,且對個人依賴較強,所以隻能是金鼓旗語的一種補充。  第二節 軍陣的“非理性異動”<h4>信息不暢與群體緊張造成的軍陣異動</h4>


    在軍陣的隊列中,最前列的士兵視野比較開闊,但大多數在隊列後排的士兵,前後左右都是自己的戰友,視野範圍極為有限。北朝民歌《企喻歌》所唱就是軍陣隊列中士兵的這種感覺:“前行看後行,齊著鐵裲襠。前頭看後頭,齊著鐵鉾。”[33]士兵向前後左右顧盼時,看到的隻有自己戰友的一排排頭盔和胸甲而已。這種情況下,士兵們的行、轉、進、退,都要聽從附近隊列中基層軍官的口令,基層軍官則要關注統帥方向傳來的旗鼓指令—如果他有匹馬騎的話,視野會比徒步士兵稍好一些。如果基層軍官也徒步站立在隊列中,能了解的情況也就很有限了。


    有時軍陣已經列成許久,但一直沒有與敵接戰,文獻記載中這種情況有持續大半天甚至整個白天的,士兵在隊列中站立過久,難免受寒冷或酷熱天氣、便溺、饑渴等影響而產生嚴重不適。當軍陣前列或側翼已經與敵軍接戰搏殺時,隊列之中的士兵可能還對戰況進展一無所知。這種茫然感是隊列中普通士兵的最大威脅,流言蜚語或者某些微小的變故,都可能在極短時間內在隊列中傳揚開來,造成失控局麵。我們可以將這種軍陣中因歪曲、錯誤信息產生的變局,稱作軍陣的“非理性異動”。如東晉末丞相司馬道子集結軍隊,準備迎戰叛亂的殷仲堪、王恭等武裝。當朝廷士兵們在長江邊列陣時,軍陣中一匹戰馬受驚跳躍,踩踏了身邊的士兵,由此引發整個軍陣的惶恐異動,許多士兵被擁擠到江水中淹死,“忽有驚馬蹂藉軍中,因而擾亂,赴江而死者甚眾”[34]。


    這種信息不暢引發的“非理性異動”有時也會取得某種積極效果(雖然這種情況極少)。比如東晉中期桓溫討伐割據蜀地的李勢政權,雙方決戰於成都郊外。桓溫軍隊首度接戰失利,軍官戰死,前列的士兵都產生畏懼情緒。桓溫遂下令撤軍,但發令兵由於過於緊張,沒有敲表示撤退的“金”(鉦鑼之類),而錯敲了代表攻擊的鼓。晉軍士兵聽到鼓聲,以為戰局發生了重大轉折,遂一鼓作氣發動進攻,居然徹底擊潰了李勢軍隊。李勢隻得投降。[35]此次偶然性的傳令錯誤居然決定了桓溫伐蜀的成敗。


    中國戰爭史上,因為步兵軍陣的“非理性異動”而導致整場戰役勝負改觀,甚至影響曆史進程的例子,當數383年前秦與東晉的淝水之戰。此戰雙方都將主力部隊投入對壽陽城的爭奪,秦、晉分別據淝水(東南—西北流向)的西、東兩岸列陣,秦軍數量對晉軍占據壓倒性優勢。由於隔水無法開戰,晉軍要求秦軍稍向後撤,以便在西岸留出空地供兩軍決戰。秦帝苻堅準備趁晉軍渡水時進行騎兵突擊,遂同意晉軍的請求,下令秦軍軍陣整體後撤。當秦軍後撤時,晉軍八千名先鋒搶先涉水渡河並開始攻擊秦軍,加之秦軍陣列中又有人(晉軍降將朱序)高喊“秦兵敗矣”,導致秦軍全麵崩潰,晉軍主力乘機全部渡河展開攻勢,前秦軍隊徹底失敗。[36]值得注意的是,在秦軍軍陣剛開始潰敗時,苻堅之弟苻融曾帶騎兵主動出擊,試圖遏製晉軍的攻勢。這說明發生潰敗的隻是秦軍步兵陣列,而至少有部分騎兵仍處在可指揮狀態。但苻融在衝鋒中旋即“馬倒被殺”,騎兵部隊失去指揮,這一挽回戰局的努力也告失敗。[37]這也說明,步兵軍陣比騎兵更容易受誤導而產生“非理性異動”。這應該是因為步兵軍陣比騎兵更緊密,在戰鬥中更被動,心理壓力也更大。  <h4>“非理性異動”的另一種表現:軍營夜驚</h4>


    在軍陣隊列的“非理性異動”之外,另一種與之相似的現象也值得討論。這就是古代戰爭中軍隊的“夜驚”,即軍隊在夜間宿營時,因為一些極偶然的小事,如牲畜的嘶鳴、個別士兵的噩夢等,使多數將士陷入驚恐,甚至誤以為敵軍前來偷襲,而發生自相砍殺和逃散的局麵。


    比如十六國初,前、後趙軍激戰於洛陽,前趙帝劉曜親率部隊前往增援,首戰獲勝。當劉曜軍夜宿洛陽城西時,軍人“夜無故大驚”,軍隊失去控製而潰散,向後方逃奔,劉曜在澠池縣收集部隊,重整紀律,但當晚軍中再度夜驚,將士奔潰不能製止,一直逃回長安才告終。劉曜此次軍事行動因兩次鬧劇般的夜驚而宣告失敗。[38]


    考察史書中記載的諸次軍隊“夜驚”事件,普遍發生在兩軍作戰最為激烈時,地點主要是剛剛進入敵軍控製區內,或者兩軍長期鏖戰的戰線上。這種情況下,軍人因急行軍與作戰疲憊,加上擔憂被敵軍夜襲的心理壓力,很容易在漆黑的夜間被一些輕微的外界刺激觸發,演變為群體性歇斯底裏的驚恐局麵。如三國魏明帝時,東吳鄱陽太守周魴向魏軍發出詐降信號,魏揚州牧曹休信以為真,率部隊深入吳境,被吳軍優勢兵力擊敗於石亭。當夜魏軍夜驚,將士失去控製爭相逃往後方,所有兵器、輜重都被丟棄在營地。[39]前秦王朝崩潰後,叛將姚萇殺死苻堅,但他之後與敵軍作戰屢次戰敗,疑心是苻堅的神明作祟,遂在軍營中設立苻堅神像,叩拜祈求寬恕。但立像之後軍營中頻頻出現夜驚事變,姚萇隻得又毀壞了苻堅像。[40]


    由於戰陣和夜營中容易發生驚悚潰亂,所有將帥都非常重視對陣列和軍營的紀律約束。《大唐衛公李靖兵法》詳細規定了迎敵隊列及宿營的種種紀律,比如“不得扇動兵士,恐哧隊伍”,如果“無故驚軍,叫呼奔走,謬言煙塵”,以及借宗教、鬼神、陰陽卜筮等動搖眾心的,都處以斬首之刑。戰陣之中違反軍令、錯亂隊列的,後行士兵有義務將前行斬首。關於宿營的規定,詳細到不得在軍營內馳馬、不得在其他營區借宿,甚至士兵看到奇異的禽獸蟲蛇等動物,或者其他怪異事物靠近營壘,都不得擅自告知其他士兵,而是應該報告本部將帥。[41]戚繼光的《紀效新書》對這方麵的規定更為詳細。[42]


    總結戰爭史可以發現,發生戰場夜驚的軍隊,未必是剛剛成軍、缺乏戰鬥經驗的新兵部隊,反而往往是久經戰陣的老兵部隊居多。這說明夜驚與士兵的戰鬥素養、紀律性,以及軍官的指揮素質都沒有直接關係;僅僅強調紀律與訓練並不能完全防止夜驚。[43]戰史記載中,有經驗的將帥遇到部隊夜驚時往往以鎮靜待之,而非急於貫徹紀律、捉拿為首者。因為在黑夜的混亂環境中,命令無法順暢傳達,急於申明軍令反而會使局勢更加失控。如西漢景帝時七國之亂,太尉周亞夫與叛亂吳軍相持日久,軍隊夜間發生驚亂,士兵們自相攻擊,甚至混戰到周亞夫帳下,但周亞夫一直躺臥不肯起床。不久後騷亂便趨於安靜。[44]三國時,魏汝南太守田豫長期駐防在戰線上,一次他率部阻擊吳軍時軍中夜驚,士兵都傳言吳軍正在進攻。田豫也不肯起床,同時下令對擅自行動者處斬。稍後營內安定,發現並沒有敵軍進攻。[45]南朝劉宋末,蕭道成據守新亭壘與桂陽王劉休範部作戰,兩軍在深夜大雨中連續作戰,“鼓叫不複相聞,將士積日不得寢食”,蕭道成營壘中有戰馬驚跑,造成軍人驚恐混亂,到處跑動。蕭道成“秉燭正坐,厲聲嗬止之,如此者數四”,保持軍營未發生潰敗。[46]從今天的觀點來看,軍陣“非理性異動”和軍營“夜驚”都屬於大眾心理學的研究範疇,即在人口密度和心理壓力極大、信息傳遞不暢的情況下發生的極端行為。  第三節 先秦至隋代的步兵軍陣變化趨勢


    以上是關於步兵軍陣的隊列編組及運動作戰的總體原則,側重普遍性。下文則對古代文獻及考古材料中幾個步陣個案進行討論,側重特殊性與發展變化規律。  <h4>《國語》中的夫差吳兵方陣</h4>


    春秋時期列國間戰爭主要是貴族化的車戰,步兵居於次要地位,文獻對步戰的記載也極少。到春秋末期,南方的吳國、越國崛起並參與中原戰爭。吳國介入中原戰爭初期也使用戰車,不久後則轉變成以步兵為主力。這種轉變的原因既有社會方麵的,即吳國並不具有中原列國貴族政治基礎,不拘泥於傳統,比較容易適應新的戰術形式;也有自然條件的限製,即吳地處水鄉澤國,且南方缺少馬匹,維持戰車部隊成本高昂且作用有限。加之吳軍開掘了自長江進入淮河及泗水的航道,水運使其擺脫了對畜力車輛的依賴,船載步兵可以直接進入中原。[47]


    周敬王三十八年(前482年)夏,吳王夫差率兵北上,與晉、魯等國會盟追求中原霸主地位。此次吳、晉爭執盟誓順序,互不相讓。夫差遂率吳軍列陣向晉軍示威。這是史書中最早的大規模步兵戰陣記載。吳軍陣列的形式為:


    陳士卒百人,以為徹行百行。行頭皆官師,擁鐸拱稽,建肥胡,奉文犀之渠。十行一嬖大夫,建旌提鼓,挾經秉枹。十旌一將軍……萬人以為方陣。[48]


    可見吳軍是以步兵百人一行為一編製單位,長官稱“官師”,十行千人,長官為“嬖大夫”,百行萬人為一方陣,長官為將軍。這樣的方陣共左、中、右三個。當然,長、寬皆為百人的軍陣未必是正方形,因為士兵的左右間距一般小於前後間距,已見前節。所以這種軍陣的縱深長度會大於寬度,但這種長方形陣也可以叫方陣,如同秦俑一號坑的長方形軍陣也可稱為方陣。


    吳軍方陣的“徹行”是縱行。因為每行最前列的官師所擁“文犀之渠”,據韋昭注“謂楯也”,即犀牛皮盾。官師居於前方,才有執盾防禦敵軍箭矢的必要。這種以縱隊列陣、軍官都在前列的做法,應是從車戰戰術照搬而來,未必適合步兵作戰。[49]因為步兵軍陣行動緩慢,兩軍逼近交戰時,隻有前列士兵能參與作戰,傷亡概率最高。官師在前一旦傷亡,整個縱隊就失去了指揮。當然,也許官師隻是執盾為身後的下屬提供保護,開戰時則是兩人擁擠在盾牌後一起作戰:這種情況可以參考戚繼光的鴛鴦陣,其伍長往往執長盾牌居前,為身後的士兵提供掩護。所以戚繼光特意規定,如果伍長牌手戰死而其部下撤退的,全部予以連坐斬首。[50]另外,官師在第一排與敵作戰,不可能分心指揮後麵的99名部屬。步兵往往由社會地位較低的農民組成,戰鬥積極性也低,一旦沒有軍官監視督戰很容易臨陣脫逃。歐洲14世紀的瑞士長矛步兵方陣,其特點也是列長都在第一排。但這些長矛兵來自相同的山區部族,自幼一起長大,戰士間關係十分密切,不必擔心逃兵問題。[51]當然吳軍方陣也有一種可能,就是其主力步兵都是具有一定社會地位的士大夫,作戰決心不成問題,這也是貴族戰車時代的遺存和過渡。戰國以後的步兵主要是征發農民或賤民性質的世襲兵,就難用這種隊形戰術了。


    在《大唐衛公李靖兵法》中,步陣基本隊列是5橫行、每行10人的50人小方隊,《紀效新書》(十八卷本)中“立隊法”則是4橫行、每行5人的20人小方隊,這樣既便於第一行的士兵協作對敵,又便於隊長統一指揮。反觀吳軍的這種布置,可能和當時的步兵軍陣戰術尚不成熟有關。因為這是吳軍第一次以步兵主力進入中原。以往吳軍經常與楚、越作戰,步兵運用較多,但在南方的叢林水網環境中,可能沒有進行過這種大型方陣戰鬥。另外,此次吳軍的戰術意圖也值得探討。因為晉軍還沿襲著以戰車為主力的春秋慣例,一旦戰車整隊衝鋒,吳軍很難避免被踩踏和碾壓的命運。吳軍這次布陣是乘夜間秘密進行,[52]列陣完畢後開進到晉軍營壘前一裏處,當時天色始明(昧明),使營中的晉軍猝不及防。以當時慣例,軍營外都築有壘牆,牆內是宿營、炊灶等生活區,沒有空間整隊列陣。如果這時晉軍開出營壘列陣,吳軍就可以趁晉軍出營時的無序狀態展開進攻,未形成陣列的晉軍必然大敗。以前晉軍也曾遭遇過楚軍這種“晨壓晉軍而陳”(前575年,晉楚鄢陵之戰),區別在於當時楚軍主力是戰車兵,晉軍的對策則是“夷井塞灶”,在軍營內原地駕車列陣,然後平毀壘牆整體開出迎戰。[53]這次如果晉軍采用相同的辦法,吳軍則不會在原地等待晉軍整隊,而是會直接衝向晉營壘,展開攻城式的圍攻作戰,這恰恰也是步兵的長項。所以晉軍這次未敢與吳軍開戰,而是選擇了和平會盟。應當說,夫差步陣這次雖然沒有投入實戰,卻是一次成功的亮相。


    史書對戰國時期戰爭的記載都非常簡略,使我們難以總結當時的步兵具體戰術特征,但秦陵的兵馬俑軍陣是一個難得的材料,使我們得以了解秦朝步兵軍陣形態。秦陵兵馬俑軍陣和《國語》中的吳兵方陣有一個共同特征,就是縱深較長的長方形。吳兵方陣的縱深為百人,秦陵兵馬俑的一號步兵俑坑正麵寬57米、縱深184米,深度甚至達寬度的三倍。這說明戰國到秦代,步兵軍陣的主要特征是密集的方形陣列,對敵的正麵不會太寬,或者說寬度不會明顯大於縱深。但在這個背景下,列國仍會有些自己特色的方陣隊形和戰術特點。《吳子·料敵》篇雲:“齊陳重而不堅,秦陳散而自鬥,楚陳整而不久,燕陳守而不走,三晉陳治而不用”[54]。雖然未必全是實際情況,但也反映出列國軍陣仍有一些自己的特點。漢初劉邦與淮南王英布作戰,“望布軍置陳如項籍軍,上惡之”[55]。英布曾長期隨項羽(籍)作戰,其軍陣也有項羽風格。《史記》對秦漢之際幾次大會戰的記載很簡略,沒有具體的軍陣布局,也許司馬遷對此不甚了解,以至現在也無從討論。  <h4>328年洛陽之戰與步陣的“扁平化”趨勢</h4>


    兩漢到三國時期,關於步兵軍陣作戰的詳細記載依然很少。但到十六國和南北朝時,這方麵的史料稍有增多。十六國初期,劉曜前趙與石勒後趙的洛陽之戰就體現了步兵軍陣一種新的趨勢:縱深變淺、寬度變大。


    328年,劉曜與石勒決戰於洛陽城西,劉曜“軍十餘萬”[56],“陳於洛西,南北十餘裏”[57]。當時劉曜在西,石勒在東,劉曜軍是南北拉開了十餘裏的寬度。劉曜軍中應有三分之一左右為騎兵,不會和步兵混合列陣。暫以步兵為整十萬人,且全列為戰陣計算,每華裏正麵平均有萬人,如正麵一人占據一米的寬度,則縱深僅有二十餘人。比起吳兵和秦陵的軍陣,這種縱深顯然是太淺了。但詳細分析《晉書》關於兩趙洛陽之戰的記載,會發現一種可能性,就是劉曜軍陣並非一開始就如此之寬,而是在戰鬥過程中經曆了一個逐漸橫向(向南)伸展的過程,這個橫向伸展的目的,似乎是為了實現對敵陣的側翼包抄,即試圖以己方的正麵軍隊攻擊石勒軍的側翼。下麵對戰鬥中劉曜軍陣的變化做一梳理:


    《晉書·劉曜載記》雲,劉曜軍本來是在圍攻金鏞城,得知石勒親自率軍趕來後,劉曜才“使攝金墉之圍,陳於洛西”。金鏞城在洛陽大城突出的西北角,劉曜軍解除圍城後,應當是列陣於洛陽城西偏北,基本在穀水以北的方位。


    開戰之前,石勒後趙軍隊已經全部進入洛陽城,共有“步卒六萬,騎二萬七千”。第一支出城的後趙軍是石虎率領的三萬名步兵,他們“自城北而西,攻其(劉曜)中軍”。石虎部應是從金鏞城開出的,之前劉曜軍一直猛攻金鏞,這三萬名步兵應是在此處守城用。當他們從金鏞開出向西時,正對的是劉曜中軍位置,也可證開戰初期劉曜軍陣整體偏北。


    但就在這一輪的步兵對戰中,雙方的軍陣一直在向橫向延伸。由於戰場北部是邙山高地,不便軍陣展開,雙方隻能向南方,即劉曜軍右翼、石虎軍左翼延伸。《劉曜載記》雲:“(曜)至於西陽門,捴(揮)陣就平”,按,西陽門為洛陽城西的中門,門外已經是平地,所以這裏兩句的位置似應互換,即劉曜中軍原本在邙山與平地的連接處,他希望軍陣向平地展開(就平),才使部隊向南延伸到了正對著西陽門的位置。此時前趙軍正麵已經拉開了半個洛陽城的長度,正麵才達到了“南北十餘裏”。


    石虎軍遠少於劉曜主力,難以無限拉寬,且隨著橫向展開軍陣縱深變淺,很容易被劉曜軍擊潰。但這種情況並未發生,因為在石虎部奮力抵抗的同時,後趙騎兵部隊從洛陽城內開出,對劉曜軍進行了致命打擊:“石堪、石聰等各以精騎八千,城西而北,擊其前鋒,大戰於西陽門。”劉曜本人此時正在麵對西陽門的位置,即己方軍陣的最南端,這說明他一直處在軍陣伸展的最前方,此時直接受到打擊,他本人也被石堪所部俘獲。石堪、石聰騎兵出城的位置,應當是城西正中及偏南的西陽門、西明門,從西明門出城的騎兵要向北才能攻擊劉曜軍,即所謂“城西而北,擊其前鋒”。


    當石堪、石聰騎兵攻擊劉曜軍突出的右翼時,石勒也率最後的三萬步兵、一萬騎兵開出,“躬貫甲胄,出自閶闔,夾擊之”。閶闔門在城西偏北,西明門和金鏞城之間,正對著劉曜軍拉伸開的中央部位,且這個方向受石虎步兵壓力最重。在劉曜已經被俘獲的情況下,這一輪打擊如摧枯拉朽,最終造成了前趙軍的徹底崩潰,“斬首五萬餘級,枕屍於金穀”。


    按,此劉曜軍隊最為集中的“金穀”需要做一考辨。據《水經注》卷十六“穀水”條,穀水在洛陽以西,自西向東流,在(漢魏北朝)洛陽城西三十裏的河南縣故城向南注入洛水。但自東漢、西晉以來對穀水水道做了人工延伸,使其向西北流,直至洛陽城西北角匯入護城河水係。金穀地名來自穀水左岸的一條小支流—金穀水,西晉富豪石崇的金穀園亦得名於此。劉曜軍集中之地,應在金穀水匯入穀水的匯合處,距離洛陽城西牆不到十裏之遙。此金穀為泛稱,並非特指金穀園舊址,因為戰場範圍較大,史書隻是用以借指穀與金穀兩水所夾之地。這也說明後趙軍主力所處仍比西明門,甚至比閶闔門還要偏北,即劉曜在“揮陣就平”時,隻有部分後趙軍能夠及時向側翼機動。急於向側翼伸展包抄,而未能顧及己方軍陣的整體布局,是劉曜此戰失敗的主要原因。當然,劉曜本人臨戰酗酒大醉,被攻擊時又急於“昏醉奔退”,是慘敗的主觀因素。值得注意的是,劉曜在試圖逃命時“馬陷石渠,墜於冰上”而被追騎俘獲(《晉書·劉曜載記》),這裏的石渠和冰的位置,應為穀水河道上著名的“千金堰”,在洛陽西十餘裏。[58]這說明劉曜還是想向自己軍陣主力的後方逃跑。


    328年劉曜洛陽之戰的失敗,主要原因是他未曾考慮到敵後備部隊(特別是騎兵)突然投入戰鬥,以及他自己在昏醉狀態下喪失戰鬥意誌、沒能與敵騎兵進行頑強對抗。但劉曜這種試圖拉寬己方軍陣正麵寬度、對敵陣側翼實現合圍打擊的意圖,卻代表了中國步兵軍陣發展的一個趨勢。從此之後,步兵陣列,特別是大規模會戰中的步兵軍陣,一直朝著寬正麵、淺縱深的方向發展。


    除了步兵軍陣之間對抗的需要,這個趨勢背後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衝擊騎兵的發展。正是從十六國初期開始,裝備馬鐙、馬槊甚至馬鎧的騎兵開始普及,這種騎兵能夠以其強大衝擊力直接衝破步兵的密集陣列,成功“陷”入敵步兵軍陣。步兵軍陣縱深過大會導致兵力過於集中,如果被敵騎兵深入衝擊,多層隊列的指揮鏈都會斷裂,整個軍陣將完全失控。所以自十六國開始,步兵軍陣縱深變淺,而正麵寬度加大,也是為了加強軍陣總體的“彈性”,即受到衝擊時損失的降低,以及被敵騎兵成功穿過之後軍陣的自我恢複能力:當敵騎兵衝向這種寬正麵、淺縱深的步陣時,迎麵的步兵即使難以迎戰,也可以很方便地向兩側或者側後稍做撤退,待敵騎衝過之後重新“合攏”陣列。所以在東晉十六國和南北朝乃至隋唐時期,經常發生騎兵穿過敵步兵陣列,直達其後方的情況,而步兵軍陣經過這種穿透後並未喪失指揮和反應能力,需要騎兵掉頭進行第二次甚至多次反複衝擊(詳見前文騎兵部分的論述)。


    劉曜的這種戰術意圖,可以與《紀效新書》中的交戰原則相呼應。戚繼光在談到以軍陣正麵迎敵時說:


    其兩翼之兵,先大張其勢,望外開行。俟將戰,急於賊之兩邊,各令一半自外圍戳而來;各令一半伏住,俟賊到正麵,兵俱將牌立定不動,兩奇兵急合。賊必分兵迎我兩來奇兵。俟賊四顧奪氣,正麵兵即擁牌夾戰。[59]


    即軍陣在迎敵前進時,左右兩翼主動向兩側拉開。接近敵軍時,正麵迎敵的隊伍立定不動,等待兩翼對敵兩側實現合圍。戚繼光將這進行合圍的兩翼部隊稱為“奇兵”,敵軍兩翼被包抄,軍心不穩,我正麵軍隊再發起攻擊。當然,這種戰術自4世紀以來,已經經曆了上千年的積累,到戚繼光時代已經相當成熟,不具有獨創性。他能在抗倭戰爭中運用這種戰術,很重要的原因是明軍對倭寇有數量優勢,即在雙方戰術思路相同的情況下,比正麵寬度必然會變成比軍隊數量。


    不過,並非隻有數量優勢的軍隊才適宜這種“扁平化”寬正麵合圍戰術。因為它還受到另一個製約因素,就是軍隊紀律性、士氣的影響。十六國時期步兵軍陣“扁平化”體現很明顯的,當數與姚萇作戰的前秦苻登部隊。首先,他們的軍陣是“每戰,以長槊鉤刃為方圓大陣,知有厚薄,從中分配,故人自為戰,所向無前”[60]。“方圓大陣”的“大”,是指正麵的寬度大,為此最大程度地降低了軍陣的縱深,確保與敵直接接戰的第一線有足夠的兵力即可,其餘未接戰兵力並不在隊列後麵消極等待,而是機動巡回,發現第一線有薄弱處就及時補充。


    其次,苻登軍隊的陣型可圓可方。步兵正式作戰時都是方形軍陣,這是直線形的基層隊列所決定的,很容易理解。實戰中出現所謂“圓陣”,都是被敵軍包圍,士兵因恐懼而相互靠近和向心收縮,軍陣突出的四角消失,才形成圓形。[61]在勢均力敵的戰鬥中軍陣不會是圓形,因為弧形的隊列不容易排列,更不易統一指揮調度。苻登所部軍隊會成為圓形,可能也因為他們經常出於數量劣勢,處於被包圍或半包圍狀態,但不同的是他們的“圓陣”是空心,仍是以主要兵力保證接敵的第一線。但苻登軍隊的不可複製之處,在於其頑強的戰鬥意誌。這支軍隊為了給前秦皇帝苻堅複仇,都以必死之心作戰。他們帶著苻堅靈位參加每次戰鬥,士兵甲胄上都刻“死休”二字以示至死方休之心,甚至經常不帶軍糧而以敵軍屍體為食。這種旺盛的作戰意誌是曆代絕大多數步兵部隊都無法具備的。就像戚繼光描繪的那些走上真正戰場的士兵,往往有缺乏勇氣者,即使平時武藝熟練,實戰中卻“臨事怕死,手足倉卒,至有倒執矢戈,盡乃失其故態,常先眾而走”;或者雖身高力大,臨陣則“足軟眼花,呼之不聞,推之不動”[62]。所以苻登軍陣在常規戰術教程上並無太大意義。但苻登軍陣說明,步兵軍陣的戰鬥威力隻在於第一行與敵直接接戰的士兵,像《國語·吳語》或者秦陵兵馬俑那種縱深達百人的隊列,是一種很不“經濟”的戰鬥方式。而要降低縱深,提高戰鬥效率,其前提是士兵的素質和主動戰鬥意誌,這恰恰也是多數步兵軍隊所缺乏的。作為一名統帥,在決定己方軍陣的寬度和縱深時,除了要考慮戰場地形、敵軍數量和隊形之外,還要必須考慮己方步兵的紀律性和戰鬥意誌,即使軍陣寬度和士兵戰鬥意誌具有正向相關性。  <h4>北朝大規模會戰中的的步兵軍陣</h4>


    北朝後期,東西方政權(東魏北齊與西魏北周)之間進行了連續多年的戰爭。這兩個政權都由北魏後期大戰亂中崛起的六鎮軍人勢力組成,將士的戰鬥技能和戰術素養普遍較高,兩個政權的戰爭動員能力也極強。最能代表這一時期軍陣戰術水平的,是雙方進行的幾次大規模會戰:537年,東魏高歡進攻西魏宇文泰的沙苑之戰;538年、543年宇文泰與高歡在洛陽郊外進行的兩次大規模會戰,即所謂河橋之戰與邙山之戰;以及576年北周進攻北齊的晉陽會戰。這四次會戰,雙方投入的兵力都在十萬人左右(隻有沙苑之戰時西魏軍隊略少)。


    關於會戰中雙方軍陣的寬度,史書則記載不多。538年河橋之戰,《周書》隻說由於當天雙方的軍陣寬度過大,戰鬥開始後人馬踩踏起的塵埃遮天蔽日,使得周軍的中軍和左右兩翼都失去聯係,進入各自為戰的狀態。西魏統帥宇文泰指揮的中軍突入東魏軍陣,俘獲敵軍一萬五千餘名,更多的東魏軍被逼入黃河淹死。但西魏軍趙貴、怡峰指揮的左軍,獨孤信、李遠指揮的右軍都作戰失利,又與中軍失去聯係,以為中軍已經覆滅,都擅自丟棄士兵而還。李虎、念賢率後軍充當預備隊,見到獨孤信、李遠等撤退,也隨之班師。西魏軍隊因而受到極大損失。[63]這說明在當時的通信條件下,由於軍陣正麵拉開過寬,超過十萬人的會戰已經無法實現統一指揮,隻能依靠事先的部署和各分隊將領的應變能力。


    576年,北周皇帝宇文邕率主力進攻北齊,與齊帝高緯會戰於晉陽城下。此戰齊軍在北,周軍在南,周軍投入八萬人,“置陣東西二十餘裏”[64],平均正麵每米的縱深隻有十人左右。齊軍兵力與周軍相近,[65]隻是由於北齊後主高緯昏庸無能,臨陣先逃,造成慘敗,北齊不久便亡於周。


    這四場大規模會戰的軍陣幾乎都有一個普遍現象,就是雙方接戰時,總有一方的左翼首先被擊敗。似乎當時統帥習慣將實力較強的部隊部署在右翼,而將較弱的部隊放在左翼,進攻時,也習慣重點打擊敵軍的左翼。比如沙苑之戰時,西魏的左軍首先遭到敵攻擊,但右軍統帥李弼帶六十名騎兵衝鋒,將進攻左翼的敵軍衝散,西魏軍乘機取勝。[66]543年邙山之戰,東魏右軍統帥彭樂帶數千騎兵,首先衝擊西魏軍左翼趙貴等部,成功貫穿後又順勢直至西魏中軍,宇文泰也幾乎被彭樂刺死。[67]但西魏中軍和右軍成功擊敗了東魏中軍,才避免了全軍覆沒的危險。576年周齊晉陽之戰,齊軍也是東側部隊先發生退縮。齊軍陣朝南,東側正是左翼,後主高緯因為恐懼逃跑。[68]


    十六國北朝以來這種寬正麵、淺縱深的大規模會戰,其流風餘韻直到唐初。武德四年(621年),李世民與竇建德在洛陽東的虎牢決戰。此戰為李世民、李元吉聯合出兵攻打洛陽王世充,竇建德自東方趕來救援王世充。李世民遂帶一部分部隊向東阻擊。竇建德軍共十餘萬人朝西列陣,隊列北自黃河,南至鵲山,綿延二十餘裏。史書對李世民軍隊數量記載不詳,且在描述戰鬥過程時,隻注重刻畫李世民本人率領騎兵衝鋒的事跡,對戰場全局的全麵介紹太少,[69]但此戰中雙方都以寬正麵、淺縱深的扁平軍陣進行戰鬥,則是基本清楚的。  第四節 南方步兵的特殊戰術形式<h4>裝備特征:短兵器為主</h4>


    以上主要是討論北方地理環境中的步兵軍陣戰術。自先秦至漢末,多數大規模戰爭都發生在以中原為中心的北方地區,但三國和東晉南北朝的分裂時期,江南地區長期存在割據政權,南北間戰爭及南方內戰很多,出現了一些與北方不同的步兵戰術。


    在步兵使用的武器上,南方軍隊比較明顯的特征是多使用短兵器,尤其以戰刀和盾牌組合為主。長柄的矛、矟、戟等兵器使用較少。這可能因為南方多山林,長柄兵器在茂密的叢林中不便揮舞;另外,南方水網地帶步兵多乘船機動,長柄兵器不易在船艙內攜帶,水戰時更難以在船艙內揮舞。東吳權臣諸葛恪與魏軍會戰於東關,魏軍在高堤上築城固守,吳軍以敢死之士“解置鎧甲,不持矛戟,但兜鍪刀楯”爬上堤岸,然後“鼓噪亂斫”,大敗魏軍。[70]據此記載,吳軍中應當裝備有矛戟長兵,隻是未投入使用。但在西晉發動全麵伐吳之戰時,吳軍主力渡江迎擊,其中丹楊太守沈瑩率領的“丹楊銳卒刀楯五千”屢次擊敗晉軍,[71]則是全部以刀和盾牌為兵器。


    《漢書·晁錯傳》雲:“萑葦竹蕭,屮木蒙蘢,支葉茂接,此矛鋋之地也,長戟二不當一。”顏師古注曰:“鋋,鐵把短矛也。”[72]短矛強於長戟,因其便於在密林中揮舞。在東晉末,盧循率領天師道軍隊從廣州遠襲建康,與劉裕指揮的晉軍對抗。天師道軍數千人在江邊登陸,“皆長刀矛鋋,精甲曜日”,一度將晉軍逼退。但劉裕調一支從南燕俘獲的鮮卑長槊步兵投入戰鬥,天師道軍無法抵抗,隻得撤退回船上。[73]可見在較開闊的地形上,天師道軍的短矛難以對抗來自北方的長槊。


    劉裕晉軍與北方政權作戰時,其軍隊也以使用短兵器著稱。在其遠征後秦時,沈田子偏師與秦帝姚泓的主力部隊會戰於藍田。麵對數量居絕對優勢的秦軍,沈田子“所領江東勇士,便習短兵”,徑直衝入秦軍陣中將其擊潰。[74]宋明帝初年的內戰中,衡陽內史王應之與行湘州事何慧文屬於不同陣營,雙方在長沙城下作戰,“應之勇氣奮發,擊殺數人,遂與慧文交手戰,斫慧文八創,慧文斫應之斷足,遂殺之”[75],可見雙方統帥都是持戰刀,徒步對砍。當時宋明帝一方的將領阮佃夫招募數百名蜀人參戰,這些蜀人“皆著犀皮鎧,執短兵”,在江東戰場表現出色。當時另一位在浙東作戰的將領劉亮也以擅刀楯著稱,每次戰鬥都持刀、楯衝鋒在前,直接殺入敵陣列。敵軍在水塘間的道路上樹立木柵,由於地勢狹隘難以攻克,劉亮則“負楯而進,直入重柵,眾軍因之,即皆摧破”[76]。這些都屬於典型江南水網地區的戰鬥形態。


    為了便於在水濱沼澤中作戰,南方軍隊有時還使用一些特殊裝備。如宋文帝劉義隆死後的內戰中,兩軍在曲阿奔牛塘遭遇,塘堤路窄,兩側水中長滿水草,時人稱為“菰封”。但其中顧彬之一方士兵帶有“籃屐”,可能是鞋底類似竹籃,麵積較大,可以踩在水草中而不下陷。憑借這種籃屐,顧彬之軍撤到兩側水草中,用弓箭夾射塘路上的敵軍而取勝。[77]  <h4>步兵對騎兵衝擊的防禦</h4>


    步兵作戰的對手不僅有步兵,還有敵騎兵部隊。春秋戰國時,步兵就有被敵戰車部隊衝擊的危險。在騎兵還沒有裝備馬鐙的時代也可能試圖衝擊步兵,所以步兵軍陣習慣以矛戟等長柄兵器組成最外圍隊列,防範敵車騎的高速衝擊。自馬鐙普及後,這種威脅比以往大大增加了,但步兵的技戰術沒有革命性變化。一些簡單的設施仍能起到些防範敵騎兵的作用。比如將槍矛斜插在地上就可以防備敵騎衝擊。西晉末,擅長騎戰的巴人流民李特等在蜀地起義,在成都城下的戰鬥中,特侄李蕩騎馬追擊敵軍,“觸倚矛被傷死”,“倚矛”大概就是斜埋入地中防禦騎兵的矛。[78]北魏後期,爾朱天光與關西的萬俟道洛作戰,為防止道洛軍乘夜突圍出城,爾朱天光“密使軍人多作木槍,各長七尺,至黃昏時,布立人馬為防衛之勢,周匝立槍,要路加厚。又伏人槍中,備其衝突”,當夜,道洛騎兵果然試圖衝出,結果衝到木槍上,“馬各傷倒”,都被擒獲。[79]


    在爾朱天光之前,北魏曾派崔延伯平定關西的萬俟氏叛亂,為了防範其騎兵,崔延伯采取了一種比較笨重的方法:用鐵鏈和鐵柱將大木板連接起來,由身體強壯的士兵抬、背而行,構成軍陣外圍,其他士兵和輜重都躲在中間,“號為排城”。但這種設施過於笨重,士兵不堪重負,“兵力疲怠,賊乃乘間得入排城”,崔延伯軍因而大敗。[80]這說明如果步兵軍陣所依托的掩護過於笨重,必然降低其戰鬥力。[81]


    實戰中,步兵賴以防範騎兵衝擊的主要手段,是運輸軍糧輜重的大車。這是曆史很悠久的戰術。西漢衛青出擊匈奴曾用武剛車環繞保衛輜重,李陵步兵也依托大車與匈奴對峙多日。且這種戰術也非中原軍隊獨有,因為草原民族也使用大車進行遊牧遷徙,他們在對抗敵優勢騎兵時也會這樣做。北魏早期,匈奴劉部的優勢騎兵將拓跋珪軍包圍,“太祖乃以車為方營,並戰並前”,將劉部騎兵擊退。[82]後秦姚泓時,其北境戍將姚恢不堪赫連勃勃的壓力,也率領部屬“以車為方陣”撤往長安。[83]


    東晉南朝政權缺少騎兵,為對抗強大的北方騎兵威脅,更加倚重車輛對步兵的保護。最早進行這種嚐試的是東晉末年的劉裕。在409年北伐南燕時,為了對抗慕容鮮卑的具裝騎兵,以步兵為主力的晉軍將四千輛大車部署在隊伍的兩側,車輛首尾相連而行,車上張掛布幔以遮蔽箭矢和阻擋敵軍視野,“禦者執矟”以防範敵騎兵衝擊,同時也說明這些大車都是畜力拖曳的,不然不會有“禦者”。這支晉軍頂住了上萬鮮卑騎兵的攻擊並攻克臨朐,為全麵占領南燕奠定了基礎。[84]


    在418年,劉裕西上進攻後秦政權,主力部隊溯黃河而上時,經常受到河北岸的北魏騎兵攻擊。劉裕步兵再次以車輛為掩護作戰:晉軍七百人、車百輛首先在北岸登陸,車輛連接呈弧形排列,兩端臨河,中間距河百步,總體呈彎月狀的所謂“卻月陣”;之後以二千人增援,每車配屬二十七名士兵、大弩一張,同時在朝外的車轅上樹立大盾牌(彭排)。北魏三萬餘騎兵發起衝擊,晉軍則依托車輛用弓弩和短兵作戰。北魏騎兵無法衝開車營組成的壁壘,都下馬蜂擁而上,試圖以搭人梯的方式爬過彭排。晉軍則將長槊截短為三四尺,架在彭排縫隙中以大錘錘擊,像釘釘子一樣刺穿外側密集的魏軍,“一槊輒洞貫三四虜”。魏軍潰敗,晉軍追斬北魏青州刺史阿薄幹。[85]此次戰鬥使魏軍遭受較大傷亡,之後再未敢主動進犯晉軍,從而使劉裕得以全力攻滅後秦政權。


    劉裕之後,南朝步兵更多地是依托車輛進行消極防禦。宋文帝元嘉時,北魏時常襲掠河南的青州、兗州地區,禦史中丞何承天建言備邊,其中有建議征集五百輛車,每車用二牛拖曳,“參合鉤連,以衛其眾”,可以保護平原地區的居民撤往險要地形。[86]這種以大車連接成外圍防禦的陣型,南朝人多稱之為“函箱陣”,應是取其方形且堅固之意。450年魏軍大舉南下侵宋,兵鋒遍及整個河南及淮南地區,劉宋軍隊多固守城池不敢出戰。這段戰事中多見有步兵依托車輛作戰的例子。一路宋軍八千人在撤退途中遭遇數萬北魏騎兵,宋軍隻得依車輛結營,且戰且退,這種局麵和西漢李陵遭遇匈奴主力如出一轍。但此時的北魏騎兵已經習慣衝擊近戰,他們分為三部,輪流進攻,並投擲燃燒的草束,試圖焚毀宋軍車輛。激戰一天一夜後,宋軍將領劉康祖頸部中箭身亡,軍隊潰散,被魏軍追殺殆盡。劉康祖的人頭被魏軍送到彭城,希望以此迫使宋軍投降。[87]守城的宋江夏王劉義恭擔心軍糧缺乏難以守城,有部屬向其建議,“以車營為函箱陣,精兵為外翼”,護送劉義恭一家前往清水以東避難。但此舉未必如守城安全,所以未付諸實施。[88]同時,青州東陽城也遭到魏軍騎兵包圍襲擊,城中宋軍將車輛推出北門外為掩護,挖掘溝塹為營壘,使得魏軍不能靠近攻城,終於退兵。[89]元嘉末的這些戰例表明,南朝步兵在野外依托車輛也難以抵禦魏軍騎兵,最有效的防禦手段仍是守城。到南齊初,武帝蕭賾曾計劃奪回被北魏占據的淮北地區,在建康郊外建造“露車”(應是沒有棚蓋的畜力大車)三千輛,準備用於淮北的陸戰。此舉一度引起北魏方麵注意,向南齊使臣質問此事。[90]但這些車後來似乎未派上用場。


    宋明帝劉彧初,劉宋境內爆發大規模內戰,駐守壽陽的殷琰也起兵反對劉彧。雙方激戰於壽陽外圍。殷琰派兵向前方運送軍糧一千五百車,並用五千士兵護送。為防劉彧軍襲擊,他們將米車排列為函箱陣,士兵在車陣內外護衛。劉彧軍在途中設伏,使運糧兵遭到重大傷亡,丟棄車輛逃回。劉彧軍焚燒了米車,將駕車的兩千多頭牛驅回營地。不久壽陽也力屈投降。[91]這是南朝內戰中使用“函箱陣”的戰例。


    此後梁、陳兩代與北方的戰爭中,已經不見以車輛為依托的戰例記載。這種現象的背後,應當有北朝政權中原化的因素。因為在北魏政權早期,尚保留有較多的草原習慣,兵種上主要依賴騎兵,戰術上以騎兵快速襲掠為主,缺少步兵進行持久戰。這種情況下,南朝步兵可以依托車輛進行短期堅守。但自魏孝文帝改革後,北魏政權迅速中原化,步兵力量壯大,南朝依托車輛的戰術就難以發揮作用了。  <h4>另一種對抗騎兵的戰術:斫營</h4>


    東晉南朝步兵對抗北方騎兵的另一種戰術,是主動在夜間出擊,襲擊北軍宿營的營壘。當時稱這種戰術為“斫營”。因為軍隊野營主要靠挖溝築牆、建造營壘來保證安全,北方軍隊多騎兵而少步兵,勞動力相對有限,難以建築起堅實的營壘;夜間昏暗,騎兵難以發揮衝擊的威力,且夜間戰馬都解除了鞍轡,一時難以武裝,這些都是南方步兵“斫營”的便利條件。


    在西晉末年戰亂中,石勒遠征淮河流域後返回北方,渡過黃河時,當地武裝試圖乘夜斫營,但據說石勒軍中的僧人佛圖澄發出預警,使石勒逃過一劫。[92]當時堅守在河南的李矩、郭默武裝,也屢次以這種戰術與石勒、劉曜政權的騎兵對抗。[93]570年,東晉壽陽守將袁真、袁瑾父子叛變投靠前秦,秦軍步騎兵二萬前往增援,駐紮在壽春城外的八公山及洛澗。桓溫軍隊乘夜間發起襲擊,擊敗秦軍,乘勢攻占壽春,保住了東晉在淮河南岸的重要據點。桓溫軍事才能並不高,以往與前秦、前燕屢戰屢敗,這次能夠戰勝秦軍,主要原因便是熟悉地形與選擇了在夜間作戰。[94]


    對於南方軍隊的斫營戰術,北方也頗為忌憚,在進攻中不得不有所防備。元嘉末宋魏大戰中,魏太武帝拓跋燾給宋文帝劉義隆寫信進行威脅,便提到“彼吳人正有斫營伎”,但他聲稱早已識破此術,會讓軍隊在宋軍城池百裏之外安營,宋軍步兵一夜最多行進五十裏,天明時尚在途中,反倒成為魏軍騎兵的獵物。[95]這倒不全是空話,因為暗夜對於進襲的步兵也是一種限製,如果在陌生的敵境內,這一戰術很難實施。在劉宋襄陽軍隊對北魏的反攻中,統帥柳元景募集精兵一千人“夜斫賊營”,但這支軍隊在黑夜中迷失了方向,徒勞無功奔走一夜也沒找到魏軍營地,天亮後隻得返回。[96]


    在長期的南北戰爭中,北方軍隊也摸索出了對抗南軍斫營的戰術。齊明帝蕭鸞時,齊軍乘夜在淮河水淺處涉水渡河,試圖斫北魏軍營。北魏將領傅永“量吳楚之兵,好以斫營為事”,判斷齊軍在渡河處一定預設有標識,遂一麵鞏固營防,一麵派人偷渡到南岸,帶火種埋伏在深水處的水濱。斫營的齊軍遭遇伏擊逃回河邊,與對岸進行燈火信號聯絡。埋伏在南岸的魏軍也點燃燈火進行幹擾。齊軍誤認魏軍燈火為淺水處,結果涉水時淹死多人。[97]這說明隨著北魏政權的中原化,其軍隊也越來越熟悉步兵戰術和南方叢林水網地區的作戰環境,南方一些傳統戰術逐漸失效。  附錄 戚繼光對軍陣戰術的探討和對世俗觀念的糾正<h4>關於軍陣密度的闡述</h4>


    在戚繼光時代,通俗演義文學已經深入人心,各種傳統武術流派也紛紛出現。所以經常有人問他,那些用於表演的武術器械表演,能否用於實戰?戚繼光對此斷然否認。他認為這些武術套路都要跳來跳去,而真正的步兵軍陣非常密集,沒有空間供人閃轉騰挪:


    或問曰:“平時官府麵前所用花槍、花刀、花棍、花叉之法,可以用於敵否?子所教亦有是歟?”


    光曰:“開大陣、對大敵,比場中較藝、擒捕小賊不同。堂堂之陣,千百人列隊而前,勇者不得先,怯者不得後。從槍戳來,從槍戳去,亂刀砍來,亂殺還他。隻是一齊擁進,轉手皆難,焉能容得左右動跳?一人回頭,大眾同疑;一人轉移存步,大眾亦要奪心,焉能容得或進或退?”[98]


    軍陣中“轉手皆難”,可見隊列非常密集。戚繼光還說過,民間流傳的長槍技藝習慣“徊轉走跳”,當時軍隊在單兵操練時也有揮舞長槍的情景,但這都不適用於擁擠的真正戰陣,因為密集隊列中沒有左右揮舞的空間。他甚至指出一些細節:浙江民間槍法習慣抓握槍杆的中部—“中分其半”,如果實戰中如此,則後半截槍杆很容易頂撞到身邊和身後的戰友,從而無法準確刺中敵人:


    又如長槍,近見浙江之習,皆學處州狼筅法,中分其半。官軍所傳之法,亦有回轉,但大敵交鋒,與平日場上相對比不同。千百之人,簇擁而去,從如麻蓬,豈能舞丈餘長槍,徊轉走跳?若此,則一二丈僅可布一人而已,不知有此陣否?至於中分其半,則又後尾垂帶,一為左右挨擠,手中豈能出入?遂乃遇敵而敗。[99]


    當然,戰陣也是由單個士兵組成的。個別技藝高超、戰鬥經驗豐富的士兵,其殺傷敵軍的概率要比普通戰友高得多。對於這種情況,似乎應該給予相對較大的空間,方便其發揮技藝。戚繼光在這個問題上也難有取舍。他在講完楊家“梨花槍”優於別家之後,又說:“施之於行陣,則又有不同者,何也?法欲簡,立欲疏;非簡無以解分糾,非疏無以騰挪進退。”[100]所謂“法欲簡”,是指士兵要學的槍法,不能像民間武術流派那樣繁雜,一定要簡單易於學習掌握;“立欲疏”則是民間武術的特征,但戰陣中難以提供足夠的空間。這種個人技藝和全軍總體水平的差異,也是冷兵器時代所有統帥都曾麵臨過的兩難取舍。  <h4>戚繼光“鴛鴦陣”的獨創和局限</h4>


    戚繼光運用更多的,是他創製的“鴛鴦陣”。其基本原則是,每隊有兩“伍”;每“伍”五名士兵為一基本作戰單位,最前方是盾牌手,他為身後的四人(一名狼筅手、兩名長槍手和一名镋鈀手)提供保護,五人一起作戰:


    交鋒之法,兵在各伍牌後遮嚴,緩步前行,執牌在前,隻管低頭前進;筅、槍伸出牌之兩邊,身在牌之後,緊護牌而進。聽擂鼓、吹天鵝聲喇叭,交戰。執牌者專以前進為務,不許出頭看賊,伍下恃賴牌遮其身,隻以筅、槍出牌之前戳殺為務。[101]


    戚繼光沒提及這五人之間距離多大,但他們都要從同一麵盾牌獲得掩護,必然甚為擁擠。《紀效新書》中也提及同伍五人全部平行站立的所謂“三才陣”[102],但沒有詳細說明這種隊列的用處,大概是應付某些特殊情況,如需要拉開較寬的正麵,但不會有太激烈的戰鬥,如圍獵、搜山等。


    當代研究者使用《紀效新書》時需要注意,“鴛鴦陣”中哪些是因襲已久的步兵戰陣傳統,哪些是戚繼光本人的獨創。與以往史書中的戰例及兵書著作相比,戚繼光“鴛鴦陣”的創新之處,就是他重視最基層的五人“伍”和十二人隊,每個伍都有盾牌手(兼用腰刀)、狼筅手、長槍手、镋鈀手四種戰士。這給武器供應、士兵協同訓練都增加了難度,不是所有時代的步兵軍隊都能做到。


    藍永蔚先生認為春秋時每個“伍”五名士兵都用不同的武器,以及五人前後站立,應當是從戚繼光“鴛鴦陣”受到的啟發。但“鴛鴦陣”在很多方麵是沒有先例的,有其時代和地理特殊性:首先,“鴛鴦陣”的基本訓練原則是以多打少,全“伍”五人隻能同時對付一到兩名敵軍:盾牌手提供掩護;狼筅手幹擾敵軍;兩名長槍手分別保護盾牌手和狼筅手,並承擔刺殺敵軍的主要職能;镋鈀手則防備敵軍突入過近。戚繼光的對手倭寇並非正規軍,數量較少但單兵戰鬥力較高。所以隻能采取“以多打少”戰術,以一個“伍”對付一兩名假想敵。而且戚繼光可以用較多的時間招募訓練軍隊、準備武器,這在大規模戰爭和全麵動亂時代都是難以做到的。其次,是南方江浙水網叢林的地理特征,“夫南方山水林翳,地勢最狹”[103],大部隊無法展開,鴛鴦陣以五人、十二人為基本作戰單位,機動靈活,適應複雜地形作戰。但在北方大平原上的大規模會戰中這種編組形式並沒有優勢。這些因素導致鴛鴦陣隻能在抗倭戰爭中曇花一現,再沒有後繼者。  <h4>戚繼光對軍陣非實用化趨勢的批評</h4>


    軍陣的隊列編組、變化,本來是從實戰需要發展而來。但在漢代之後,軍陣演練逐漸成為一種針對百姓的團體藝術表演,使之逐漸脫離實戰。漢代宮廷本來有歲終“大儺”之風,由少年黃門子弟(宦官)表演驅逐疫鬼。在東漢時,這種儺戲和皇室禮送駐京士卒還鄉的儀式結合。這可能因為兩者都是在歲末之際,且都是一種公共表演性質很強的活動,所以換防士卒會以軍陣隊列形式參與某些儺戲表演。[104]這體現了軍陣操練走向大眾娛樂的趨勢。到北魏和平三年(462年)年底,“製戰陳之法十有餘條。因大儺耀兵,有飛龍、騰蛇、魚麗之變,以示威武”[105]。其具體過程為,軍隊分為步兵、騎兵兩支,騎兵在北,象征北魏軍,步兵在南,象征南朝劉宋軍:


    其步兵所衣,青、赤、黃、黑,別為部隊;楯、矟、矛、戟,相次周回轉易,以相赴就。有飛龍騰蛇之變,為函箱、魚鱗、四門之陳,凡十餘法。跽起前卻,莫不應節。陳畢,南北二軍皆鳴鼓角,眾盡大噪。各令騎將六人去來挑戰,步兵更進退以相拒擊,南敗北捷,以為盛觀。自後踵以為常。[106]


    這種表演是為了炫耀朝廷軍威,同時在節慶中娛樂大眾。為了追求更好的視覺效果,與實戰無關的因素都逐漸摻入進來,使之成為單純追求娛樂視覺效果的大型“團體操表演”。北魏時期戰爭較頻繁,軍隊接受實戰鍛煉的機會多,還不至因表演影響軍隊戰鬥力。但在承平較久的朝代,軍隊缺乏實戰檢驗,會把這種花哨無用的陣型表演當成真正的軍陣。特別是自宋代以後,傳統武術“門派”興起,將實戰對打技藝改造成近似藝術體操的“套路”表演;同時,小說、評書等市井文學興起,以《三國演義》為代表的曆史演義小說盛行,將冷兵器戰爭戲說為個別武藝高超的大將相互對打。軍陣也和虛構的神怪傳說、五行八卦等非理性因素相結合,使普通民眾(包括士大夫和未經實戰的將士)遠離了真正的戰爭經驗。


    在戚繼光生活的時代,社會大眾對戰陣的誤解已達到頂峰,京師禁軍操練的都是華而不實的隊列陣型,以至戚繼光不得不自己招募部隊,從頭訓練。他批評京軍操練“日久傳訛,習學通是虛套,其真正法令、營藝,無一相合,及臨陣又出一番法令。如此操至百年,何裨於用?”[107]有人問戚繼光:為何官府平時表演的“花槍、花刀、花棍、花叉之法”不能用於實戰?他隻能正本清源從頭解釋:


    且如各色器技營陣,殺人的勾當,豈是好看的?今之閱者,看武藝,但要周旋左右、滿片花草;看營陣,但要周旋華彩,視為戲局套數。誰曾按圖對士,一摺一字考問操法,以至於終也?是此花法勝,而對手功夫漸迷,武藝之病也。就其器技營陣之中,間一花法尚不可用,況異教耶?[108]


    戚繼光雖有從實戰經驗教訓中總結來的真知灼見,特別是對“花槍”“花陣”的警惕與反感,但他也生活在汪洋大海般的傳統文化背景和語境中,難免受到玄學神秘主義,或者披著經典外衣的“偽知識”或思維方式的影響,但他一直注意檢討先入為主、缺乏效驗的前人成說。比較他前後兩次編寫的《紀效新書》,也可以看到這個發展曆程。


    《紀效新書》十八卷本成書於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戚繼光35歲時;十四卷本成書於萬曆十二年(1584年),戚繼光57歲時。[109]在早期的十八卷本中,戚繼光自擬“紀效新書目”(即目錄),全部篇章按照“禮、樂、射、禦、書、數”六秩的順序編排。這是用儒家傳統的“六藝”來比附,實際內容全無關係。但到晚年的十四卷本目錄、凡例中,就拋棄了那種無謂的比附,直接以“束伍”“耳目”“手足”“營陣”“實戰”“膽氣”“舟師”等給十四卷命名。在早期十八卷本中,記載了戚繼光在浙江時訓練新兵的一些陣法,其中有類似高分子結構式的“結隊法”“結攢法”[110],就是典型華而不實的“花陣”;《拳經捷要篇》主要是單人武術套路,其中不乏“拳打不知”之類神秘色彩的說法。在十四卷本《紀效新書》中,則刪除了“結隊法”“結攢法”陣型和整卷《拳經捷要篇》。


    戚繼光終究未能總結出一整套冷兵器單兵作戰和陣法隊列的術語、教學體係。但從籌備北方防邊(防蒙古)開始,戚繼光已經將注意力轉向了軍隊的全麵火器化,他在這一時期寫作《練兵實紀》,最重要就是主張軍隊全麵火器化。從這點看,他的視野已經從冷兵器時代跨越到了近代。從抗倭時代開始,他一直在呼籲提高火器生產的工藝水平,但當時中國缺乏近代的基礎科學體係,彈道學、近代化學、製圖學等都未出現,根本無法進行標準化的火槍火炮生產,故未能走上軍事近代化之路。如黃仁宇總結的,戚繼光是一位“孤獨的將領”[111],完全脫離了他生存的時代。而造成這個局麵的原因,僅僅是他勤於總結實戰中的經驗與教訓而已。  <hr/>


    [1] 王士禎作《戚將軍紀效新書序》:“其微旨奧意,往往使介胄之士見之而不能習,觚翰之士能習之而不能用。”見戚繼光:《紀效新書》(十八卷本),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4頁。


    [2] 《紀效新書》(十八卷本)“自序”,第7頁。《紀效新書》是戚繼光總結在東南沿海抗倭經驗而做,分十四卷本和十八卷本兩種版本,內容有一些不同。另外,戚繼光後來在北方邊境練兵防範蒙古軍,又寫作了《練兵紀實》一書,但《練兵紀實》中的措施大都未經實戰檢驗,而且戚繼光在北方練兵時,戰術思想已經轉變為強調武器的全麵火器化,和主要依靠冷兵器的抗倭戰爭已完全不同。本書主要論述冷兵器步兵戰術,所以對《練兵紀實》涉及較少。


    [3] 雷海宗:《中國文化與中國的兵》,長沙:嶽麓書社,1989年。


    [4] 藍永蔚:《春秋時期的步兵》,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


    [5] 藍永蔚:《春秋時期的步兵》,第110—126頁。另外第163頁也有此說。


    [6] 秦兵:《五兵說質疑》,《考古》1986年第4期。


    [7] 藍永蔚:《春秋時期的步兵》,第117頁。


    [8] 《司馬法·定爵》,北京:中華書局,1971年(《六韜》附錄),第8頁。


    [9] 《史記·周本紀》,第121頁。


    [10] 《尚書·牧誓》,《十三經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83頁。


    [11] 鄭玄注曰:“幹:楯也。比:徐扶《誌》:‘毗’”。孔穎達疏:“《方言》又雲:‘楯,自關而東,或謂之楯,或謂之幹,關西謂之楯’。是幹、楯為一也。……楯則並以扞敵,故言‘比’”。


    [12] 《史記·殷本紀》。另外,殷人甲骨卜辭中多有“射”百人隊,三百射組成左、中、右三隊。但具體隊列形式不詳。見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513頁。


    [13] 陝西省考古研究所,始皇陵秦俑坑考古發掘隊:《秦始皇陵兵馬俑坑一號坑發掘報告(1974—1984)》(上冊),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


    [14] 《司馬法·定爵》,北京:中華書局,1971年(《六韜》附錄),第8頁。


    [15] 《尉繚子·兵令上》,《中國軍事史》編寫組編:《武經七書注譯》,北京,解放軍出版社,1986年,第111頁。另,《尉繚子》同卷又雲:“密靜多內力,是為固陳”,見第108頁。


    [16] 《六韜·戰步》,第42頁。


    [17] 《宋書》卷七十七《沈慶之傳附沈法係》,第2005頁。


    [18] 《南齊書·高帝紀上》,第8頁。


    [19] 《通典》卷一百四十九《兵誌二》引《大唐衛公李靖兵法》,第3813頁。


    [20] 《通典》卷一百五十七《兵誌十》引《大唐衛公李靖兵法》,第4035頁。


    [21] 戚繼光:《紀效新書》(十八卷本)卷八《操練營陣旗鼓篇》,第146頁。


    [22] 一號俑坑多數巷道(過洞)內都有戰車,影響對隊列前後間距的討論。但4、6、8號過洞內恰好沒有戰車,其橫行數分別是17、18、18。陝西省考古研究所,始皇陵秦俑坑考古發掘隊:《秦始皇陵兵馬俑坑一號坑發掘報告(1974—1984)》(上冊),第52頁。


    [23] 《三國誌》卷七《魏書·呂布傳》,第227頁。


    [24] 《三國誌》卷十八《魏書·典韋傳》,第544頁。


    [25] 《三國誌》卷四十八《吳書三·三嗣主傳》,第1175頁。


    [26] 以上見《隋書》卷四十八《楊素傳》,第1286頁。


    [27] 戚繼光:《紀效新書》(十四卷本)卷八《操練營陣旗鼓篇》,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131頁。


    [28] 《周書》卷二《文帝下》,第26頁。


    [29] 《紀效新書》(十四卷本)卷十四《煉將篇·煉將或問》,第377—378頁。


    [30] 事見《晉書·職官誌》,第741頁。白獸幡即白虎旗,為避唐先祖李虎之諱改。時稱這種保護在皇帝車駕外圍的隊列為“函”,大概取其重重封閉如箱函之意。《晉書》未載其具體形製,但《通典》載有西晉皇帝出行時最隆重的“大駕鹵簿”隊列程式,可作參考:車駕外圍至少有五重步兵隊列,最外層是“大戟楯”,即執長戟和盾牌的步兵;其內是“九尺楯”,高約今2米,但未載其武器,大概是專門作防禦屏障之用;再內是“刀楯”步兵;再內是“弓矢”步兵,最內一層是弩手。另有執長槊的騎兵,但不知是在步兵隊列外圍還是內側。見《通典》卷六十六《嘉禮·鹵簿》。皇帝遊獵出行的隊列應當比此精簡。另,北魏製度也可作參考:車駕護衛隊為方陣,內外共有步騎兵四重:最內層為具裝(鎧甲)騎兵;其外層為“幢”,兵種不詳,可能就是西晉的“九尺楯”步兵;次外為長矟步兵;最外為刀、楯步兵。見《魏書》卷一百八《禮誌四》,第2813頁。


    [31] 《紀效新書》(十八卷本)卷二,第68—69頁。


    [32] 《魏書》卷四十三《毛修之傳附子法仁》:“法仁言聲壯大,至於軍旅田狩,唱呼處分,振於山穀。”(第961頁)


    [33] 《樂府詩集》卷二十五《橫吹曲辭五·企喻歌辭四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影印本,第560頁。裲襠即上半身鎧甲,鉾即兜鍪,頭盔。


    [34] 《晉書》卷六十四《會稽王道子傳》,第1737頁。


    [35] 《晉書·桓溫傳》,第2569頁。


    [36] 《資治通鑒》卷一百五,第3312頁。《晉書》卷八十一《朱序傳》對此的記載是:“於是石遣謝琰選勇士八千人涉肥水挑戰。堅眾小卻,序時在其軍後,唱雲:‘堅敗!’眾遂大奔……”(第2133頁)


    [37] 《晉書·苻堅載記下》,第2819頁。


    [38] 《晉書·劉曜載記》,第2698頁。


    [39] 《三國誌》卷九《魏書·曹休傳》,第279頁。


    [40] 《晉書》卷一百十五《苻登載記》,第2951頁。


    [41] 《通典》卷一百四十九《兵誌二》所附“雜教令”,引《大唐衛公李靖兵法》,第3824頁。


    [42] 戚繼光關於管理野營的教令更加詳密,參見《紀效新書》(十四卷本)卷九《紮野營篇》。


    [43] 當然,這不排除有極少數畏戰士兵的蓄意策劃,但夜驚能夠擴大蔓延,仍有其內在因素。


    [44] 《史記·絳侯周勃世家》,第2060頁。


    [45] 《三國誌》卷二十六《魏書·田豫傳》,第728頁。


    [46] 《南齊書·高帝紀上》,第8頁。


    [47] 前482年,夫差遣使到洛陽告周王曰:“餘沿江泝淮,闕溝深水,出於商、魯之間,以徹於兄弟之國。”見《國語》卷十九《吳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


    [48] 《國語·吳語》,第615頁。


    [49] 因為戰車速度快,各車間距大,傳達命令不容易。軍官戰車在最前列,普通戰車隻要追隨前方軍官戰車的旗幟,就能保持隊列。


    [50] 《紀效新書》(十八卷本),第65頁。


    [51] [美]阿徹·瓊斯:《西方戰爭藝術》,劉克儉等譯,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1年,第126頁。


    [52] 吳軍列陣前曾“秣馬”,列陣時又“係馬舌”防止其出聲,可見有馬匹,可能數量較少,主要為吳王及高級長官駕車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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