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票當真


    我自從出版了《性在古代中國》和《中國人的性神秘》兩本小書之後,就不斷有朋友問我:“你怎麽會想起搞性史的?”到《性張力下的中國人》出版之後,問這一問題的人就更多了。


    確實,從“出身”來說,很難設想我會與性史研究沾邊。在大學裏我讀的是天體物理專業;研究生讀的是科學史;而直到今天我一直在天文台工作。我搞性史搞到今天這種地步,居然成為“第二專業”,並且得到性學界同行的接納,總該有些特別的因緣吧。


    先說遠因。我自幼好古成癖,對曆史有特別的感情。學到數學就會對數學史發生興趣,學到物理就會對物理學史產生好奇,學到天文自然也就難免對天文學史想入非非—後來天文學史還真成了我安身立命的“正行”。性的曆史,歸根結底也是曆史的一部分,自然也在我感興趣的範疇之內。


    要說近因,話就稍長。那時我在北京的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讀研究生,研究所院子裏住著清一色的男生。師兄之中,有好幾位是稍年長已經結婚而妻子仍留守在家鄉的——他們中間有人一直“抗戰”到八年之久,夫妻才得團聚。未婚的小夥子們,當然也不時有墮入情網的。在這樣一個環境裏,可想而知,“性”是大家研究學問之餘談得最多的話題。年長的師兄們常喜歡講述自己“文革”落難時在下層社會所見所聞的性風俗和性趣事,有時也會講講自己的性經曆;師弟們雖非過來之人,卻也擺出一副無所不知的架勢,踴躍參加討論。性的寂寞,煎熬著這裏的每一個年輕人,談談“性事”,至少也是一種排遣。


    《性張力下的中國人》新版


    這時,遠因和近因就在我身上結合而發生作用了。我不滿足於對“性事”的漫談或閑扯,想要推進到“學術研究”的層次上去。既然好古成癖,方向自然是性的曆史。於是利用在碩士論文答辯通過之後的一段空閑時間,“發奮”研究起中國古代的房中術來,結果是寫成了一篇論文:《中國十世紀以前的科學性初探》,並於次年(1986年)在《大自然探索》雜誌上發表——說來慚愧,這竟是我發表的第一篇學術論文。


    那時性的禁區在國內還遠遠未被衝破,學者們還隻在進行一些謹慎的嚐試(例如吳階平院士領導翻譯了《性醫學》一書),因此我那篇論文發表之後,引起了很大的轟動。據說許多大學圖書館中那一期的《大自然探索》都被撕壞、甚至失蹤了。而《大自然探索》雜誌和我的友誼則由此一直持續到今天。


    論文發表之後,我原想“玩票”之事也就到此為止了,就繼續安心讀我的科學史博士學位。不料又有朋友和出版社來找我寫性史的書,隻因那時年輕好事,居然又答應下來。於是擠出時間寫成了一冊小書:《性在古代中國》,說來又很慚愧,這竟是我出版的第一本書。我一直以天文學史作為自己立身的“正行”,誰知問世的第一篇學術論文和第一本書都是“不務正業”的,也可算是趣事。接著又在北京和台北出版了《中國人的性神秘》一書。有此一段因緣,自己也有點認真起來,遂又寫了幾篇“學院派”的性史論文在《中國文化》《漢學研究》(台灣)等刊物上發表。1996年出版的《性張力下的中國人》則是我在這方麵的第三本書。


    就這樣,有點身不由己地步入了性學研究領域,朋友們將性史說成是我的“第二專業”,我自己也漸漸默認了。


    去古未遠


    我一直認為,對於中國古代的性史研究而言,主要是性文化史和性社會學史的研究。至於所謂的“古為今用”,作為一麵旗幟,當然有容易被人接受之處,但是考慮到現代性學已經如此發達,要想從古代房中術裏找出有實用價值的新東西——比如性技巧、性治療或性藥物等方麵的,結果必定是非常有限的。在這方麵如果過分誇大“古為今用”,終究不是科學的態度。


    但是在另一個層麵上來看,“古為今用”又是有意義的。


    在涉及性的問題上,許許多多今天所見到的現象——有些我們已經習以為常,有些我們覺得難以置信,有些我們感到極不合理——其實都有著古代的淵源。在性史研究中,這一點給我的感觸極深,所以我在《性張力下的中國人》的自序中特別強調了這一點:


    與古人相比,我們今天在性問題上所麵對的局麵、所感到的困惑,甚至所見到的表現等,實際上竟沒有太大的不同。其實這也不足為怪:無論經曆了多少天翻地覆的巨變,今天的社會畢竟是從昨天演變而來的,傳統的“根”是不可能徹底一刀斬斷的,況且中國傳統文化之“根”又是如此源遠流長,底蘊深厚。有人歸納中國傳統文化的特征之一是“表層極容易變,深層幾乎不變”,確實有其道理。而性心理、性觀念、乃至廣義的性生活等顯然與傳統文化的深層有密不可分的聯係,它們是不太容易變的。在這一出以千百年計的長劇中,人物衣冠固屢異於昔時,基本劇情卻大體上依舊。


    盡管明代的春宮畫冊已經進化到今天的視聽光盤,但是仍是同一性質的出版物;而南宋臨安城酒店中的三陪女郎,與今天的相比至多隻有服飾上的區別……研究中國性文化史的現實意義,也就從這裏顯現出來。這種研究能夠幫助我們加深對今日性問題的理解——不過切不要奢望從古人那裏找到解決問題的什麽現成藥方。


    古人曾經何等坦蕩


    在許多當代讀物中,古代中國人的性觀念常常被描繪成陰暗的、不健康的,特別是充滿禁欲主義色彩的。所謂“封建主義社會”,常被人們假想為數千年一成不變。這其實是絕大的誤解。從先秦時代到今天,中國人的性觀念經曆了巨大的變化,很有點像完成了一個輪回——當然更穩妥的套話是“螺旋式的發展”。闡述中國人的性觀念的曆史變遷,是我近年性史研究中的一個重點。


    在文明發展史上,性規範有一個逐漸產生和發展的過程。上古之時,先民剛從野蠻狀態過渡而來,性規範方在若有若無之間,與此相對應的性觀念自然也非常“開放”和無忌。但是在華夏文明進入成熟階段之後的很長一段時期內,中國社會流行的性觀念一直是非常開放和富有“現代”色彩的,這一點卻是現代人通常不容易想象的。


    古代中國人是重視人欲中的性欲的。“食色性也”、“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這些著名的先秦古訓,正反映了這一點。如果我們肯耐心研讀孔子、孟子的“原著”,就會發現儒家哲學本來絕不是禁欲主義的,相反卻非常重視人欲的滿足——後來的宋明理學家雖然無不自稱孔孟之徒,其實卻是孔孟的不肖之徒。從先秦兩漢直到隋唐盛世,中國上層社會中的性關係一直是非常開放的。《左傳》中記載著春秋時代各國貴族們的“通”——即古代中國貴族版的“廊橋遺夢”也——至少16次,幾乎每一次都有聲有色,有的還釀成“國際風波”。春秋時是如此,戰國時也無不同。孟嚐君可以在得知自己夫人與門客有戀情時坦然處之,秦宣太後可以在自己的遺囑中就要不要讓情人殉葬接受朝臣的意見。類似的事例還有很多。唐代在兩性關係方麵也極為開放,貞操觀念淡薄。諸如未婚少女私結情好、有夫之婦另覓情人、離婚改嫁等事,在正史和筆記小說、傳奇故事以及詩文中留下了大量事例。宋明理學所鼓吹的婦女“從一而終”、“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節烈”(夫死不嫁曰節,殉夫而死或為抗拒婚外性關係而死曰烈)之類的觀念,大抵在公元10世紀之前的中國社會,是根本沒有市場的。


    古代中國人性觀念之坦蕩開放,還有一個非常突出的表現:由於將男女之間的性滿足看成天經地義,看成是光明正大的、極其美好的事情,所以古代中國人對於性交一事的私密性,完全不像現代人那樣重視。例如,根據古代不少文藝作品中的描寫,以及傳世的古代春宮圖中的描繪可知,古時中國人常常在有侍女、丫鬟、朋友等旁人在場的情形下交歡做愛。而且即使在禁欲主義的宋明理學盛行數百年之後,這一習俗也並無改變。這一點曾使不少西方漢學家感到難以置信,然而放在中國傳統性觀念的背景之下就不難理解。


    理學在宋代的興起有著非常複雜的背景,宋儒鼓吹的理論也有多方麵的內容,但是其中特別引人注目的要點之一,就是對“男女大防之禮教”的大力提倡。此後這些觀念逐漸深入人心,封建集權統治者又動用行政手段來加以鼓勵,比如明太祖下詔:“民間寡婦,三十以前亡夫守製,五十以後不改節者,旌表門閭,除免本家差役。”這就不僅有精神鼓勵,而且直接對家庭產生經濟利益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道學家逐漸成功地將這樣一套觀念強加給中國人,那就是:女子必須從一而終,否則就是下賤而可恥的;男女之間的性愛是醜惡的,除了傳宗接代不得已而行之,應該盡量壓抑、回避和譴責性愛。之所以說這套觀念是被強加的,是因為大部分人並非由衷地接受這套觀念——這套觀念根本就是反人性的,要大部分人由衷接受是不可能的。人們隻是迫於輿論的壓力,不敢公開表示反對而已。


    對於這套禁欲主義的道學觀念,既不敢表示反對,又不願意接受和實行,那麽出路何在?當然隻剩下一條路,就是虛偽——表麵上讚成、甚至大力鼓吹禁欲主義的道德標準,行動上則照樣追求和享受性愛、欣賞乃至創作色情文藝作品,甚至嫖娼狎妓。好幾百年以來,許許多多中國人就是這樣生活的。正是這種禁欲主義的輿論和虛偽的傳統,造成了人們普遍陰暗而病態的性觀念。


    必要的張力


    所謂“性張力”(sexual tension),是我嚐試使用的一個新概念。張力原是物理學中的概念,指物體受到拉力作用時,存在於該物體內部的相互牽引之力。比如一根懸吊著重物或兩端受拉的繩子內部就有張力。而在中國人的性心理方麵,恰恰存在著與上述繩子內部類似的情形。這不僅可以就一個個人的性心理而言,推而廣之,亦可以就整個民族的性心理而言之也。


    我提出性張力這一概念,意在為研究中國性文化史尋求一種新的視角,或者說一種新的分析思路。這類似於自然科學理論研究中的“工作假說”。“工作假說”和客觀實際並不是一回事。客觀實際(或曆史真相)是尚待探索、認識的對象,而隻要有助於增進對此對象的理解,或能導致新的發現,就是一個有用的,或者說是成功的“工作假說”。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對於性長期存在著看起來是對立的兩極。一極是重生殖、重子嗣、多妻和重人欲的——這些都和上古的生殖崇拜一脈相承。特別值得揭示的是:中國人不僅重視生殖,同時也讚成並重視生殖功能以外的性欲,而且對後者的重視程度較前者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才有如此源遠流長而且高度發達的房中術。另一極則是禮教。禮教方式始於先秦,但是直到宋代以後才勃然興盛,受到大力提倡,成為在理論上必須嚴格遵守的社會規範,而且越來越帶上明顯的禁欲色彩。在上述兩極的同時作用之下,就使得每個中國人從他(她)所處的文化氛圍中,都感受到兩種幾乎相反的主張,於是就生活於性張力之中。


    上古之時,先民剛從野蠻狀態中進化而來,性張力幾乎沒有。隨著文明的進步,性規範逐步確立,性張力也就開始產生。不過直到宋代以前,因人欲的一極一直很強而禮教的一極一直很弱,所以性張力並不強;自宋明大倡禮教之後,形成兩極並強之勢,遂使大部分中國人生活於很強的性張力之下。如何緩解這種性張力,以求得身心的平衡,成為無法回避的難題。對於曆史上的娼妓、色情文藝、禮教與虛偽等問題,都可以從這一角度獲得新的理解。


    在改革開放的今天,中國人所承受的性張力已經大為減弱,然而在文明社會中,性張力永遠不會減弱為零。在性問題上,人類必須保持“必要的張力”——這是美國人托馬斯·庫恩一本科學哲學名著的標題,不過那本書裏當然是不談性問題的。


    《性張力下的中國人》,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雲雨:性張力下的中國人》(插圖版),東方出版中心,2006;《性張力下的中國人》(插圖版),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1。此書還有盜版,我就不在這裏為它們宣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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