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車裏充滿了恭維和假謙虛的空氣。


    丁景治,我的導師,如果給中國當代史學界排座次的話,頭三把交椅中必有一個屬於他。今天他要帶我出席的是一個剪彩儀式——大穀集團在中國成立了一個基金會,用於資助中國的考古和史學研究。大穀集團是頂級的跨國公司,日本人大穀龍一1887年創立,涉足許多產業,在中國發展了近三十年,是一個龐大的商業帝國。它今天成立這個基金會,對於中國考古和史學研究來說,無異於天上掉下來個大餡餅,許多有頭臉的人物都會出席,當然少不了著名的丁教授。


    儀式在京城頂級酒店舉行。儀式本身不過是走走過場,讓媒體報道報道,宣傳宣傳,更有意思也更主要的內容是之後的酒會,因為在酒會上大家才能互相結識,才能為以後的各自利益做鋪墊。導師被主持人和負責人千吹萬捧,風光無限,我這個他“一直的助手”則跟傻子一樣全程站在他身旁,心裏雖然不爽但也明白,這種場合本來我就是個小配角,但我還是一直不明白為什麽導師有好幾個得意門生,卻偏偏選我來當這個傻子。


    幾個小時形式化的東西終於結束,酒會開始了。這也是我認為今天對我個人而言唯一能有收獲的時候。朋友都知道我是個好酒的人,我常常羨慕竹林七賢的生活,恨不得自己能活在那個瀟灑無羈的時代,因此我常酒後放言要恢複魏晉之風,結果自然是被人以喝醉為由拖回宿舍。這種高檔酒會的酒自然不會差,這個想法從我一上車就在我腦子裏晃蕩。果不其然,這裏的酒好得讓我驚歎。於是,在大家相互遞名片和虛假的奉承之時,我打開了肚中的倉庫,放肆地狂飲起來。


    “周皓,過來。”導師微笑著向我招手。


    我忙不迭地放下酒杯,迎了上去。在導師旁邊的,是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衣著考究,舉止得體,一看就知道是上流社會的人——反正我從來沒見過上流社會是什麽樣子,電影上描述的上流人士都是他這副德性,姑且就把他當成上流人士吧。


    “這是我最得意的學生,也是我的助手,周皓。”


    我伸手禮貌地與“上流人士”握了握手。


    關於握手的禮儀,我是知道一些的。因為我說過,我傳說中的女友林菲是學外交的,她的導師是中國著名的外交禮儀專家,如果經常看電視或者參加高級培訓的人應該見到過這麽一個剃著小平頭、戴著眼鏡、用刺耳的聲音流利地講各種禮儀的專家。林菲告訴我,他經常會在課堂上炫耀性地講自己的過往,講自己如何如何風光,如何如何獨當一麵,等等,反正她討厭外交也跟討厭這個導師有關。


    關於握手,林菲告訴我,她的導師說國際上最正式的握手方法是兩個人握手的力度正好可以在兩人手的中間放一個雞蛋。握鬆了,雞蛋會掉,意味著你跟這個人握手不真誠,完全是應付差事;握緊了,雞蛋塞不進去,意味著你沒事跟對方瞎真誠,仿佛哥們一般,不嚴肅。我當時聽她這麽講覺得這些專家都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幹,不過仔細想想,禮儀不就是人們在吃飽了之後沒事幹琢磨出來的東西嘛。看看人家小布什,什麽時候跟人正兒八經地握過手?不過林菲貌似正經地告訴我,禮儀這個東西是要講的,尤其在國際舞台上,不講是要出亂子的。比如法國前總統薩科齊當年不就是不按禮節親吻德國女總理默克爾,導致默克爾大為不爽的嘛。我心想,算了,反正關我草民屁事。


    跟“上流人士”握完手後,他微微一笑。


    “年輕有為啊。”


    日本口音的中國話。小日本?我心裏馬上揚起了高昂的鬥誌。在熱愛民族酷愛民族曆史的民族主義者周皓心裏,日本是應該而且必須沉入海底成為亞特蘭蒂斯的地方。


    我立馬客氣道:“彼此彼此,你也不錯嘛。”


    他哈哈笑了起來。


    導師有些責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後介紹道:


    “這位是大穀基金會的總裁大穀裕二先生。”


    大穀裕二?不就是現任大穀集團總裁大穀平南的兒子?我的天,我竟然跟一個身家百億的人的兒子說“你也不錯嘛”?導師怎麽要給他引薦我這麽個無名小卒?


    “周皓是我的學生裏研究先秦曆史最出色的,他在這個領域的前途不可限量,估計以後你們打交道的機會不少。現在是你們這些年輕人的天下,我這個老頭子不行嘍。”導師看出了我的尷尬,不經意地打了圓場。


    之後大家聊了什麽我完全記不住了,一來是因為酒勁上來腦子有點蒙,二來是因為我在這些開著百萬以上豪車的人麵前有些英雄氣短,所以整場酒會我隻是不住地繼續傻子一樣地微笑、點頭,隻恨不得趕緊結束,找個坑把自己埋了。


    我發現,一個人的民族自尊心是很容易在現實麵前被打擊得煙消雲散的,這也就是為什麽牛了幾千年的中國人在近代會成那副德性——我在心裏這麽安慰自己脆弱的心靈。


    酒會結束時,大穀裕二把導師送到了奔馳前,並囑咐自己的秘書吳麗麗安全把丁教授送回家中,臨走時,他微笑地對導師說:“您的助手酒量很好,我很希望有機會能單獨跟他喝一杯。”


    導師笑答:“好好,以後機會多得是。”


    導師在學校內有自己的住處,在校外也有自己的老宅。吳麗麗問他回哪兒的時候,他說明天還有課,就回學校的住處吧。這樣,奔馳車先把導師送到了住處,然後把我放到了宿舍門口,吳麗麗從車裏對我拋了一個甜蜜的微笑,然後車掉頭離開。


    就在我準備上樓的時候,導師的電話來了。


    “累不累?”導師問我。


    “不累。”


    “來我這坐坐,聊聊你論文的事。”


    導師的住處我去過幾次,我們的幾次爭論都發生在這個屋裏。這個住處是學校給導師這種地位的人物特意安排的,導師如果要熬夜寫東西或者第二天有課的話,晚上會住在這兒,有時也會跟學生在這徹夜長談,很有古代先賢哲人的為師之道。


    “以後準備怎麽打算?”坐定後,導師冷不丁地問了我這麽一句。


    “準備考您的博士。”我如實回答。


    “如果想進研究所的話,我一封推薦信就可以解決。”導師厚厚的鏡片後麵一雙眼睛似乎要看透我的心思。


    “我覺得我不適合那裏,我想跟您再多學幾年。”我如實回答。


    “你知道我要退休了吧?”導師悵然若失。


    我點了點頭。我當然知道,導師為中國的史學研究奉獻了一輩子,身體已經嚴重透支,我們同學間早就流傳著我們將是他最後一屆研究生的傳言,因為從我們這屆後他再沒有招過任何一個學生了。這一屆他總共有兩個博士,五個研究生,同時教導這七個人,他明顯心有餘力不足了。


    “那你怎麽打算?”他咳嗽了幾聲。每天的三包煙幾乎毀掉了他的呼吸係統,他常開玩笑說,如果把他的肺拿出來,輕輕一抓就會變成一堆油渣。


    “不知道,也許進研究所,也許寫東西。”我有些不知所措了。


    “你適合進研究所嗎?”他點起了一支煙。


    他明知故問。我這種偏執型人格的人一旦認準了自己的東西,砍頭都不會服軟的。我經常因為自己的觀點跟他起衝突,搞得同學們都覺得我有病。


    “你對我們傳統的曆史學研究方法持懷疑態度?”他在一步步切入正題。


    “對,當數學、物理學、化學等等都開始向玄學靠攏的時候,我們曆史的研究方法還停留在19世紀的水平。”我一如既往地偏執。


    我認為我沒錯。連牛頓和愛因斯坦晚年都投入宗教的懷抱,我們還有什麽資格守著落後的所謂的科學方法緩慢地推進?我對曆史學研究最大的不滿在於,每當我們從古籍中發現異象時,我們通通把它們歸結於封建迷信或者某種物理現象,現代曆史學研究方法不但否認非物理現象,同時還否認發達的史前文明。


    縱觀中國古籍,可以說幾乎都與玄學相關,而這些通通被我們以科學的名義摒棄,仿佛隻要是科學證實不了的通通是不存在的。這種觀點非常荒謬。我們的科學才發展到什麽水平?如果我們僅以純科學的眼光看待世界的話,不就成了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了嘛。但當科學證實不了的東西成為確實存在的時候,他們就選擇了沉默。


    當科學家艱難地爬上真理頂峰的時候,他們會發現,神學家已經在那兒等他們很久了。


    第三章


    回到宿舍時,我看了眼表,3點20分,真夠可以的,三年來我還從沒跟導師單獨聊過這麽長時間。我靠在椅子上,想著導師和我的談話,心裏極其複雜。他不斷地咳嗽,不斷地鼓勵我繼續按我的方式研究下去,鼓勵我不要受他的,包括別的專家的影響,堅持自己的研究方法和研究方向。這讓我異常困惑,一個史學界的巨擘讓我按自己異想天開、混雜了被經典史學界鄙視唾棄的方法研究曆史?他是不是瘋了?


    我越想越糊塗,索性不想了。於是我拿起了桌上的牛皮紙袋。這是我臨走前導師給我的,我當然知道是什麽。導師這種級別的人出席商業活動自然有不菲的被稱為“車馬費”的東西。他堅持要給我,並真誠地告訴我,這筆錢對他來說就是牛身上的一根毛,而對我來說,可能就是一頭牛。我很喜歡這個比喻,於是我就收下了這頭牛。


    記得我在離開導師家的時候,導師專門叮囑我,紙袋的事別讓別人知道。這我當然清楚,要是讓同學知道導師給我這麽多錢,別的同學還不妒忌死。


    打開牛皮紙袋,厚厚的百元大鈔進入眼簾,我自然要狂喜一番。就在我準備數鈔票的數量時,我意外地發現,牛皮紙袋裏還有一張照片!


    這張照片上是一組奇怪的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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