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人說,人生就像爬樓梯,越想往上,越要邁過更多的台階。我這小半生就是在不斷地邁台階,不斷地不停地邁,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頭。有時候實在累得想休息一會兒,可冥冥中總有一個聲音讓我不要停下來,仿佛有什麽美好的東西在前麵等著我。於是我就像眼前掛了蘿卜的驢一樣,不停地跟在這個蘿卜後麵,默默地走著。


    2012年10月,我又到了人生的一個台階:工作還是繼續讀書。就像在監獄裏待久了的人,重獲自由的那天反而會緊張萬分一樣,已經習慣的生活眼看要被新的生活打破,這是讓人恐懼的。我在學校的監獄裏關了二十年,二十年,對於一個罪犯來說已經有充分的理由恐懼新生活了。於是我開始恐懼畢業後的生活。補充一下,我七歲上學,也就是說,今年,我二十七歲了。繼續留在監獄還是去迎接毫無準備又異常殘酷的新生活,對我來說是個問題。我相信,每個人站在下一個台階前,總會想起莎士比亞的那句名言,對我來說,也是如此。


    tobeornottobe,thatisaquestion.


    先不管這個讓人頭痛的問題了,在解決這個大問題前我得先解決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那就是搞出一篇還算像樣的畢業論文。沒有這個東西,別說工作了,連畢業都是個問題。


    “為什麽人生總是要麵對一個又一個問題呢?”


    林菲總是這樣問我。她總是皺著眉頭,用右手不停地摩挲著及腰長發的末端,仿佛要搓出問題的答案來。她跟我同屆,但不是一個專業,她是我所在大學的國際關係學院外交學專業的,也就是為所謂的外交官和國際政治專家培養後備人才的地方。她一點都不喜歡這個專業,因為她特別厭惡班裏那些自以為將來能呼風喚雨縱橫捭闔馳騁國際舞台的半大小子們的嘴臉,她覺得這些人在教授的教育和自我的不良暗示下正逐步變得冷血和無知,變得狡猾和狂妄,也就是變得越來越麵目可憎。她其實想學習外語,然後去個不錯的外企,當個不錯的白領,然後在不錯的工資、不錯的老公和不錯的孩子的陪伴下不錯地死去。


    “人也許隻有通過解決問題來使自己變得強大吧,越強大的人解決的問題越多。”


    我特怕她總是在吃飯的時候冷不丁皺起眉頭,因為我知道她肯定會在皺眉之後問一些根本無法回答也根本沒有答案的問題。


    顯然她對我的回答不滿意,於是她更玩命地搓起了頭發。


    “你找了什麽選題?”我岔開話題。


    “沒具體想好。大概寫點文明衝突方麵的東西吧。”她知道我岔話題,也就順著梯子下來了。


    “文明衝突”基本上源自美國人亨廷頓的《文明衝突論》。這是一本曠世巨作,因為它把人類幾千年來不同民族不同宗教不同文化間的衝突給具體化形象化了,從紛繁複雜的問題中抽出了精髓。比如現在,可能我們就活在基督教文明和伊斯蘭教文明衝突的大背景下。也好,至少我們儒教文明和佛教文明可以暫時得以喘息。但既然“文明衝突”被納入了神聖不可侵犯的“規律”之下,那也許有一天,會有我們的儒教文明和其他什麽文明的衝突吧。咳,不管這些了,這才不是我們草民該考慮的事情呢。


    “好大的一個命題。”


    “我也覺得,我跟導師大概聊了一下,他讓我把選題放在文明衝突背景下的某一個具體問題上。”林菲又歎了口氣。


    “嗯。”


    “嗯。”


    又沒話說了。


    於是開始沉默地吃飯。


    我跟林菲三年的關係基本就是這樣。分別上課,一起吃飯,一起散步聊天,一起去圖書館、自習室,然後,分別回宿舍睡覺。


    把她送回宿舍後,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研究生是兩個人一個宿舍,不過我的舍友李少威三年前就跟女友在外麵同居了。每當別人不懷好意地問他這麽急著同居幹嗎時,他會非常不要臉地說是為方便我與林菲在宿舍鶯歌燕舞。每次他說到這時我都想衝過去弄死他,當然前提是我必須打得過他。


    李少威跟我一個專業,將近一米九,校排球隊的二傳。他是因為排球技術出眾以特長生的身份進入我們這個大學的,又因為替學校拿過不錯的排球名次同時加上他憑借2.0的視力在優等生的間接幫助下保證所有科目考試及格才得以保研的。不過他本科學的專業技術性太強,係裏不要他,經過各方協調,我們曆史係才收留了這個文化水平接近高中生的人。


    這一切並不影響我對他的好感,因為他仗義,同時沒有那些自認為才高八鬥的人的臭毛病,也就是說他夠真誠。當然最重要的是他也喜歡我,否則我才沒必要費口舌誇他。其實說白了,我們倆基本屬於相互利用的關係,我利用他強壯的肌肉,他利用我裝過一些書的腦子。隻要我倆一起出去,隻要我這個一巴掌就半身不遂的人身邊站著他,我就完全處於安全之中。而他的考試、論文、情書等等,全部是從在下腦子裏掏出去的。


    回到宿舍,我開始為論文做準備。我想寫的是關於商朝繼位方式的論文。眾所周知,中國,包括絕大部分的其他國家,君主的傳位方式都是嫡長子製,再不濟也是傳子女、傳侄子的,而商朝非常奇怪,在它幾百年的曆史中,絕大部分是兄終弟及,也就是說哥哥把位置讓給弟弟。這就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


    我也查閱了研究同樣問題的一些文章,它們的分析讓我很不滿意,甚至有些扯淡。最被普遍接受的觀點是說當時由於生產力低下,人的壽命普遍較低,於是年幼的孩子無法承擔治理國家的重任,因此不得已才傳位於弟。這純屬扯淡。要說生產力低下,夏朝不是更低下嗎?要說孩子年幼,中國曆史上不是出現了無數年幼登基的皇帝嗎?擔心孩子年幼政權不穩?這更是後人一廂情願的猜測。中國古代有的是名臣良將,商湯身邊不就有伊尹嗎?


    那到底是什麽原因導致在中國五千年的文明史中出現這樣一個獨特的王朝呢?


    已經很晚了,查資料查得我頭暈腦漲。我決定隨便看點東西緩解一下要爆炸的腦袋。沒什麽新的東西,無非是什麽國家建設又取得重大成就,什麽貪官汙吏又被調查,什麽美國在伊拉克和阿富汗似乎陷入戰爭泥潭,以及經濟危機對全球的影響可能持續,等等。


    記得以前跟一個數學係的同學聊天,他說如果仔細研究世界史會發現,大規模的危機,包括戰爭、經濟危機、自然災害等等,都呈現出一定的規律,且符合某種數學模型。當時我把這些當奇聞軼事來聽,還跟他爭論:每個人都會習慣性地美化或者神化自己的學科,來證明自己的學科是唯一真理。他跟我辯解,說數學最終要解決的絕對不是數學問題,而是整個宇宙的終極真理。這讓我非常不齒,因為幾乎所有的學科都聲稱自己是為解決終極真理服務的。同時,他還大肆侮辱曆史學,說所有學科中唯獨曆史學是後知後覺的,它研究的都是已發生過的事情,是事後諸葛亮學科。我告訴他,我懶得跟你辯解,因為人類的曆史告訴我們,辯解從來都是不起作用的。最後我還告訴他,這就是曆史學的意義,你們是在艱難而緩慢地研究終極真理,而我們則是從曆史中尋找終極真理的蛛絲馬跡,終極真理不是在遠方等待著我們去發掘,而是曾真實地出現過。我們才是能真正找到終極真理的唯一學科。


    說完這話我就後悔了,我也陷入了王婆賣瓜自賣自誇的境地。


    越研究曆史我越覺得他其實說得有道理,慢慢地我覺得似乎冥冥中有種神秘的力量一直在控製著這些現象的發生,仿佛有某種邏輯極其嚴密的機製,過一段時間就會啟動一次。而更讓人恐懼或者說興奮的是,看看這些年世界上發生的事情,我覺得,這種機製仿佛在我們生活的這個年代又被慢慢啟動了。


    第二章


    第二天一早,我正準備給導師打電話,確定見麵談選題的具體時間,電話卻突然響了,是導師打來的。我正為心有靈犀高興時,導師電話裏讓我準備正裝,下午跟他一起出席一個活動,這讓我吃驚不小。電話中聽他那邊好像比較忙,我也沒有多問,放下電話後我疑惑了起來。導師讓學生幫忙或者把自己的項目交給學生來做對研究生來說司空見慣,學生間常常會抱怨導師給他們安排活兒,其實我知道,這種抱怨中有某種炫耀的成分,因為誰都知道,導師要是不信任你或者不認可你,怎麽可能把活派給你呢。這讓我很難過,因為三年來這種值得抱怨和炫耀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在我身上,導師除了專業上對我進行指導和有時跟我爭論一些我固執己見的問題外,仿佛遺忘了我這個學生的存在。


    今天他居然打電話讓我跟他一起出席活動!我終於深刻領會到苦等多年的妃子要被皇帝臨幸那一刻的欣喜了。


    我興奮地找出了為找工作麵試時所準備的西裝。這套西裝的價錢等於我三年來所有其他衣服的總和,買它僅僅是為了一次麵試,真夠荒唐的。我甚至有時候覺得我一輩子都不會穿它,因為對工作的恐懼可能讓我一輩子都不會參加麵試。但是,今天,它終於有機會被我臨幸了。


    我給林菲打電話約她去圖書館,聽聲音她還沒有起床,她迷迷糊糊地告訴我今天不舒服,就不去了,中午一起吃飯就行。我一如既往地沒有勉強她,掛了電話後我居然若有所失地發起呆來。


    我跟林菲本科就認識,在學校的一個社團,因為不是一個專業所以除了每周在社團的活動時能有接觸外,平時幾乎沒有一對一的交流,偶爾在食堂碰見也是打個招呼而已。也許因為我一直以來給人的印象都是悶吧,所以林菲也像我身邊別的女同學一樣,永遠跟我保持一定的距離。本科四年我對她唯一的印象是,在一次我們社團與其他社團的足球比賽後,她給累得臭死的我買了一瓶可樂,僅此而已。


    至於後來怎麽發展到現在這種狀態我也不清楚,具體地說是我被各種不同的版本給搞糊塗了。關於本校最著名的悶蛋,也就是我,怎麽讓美女林菲成為女朋友的故事有很多的版本,這些版本可以拍成不同的類型片,絕對精彩。有時候我居然也會在酒桌上像聽故事一樣入神地聽著別人講我和林菲的愛情故事。其實,這些版本無論多麽精彩,它們的立足點都是不成立的,因為林菲根本不是我的女朋友!我們的關係我已經說過了——分別上課,一起吃飯,一起散步聊天,一起去圖書館、自習室,然後,分別回宿舍睡覺。


    有時候我自己也會躺在床上意淫一下,滿腦子全是同學們為我編織的故事中的種種場景,想到美好處我也不禁為自己喝彩。


    可清醒後我知道,林菲不是我女朋友,也許永遠也不會是。


    胡思亂想是打發時間最好的方式。不知不覺到了中午,我給林菲打電話,等了半天,是她室友接的,聽上去她室友也是迷迷糊糊的,室友說林菲剛起,洗澡去了,讓我等一個小時左右。我看了下表,離我與導師見麵的時間也就是一個小時,於是我告訴她,我一會兒得跟導師出去,就不等了。她“嗯”了一下,想必是又睡了過去。


    不得不承認,林菲的舉動是我三年來第一次見。我知道她都是傍晚去學校澡堂洗澡的,因為我們一起吃完晚飯後會各自回宿舍休息一個多小時,然後一起上晚自習的時候,我會聞到她身上洗完澡後的清香。今天,是一個特殊的日子。


    按約定時間到了導師辦公樓下,導師還沒有到,一輛奔馳停在門口,一個年輕的司機坐在車裏,一個高挑的製服美女站在車外往辦公樓內望。這個女人很有味道,我得承認。雖然我是個悶蛋,但至少我是個男性悶蛋,自然也沒少批判性地看某種日本的類型片。對於大多數的年輕男性而言,辦公室製服美女即officdy是攝取男性魂魄和某種液體的至尊利器。我一直很納悶,這究竟是為什麽?


    製服,象征著某種權威。征服製服美女,意味著征服的不隻是美女,還征服了權威。對男人而言,色是倚天劍,權就是屠龍刀,征服了製服美女,兩樣法寶就湊齊了。


    某日酒後,在下如是說。


    不自覺地,我的眼神在這位女子身上停了許久,畢竟在學校遇到在電腦上才能看到的極品,不多看幾眼簡直是暴殄天物。


    五分鍾後,導師西裝筆挺地走了出來,製服美女連忙迎了上去。


    “丁教授,您好,我是吳麗麗,給您打電話的就是我。”笑容可掬。職業性的笑。


    “你好你好。對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研究生,周皓,一直是我的助手。”丁景治教授把我介紹了出來,吳麗麗微笑地點頭,依然是職業性的。


    我頭上登時出現了兩個巨大的問號。第一,導師為什麽說我一直是他的助手?其實也好解釋,為了抬高我在外人麵前的身價。第二,製服美女向我職業性地微笑時,她的眼神中仿佛有種看穿了我的意思,好像是某種輕蔑?難道剛才我掩飾不住的流氓眼神被她發現了?還是她知道我根本不是丁教授的助手?越是心虛的人就越心虛,於是,我汗如雨下……


    但願是我多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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