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毫無前往史特拉福的打算,我沒照女士建議的去搭公共馬車。不過,我的確替自己買了杯茶,從鬧區街道上一個有雨棚的攤位買的。當我將杯子還給顧攤的女孩時,我點點頭,“哪條路通往貝瑟南格林?”


    我從未去過比克勒肯威爾更東邊的地區,何況是獨自一人打赤腳前進。現在沿著市區路跛行走向老街,讓我產生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張感。還在事務所時,天色便轉黑,空氣也變得潮濕和多霧。街燈全都點亮了,每輛馬車上都有一盞燈籠在搖曳;然而,市區路不像蘇活區,人行道被無數窗戶的燈光照亮,在我的旅程中,每走十步,便會被一盡煤氣燈照亮,前方還有二十盞在幽暗中閃耀。


    到了老街,晦暗的狀況稍微改善,因為那裏有事務所,還有擁擠的公共馬車與商店。不過,當我走向海克尼路時,天色仿佛變得更深,周遭的環境變得更破舊。天使區的交叉口還算可以,這裏的路上都堵塞著肥料,因此每當有車子經過時,我都會被濺得一身汙穢。路上的其他行人也是,他們都是老實的工人,有男有女,穿戴著和我身上衣服一樣褪色的大衣和帽子,而且一個比一個窮。衣著無法僅用肮髒兩字形容,簡直是破舊邋遢。女人穿著靴子,卻沒穿絲襪。男人戴著圍巾,而非硬領,頭上戴無邊便帽,而非圓頂高帽。女人圍著披肩,女孩穿肮髒的圍裙,或者根本沒穿圍裙。每個人似乎都背著某種重擔——一隻簍子、一捆東西,或是一個小孩。雨下得更大了。


    之前在天使區,茶攤的女孩告訴我往哥倫比亞市場走。我沿著海克尼路走了一點路,忽然發現自己來到市場廣闊陰暗的天井邊。我瑟瑟發抖。巨大的花崗石廳堂、塔樓以及與哥德式教堂同樣繁複的花飾窗格,顯得黑暗且寂靜。一些粗漢長相的人拿著香煙和酒瓶蜷縮在拱門下,吹著自己的手好驅除寒意。


    突然從鍾樓傳出的喧鬧聲讓我嚇了一跳。有如廢棄市場般瑣碎無用的複雜鍾樂聲正在報時,現在剛好是四點半。如果弗洛倫斯整天都在工作,現在去找她實在太早,我站在市場的一個拱門下度過一小時,那裏的風不強,雨也不那麽大。五點半鍾聲一響,我便步向天井,隨意環顧四周,身體幾乎麻木。不遠處有位小女孩端著一個大拖盤,拿高到頸子的位置,上麵裝滿一捆捆的水芹。我走向她,問她到奎爾特街有多遠。因為她看起來很悲傷,渾身又冷又濕——加上心中盤據著一個困惑的想法,我不能空手在弗洛倫斯的門前出現——我買了最大的一束水芹,花了我半便士。


    我用僵硬的臂彎笨拙抱著那束水芹,踏上短暫的路程,前往我想抵達的街道。過了不久,我發現自己身在一個盡是低矮房舍的寬廣巷口——那不是一條肮髒的巷子,不過也稱不上整潔,因為有些街燈的玻璃已經裂開或不見,人行道到處堆滿破損的家具,以及小說中會委婉稱為灰燼的東西。我端詳離我最近的門牌號碼:1號。我慢慢地沿街走下去。5號……9號……11號……我覺得自己從沒這麽虛弱過……15……17……19……


    我停下腳步,因為現在能清楚地看見我要找的房子。房子的窗簾拉上,從裏透著燈光。看見這些,我突然因為害怕而不舒服。我將一隻手抵在牆上,試著扶穩自己,有位男孩從我身邊經過,吹著口哨,向我使了個眼色——我猜他以為我喝醉了。他經過以後,我以慌張的心情打量四周陌生的房子:我還能想起剛才促使我去格林街求救的目的,不過那似乎有些瘋狂,現在則像出荒謬劇——我應該把這些告訴弗洛倫斯,她可能當著我的麵大笑。


    然而,我都走了那麽遠,也沒有地方可回頭,隻好緩緩走到輝映光明的窗邊,再走到門口。我敲敲門,並耐心等待。


    那天我就像是已經站在上千戶人家門口,全都吃了閉門羹或遭無情驅趕。我想:假如在這裏得不到任何和善的響應,我就會死。


    終於有一聲低語與腳步聲傳來,門打開了,弗洛倫斯出來應門——看起來就和我第一次看見她時一樣特別,她望向陰暗,背光站著,頭發閃著同樣的光輝。我歎了一口氣,又是一陣顫抖——我看見她的嘴唇略略動了,也看見她懷裏抱著什麽。是一個嬰孩。我的目光從嬰孩移向室內,那裏有另一個人影,有個穿襯衫的男人坐在一爐熾熱的爐火前,他的眼神從膝上的報紙抬起,溫和地打量我。


    我的視線從他身上轉回弗洛倫斯。


    “有什麽事嗎?”她說。我發現她完全不記得我了。她不記得我,更糟的是,她有了丈夫,還有一個小孩。


    我覺得自己無法承受這一切。我感到暈眩,閉上雙眼一昏倒在她家門前的台階上。


    第16章


    一


    當我恢複意識時,我躺在一張毯子上,雙腳則明顯墊在一張小座墊上,身邊環繞著爐火的溫熱與劈啪聲,不遠處還有低語聲。我睜開眼,房間變得非常可怕,毯子似乎就要掉了,因此我隨即閉上眼,緊閉著直到地板像一枚擲出的錢幣,慢慢停止轉動,轉趨靜止。


    在那之後,我躺在壁爐火光旁,感受自己麻木而疼痛的四肢重新恢複生命,然而我強迫自己稍稍留意周遭。我發現自己在弗洛倫斯家的客廳:想必是她和她丈夫將我抬過玄關,讓我躺在火爐旁邊。我聽到的是他們的低語聲,他們站在我後麵,顯然沒發現我的眼睛有睜開片刻,以相當驚訝的語氣談論我。


    “可是,她會是誰呢?”我聽見男人說。


    “我不知道。”這是弗洛倫斯的聲音。一陣嘎吱聲傳出,接著是一陣沉默,我感覺她打量著我的模樣。她繼續說:“不過,她的臉孔倒是有一點熟悉……”


    男人低聲說:“看看她的臉頰,看看她的破裙子和帽子。看看她的頭發!你想她會不會坐過牢?她會不會是你照顧的那些女孩之一,剛從感化院出來?”


    又是另一陣停頓,弗洛倫斯或許聳了聳肩。


    男人繼續說:“我還是認為她坐過牢,從她可憐的頭發來看……”


    聽到那句話,我有點憤慨,激動的情緒令我抽動一下。


    “看!她醒了。”男人說。


    我再次睜開眼,看見他彎身朝向我。他是一位長相斯文的男子,有一頭金紅色調的短發,還有兩撇胡須,看起來有點像玩家牌香煙盒上畫的水手。這個想法讓我突然想抽煙,我幹咳一聲。男子蹲坐著拍拍我的肩頭。“喂,小姐,你還好嗎,小姐?你終於好了嗎?你知道,在你身邊的都是朋友。”他的聲音和態度都十分和善,先前的暈眩依然使我虛弱且略帶迷惑,我感到眼淚湧上雙眼,將一隻手伸到眉間壓回淚水。當我移開手時,上麵仿佛沾了血,我大叫一聲,以為鼻子又流血了。但那不是血,隻是之前雨水浸濕頭上的廉價帽子,染料紛紛流到我的眉毛,造成一道道的深紅色水流。


    黛安娜把我弄成什麽樣子!這個想法終於使我抽咽哭泣。看見我這樣,男子拿出一條手帕,再度用手輕拍我的手臂。“我想,你會想來杯熱飲料吧?,’


    我點點頭,他起身走開。弗洛倫斯出現在他剛剛站的地方。她一定已將嬰孩放在某處,因為現在她的手僵硬地交疊於胸前。


    她問我:“覺得好一點了嗎?”她的聲音不像那位男子那樣和善,眼神也較為嚴肅。我對她點頭,在她的攙扶下從地板起身,坐進一張靠近爐火的扶椅。我看見嬰孩平躺在另一張扶椅上,不停地緊握、放開小手。從隔壁的房間——我猜是廚房——傳來陶器撞擊的清脆聲和不成調的口哨聲。我擤擤鼻涕,擦拭額頭,又有些聲音傳來,跟著變得安靜。


    我又看著弗洛倫斯,“我很抱歉,在這種狀態下來到這裏。”


    她不發一語。


    “我猜你一定在想,我到底是誰……”


    她露出一個不明確的微笑,“沒錯,我們是有在想。”


    “我是,”我開口說——然後停下來咳嗽,以掩飾我的猶豫。我能對她說什麽?我是那個十八個月前曾和你調情的女孩嗎?我是那個曾邀你晚餐,卻一句話也沒說便丟下你,讓你站在爵德街枯等的女孩嗎?


    “我是德比小姐的朋友。”最後我說。


    弗洛倫斯眨眨眼,“德比小姐?龐森比委托事務所的德比小姐嗎?”


    我點點頭,“是的。我一我曾經見過你,很久很久以前。我路經貝瑟南格林,準備去拜訪別人,想到我該來拜訪一下。我買了一些水芹……”


    我們轉頭瞧那些水芹。它們放在靠近門的一張桌子上,看起來很糟,因為當我暈倒時,整個人倒在上麵。葉子被壓扁變黑,蓮早就斷掉,包裝紙潮濕發綠。


    弗洛倫斯說:“你真客氣。”


    我有點緊張地微笑。我們之間沉默了一會兒,嬰孩的小腳踢了一下,叫了一聲,她彎身將孩子抱起,將他貼在胸前,她說:“要媽媽抱你嗎?來。”男子再度出現,端著一杯茶、一盤麵包和牛油。他微笑著將這些東西放在我椅子的扶手上。弗洛倫斯將下巴貼在嬰孩的頭上。“雷夫,這位女士是德比小姐的朋友,你還記得嗎,我替她工作的那位德比小姐?”


    “老天。”雷夫說。他依然穿著襯衫,現在從一張椅子的椅背拿外套穿上。我在杯盤間忙碌,茶又燙又甜,我想這是我喝過最好喝的茶。嬰孩又發出哭聲,弗洛倫斯開始哄他,不太專心地用臉頰輕蹭嬰兒的頭。哭聲很快變成開心的咯咯聲,再變成歎息聲。聽見歎息聲,我也歎了一口氣——不過馬上轉而呼出一口氣,試著吹涼茶,以免他們以為我又要哭泣。


    室內又出現一陣沉默。


    “我想我忘了你的名字,”弗洛倫斯說,她對雷夫解釋,“我們似乎見過。”


    我清清喉嚨,“我是艾仕禮小姐,南茜?艾仕禮。”


    弗洛倫斯點點頭,雷夫伸出手,溫暖地和我握手。


    “非常高興能認識你,艾仕禮小姐,”他說,然後對我的臉龐示意。


    “那真是一個可愛的黑眼圈。”


    我說:“可不是嗎?”


    他麵色和善。“或許就是那一擊,才會使你暈倒。你讓我們嚇了一大跳。”


    “我很抱歉。我想你說得沒錯,一定就是那一擊。我——我被一個搬梯子的男人打到,就在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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