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蒂一直用牙嗑著項鏈上的珍珠。當我將嘴唇湊上他的嘴唇時,我們唇間夾著一股冰冷,光滑和堅硬的感覺。她讓我表親她,調整頭的位置,使我們的臉頰能貼在-起,手放在我的腰上緊摟著我——好似她愛我勝過一切。


    二


    那天早上抵達時,我發覺惠茨特布爾似乎變了很多——又小又灰暗,海麵更寬廣,天空更低矮且不如記憶中蔚藍。我從車窗傾身凝望這一切,在父親和戴維看見我的前一刻,就先發現他們在車站等候。就連他們看起來也變了——我想著這些,心疼和莫名的悔意在心頭湧現——父親老了一點,姿態有點佝僂;戴維變壯,臉也更紅了。


    當他們看到我走出火車到月台時,馬上跑了過來。


    “南茜!我最親愛的女兒……”這是父親說的,我們很別扭地擁抱,因我提著大包小包,頭上的帽子還縫有一塊遮臉的麵紗——一件包裹掉到地上,父親彎身撿,趕忙幫我提其他包裹。戴維牽起我的手,隔著麵紗親吻我的臉頰。


    “看看你,真是盛裝打扮,爸,她真是為淑女,不是嗎?”戴維的臉龐漲的更紅。


    父親站直身子看我,綻開笑容,嘴角幾乎伸到眼邊,“多標致啊,你媽會認不出你來。”


    我想自己的確盛裝打扮,不過在那當下,這種想法才乍然冒出。這些日子以來,我的衣服都很精致,早就不穿當初帶出家門姐姐穿過的舊衣服。那天早上我隻想把自己打點得好一些,現在我覺得有點尷尬。


    當父親勾著我的手,一起走回小吃店時,尷尬的感覺並未消失。家裏的房子變得比以前更破舊,店裏的護牆板露出木頭的部分比原先上藍漆的部分還多,而那塊寫著“艾仕禮牡蠣:肯特郡最好的牡蠣小吃店”的招牌,現在僅以一條較鏈掛著,還被雨水蝕裂。上樓的樓梯又黑又窄,我難以置信的是,最後抵達的房間居然更小更破。最糟的是,從街道、樓梯、房間到裏麵的人,全都有魚腥味!那氣味對我而言,就如同我腋下的氣味一樣熟悉;現在我卻驚訝地想我曾經住在這裏,並曾對此習以為常。


    我希望自己的驚訝會在我到家時造成的騷動中消失。我知道母親和愛麗絲在等我,她們的確如此——不過還有其他人。當我出現時,每個人都高聲驚呼,並上前(除了愛麗絲〉擁抱我。我得保持微笑,順從地接受緊抱和拍打,直到喘不過氣。羅妲仍是我哥哥的情人,她也在場,比以前更無禮;羅西娜嬸嬸也歡迎我回來,帶著兒子,也就是我表哥喬治,和她女兒莉莎以及莉莎的小孩——隻不過他現在已不是嬰兒,而是繈褓中的小男孩。我發現莉莎又懷孕了,我相信有人曾寫信告知,隻是我忘了。


    在所有人歡迎過我之後,我脫下帽子和沉重的大衣。母親上下打量著我,“老天,南茜,你看起來真是高挑又標致!你都快比你父親高了。”在這個狹小擁擠的房間裏,我的確覺得自己變高裏,但我想自己不太可能真的長高,隻是因為站得比較挺直。盡管覺得不好意思,我帶有一絲驕傲地環顧四周,找到一張椅子坐下,茶端了上來。我和愛麗絲還是一句話也沒說。


    父親問起凱蒂的事,我說她很好。她現在在哪裏表演?他們問我。我們現在住哪裏?羅西娜嬸嬸說有人提過我也登台表演,對於這個問題,我的回答是:“有時會加入凱蒂的演出。”


    “那真是有趣!”


    我不能說是拘謹促使我對他們隱瞞成功的事實,我想,如我之前所說,是因為表演和我的愛情是如此錯綜糾纏:我承受不了他們對此探問、皺眉,或是不慎產生別的想法……


    現在我想,那是一種自衿。而在我表哥喬治大喊“南茜,你的口音怎麽了?聲音變得如此高雅!”時,我和親人相聚還不到一小時。我很驚訝地看著他,仔細聆聽自己說話的聲音。他說得沒錯,我的聲音改變了。我的聲音並非變得如他所說的高雅,而是一種劇院人士特有的輕快口音——混合了模仿小販到著名喜劇台詞所需的說話方式,演變成一種懌異且難以陳述的腔調。我不知不覺學會了這種腔調。我的聲音聽起來很像凱蒂,有時聽起來甚至和瓦爾特-樣。直到現在,我才驚覺自己的改變。


    我們喝著茶。有更多人開始為那小男孩擔心。有人把他交給我照顧,當我接過他時,他卻哭了。


    他母親搔他癢,“喔,老天!南茜阿姨會以為你真的是個小愛哭鬼。”莉莎從我手中接過孩子,抱著他靠近我的臉頰,“孩子!”她抓著他的手臂揮一揮,“像個小紳士、和南茜阿姨握握手!”他在莉莎臀上動來動去,像把隨時會發射的槍,我克盡義務地牽起他的手,並用力握著。然而他馬上縮手,還哭得更大聲。大家都笑了。喬治抓起小男孩,把他高高舉起,他的發絲掃過天花板上泛黃破裂的灰泥“誰是小士士兵啊?”他叫道。


    我注視著愛麗絲,她轉移視線。


    小男孩終於停止哭鬧,室內變得更溫暖。我看到羅妲倚向我哥哥耳語,當他點頭時,她咳了一聲,“南茜,你還沒聽到我們的好消息:我仔細地望著她;她已經脫下大衣,我注意到她隻穿著一雙毛線長襪,很像是待在家裏的舒適裝扮。


    她伸出左手,左邊第二根手指上有條細細的金環,一塊小小的寶石鑲在上麵——不知道是藍寶石或鑽石,小到看不出來。這是一枚訂婚戒指。


    不知道為什麽,我臉紅了,勉強擠出微笑,“哦,羅妲!我真高興。戴維!你太幸福了。”我並不高興,那也一點都不幸福。羅妲成為我大嫂,這主意非常糟糕,但我一定得裝作很高興的樣子,因為他們都在沾沾自喜。


    羅西娜嬸嬸朝我的手點頭,“你手上還沒有戒指嗎,南茜?”我肴到愛麗絲改變坐姿,我搖頭。“還沒有。”父親說話了,我卻聽不下去,因為內容是針對這個話題。我起身拿回袋子。“我為你們買了些東西,從倫敦買的。”


    室內開始傳著低語聲和些許帶有興趣的“哦”聲。母親說我不該買東西,卻伸手拿眼鏡,並且一臉期待。我先走向羅西娜嬸嬸,遞給她滿滿一袋包裹,“這些是給喬叔,還有麥可和女孩們的。這是給你的”接著是喬治,我給他買了一隻銀色的口袋酒罐。然後莉莎,還有她的小孩……我走過擁擠的房間,最後到愛麗絲麵前,“這是給你的。”她的包裹是最大的,是一頂裝在帽盒裏的帽子。她臉上帶著你能見過最微弱、最直接、最僵硬的微笑,從我手上接過包裹,緩慢而不自在地拉扯緞帶。


    現在除了我,每個人都有禮物。我坐著看他們拆開包裹,微笑地咬起指節。禮物一件接一件拿出,在早晨的日光下被眾人翻來覆去檢視。室內鴉雀無聲。


    父親開口:“老天,南茜,你真令我們驕傲。”我買給他一條表鏈,和瓦爾特戴的一樣粗亮,他將它握在手上,那條表鏈對比他通紅的手掌和外套上褪色的毛線亦發耀眼。父親笑了,“我看起來還挺像樣的,不是嗎?”笑聲聽起來卻不太自然。


    我望著母親。她的禮物是一支銀背發梳與配對的手鏡,放在她膝上的包裝紙上,感覺好像不敢拿起來。我立刻想到在牛津街時沒想到的事——把它們放在母親玻璃把手的櫃子裏,旁邊盡是廉價香水瓶和冷霜罐,會有多不搭調。她看著我,我發現自己想的和她一樣。“真的,南茜……”母親說,口氣近乎斥責。


    當大家比較禮物時,低語聲從房裏的各個角落傳來。羅西娜嬸嬸拿起一對石榴子石耳環,並對大家眨眼。喬治指著酒罐,非常緊張地問我,我是不是中了大獎。隻有羅妲和我哥哥似乎真心對禮物感到高興。我給戴維買了一雙軟如牛油的手工鞋子,他用指節敲著鞋底,走過棄置的包裝紙和緞帶,親吻我的臉頰。“你真是顆小星星,我要把它們留到結婚那天再穿,變成肯特郡鞋子最好的家夥。”


    他的話似乎提醒了大家的禮貌,忽然同時起身親吻我,向我道謝。室內一陣騷動,我的目光越過他們的肩頭,看往愛麗絲仍然坐著的地方。她已經打開盒蓋,卻沒拿出帽子,隻是冷冷地用指頭捏著帽子。戴維發現我在看她,大叫道:“你拿到什麽禮物,妹妹?”當她不情願地將盒子拿給他看時,他吹了聲口哨,“真令人吃驚!帽緣上還有鴕鳥毛和水鑽裝飾。你不試戴嗎?”


    “我等一下再戴。”她說。


    現在大家都轉過頭看愛麗絲。


    羅妲說:“喔,多漂亮的帽子啊!還有這麽可愛的紅色。這種紅色叫什麽名字,南茜?”


    “‘水牛紅’。”我難過地說,覺得自己像個呆子,仿佛我送給他們的東西是一堆垃圾,是棉線軸、燭台、牙簽和鵝卵石,還用包裝紙和緞帶仔細包好。


    羅姐沒有察覺,大叫:“‘水牛紅’!哦,愛麗絲,趕快戴上讓我們看看。”


    “對啊,愛麗絲,快戴上,”這回是羅西娜嬸嬸,“不然南茜會以為你不喜歡。”


    我很快地說:“沒關係,讓她待會兒再試。”但是,喬治已經跳到愛麗絲的椅子旁,拿起帽子試著戴在她頭上。


    “來吧,我要看看你戴著它像不像水牛。”他說。


    “放開!”愛麗絲說。接著是一陣混亂。我閉上眼睛,聽見縫線的撕裂聲,看見姐姐的膝上放著帽子,喬治手上抓著半數鴕鳥毛,水鑽飾片飛得不知去向。


    可憐的喬治倒吸一口氣,開始咳嗽,羅西娜嬸嬸嚴肅地說希望他滿意。莉莎拿起帽子以及羽毛,笨拙地想恢複原狀,歎息道;“多美麗的帽子。”愛麗絲用雙手遮住眼睛,匆匆跑離房間。父親說:“可真是一團亂!”他依然握著閃閃發亮的表鏈。母親看著我搖頭,“真可惜,喔,南茜,真可惜!”


    三


    羅西娜嬸嬸和親戚們適時離開,愛麗絲則帶著腫脹的雙眼去找朋友。我將袋子搬上房間,順便洗把臉。稍後我下來時,帶來的禮物全都整理好了。羅妲正在廚房裏幫母親削馬鈴薯皮並煮熟。我自動幫忙,她們卻把我趕走,說我是客人,於是我和父親、戴維坐在一起——他們似乎認為維持埋首於星期天報紙的日常作息,會讓我比較自在。


    我們吃了晚餐,散步到坦克頓,坐著丟石子到海裏。海水灰暗如鉛,遠方的海麵上有小帆船和平底貨船前往凱蒂所在的倫敦。我不在身邊時,不知道她在做什麽?


    稍後我們喝過茶,又有更多親戚前來感謝禮物,央求看我美麗的新衣裳。我們坐在樓梯上,我給他們看我的新洋裝、附麵紗的帽子,還有各色絲襪。我們談論和年輕小夥子有關的事。我得知愛麗絲和藝宮的托尼·裏夫斯分手,和一個造船廠工人交往。親戚們都很驚訝她竟然沒告訴我,他們說他比托尼高得多,卻沒有托尼的風趣。我的舊情人弗瑞迪也和一名女孩交往,很有可能娶她……當他們又問我,我是否有人追求時,我說沒有,卻對這個問題有所遲疑,他們都笑了。所以答案一定是有,他們向我施壓,為了讓他們不再追問,我隻好點頭。


    “有一位男孩,他在樂隊裏吹短號……”我別開視線,宛如想起他而難過,親戚們互換了意味深遠的眼神。


    那巴特勒小姐呢?她一定也有情人了?“是的,有位叫瓦爾特的人……”我厭惡自己說出這些話——但是,當我告訴凱蒂這些事時,不知道她會笑得多開心!


    我忘了他們很早休息。親戚們十點時離開,十點半時大家都開始打哈欠。戴維送羅妲回家,愛麗絲向我們道晚安。父親伸個懶腰,走過來將手臂環在我頸上。“南茜,你能回家,對我們來說就是禮物——而且你變得這麽美麗!”


    母親也對我微笑,那是今天見到她以來初次發自內心的微笑,我終於知道自己有多高興能回家和他們團聚。


    然而,這份喜悅持續的時間並不久。幾分鍾後,我向父母道晚安,發現自己終究得和愛麗絲在我們的——她的——房間裏獨處。她躺在床上,煤氣燈依然高掛,她的眼睛是睜開的。我沒有脫衣服,隻是靠著門,一動也不動地站著,直到她看我。


    “帽子的事我很抱歉。”愛麗絲說。


    “沒關係。”我走向火爐旁的椅子,開始解靴子的鞋扣。


    “你不該如此破費。”她接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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