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待到季後講完半山洞火一事,兩個門師神色突然緊張起來。季後也緊張起來,門師修行已有數十載,一般的妖孽之事,應該都能淡然處之,現在這種表情,足見他們也有平生未遇之感。難道那個山洞裏真有什麽特別之處,出了一點妖異,就讓他們緊張成這個樣子。瘋方師剛才大喊的循聖,又是怎麽回事?


    兩位門師抬起頭,朝山洞的方向望去。


    箕尾方是依岩而建。這塊石岩像一個座椅,椅麵上建方,背靠的巨岩就像椅背。季後說起的那個山洞,現在就在椅背的後麵。兩個門師現在的位置,是沒法看個究竟。


    “門兄,”門餘略一沉思,就對門器說,“我跟季後下去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順便收收尾。方中之事,就得你來盡心了。特別是……”最後兩個字說得很輕,季後隔著一段距離,沒法聽清,隻能看到門餘說這兩個字的時候,朝著大殿望了望。門器也朝大殿望了望,點點頭:“放心,這裏有我。”


    季後走在門餘的前麵,手裏執著一個火把,再一次走下台階。門餘不停地催促他走快一點,好在季後上下過多次,步子快一點也沒什麽要緊。


    他的心情有點興奮,因為門師剛才提到了收尾之事,他的理解就是指今晚儀式的結束部分。這裏麵究竟如何,平常他隻能妄加猜測無緣得見,今晚,閃現在洞口的燈火好像提供了一個機會。聽起來,門師的意思是要帶他一起去收尾?他這樣期盼著,又不敢確認,也許門師查看了燈火之後,把他趕回方中也不一定。


    兩個人很快就下完了台階。季後引導門師走到剛才看到燈火的地方。兩人抬眼望去,月光懸照之下,隻看到巨岩黝黑瘦勁的身影,閃爍的燈光已經不見了,重重海霧聚集,連山洞的形狀都看不分明。


    門餘靜靜地看了一會兒,那裏也沒有出現什麽異動。他籲了口氣,心想:自己現在所為,隻能說是自擾清淨,都是被那個瘋方搞得。下次滿月之時,應該弄個房間把他關起來。


    門餘轉過身來,對著季後說:“看來大家都多心了。就算是有光,估計也是什麽夜鳥之類。我見識淺薄,怪異罕見,自然難言其詳。不過宗師提過,箕尾山上,有一異鳥,名叫朱鳥,習慣銜火夜飛。剛才你們看到的,也許就是這等異類。你們也不必擔驚受怕,此鳥雖異,倒也與人無害。”


    季後點頭應是,然後一臉忐忑,他很擔心接下來門餘會不會叫他打道回去了。


    門餘想了一下,又說道:“本來該叫你回去的,因為剩下的事,不是門師之職,是不能參與的。不過,你既然陪我下來一趟,總得有所教誨,才不負你辛勞。你就再陪我走走吧。”


    門餘授徒的風格一向如此,越到緊要,越能顯得若無其事,不像門器,什麽事都要大張旗鼓,聲色俱厲。所以,兩位門師之中,季後總是更願意與門餘親近。現在,聽到門餘這樣一說,季後心裏一陣激動。話裏的意思很明顯,門餘已經打算把儀式剩下的部分盡相傳授了。他連忙答應了。


    門餘命季後引他一一查看,各種驅邪法器安置的地方。一邊查看,一邊把法器的功用告訴給他,為何如此安排,也附帶說了一遍。然後,他命季後引他到符圖所在的地方,仔細查看起來。在火把的照耀之下,符圖看上去好像更加鮮明。魅厲之氣透過怪異的筆畫彌漫出來,在焰光中每一個筆畫似乎都在顫動。


    季後趁著這個機會,覺得有一事倒可以一問,便告了一個冒昧。門餘的心思都在那張符圖上,隻是點了點頭。季後便開口了:“符圖之術,乃是天符一派擅長的製邪之術。怎麽會到了我鬼方的手裏?”


    “他人之長,能為己用,即是一番成就。何必多此你我之心。”門餘說,“再說,此等之事,已成慣例,為何如此,大概隻有定這規矩的人才能了然。我輩所作,隻能循規而已。能夠平安過了今夜,就是大好。其他的事,多想無益。”


    說到這裏,他話頭一轉:“我看你畫的這張符還好,到現在還是完整無缺。朱砂性嚴,尤其是筆落石上,要想毀掉,就很難了……”說到這裏,門餘的話突然斷了。季後一直低頭聽著,不知究竟,便抬起頭來,隻見門餘直直地盯著那張符圖,好像發現了什麽,眉頭又皺了起來。季後也趕緊朝那張符圖看去,心想,莫不是自己寫錯了筆畫,被門師發現了,那就罪莫大矣。


    門餘神色略顯張皇地伸出手去,用手指在符圖的筆畫上拈了一下,手指上沾了一點塗料。他把沾了塗料的手指送到鼻端,嗅了一下,回頭看著季後,說了兩個字:“破了。”


    “怎麽會?”季後慌張起來,看了看岩壁上的符圖。筆畫完好,圖形完整,沒有任何受損的地方。但是,就在這一瞬間,他聞到了一股特別的氣息,從符圖上傳來。他好像明白了什麽,也伸出手去試探著沾了一下筆畫上的顏料,然後學著門師,舉到自己的鼻端。


    “門師,這不是朱砂,這是人血。有人用人血重新寫了這道符。”季後哆嗦著說,不隻是海風吹的,還有被自己的發現嚇得。門餘點點頭,眼神警覺起來,四周襯著潮聲與夜色,現在的感覺真是有點異樣。季後覺得周圍的夜潮一下變得猙獰起來。破了,就意味著,那個叫女鹽的海妖,已經上了岸,或許現在已經選中了方中的目標……


    “別慌。”門餘厲聲說,“我們分頭四處看看,有沒有什麽異常。”


    季後答應著,還沒分開幾步,突然站住了,一個白晃晃的影子從黑暗中順著潮風飄了過來,然後慢慢跌落在自己的身前,等到那件東西完全落下的時候,季後已經確定了:這就是那件被他親手燒成灰燼、送入海潮的法衣。


    現在,它完好無損地躺在他的麵前,一點被火燒過的痕跡都沒有。盡管這樣,季後還是能確認,這就是剛才自己燒掉的法衣,唯一的區別就是上麵沒了斑斑血跡。


    季後愣在那裏,不知道該怎麽辦。門餘察覺到了異動,趕快過來,看了看,然後走了過去,撿起那件法衣,塞進自己寬大的袖袍裏。


    季後呆呆地看著,不知何意。他覺得奇怪,門餘撿起那件法衣的時候,反而是一副鬆了口氣的樣子。


    “門師,門子失職……這是不是徹底敗了?”季後有點語無倫次,完全沒了平日的條理,門餘平時對待門徒雖然都很親切,但在這個時刻,季後不知道門餘會怎麽把自己斥責一通。


    門餘沒有說話,麵沉如水,叫季後搞不清楚下一步會發生什麽。


    “誰破的呢?”季後大著膽子,哆哆嗦嗦地問,“邪物?”


    “不是邪物。”門餘肯定地說,“符能製邪,不能製人。破掉這張符的,肯定是一個人。”


    “那,女鹽是不是已經……”季後話還沒說完,就聽到一聲慘叫,聲音就來自頭頂上方的箕尾方。兩人不約而同,轉身拔腿,朝著箕尾方跑去。


    季後已經聽出來了,喊聲出自門器之口。


    8


    方門前的空地上,箕尾方的弟子神色慌張地圍成了一個圈。等到門餘和季後趕到的時候,他們趕快閃避,露出一具躺在地上的屍體——門器仆倒在地,頭朝著箕尾方的大殿。門餘呆立著,看著門器的屍體。他和門器兩人慘淡經營十幾年,沒想到是這麽個結局。


    季後的腦子反而清醒起來。他立刻蹲在門器屍體旁邊,仔細查看起來。門器的胸前有幾個明顯的銳器刺戳的痕跡,背上還有一下。應該是門器與人搏殺,身前挨了幾下之後,突然想起了什麽,轉身就往大殿裏跑。結果,還未跑到大殿,就被人從後麵擊殺在地。


    季後的腦子裏想起了一件事,就是他和門餘下山之前,門器和門餘提到大殿時候的眼神。他突然明白了門器轉身衝入大殿的原因,大殿肯定有什麽至關重要的東西,他要拚死保護。


    季後站起身來,連忙清點了一下,看看箕尾方是否還有其他受傷的,結果發現箕尾方裏的人基本都在,就是少了氐宿和瘋方兩人。


    “氐宿,還有瘋方師呢?”季後趕忙問。


    “大殿。”一個入門不久的小初士指著那幢矗立在黑夜裏的大殿說。另一個年紀大一點的初士趕快補充了幾句:“我們出來的時候,看見瘋方師衝向了大殿,氐宿跟在後麵。看到我們出來,氐宿喊了一句,你們守著,別讓人跑了。估計兩個人都是追殺凶手去了。”


    “你們為什麽不追進去?”季後厲聲問。幾個門子不敢應答。季後知道這些同門都是資質平庸之輩,遇到這種變故,肯定不敢出頭。幸好還是氐宿果敢,估計現在已經在大殿裏,和瘋方師一起與凶手廝殺在一起。


    季後一跺腳,心急如焚,拔腿就想朝著大殿奔去。鬼方修行分為四門,分別為器合辟厲。季後一直修煉的都是器門,還沒到更具廝殺能力的合門。但是現在也顧不了這麽多,他的腦子裏全是氐宿的安危。氐宿和他親如兄弟,道行還不如他,現在都敢身處危境,他怎麽能袖手旁觀。


    門餘好像回過神來,一把緊緊拉住了季後,還沒來得及開口,從大殿的方向傳來了跌跌撞撞的聲音。一個人攙扶著另外一個人,從大殿的陰影裏出現了。季後一見,一陣欣喜,原來是氐宿攙扶著瘋方。


    一時之間,他也顧不了禮節,甩掉門餘的手,趕快拔腿跑了過去。氐宿看來氣力已經用盡。季後剛一趕到,他就癱倒在地,手上的兵器掉到地上,剛才攙著的瘋方順勢一個仰趴。


    季後跑到跟前,先摸了摸瘋方脈息,已經是一具死屍。他趕快扶起正在喘息的氐宿,喊了幾聲:“氐宿。”


    氐宿艱難地睜開眼睛:“門兄,那人已經跑了……”


    “是你趕跑的?”門餘這時也過來了,看著喘息的氐宿,問了一句。


    氐宿艱難地搖了搖頭:“不是,是瘋方師拚力保住了我。可惜,他老人家也難逃一擊。門子也將送命,幸虧門師和門兄趕到。來人自料難敵,才匆匆離去。”


    “這麽說,來人應該還在這裏。我和季後剛才從台階上過來,什麽都沒看到,那裏是箕尾方唯一的出路。現在應該藏在什麽地方……”門餘冷靜地分析起來。


    箕尾方不大,一座大殿配著兩個偏殿,還有幾個供人歇息的後房。現在黑夜深深,真不知道來人離開大殿之後,會藏在哪裏?門餘蹲下身來,查看了一下瘋方,然後又看了看氐宿身上的傷痕。氐宿疼得叫了起來。門餘拿起氐宿剛剛掉落在地麵上的刃器,仔細看了看上麵的血跡,血跡幾乎染滿了整個刃麵。


    “看清來人是誰麽?”門餘放下刃器,問。


    氐宿艱難地搖了搖頭:“隻看得出是個女的,出手淩厲,門器師死在她的手裏。隻有瘋方師能夠敵她幾下,門子也趁機夾擊。那個女的招架不住,退往大殿,我和瘋方師追殺過去。沒想到那個女的是以退為進。到了大殿,格局狹隘,瘋方師施展不開。女人倒是身體靈巧,閃身一擊,瘋方師躲閃不及,倒在地上。門子性命也在旦夕,幸虧門餘師趕到。那人匆匆跑出殿後,否則……”氐宿又喘了幾下,看來沒力氣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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