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七還沒明白怎麽回事兒,老者在一邊低聲說:“你說這裏是靈渠結構,史祿設計的那種?”


    “正是!”


    老者默認了靈渠建造者史祿的墨家身份。我心下一喜,這下終於被我想對了嗎?


    如果靈渠是墨家所造,那麽同為墨家弟子的諸葛孔明一定會傳承靈渠水壩的修建模式,現在我們所在的這個水壩保險就是,泄水口根據靈渠的信息很容易就找到了。靈渠的排洪道有個獨特的名字,叫泄水天平。它的原理是在大小天平的南北渠道沿途留一些缺口,在大小天平不能充分排洪的時候起到增加排洪的作用。湧進南北渠道的洪水經泄水天平排入湘江,保證兩個渠道的水位限製,也保證堤岸的鞏固。靈渠上的泄水口並不是隨意安排,而是有規律可循的。這個我和爺爺還特別討論過,最後爺爺以強大嚴謹的物理和水利知識說服了我。


    “如果找到泄水天平,就能控製水麵。”我想把對缺口位置的判斷告訴老者,卻聽他在黑暗之中說:“你們等我。”隻聽嘩啦一聲,老者跟魚一樣瞬間潛入水底。老者離開後,水麵又是咕咚一聲。


    “還有誰走了?”墨七警覺地問。


    “耿天賜。”徐星兒驚訝地說。


    “哎,走就走吧,他那麽厲害,想去哪兒你們誰能攔得住啊?”張自成說完大家都沉默了。


    “也許他走了,你們才真正有活路可找。”李天明在旁邊一陣猛烈咳嗽,陰冷地說。


    我們焦灼地等了半個多鍾頭,老者並沒有回來,耿天賜也沒有回來,水麵仍在上升。絕望的恐懼開始在我們幾個人之中蔓延,難道這次我又錯了?張自成突然一反常態地歎了口氣,用胳膊在水裏捅了捅我。


    “小羅,你二十幾?”


    “問這幹嘛?”


    “我二十四,哎!正是花樣年華啊,沒想到最終會跟蚺蛇的屍體一起,臭死在墨家機關城外。想想看,我們的屍體會慢慢腐爛,發出腥臭,最後變成一堆骨頭,跟那水裏的骨頭一樣。我們的骨頭看不到機關城的真麵目,也許千百年都留在這裏望城興歎。”


    張自成在水中急促地喘息著,聲音有些顫抖,已經不再樂觀地臭貧,而是帶著某種絕望。我歎了口氣,難道我不怕死嗎?臭水上升的速度雖然慢,但是因為我們無法擺脫,恐懼卻來得更加激烈可怕。我不想死,大學還沒有讀完,我還有好多理想,想當建築師。我想完成爺爺的遺願,我答應過我爸,等畢業了工作穩定下來,就趕緊找個媳婦,給羅家傳宗接代……如今的我跟張自成一樣,在不斷上升的水麵之中,變得驚恐而絕望。我知道接下來水會淹沒我們的腦袋,這裏會沒有空氣,我們將在水中活活憋死,那是多痛苦的死法……


    “你知道嗎?小羅,跟七哥來花山之前,我遞交了辭職。一來,因為我帶你上山,無組織無紀律,本來就不配穿那身衣服了;二來,我從小就覺得我是為墨家而生,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你不是奇怪我為什麽懂那麽多墨家的事兒麽?我跟你說,我爸年輕的時候認識了個奇怪的人,這件奇怪的事兒讓他特別喜歡墨家,可惜他在我十歲的時候就死了。我小時候的最美好的記憶都是睡覺前我爸給我講的墨家的故事。雖然我爸不如你爺爺,不是科學家,但他是一個很特別的墨學愛好者。耳濡目染下,我從小就學了很多墨家曆史,所有零花錢都買墨家的書,所有的時間都用在琢磨墨家上。


    “小時候我爸給我做過一把木劍,我一直留著。雖然那玩意兒不管用,有了它我還是總挨揍,但無論我多弱小,拿上劍總覺得心中有熱血翻湧,感覺總有一天我會成為天底下最厲害的人!我總覺得,我生下來就是要去完成墨家未完成的事業的,雖然我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沒有墨家……當我看到手抄本,發現一切都不是傳說,你知道我什麽感受嗎?”


    我點了點頭,黑暗中他看不見我的動作,自顧自繼續說:


    “哎!人算不如天算,沒想到我最後陪著這群腥臭的蚺蛇,死在這詭異萬分的地方。這次出門前,我媽跟有預感一樣哭哭啼啼的,說我神經病,好好的工作不要了,整天就瞎跑。沒想到女人的直覺真準,她還真哭對了。我這次一走,竟然成了跟她的永別。


    “小羅,你不知道,我媽工資低,爸死得早,她怕我受欺負,堅決不改嫁,就靠自己一手把我拉扯大。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衣櫃裏的衣服,常年就是那老三件,看著都心酸。吃飯的時候,她總是看我吃飽了,才開始放心夾菜。你不懂這樣的女人有多不容易。我跟她說過,要讓她過上好日子,但是我辦不成了。你說,她養大兒子,一天沒享著福,淨跟著著急上火,最後好不容易熬到兒子能照顧她了,兒子還死了,這要有多窩囊。我現在腦子裏全是她知道這個消息以後痛哭流涕的樣子,心痛得要命。好想給她打個電話,聽聽她的聲音,哪怕是她泣不成聲的罵我。我好想告訴她……”張自成肺腑之言還沒有說完,竟慢慢抽起了鼻子。


    “成哥……”他這麽一說我也替他難過,不禁鼻子一酸,不知道怎麽安慰他才好。“別傷心了,你就想想我吧,我比你還不甘心呢。我們家三代單傳,爺爺對我好的跟對眼珠子一樣。陪小孩兒玩是最無聊的事兒,但他就是這麽陪我長大的。小時候騎他身上玩打仗,長大了無論他多忙,隻要在家一定陪我寫作業,教我畫畫、建築,給我講道理,陪我下棋打牌。現在想起來,幾乎他工作之外所有的時間,都在陪著我長大。當我在戶縣看著他體無完膚的屍體,你知道我心裏那種崩潰嗎?那時候,我咬著牙對自己發誓,不找出凶手我就不配活著。沒想到,後麵的先實現了。”說著說著,我也抽泣起來。


    “小羅,羅老的死亡有很多疑點,他的致命傷不是劍傷,而是身上皮肉分離導致流血過多而亡。哎,反正我們再分析也破不了案了。”張自成想要幫助我在臨死之前找到一些線索,突然覺得這很無聊,就打住了。


    “兩個小鬼,還說什麽喜歡墨家,其實一個比一個怕死。臨死前哭鼻子,真讓人笑掉大牙。你們還是給我安靜點,別影響老子等死。”李天明在旁邊聽不下去了,冷嘲熱諷道,語氣中卻有一種我們所沒有的視死如歸的勇敢。


    “七哥,我還想問你一件事兒。”張自成沒理他墨七,對墨七喊道。現在的水麵和岩壁之間隻留一條細小的空隙,我們心裏都明白,分分鍾這裏就會被全部淹沒,看來這是問題青年張自成臨死之前的最後一個問題了。


    “嗯?”墨七在旁邊悶悶地回了一句,顯然也在想著什麽心事。


    “秦始皇陵是不是墨家修建的?它是不是也是個墨家機關城?”


    “我有個小閨女。”


    墨七開口了卻沒有回答張自成的問題,他用特有的嘶啞嗓音說,語氣中充滿溫情,“她今年5歲多,長得像媽媽,叫妞妞。你們不懂有了小孩兒以後的感覺,讓人想把全世界都捧給她。無論多生氣,隻要她一笑,心就酥了。無論在外麵多遠,隻要想起她,就好像回家了。”


    墨七此刻的語氣溫馨得讓人想哭。那種感覺,就好像一個多愁善感的母親在跟自己的孩子做最後的道別,但怕傷害孩子,就壓抑著自己,不敢流露出更多絕望。我一直以為現世墨者仍是行俠仗義、行走江湖的不羈浪子,墨七在我心裏簡直就是個獨來獨往的劍客尤其是清涼山時候初次見麵的形象,也許正是他身上憨厚耿直的老大哥氣質深深地吸引了我。如今看到他俠骨柔情的另一麵,感覺他在我心裏的形象豐滿柔和了許多。


    “我希望,她長大以後……”墨七最後一句話還沒說完,我們已被徹底淹沒了。我們再次沉入腥臭的水中,這次是絕望地沉沒。張自成再也聽不到關於墨家的答案,我再也不能給爺爺報仇,墨七也永遠都見不到他的小閨女了。


    我心裏深深地責備自己的沒用,不甘地琢磨著到底哪錯了。難道這裏不是水渠結構?是機關城沒有泄水口還是老者沒有找到泄水口?耿天賜難道是下去搗亂的,最後跟老者同歸於盡了?


    我正胡思亂想,突然被一隻細嫩溫暖的手緊緊抓住,我知道那是誰!也許這是我一生中最後的時刻,但這是當下唯一讓我感到欣慰的事,能拉著她的手一起死也算是遺憾中的幸福吧。我緊緊回握著她,體會到她的不舍。我很後悔剛才沒有跟她說什麽,隻能在內心深處默默對她說:“小妞,下輩子還一起睡!”


    14.匪夷所思的青銅門


    我已感覺進入彌留之際,耳邊突然又傳來張自成聒噪的聲音。“他奶奶的,要說還是我太爺爺厲害!還有小羅,也不知道怎麽突然天靈蓋發光,想出靈渠這個墨家水利機關來。我怎麽就沒想到!這水陣居然被你給破了,我們能活著從這裏出去了!”


    張自成能說話了?墨七打開燈,我迷迷糊糊低頭一看,水位竟然已開始下降,一種死而複生的興奮充斥心中。從鬼門關死裏逃生,所有人都麵露喜悅。老者和耿天賜沒回來,周圍暫時沒動靜,我們既沒有新的危險,也沒有新的對策,隻有活下來的狂喜。過了一會兒,張自成突然又喊:“我靠,你們快看那水洞,真他媽太神了!”


    我們連忙扭頭,原來三個水洞因為水麵下降而重新浮現出來。讓人震撼的是,原來三個一模一樣的洞口,此刻出現了三個與水洞緊密相連,渾然一體的巨大青銅門。原來的水洞有了青銅門之後,儼然變成三個威嚴壯闊的大城門。


    “這是三個水閘門!”


    我們無比駭然地看著在水中慢慢浮現出來的宏偉銅門。看著這設計精巧的建築奇觀,我腦子裏比他們想得還要多。


    第一,剛才那水洞深不可測,水流急衝直下灌入城中。如今水閘分割兩側,我們這裏平靜如湖,青銅門的另一側必激流如虎。這裏不是河道,山體內地勢差非常大,這水閘究竟是怎麽解決巨大的水壓問題?


    第二,這銅門居然不是左右兩門結構,而是獨門設計,與水洞上的石壁渾然一體,好像原本就長在一起一樣。門原來藏在哪裏?如此巨大的水閘,它是怎麽實現運作的?在這巨大宏偉的古跡前,有幾個人能抑製好奇心不去靠近呢?我們都情不自禁地遊到青銅門邊仔細觀察這個老祖先留下的瑰寶。很快,新的發現強烈地擊中了我們,那就是青銅門上的浮雕!


    三個銅門雕刻圖案相互呼應,相輔相成,好像是一個完整的圖被切成了三份,每一份既相對獨立,又與整體構圖相得益彰。


    銅門上最大的圖案是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獸。青龍白虎掌四方,朱雀玄武順陰陽。左邊大門雕有青龍,右邊大門雕有白虎,中間大門上麵是浮雕玄武,朱雀大部分還在水裏,隻露出了一點點頭部,看起來不是浮雕,而是凹嵌進去的特殊雕法——陰雕。每個大門的神獸圖案都是相對完整的,這是每個大門相對獨立的原因。


    之所以說三扇門是一個整體,是因為四大神獸身後的背景是一個統一的圓形八陣圖。八陣圖在每個大門中都不完整,但如果把三個門移動拚在一起,八陣圖就會完整地浮現。


    八陣圖的背景並不簡單,圓裏刻有各種截然不同的八陣陣法。看到那密密麻麻能有上百種排列組合的八陣圖法時,我幾乎絕望。和爺爺打的牌法跟這個比起來,簡直是小學生見到了教授,小蝦米見到了祖師爺。


    圓形之外的部分也並不是空白,這部分又相對獨立於每個大門,圖案的內容正是剛才我在水下看到的那種奇怪的手勢、書和字體對應。每個門上圓形之外的部分,都是這種墨語。無數根本看不懂是什麽意思的各種各樣的手勢在巨大的青銅門上,顯示出一種難以名狀的威嚴、肅穆和恐懼。這些手勢排列整齊,下麵的字體對應工整,手勢和字體之間的書的圖案,因為形狀更大,所以看得更清楚了。


    這是一種很特別的雕刻技藝,很有層次感。第一層重點突出的是四個神獸;第二層,僅次於神獸突出的是圓形八陣圖,因為數百個小八陣圖隻是背景,目的還是襯托青銅門上巨大無比的神獸;第三層,是那些手勢符號,這些手勢符號做圓形八陣圖的背景,雕刻從大小上來說也很有層次感。第一層的神獸最大,第二層圓形八陣圖裏麵的八陣小了一些,第三層的是每個單獨手勢,墨語最小。


    “小羅同誌,這門的重點是那些墨語,這玩意兒是墨家機關城最大的玄機。要是你爺爺把墨語的翻譯技巧告訴了你,那就牛上天了!”張自成興奮得都快岔氣兒了,用力拍著我的肩膀。我心下驚愕,墨語明明是第三層次的背景,為什麽他眼中看到的卻與我的認知差異這麽大。


    “墨語不是襯托神獸和八陣圖的嗎?”我說出心中的疑問。


    張自成切了一聲,“你妹的,你竟然沒看懂!還配當羅老教授的孫子麽,你怎麽能以平常人的想法去看墨家的東西呢?墨家最厲害的是什麽?是思想;第二厲害的是什麽?陣法和戰術;第三才是神獸。神獸隻是襯托了八陣圖的,八陣是為了襯托墨語,最重要的是那些墨語暗含的意思啊。非攻是什麽?非攻是武力的威懾力啊!這四個大家夥趴在這裏,就是武力的威懾。實際上墨家並不喜歡戰爭,所以最重要的一定是後麵那些用墨語表達出來的意思。你說那些墨語會是什麽意思呢?”


    張自成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我驚訝於三門暗含的玄機,感覺有一種心思被被人看穿的詭異。這言外有意,畫外有畫的暗虛實結合,真假難辨,的確讓我產生了迷惑。


    “八陣圖,四奇……怎麽沒有四正?”徐星兒突然提出了疑問,“怎麽沒有四正?四奇四正相輔相成,這是八陣中最重要的四個元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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