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這不是真的。”


    “好吧,這可能誇張了一點兒,但也絕對不是假話。他確實視你為己出。”


    “你父親是個偉人。”


    “是啊,”約拿坦說,“偉人對自己的孩子都很苛刻。”


    加百列看到有兩輛載人運兵車停在路邊。“沒裝備最好別進城。”約拿坦說。他們組成了一支小小的護送隊,約拿坦的吉普在中間。三輛車一起向前開去。


    進城的第一個標誌就是看到一隊阿拉伯人在高速公路的邊上走,女人裹著的頭巾像隨風飄揚的旗幟。隨後,毫無生氣的拉馬拉城便出現在了一片幹涸的土壤上。他們沿著耶路撒冷大街開進了城中心,經過的每一根燈柱上都有一張殉難者的麵孔,眼睛直直地瞪視著加百列。這裏很多街道、廣場和市場都是用逝者的名字命名的。有一個小攤正在發放有死者頭像的鑰匙鏈,一個阿拉伯人在車流中穿梭,兜售著殉難者日曆。最新的宣傳頁上是一個漂亮年輕女孩的圖片,頗具誘惑力。兩天前的夜裏,這個阿拉伯女孩對本·耶胡達商場發起了自殺式襲擊。


    約拿坦右轉進入廣播大道,然後向前開了大概一英裏左右,停在路障前。這兒有六名巴勒斯坦治安官把守。拉馬拉已基本回到了巴勒斯坦的掌控之下,加百列受他們統帥之邀前來,就好比受當地黑手黨邀請進入西西裏的村莊。約拿坦正用流利的阿拉伯語和巴勒斯坦治安隊的首領對話,氣氛好像並不緊張。


    那個巴勒斯坦人用手持無線電向上司請示了幾分鍾,然後拍了拍吉普的車頂,示意他們通行。“慢一點兒,沙姆龍上校,”他警告說,“特種部隊闖進來掃射那晚,我們這兒有幾個人也在場。我們不希望有什麽誤會。”


    約拿坦穿過路障組成的迷宮,然後緩慢地加速前行。一堵十二英尺高、架著大口徑機槍的水泥牆出現在他們的右手邊。牆的有些地方已經坍塌了,看上去像一張長了一口壞牙的大嘴。巴勒斯坦保安組有些搭著卡車,有些坐在吉普車裏,正沿著邊界巡視。他們挑釁地看了看加百列和約拿坦,不過並沒有舉起武器。加百列摘下頭盔,脫掉了防彈衣。


    約拿坦問:“你要去多久?”


    “這恐怕得由他決定。”


    “準備聽長篇大論吧,他最近情緒可不太好。”


    “誰能怪他呢?”


    “這隻能怪他自己,加百列,記住這一點。”


    加百列打開門,又轉回身來:“你一個人在這兒行嗎?”


    “沒問題,”約拿坦說,然後向加百列揮了揮手,“替我向他問好。”


    一名巴勒斯坦治安官在大門的護欄前迎接了加百列。他穿著一套土灰色的製服,戴了頂平頂帽,左眼上蒙著黑色眼罩。他把門開了條縫,剛好夠加百列進去,然後示意加百列往前走。他的手少了三根手指。進門後,又有兩名穿著製服的人圍了過來,野蠻地搜了他的身。那名獨眼治安官則在一旁望著他們,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容,仿佛這一切都是為了取悅他而安排的。


    獨眼治安官告訴加百列他是凱梅爾上校,然後帶他走進了建築群。加百列來過他們的總部,那還是英國委任統治時期的事,當時這裏是一座英軍城堡。六日戰爭之後,以色列國防軍從約旦人手裏把它奪了過來,建成了占領時期的西岸指揮基地。加百列當兵時經常要到如今亞西爾·阿拉法特的總部來述職。


    阿拉法特的辦公室位於總部北牆旁的一棟二層小樓裏。這棟樓雖然損毀嚴重,不過依然屹立在所剩無幾的殘存樓宇之中。在大廳裏,加百列又被搜查了一次。這次的搜查者是一名穿著平民服裝、留著長胡子的大個子,胸前掛了一杆衝鋒槍。


    徹底搜查之後,大個子朝凱梅爾上校點了點頭,後者便帶著加百列走上一條窄樓梯。樓梯頂部有一把搖搖欲墜的椅子,僅靠兩條椅子腿勉強支撐平衡,上麵坐著另一個保安員。他冷冷地看了加百列一眼,然後抬手敲了敲身後的木門。裏麵一個凶巴巴的聲音傳來:“進來。”凱梅爾上校擰了一下門把手,帶著加百列走了進去。


    這間辦公室不比他在掃羅王大道的那間大多少,裏麵擺了一張不大不小的書桌和一張行軍床。白色的枕頭上放了一本皮麵的《古蘭經》,窗戶上遮著厚重的天鵝絨窗簾。書桌上有一盞台燈——那是房間裏唯一的光源,燈下是一疊文件。牆上的陰影裏掛著一排相框,裏麵都是巴勒斯坦的領袖和名人的合影,包括那位默認了他的小國家的美國總統——那個在戴維營遭遇阿拉法特背後一刀,以至於和平談判最終破裂的美國總統。


    書桌後的阿拉法特看上去像個鬼魂,一臉病容,穿著硬邦邦的製服,圍著黑白格的阿拉伯頭巾。和往常一樣,圍巾圍過他的右肩,在製服前打了個結,讓它看上去就像巴勒斯坦的領土形狀——加百列注意到,那其實是阿拉法特眼中的巴勒斯坦,因為它的形狀其實像是以色列的版圖。他用手示意加百列坐下,雙手抖得很厲害。然後他問加百列想不想喝茶,說話時突出的下唇也同樣顫巍巍的。加百列對阿拉伯的習俗很了解,拒絕意味著錯誤的開始,因此他接受了對方的好意。看著阿拉法特命令凱梅爾去倒茶,他心裏有些暗爽。


    這是他們第一次沉默地在這張小桌前相視而坐。上次會麵的陰影依然還在,那是在曼哈頓公寓的書房裏。塔裏克·阿爾·胡拉尼——也就是那個在維也納給加百列的車底安裝炸彈的人——試圖謀殺阿拉法特,因為他“背叛”了巴勒斯坦人民。塔裏克在逃走之前開槍打中了加百列的胸膛,那次槍傷差點兒要了他的命。


    多年後,坐在阿拉法特麵前,加百列的胸口第一次感到疼痛。除了沙姆龍之外,沒有一個人像阿拉法特這樣對加百列的生活造成了如此深重的影響。三十年來,他們一直在同一條鮮血匯成的河流中潛泳。加百列殺掉了阿拉法特最信任的臂膀;阿拉法特則在維也納發起了對加百列的報複行動。但莉亞和丹尼是他的真正目標嗎?十三年來,加百列一直被這個問題所困。阿拉法特當然知道答案,這也是加百列答應沙姆龍來拉馬拉的原因。


    “沙姆龍說你有重要的事要和我討論,”阿拉法特說,“我同意見你是對他的禮貌。我們是同齡人,沙姆龍和我。曆史把我們拋到了這片土地上,不幸的是,我們已經戰鬥了這麽久;有時候我贏,有時候他贏。現在我們都老了,我希望在死之前能過一段和平的日子。我的夢都已經碎了。”


    如果這是真的,為什麽你不接受那份把加沙和百分之九十七約旦河西岸的土地——包括作為首府的東耶路撒冷——都劃分給你的條約呢?加百列知道答案,它明顯地寫在了阿拉法特披著的那條圍巾上。他要的是全部。


    加百列還沒來得及回應,凱梅爾上校就托著一把銀壺和兩隻杯子走了進來。接著,這位上校坐在了旁邊的椅子上,用完好的那隻眼睛盯著加百列。阿拉法特說他會講希伯來語,可以幫他們做翻譯。加百列更希望和阿拉法特單獨談話,但翻譯或許能有所幫助。加百列的阿拉伯語雖然還過得去,但要和亞西爾·阿拉法特這樣的人談話,恐怕很難應付自如。


    阿拉法特哆哆嗦嗦地把茶杯放回茶碟,問加百列為什麽來拉馬拉。加百列的回答讓阿拉法特一下子失去了平衡——這正是加百列所期待的效果。


    “哈立德?”阿拉法特重複了一遍,穩了穩身子,“我認識很多叫哈立德的人,那是個很普通的巴勒斯坦名。你得說得更具體一點兒。”


    加百列知道,假裝無知是阿拉法特最愛用的談判策略。加百列繼續推進他的問題。


    “阿拉法特主席,我找的哈立德就是哈立德·阿勒-哈利法。”


    “阿拉法特總統。”那個巴勒斯坦人更正道。


    加百列冷冷地點了點頭。“哈立德·阿勒-哈利法在哪兒?”


    阿拉法特長滿斑點的臉上突然泛紅了,下巴也開始顫抖。加百列低下頭,凝視著杯子裏的茶。餘光中的凱梅爾上校緊張地在座位上挪動了一下。阿拉法特再開口時,努力壓下了自己出了名的暴躁脾氣。


    “我猜你是指薩布裏·阿勒-哈利法的兒子?”


    “事實上,他現在是您的兒子了。”


    “我的養子,”阿拉法特說,“因為你殺了他的父親。”


    “他的父親死在了戰場上。”


    “他是在巴黎街頭被殘酷地殺害的。”


    “是薩布裏把巴黎變成了戰場,拜您所賜,阿拉法特總統。”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阿拉法特審慎地選擇著措詞:“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把哈立德當作目標。這就是為什麽在薩布裏的葬禮之後,我就把那個男孩送走了。我給了他新的生活,他也接受了那種生活。他成人後我再沒見過他。”


    “我們有證據證明,哈立德·阿勒-哈利法參與了羅馬的使館爆炸案。”


    “胡扯。”阿拉法特不置可否。


    “既然哈立德和羅馬沒關係,那想必您也不會介意告訴我他在哪兒吧?”


    “就像我剛剛說的,我不知道哈立德在哪兒。”


    “他現在叫什麽?”


    阿拉法特的笑容就像是一麵盾牌。“我花了那麽大力氣保護那個男孩不遭受你的報複,你為什麽認為我現在會告訴你他的名字?你以為我會像加略人猶大一樣,把我的兒子出賣給你,讓他遭受審訊和刑罰?”阿拉法特緩慢地搖了搖頭,“我們確實有很多叛徒,就在這裏,在總部工作,但我可不是。如果你想找到哈立德,恐怕要靠你自己了。”


    “爆炸發生後,米蘭開始了一項搜索行動。當時有一個人躲在那裏,叫達烏德·哈達維,是你們的總統安全服務人員。”


    “是嗎?”


    “我想要一份關於哈達維的個人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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