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須告訴她。我明早就去看她。”


    “她能明白嗎?”


    “說老實話,我不知道。但我欠她太多。”


    “上帝,原諒我必須要說,你欠自己更多。你該有自己的生活了。不用我提醒你,你已經不是個二十五歲的男孩了。”


    “但你不需要看著她的眼睛告訴她,你愛上了另一個女人。”


    “對不起,我太莽撞了。都怪這酒——還有那幅魯賓斯。想我陪你去嗎?我可以開車。”


    “不用了,”加百列說,“這件事我必須一個人去。”


    第一道菜來了。伊舍伍德舀了一勺湯,加百列叉起一片生菜。


    “修複魯賓斯你出多少錢?”


    “讓我說嗎?差不多十萬左右吧。”


    “糟糕,”加百列說,“二十萬的話,我可以考慮。”


    “好吧,二十萬,你這個混球。”


    “我下周給你打電話來確定。”


    “為什麽不能現在決定?因為貝利尼?”


    不,加百列心想,不是貝利尼。是羅馬。


    斯特拉福德康複中心是歐洲最負盛名的私人心理診所,坐落在離倫敦市中心大約一小時車程的一座古老維多利亞建築裏。英國皇室的一名遠親和現任首相的二表弟都是這裏的病人,所以工作人員都已習慣了來訪者提出的反常要求。加百列通過了前門的保安室,他在這裏的身份是“布朗尼先生”。


    他來到位於紅磚樓前院的探訪人員停車場,停好了租來的歐寶汽車。萊奧納德·艾弗裏,莉亞的治療師來到大廳迎接他。這位治療師穿了一件巴伯大衣和一雙威靈頓靴。“每周我都會選一組病人到周圍的郊區去散步,”他解釋著自己的穿著,“這對治療很有利。”他戴著手套握了握加百列的手,漫不經心地問候了一下從倫敦開車來是否順利,“她在陽光房等你。她還是最喜歡那個房間。”


    他們穿過一條鋪著油地氈的走廊。艾弗裏走路的樣子仿佛依然漫步在薩裏郡的山間小徑上。在這間醫院裏,唯有他了解那位名叫“李·馬丁遜”的病人的真實情況——至少是部分真實情況。他知道她本姓艾隆,重度燒傷和緊張症並非源自於一起摩托車事故——那隻是她病曆上寫的情況——而是維也納一起爆炸案的結果。他還知道那次爆炸事故奪去了她兒子的生命。他推測加百列可能是個以色列外交官,他不太喜歡這個人。


    他一邊走一邊向加百列介紹莉亞的情況。她的病情始終沒有什麽變化——對此他並不擔憂。他從來不會過早樂觀,對莉亞的情況也始終不抱太大的期望。事實證明他是對的。爆炸發生到現在十三年來,她從來沒對加百列說過一個字。


    走廊盡頭是兩扇對開的門,圓形窗戶蒙上了一層霧氣。艾弗裏推開其中一扇門,帶著加百列走進了日光室。潮濕的空氣撲麵而來,加百列馬上脫掉了大衣。一個園藝師正邊給橘子樹澆水,邊和身邊的護士聊天。那是一個漂亮的黑發女人,加百列從沒見過她。


    “你可以走了,阿米拉。”艾弗裏醫生說。


    護士走了出去,園丁也跟著她離開了。


    “她是誰?”加百列問。


    “她是國王護理學院畢業的,也是嚴重精神疾病方麵的專業護理人員。她技術很高。您太太很喜歡她。”


    艾弗裏像長輩一樣拍了拍加百列的肩膀,然後便離開了。加百列轉過身去。莉亞正坐在一張鍛鐵直背椅上,直愣愣地盯著窗戶上滑落的水滴。她穿著一條薄薄的棉質長褲和一件高領毛衣,遮住了受傷的身體;她的雙手滿是疤痕,骨骼已經扭曲,手上握著一枝花;曾經如渡鴉翅膀般烏黑的長發被剪得短短的,還夾雜著縷縷灰白。加百列彎下身子,親了親她的麵頰。他的嘴唇碰到了她臉上冰冷的疤痕。莉亞依然毫無反應。


    他坐了下來,拉住她的左手——或者說左手殘留的部分。那隻手毫無生氣。她慢慢地轉過頭來,尋找到他的眼睛。他希望她能認出他,想從她的眼中尋找某些標誌,但卻什麽也沒看到。她的記憶被偷走了。如今的莉亞隻記得那場爆炸,那個場麵不停地重演,就像是一段反複播放的紀錄片。其他的一切都被擠到一個無法碰觸的角落。對她來說,加百列可能還不如把她帶來的那個護士或者照顧植物的園丁重要。在他與殺人犯和恐怖分子的鬥爭中,莉亞就是他所付出的代價。加百列擁有讓美麗重生的天分,對他來說,莉亞目前的狀況讓他加倍承受著痛苦。他真希望自己可以撕去那些疤痕,讓她重現美麗。但莉亞是無法修複的。曾經的她幾乎所剩無幾了。


    他開始對她說話。他提起了在威尼斯的那些日子,當時他在一間教堂修複公司工作。當然,他並沒有告訴過她,他偶爾會為阿裏·沙姆龍工作,也沒告訴她自己參與過捉捕奧地利戰犯埃瑞克·拉德克的行動,並把他送回了以色列受審。當加百列最終鼓足勇氣想對她說自己愛上了另一個女人,希望結束他們的婚姻而娶那個女人時,卻完全說不下去。對莉亞講話就像是和一塊墓碑交談,全無意義。


    半小時過去了。他離開莉亞,衝進了走廊。那個護士正靠著牆等在那裏,雙手抱在胸前。


    “結束了嗎?”她問。


    加百列點了點頭。那女人一句話也沒說,轉身走了進去。


    從希斯羅機場飛往威尼斯的飛機在傍晚落地了。加百列搭乘水上的士進了城。他站在駕駛艙裏,靠著艙門,看著湖麵上的水路標誌在迷霧中升起,如同一行行戰敗的士兵從戰場回到了故鄉。很快,卡納雷吉歐區到了。加百列感到心頭劃過一絲寧靜,衰落的、破敗的、被水浸透了的威尼斯一直對他有這樣的效果。這個城市需要從頭到腳的修複。翁貝托·孔蒂這樣對他說。利用她。讓她重生。她也會讓你重生。


    水上的士在萊茲宮把他放下了。加百列一直向西走,沿著裏約德拉仁慈堂邊上的河岸穿過了卡納雷吉歐。他走上一座鐵橋,那是整個威尼斯唯一的一座鐵橋。中世紀時,橋的中間有一座大門,晚上會有一個基督徒守夜人在這裏守衛,以防止囚徒逃走。加百列穿過大橋,走進了一條地下通道。在通道的另一端有一個寬闊的廣場——坎普新猶太區,是古老威尼斯猶太區的中心。在鼎盛時期,這裏曾聚集了超過五千名猶太人。可現在,這座城市的四百名猶太人中,隻有二十個居住在舊區裏,其中大部分還都是住在以色列老人院的長者。


    加百列走到廣場對麵的玻璃門前,進了屋。他的右邊是一間專賣猶太曆史和威尼斯猶太人故事的小書店,書店的燈光明亮而溫暖,落地長窗正對著環城的運河。收銀台後麵的木凳上坐著一個留著金色短發的女孩,她的頭發在射燈的照耀下異常閃耀。她看到他走進來,朝他笑了笑,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他在這裏工作時的名字。


    “她走了半小時了。”


    “是嗎,她去哪兒了?”


    那女孩兒聳了聳肩。“她沒說。”


    加百列看了看表。四點十五分。他決定在晚飯前再留幾個小時給貝利尼的作品。


    “如果你看到她,跟她說我在教堂。”


    “沒問題,拜拜,馬裏奧。”


    他向裏亞爾托大橋走去。穿過一條街後,他左轉,直奔那座赤褐色的小教堂。到達目的地後,他在大門前停了下來。半圓壁的陰影下站著一個他認識的人,那是情報處的一名特工人員,名叫拉米。他出現在威尼斯隻可能有一個原因。他見加百列發現自己後便望向門口。加百列徑直走了進去。


    教堂的修複工作已經接近尾聲了。座位被從希臘十字教堂中殿移走,暫時擺在東麵的牆邊。塞巴斯蒂亞諾·德爾·皮翁博的主祭壇已經清理完畢,此時還沒點蠟燭,整個祭壇籠罩在傍晚的昏暗光線中。貝利尼的作品在聖徒哲羅姆禮拜堂的右邊,它原本被擋在一副蓋著防水帆布的腳手架後麵,但現在腳手架已經移走,畫作在日光燈下顯得有些刺眼。基婭拉轉身看到了加百列,沙姆龍的目光卻依然停在那幅畫上。


    “你知道嗎,加百列,連我都不得不承認,它很美。”


    他的口吻聽上去很勉強。沙姆龍,這個正宗的以色列人,對藝術可謂毫無感覺。在他看來,隻有完美的計劃或是對敵人的徹底粉碎才稱得上是“美”。但引起加百列注意的卻是另一件事:沙姆龍在這樣一個不安全的地方居然和自己說起希伯來語,而且還說出了自己的真名。這是不可原諒的錯誤。


    “漂亮,”他重複了一遍,然後一臉悲切地轉向了加百列,“可惜的是你沒時間完成它了。”


    約1.77米,68公斤。


    本傑明·迪斯雷利(benjamin disraeli,1804-1881),英國政治家。


    4


    威尼斯


    沙姆龍疲憊地坐在教堂的長椅上,用他那長滿老人斑的手示意加百列調整熒光燈的角度。他從一個金屬箱裏拿出一枚馬尼拉紙的信封,然後從信封裏掏出三張照片。他什麽也沒說,隻是把其中一張放在加百列手上。照片中的加百列正和基婭拉在坎普新猶太區一起並肩行走。加百列仔細地審視著這張照片,仿佛它是一幅需要修複的油畫,想確定這是什麽時候拍下來的。他們的衣著、午後的光線,還有人行道上的枯葉,都表明這應該是在晚秋時節。沙姆龍又遞給了他一張照片。依然是他和基婭拉,這次是他們在卡納雷吉歐區住處附近的一間餐廳吃飯。第三張則是加百列離開聖喬瓦尼·克裏索斯托莫教堂的照片。他感到脊背發冷。有多少次?他想,在他晚上結束工作後,究竟有多少次,有殺手在那裏等他?


    “這不會永遠持續下去,”沙姆龍說,“他們最終會找到你。這些年你樹敵太多。我們都樹敵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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