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一定會受到懲罰的,總理先生。”


    沙姆龍站起身來。


    “是誰幹的,阿裏?”


    “我們很快就知道了。”


    “我要他的腦袋,”總理憤怒地說,“我要把他的腦袋挑在矛尖上。”


    “您會如願的。”


    四十八小時後,案件才有了一點頭緒。調查的突破口不在羅馬,而在北部的工業城市米蘭。國家警察和憲兵搜查了市中心北部一個工人區的一間小旅館,根據一名突尼斯移民線人的消息,四名逃逸的襲擊者正躲在那兒。但事實上他們已經離開了,從房間裏的狀況來看,他們是在倉促中逃離的。警察發現了兩個行李箱,裏麵裝著一些衣物、六部手機,以及一些假護照和偷來的信用卡。但最引起他們重視的,是一張被縫進手提袋內襯的光盤。羅馬國家犯罪實驗室的意大利偵查員認為這張光盤裏保存著數據,但卻無法突破複雜的防火牆。經過一番爭論之後,他們決定向以色列求助。


    正因如此,西蒙·帕斯納才應邀來到意大利情報民主安全局。他晚上十點多到達,隨後馬上被帶去了副局長馬蒂諾·貝拉諾的辦公室。兩個人站在一起的樣子很不協調:貝拉諾又高又瘦,打扮得就像剛拍完意大利時尚雜誌的模特;帕斯納短小精悍,小胡子硬得像鋼絲,身上的夾克皺皺巴巴。第一次見麵後,貝拉諾就把帕斯納比作是“一堆昨天換下來的髒衣服”,而在接下來的合作中,由於帕斯納表現低調,貝拉諾就幹脆習慣性地將這個以色列人稱為“穿著借來外套的猶太高利貸主”。


    然而在第一晚,貝拉諾對他的這位訪客還是相當熱情的。帕斯納不是那種喜歡博取陌生人同情的人,但當他走進貝拉諾的辦公室時,眼神裏卻充滿了疲憊和幸存者的自責。貝拉諾多次表達了內心的“深切悲痛”,然後才解釋了大半夜把帕斯納找來的原因。他莊嚴地把那張光盤放在桌上,然後伸出指甲修剪得十分幹淨的食指,將它推到了帕斯納手邊。帕斯納故作冷靜地接過了光碟,事後他向沙姆龍坦白,當時他的心髒快要跳出來了。


    “我們破解不了。”貝拉諾說,“或許你們的運氣更好。”


    “我們會盡力的。”帕斯納謙虛地回答道。


    “當然,如果有什麽新發現,請告訴我們。”


    “毋庸置疑。”帕斯納把光碟裝進了大衣口袋裏。


    十分鍾後,貝拉諾認為是時候結束這次會麵了,帕斯納卻依然定定地坐在椅子裏,環抱著雙臂的樣子像是正忍受著毒癮的痛苦。他離開時,走廊上的人都目睹了他緩慢的步伐。直到走出大樓,走下樓前的台階時,他才加快了腳步。


    襲擊發生後的幾個小時內,一支具有豐富實戰經驗的以色列爆破專家隊就抵達了羅馬,開始搜尋關於炸彈成分和來源的證據。幸運的是,將他們從特拉維夫送來的軍事飛機一直停在菲烏米奇諾機場的停機坪上。在沙姆龍的授意下,帕斯納搭飛機回到了特拉維夫。他於黎明抵達,然後直接趕往情報處,協同工作人員即刻驅車前往掃羅王大道,一秒鍾都不敢耽擱——他身上的“貨物”太珍貴了,在路上多停留一刻都是冒險,而公路正是以色列最危險的地方。八點鍾,那張光碟成為了最頂尖的技術部門工作人員共同攻克的目標。九點,障礙被成功跨越。事後沙姆龍還大肆吹噓,部門的技術人員趁意大利人喝杯咖啡的工夫就取得了成功。解碼又用了一個小時。十點鍾,光盤裏的內容已經被打印出來,放在了勒夫一塵不染的辦公桌上。這份材料隻在那裏躺了一小會兒,就被勒夫塞進了一個加密公文包裏,直接帶到耶路撒冷卡普蘭大街,以向總理匯報。當然,沙姆龍也在那裏。


    “得找人送他回去。”勒夫說,他那積極的勁頭就像在朗讀自己的頌辭。沒準他此刻的心情正是如此,沙姆龍想道。他一定把那人視為對手,而他最擅長對付對手的方式——無論在假想中還是現實中——就是“放逐”。“帕斯納今晚回意大利。讓他從精英隊帶一組人走吧。”


    沙姆龍搖了搖頭。“他是我的人。我會把他送回家。”他頓了一下,“而且,帕斯納還有更重要的事做。”


    “什麽?”


    “通知意大利人我們破解不了那張光碟。”


    勒夫從來不願意第一個離開房間,此刻,他從椅子裏站起身來的樣子顯得很是別扭。沙姆龍抬起頭來,看到總理正望著自己。“事情結束前,他得留在這兒。”總理道。


    “他會的。”沙姆龍說。


    “或許我們應該給他找點兒事幹,好打發時間。”


    沙姆龍點了點頭。他已經找到了。


    3


    倫敦


    尋找加百列的任務和尋找羅馬屠殺案的罪犯一樣緊急。加百列從不透露自己的行蹤,而且也不再受情報處控製。所以,當他神不知鬼不覺就離開了威尼斯時,大家並不奇怪——至少沙姆龍不奇怪。事實上,他去了英國,去探望他那住在薩裏郡一家私人心理診所裏的太太莉亞。不過,他的第一站還是新邦德街。在倫敦畫商朱利安·伊舍伍德的邀請之下,他參加了邦瀚斯拍賣行舉辦的早期繪畫大師作品拍賣會。


    伊舍伍德先到了拍賣行。他一手拎著一個破舊的公文包,另一隻手掩著巴寶莉風衣的領口。另外有幾個畫商正聚在大廳裏。伊舍伍德隨口問候了幾句,便直奔衣帽間。脫下濕透的風衣後,他走到了窗邊。伊舍伍德身材高挑,行事謹慎,穿著他慣常參加拍賣時的行頭——灰白條紋套裝和總能帶來好運的紅領帶。頭發是用心吹過的,為了蓋住禿了的地方。他在窗戶玻璃上照了照自己的臉。陌生人看到這張臉,或許會認為他宿醉未醒,或至少是微醉。事實上並非如此,他清醒得很,腦筋和他母親的舌頭一樣尖銳鋒利。伊舍伍德擄起法式袖口,看了看表。他遲到了,這不太像加百列的作風。那家夥一直都像九點新聞一樣準時,絕不是那種讓客戶苦等的人。他的修畫工作也從不拖延,除非發生了什麽他自己無法掌控的事情。


    伊舍伍德正了正領帶,鬆了鬆窄窄的雙肩。鏡子裏的那個人即刻變得優雅自信起來——那是某個階級的英國人的標誌。他走進了他們的圈子,處理他們的藏品,或為他們尋找新的畫作,但他從來都不是他們中的一員。他那“英國式”的姓氏和舉止掩蓋了他根本不是英國人的事實——至少嚴格來說不算是。他擁有英國國籍和護照,但他出生於德國,在法國長大,信奉猶太教。隻有幾個最值得信任的朋友知道,伊舍伍德是在1942年,以兒童難民的身份來倫敦的——一對巴斯克牧羊人夫婦帶著他穿過比利牛斯山的暴風雪來到了這裏。而他的父親,也就是著名的柏林畫商塞繆爾·伊薩科維奇,在波蘭森林邊上一個叫索比堡的地方,失去了生命。


    還有一些事,伊舍伍德的對手們——甚至他身邊的人——都不知道。這些年來,他偶爾會為一個來自特拉維夫的紳士做一些事,那個人就是沙姆龍。用希伯來語說,伊舍伍德是沙姆龍組織中的“sayan”,也就是不收費的誌願者助手,雖然大部分的情況下,他與沙姆龍的會麵與其說是誌願,倒不如說是被綁架的。


    就在這時,伊舍伍德在新邦德街穿著雨衣的行人中捕捉到一個穿著皮衣和牛仔褲的身影。那個身影消失了一瞬之後,又突然出現在視野裏,仿佛鑽過幕布,現身在了燈火輝煌的舞台上。每次見麵,他的形象都讓伊舍伍德不敢恭維:大約五點八英尺的個子,一百五十磅左右,身上穿得鼓鼓囊囊。他雙手插在黑皮衣口袋裏,雙肩微微前弓,步子很輕,稍有點兒o型腿——在伊舍伍德看來,這種人不是跑得快,就是足球踢得好。他穿了一雙絨麵橡膠底粗革鞋,外麵下著雨,卻沒有打傘。他的麵孔變得清晰起來——臉很長,額頭高高聳起,下巴很窄,鼻子仿佛是用木頭刻出來的,顴骨寬大,不安的綠眼睛讓人想到俄羅斯草原。他的頭發很短,鬢角已經斑白了。單看他的臉,很難猜得出他到底來自於哪個國家,而他的語言天分則讓他更好地利用了這個優勢。每次見到加百列進門,伊舍伍德都不知道他此刻扮演的又是哪個身份。他誰也不是,居無定所。他隻是一個永遠在徘徊的猶太人。


    眨眼間的工夫,加百列已經來到了伊舍伍德身旁,但他沒有打招呼,雙手依然插在大衣口袋裏。替沙姆龍執行秘密任務讓他反而不會應付公開場合。隻有在扮演某個角色的時候,他才會變得生動起來。當一個局外人恰巧瞥見真實的加百列——就像此時此刻,伊舍伍德想道——應該會覺得他沉默、陰沉,有點病態的靦腆。加百列會讓旁邊的人感到無所適從,但這也是他的眾多優勢之一。


    他們穿過大廳,走向登記台。“我們今天是什麽身份?”伊舍伍德低聲問道,可加百列隻是探著身子在登記簿上寫了幾筆。伊舍伍德忘了,加百列是左撇子。他用左手簽字,用右手拿畫筆,拿刀叉則兩隻手都可以。他用哪隻手拿伯萊塔手槍呢?謝天謝地,伊舍伍德還從沒見過答案。


    他們走上樓梯,加百列走在伊舍伍德身邊,就像他的保鏢。加百列的皮衣並沒有發出沙沙聲,牛仔褲也沒有摩擦的聲音,鞋子仿佛浮遊在地毯上方。伊舍伍德不得不故意碰了一下加百列的肩膀,以確認他仍然在自己身邊。走上樓梯後,一名保安讓加百列打開背包。他拉開拉鏈,裏麵裝著一副護目鏡、一盞紫外線燈、一台紅外熱像儀,還有一把鹵素手電筒。保安查看後,示意他們進去。


    他們走進交易室。四周牆壁上掛了一百幅作品,每一幅的上方都裝了射燈。在這些作品間遊走的是成群結夥的畫商——在伊舍伍德眼裏,他們就像一群豺狼,正在骨頭中尋找食物的殘渣。有一些畫商恨不得把臉貼在畫上研究,而另一些則喜歡遠觀。評估、掏錢,計算器上顯示出可預期的利潤。這是藝術世界裏不登大雅之堂的一麵,卻也是伊舍伍德鍾愛的一麵。加百列仿佛對周圍的一切都毫不在意,他遊走其中,早已習慣了這個嘈雜紛亂的大劇場。伊舍伍德不用提醒他保持低調,真實的他本就如此。


    邦瀚斯拍賣行大師作品部主任傑瑞米·克拉布正在一幅法國風景畫旁等著他們,他那黃色的牙齒間叼著一個沒點燃的煙鬥。他不太高興地和伊舍伍德握了握手,又望了望伊舍伍德身邊那個穿著皮衣的較為年輕的男人。“我是馬裏奧·德爾韋基奧。”加百列自我介紹道。一如既往地,他純正的威尼斯口音讓伊舍伍德暗自一驚。


    “啊,”克拉布吸了一口氣,“神秘的德爾韋基奧先生。久聞盛名,不過還從來沒見過您。”克拉布懷疑地看了伊舍伍德一眼,“朱利安,你好像不太對勁。有什麽事瞞著我嗎?”


    “他是來幫我忙的。我決定前要先讓他看看。”


    “這邊走吧。”克拉布半信半疑地說,接著把他們帶到了交易室下一層,走進一間沒有窗戶的小房間裏。好的畫作都很搶手。伊舍伍德必須假裝對兒幅品都有一些興趣,否則克拉可能會告訴別人,伊舍伍德已經看上了某一幅作品。大部分的展品都是平庸之作——一幅安德烈·德爾·薩托毫無生氣的《麥當娜和孩子》,一幅卡羅·馬基尼的靜物寫生,還有保羅·帕加尼的《火神的鍛造》。房間的一角有張沒鑲框的大畫布。伊舍伍德注意到,加百列受過高度訓練的雙眼一下子就被吸引到了那裏,然後又馬上移向別處。


    加百列開始審視其他作品,在每幅畫上都要花上兩分鍾時間。他的臉就是一張麵具,既無熱情,也沒有任何不快。克拉布已經放棄揣測他的心思了,幹脆還是吸著煙鬥打發時間。


    最後,加百列把注意力集中在了43號作品《獅穴中的丹尼爾》上。那是伊拉斯謨·蓋利尼斯的作品,一百二十八英寸長,八十六英寸寬,布麵油畫。那幅畫很髒,連畫麵邊緣的幾隻貓都像是被蒙上了陰影。他蹲下身來,歪著頭借著光仔細審視著畫布,然後他舔了舔自己的三根手指,在丹尼爾的畫像上抹了抹。克拉布馬上咕噥了一聲,不樂意地翻了翻眼珠。加百列沒有理他,仰起頭細細端詳著丹尼爾雙手交叉、蹺著腿的樣子。


    “這是哪兒來的?”


    克拉布把煙鬥從嘴裏拿出來:“科茨沃爾德的喬治王時代作品。”


    “上次清理是什麽時候?”


    “這個我們不太清楚,看上去應該是迪斯雷利當首相的時候。”


    加百列抬眼看了看伊舍伍德,後者則轉向了克拉布:“讓我們單獨說兩句,傑瑞米。”


    克拉布離開了房間。加百列打開背包,拿出那盞紫外線燈。伊舍伍德關掉了屋裏的燈,房間裏頓時一片漆黑。加百列打開紫外線燈,燈光投向了那幅畫。


    “怎麽樣?”伊舍伍德問。


    “上一次的修複工作隔了太久,紫外線已經照不出了。”


    加百列從背包裏拿出了紅外熱像儀,看上去像一把手槍。伊舍伍德看到加百列握住手柄、打開那綠色光柱的開關時,心裏不由得一顫。畫布上出現一簇紅色的斑點,顯示出了上一次的修複痕跡。畫作雖然很髒,但並沒有什麽損傷。


    加百列關上紅外熱像儀,然後又拿出放大護目鏡,開始研究鹵素燈光下的丹尼爾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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