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瀚聞言不禁一呆。彩歎了口氣,說道:“咪縍一直求巫王殺我,但巫王卻不忍心下手。咪縍便散布謠言,讓大家以為我在密謀毒害巫王,而巫王不斷容忍。如此當巫王中蠱死去後,大家便會認定是我下的手,唾棄我而同情咪縍。但巫王知道我對她一片忠心,始終不忍心對我下手。咪縍等得不耐煩了,終於決定下手,對自己的母親下了萬蟲齧心蠱。”


    楚瀚隻聽得呆在當地,作不得聲。


    彩喘了幾口氣,扶著石壁坐倒在地,臉色愈發蒼白,續道:“咪縍很早就從巫王那裏偷得了少許萬蟲齧心蠱。她發現這蠱為竹所克,若將蠱藏在一根竹管的中心,施蠱的人持著竹管,自己便不會受到誘惑。”


    楚瀚想起咪縍手中常常把玩著一段竹棒,不禁暗暗心驚,又聽彩道:“她一直想對你下蠱,讓你成為她‘意亂神迷蠱’的傀儡,對她死心塌地愛戀,但你一直不曾跟她有肌膚之親,她才無從下手。”


    楚瀚搖了搖頭,說道:“我一直當她是個可憐的小姑娘。”


    彩尖聲笑了起來,說道:“可憐?哼!要論心地的惡毒,我們誰也比不上她。她對巫王下毒之後,就嫁禍於我,逼迫巫王引動我體內的‘守宮蠱’。這蠱是巫王老早便給我種下的,用意是讓我克製情欲,不致在成為巫王之前失貞,但這蠱也讓我月事來時痛苦不堪。”楚瀚確曾見過她月事來時輾轉呻吟的痛苦情狀,知道那絕非一般女子尋常的痛經,心中不禁多信了幾分。


    彩又道:“這‘守宮蠱’並不致命,但是咪縍並不知道。她以為我也快要死了,但我可不會那麽容易便讓她得逞。她想要你,哼,我偏偏不讓她得到你!”


    她的眼光望向楚瀚手中的兩個布袋,楚瀚隻道她下一句話便會向自己索取這兩袋的蠱物,不料彩卻道:“這兩個袋子,你立即扔到深水潭裏去,讓蠱種通通死去!”


    楚瀚不禁一呆。


    彩微尖笑著,說道:“咪縍的一切蠱種,都是靠巫王幫她煉成的,她自己半點也不會煉,隻會施用。如今她毒死了自己的母親,同時失去了所有的蠱種,這叫作自作孽,不可活!她沒了蠱種,無法自保,往後就得靠她自己的本事啦!”


    楚瀚低頭望向手中的布袋,說道:“那你的蠱種呢?”


    彩傲然道:“你有本事偷去,也有本事替自己解蠱,我還有臉向你討回來嗎?”她倚著山壁而坐,抬頭望向楚瀚,喘了幾口氣,又道:“你在我族中住了這許久,想必已然看出,我們苗族巫女雖擅長蠱術,但很大一部分,還是仗著人們對我們的恐懼,才能自保。我們最大的難處,是在施蠱時,必得讓受蠱者心甘情願地讓我們施蠱。”


    楚瀚心中疑惑,正要開口詢問,彩已接下去道:“不錯,那日我能對你施‘藍蟲蠱’,是因為你自願吸了巫王的‘幻真水煙’,因此受她所製,當我下蠱時,你更未掙紮反抗,你難道自己不覺得奇怪?”


    楚瀚回想當時的情景,下藍蟲蠱的過程十分恐怖,而自己竟然順服無比地接受了,絲毫未曾抗拒,原來是因為巫王已用水煙迷障住了他的心神。


    彩喘了口氣,又道:“除了恐懼和迷惑,巫女也常用美色來降伏他人,讓人意亂情迷時,心甘情願中蠱。你這麽長時間都未曾受到咪縍的誘惑,讓她找不到下手的機會,實在很不容易。”她說到這裏,抬頭凝望著楚瀚的臉龐,眼神中滿是誠摯的尊敬與戀慕。


    楚瀚被她看得全身不自在,正要開口,忽聽山下隱約傳來一陣幽幽嫋嫋的歌聲。


    彩臉色一變,說道:“她們來找你了!”趕緊拔下幾片嫩草,揉成一團,扔過去給楚瀚,說道:“快塞在耳中!”


    楚瀚依言做了,但聽那歌聲優柔婉轉,極為好聽,不知彩為何如此著緊恐懼。他才塞好,便知道原因了:這歌聲悠悠蕩蕩,歌意中飽含纏綿悱惻的愛戀,滿是火熱赤裸的欲望,直令聽者意動神馳,不能自製,便想舉步往山下奔去,投入歌者的懷抱。


    彩對他招招手,要他跟上自己。楚瀚勉力鎮定心神,提起兩布袋的蠱物,快步跟著她奔去。兩人穿過一道山澗,奔過一座山崖,來到雲霧繚繞的山巔之上。彩指向一條小路,要他快去。楚瀚點頭向她示謝,彩搖搖手,轉過身,快步去了。


    楚瀚獨自站在山巔,望著彩高挑的背影消失在雲霧之中,知道她就將回去挑戰咪縍,麵對一場殊死之戰。這對姊妹不隻為了誰能當上巫王而爭,彼此間早埋下了難以化解的深仇大恨,而自己又恰恰是二女爭奪的焦點之一,隻是自己一直被蒙在鼓裏,全不知曉。他歎了一口氣,心想:“這兩個女子的命運處境都十分可悲可歎,可她們的所作所為,卻實在難以令人同情。”


    他一心想盡快離開巫族,便提起腳步,踏上彩指出的小路。


    山巔雲霧環繞,迷蒙撲朔,如真似幻,而苗女的歌聲也如影隨形,不斷盤旋在他耳際,盡管塞住了耳,仍能隱約聽見。眾苗族巫女顯然一邊唱歌,一邊滿山遍野尋找他的蹤跡。楚瀚感到自己有如在雲間飄浮,神飛魄蕩,胸口有股難以壓抑的衝動,要他飛奔回去尋找咪縍,跪倒在她的腳邊,親吻她赤裸的腳趾。


    楚瀚驚覺自己就將入魔,加快腳步沿著那小路飛奔而去,手中緊緊握著胸口那段血翠杉,放在鼻邊聞嗅,奮力保持神智清醒。他卻不知,世間最最迷人心魄之物,一是蛇王笛,二是苗女歌,而這兩樣的威力他都領教過了。


    他一手緊握著血翠杉,一手抓著兩個布袋,展開畢生最擅長的飛技,一陣風也似地向山下奔去。


    天色漸明,山下的景物漸漸清晰,苗女的歌聲也漸漸悄不可聞。他感到神智一清,有如從一場惡夢中陡然蘇醒過來一般,不明白自己怎能在那陰鬱恐怖的巫族中待了這麽長的時日。大約正如彩所說,自己是被巫王的水煙障住了吧,而這一障,就是兩年的時光。


    他停下步來,忽然感到手臂刺痛,低頭望見左手臂上的包紮處兀自滲出三塊血點,想起藍蟲子鑽出手臂的恐怖情狀,不由得全身寒毛倒豎。他感到一陣惡心,低頭望望手中提著的兩個布袋,不禁皺起眉頭;這兩袋蠱物證實了自己過去兩年的經曆不是一場惡夢,而是真正發生過的事情。他吸了一口氣,想起彩的交代,在山坳隱密處找到了一個深水潭子,搬了幾塊大石頭放在布袋裏,將布袋口牢牢綁起,先後扔入潭中。他親眼望著兩袋蠱種緩緩沉入潭底深處,這才鬆了一口氣,隨手取過路邊一根長竹,當作手杖,往山下走去。


    下了巫山之後,便算離開了巫族的地盤,但仍處於苗寨之間。他不敢停留,加快腳程,往東行去。


    廣為人知的巫山位於四川北部,長江流經巫山處稱為巫峽,乃是三峽——巫峽、瞿塘峽、西陵峽——之一。故事中的巫山位於貴州境內,乃是苗女所居寨子之旁的一座小山。關於苗族巫女和蠱物的種種描述,大多出於想象,並無事實根據。


    第四十八章 馬山四妖


    離開巫山之後,楚瀚單獨在道上行走了一段時日,不知為何,心中愈來愈掛念京城中的人事物。他常常想起紀娘娘勸自己離開梁芳時的懇切措辭,她的溫和沉靜;他在瑤族時,得知紀娘娘和自己都是出身大藤峽的瑤人,又感到更深一層的親切,而他想起最多的,還是泓兒。他腦中不時浮起泓兒的小臉,那滾圓的臂膀和大腿,小小的雙手雙腳和他臉上天真無邪的笑容。自己離開時,泓兒剛滿一歲,正慢慢學步,也開始會認人了,懂得咿呀地叫自己“瀚哥哥”。


    每想起泓兒,楚瀚心頭就是一陣溫暖,自己離開了這許多年,泓兒現在也該有四五歲了吧?還認得自己嗎?但是每當他想起泓兒處境之危,心頭便好似被什麽東西揪住了一般。他開始擔心自己不在的這段時日,如果懷恩失勢,無法保住泓兒,那可如何是好。他晚間的惡夢愈來愈多,每回都和在叢林巨穴中所做的那個夢境相似,有無數惡人和野獸要追趕傷害泓兒,自己奮力抵抗,最後抱著泓兒一起跌入萬丈深淵……他往往在自己的嘶喊呼救聲中驚醒,滿身冷汗,喘息不斷,醒後仍無法甩去夢中種種恐怖的影像。


    他不斷受惡夢所困擾,日夜不安,終於下定決心回京城一趟,暗中觀望形勢。如果一切如舊,紀娘娘和泓兒都平安,那他便可以放心離去;倘若形勢轉惡,他便要誓死守在他們身邊,盡力保護他們的安危。主意已定,他便轉往東北,打算回返京城。


    這日他來到了廣西境內,此地不如貴州境內那般山巒起伏,但有也不少山嶺和丘陵。他來到一個小鎮,這小鎮因位於馬山之下,被稱為“馬山鎮”。這馬山鎮甚小,隻有一家簡陋的客店,他去客店要了間房,晚間便到客店的食堂吃飯。


    他才走入食堂,便知道事情不大對頭。這小鎮人煙稀少,他剛踏入客店時,曾瞥見狹小的食堂裏空空蕩蕩,杳無一人;但他入房一會兒再出來,食堂中的四張桌子竟已坐滿了人,隻留中間一張方桌空著。食客個個假裝低頭吃飯,卻都忍不住往門口的楚瀚瞄了一眼,談話聲也頓時安靜了許多。


    楚瀚心中一凜,知道自己已踏入了陷阱,但這些人跟自己有何冤仇,為何衝著自己而來,一時卻無法猜知。他心想這些人應是有備而來,自己此時就算不踏入這食堂,屋外想必也會有人攔阻,便索性大步走到中央,在那張方桌旁坐下了。


    他看準了門窗屋梁的方位,知道自己可以輕易脫身,但他卻頗想瞧瞧是什麽人會來這偏僻的小鎮中尋找自己,又有什麽目的。他喚了店小二來,叫了一碟燒肉,一碗白飯。店小二是個頗機靈的小夥子,點菜上菜時來去匆匆,顯然對食堂中的其他客人十分忌憚。


    楚瀚自顧吃食,等待眾人發作。吃了半碗飯,才見一個坐在門邊的馬臉長袍老頭咳嗽一聲,站起身,走上前來,咧嘴而笑,露出一口黃牙,拱手說道:“這位想必是楚師傅了,久仰大名,幸會幸會。”


    楚瀚回禮道:“好說,好說。”心中思量:“這老家夥認出了我,不知究竟有何意圖。”


    那馬臉老者笑道:“楚師傅出身三家村,飛技高妙,江湖上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閣下在巫族幹下了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我們廣西地近貴州,自然老早便聽說了。我們慕名前來相見,今日有幸見到楚師傅的真麵目,真是幸如何之。”


    楚瀚這才明白過來,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他離開貴州不久,小道消息便已傳遍江湖,說道三家村的傳人楚瀚盜走了巫王的蠱種,將巫王活活氣死,引發巫族激烈內鬥,已有五個巫女在爭鬥中蠱發身亡。


    楚瀚原本料到自己離開之後,巫族中定會鬥得天翻地覆,卻沒想到這事情會傳到江湖上去。他心想:“這些人當然不隻是慕名來瞧瞧我的麵目,而是別有所圖。他們能要什麽?”隨即明白:“是了,他們不知道我已毀去了蠱種,或許便是為了搶奪蠱種而來。”正想到此處,那老者已從懷中取出一錠沉甸甸的黃金,放在桌上,壓低了聲音,說道:“明人不說暗話。楚師傅,十兩黃金,買你在巫族中取得的所有物事!”


    楚瀚低頭望望那黃金,暗自慶幸自己已將蠱種沉入深潭之中,否則天下不知有多少邪徒惡棍爭相奪取這些蠱種,遺毒不知將有多麽深遠!他抬頭望向那馬臉老者,見他仍舊咧著嘴露出黃牙而笑,便也報以一笑,黑黝黝的頰邊露出兩個酒渦,說道:“這位爺,十兩黃金可不是個小數目啊。當年我們三家村還興旺的時候,金山銀山都有,十兩黃金卻也能讓幾位族長挑起眉毛了。但我手中哪有什麽事物值得十兩黃金呀?要有,我立即掏出來給你。”說著拍了拍身上,表示身上空無一物。


    馬臉老者臉色微變。三家村號稱天下寶庫,這小子出身三家村,什麽珍奇異寶、古董神器沒有見過,想用十兩黃金收買他手中握著的無價之寶,確實有些異想天開。馬臉老者跟坐在一旁的一個方臉漢子對望一眼,心中都打著同樣的主意:“買不到,搶!”一眾人嘩的一聲站起,擁上前來,團團將楚瀚所坐的桌子圍住。


    馬臉老者彎下腰,雙手撐在桌上,一張馬臉離楚瀚的臉不過數寸,冷冷地道:“小子,你在苗族取得的蠱種,我們全要了。這黃金你不收也罷,橫豎死人是用不著金子的!”


    楚瀚滿麵無辜,攤攤手,說道:“可不是,死人哪會使金子呢?但是這位爺,苗蠱何等危險,誰敢隨身帶著。我若就這麽拿出來交給你,你敢收下嗎?”


    楚瀚年紀輕輕,身形瘦小,容貌樸實,橫看豎看都是個傻楞小子,而且言語率直,似乎絲毫不藏機巧。馬臉老者望著他,笑容收歇,但仍露著一口黃牙,一時不知該如何對付這個小子。


    楚瀚神色自若,眼角掃處,見到食堂中的十五六人,此時已全數圍繞在自己桌邊,門口也有人探頭探腦,這幫人不知派出了多少手下來向自己索蠱,看來是誌在必得。


    那馬臉老者凝視了楚瀚好一陣子,最後才齜牙咧嘴地道:“楚師傅,你敬酒不吃吃罰酒,對大家都無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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