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見屋內仍舊陰沉沉地,巫王不喜人家見到她的容貌,白日都將窗戶關嚴,晚間也不喜點起燈火。這時她屋中卻破例點起了三盞油燈,是楚瀚見過最明亮的時候。


    但聽一個冰冷的聲音說道:“媽媽,你看錯他了!”卻是咪縍的聲音。


    巫王沒有回答,楚瀚低頭望去,見到巫王正靠在榻上,手中拎著水煙銅管,一動不動,不知是睡是醒。


    咪縍用手捶著地板,砰砰作響,語音憤怒,又道:“他不要我,連我的‘意亂神迷蠱’都對他毫無效用。你告訴我,這是為什麽?”


    巫王舉起煙管,緩緩抽了一口煙,舒展手臂,懶洋洋地道:“你年紀太小了。”


    咪縍一聽,重重地哼了一聲,顯然十分不快。巫王嘎嘎一笑,說道:“怎麽,我說得不對嗎?”咪縍不答,過了一陣,才悻悻地道:“他是個傻子。他一直說我是個孩子,要我回家。我才不是孩子呢!”


    巫王笑道:“你當然是個孩子。不必失望。等你成為巫王後,要多少男人就能有多少,誰也不會敢拒絕你的。”


    楚瀚聞言一呆,心想:“咪縍會成為巫王?”


    但聽咪縍咬牙切齒地道:“我第一個要的就是他。我要他跪在我的腳邊,苦苦懇求我原諒他有眼無珠!求我眷顧他,疼愛他,求我讓他做我的男寵,看我答不答應!”


    楚瀚從窗中瞥見她的口氣神情,不禁毛骨悚然,暗暗慶幸:“這女娃居然如此可怕之至,幸好剛才我沒有被她所惑!”


    巫王又吸了一口煙,坐起身,從幾上拿起一片事物,舉在身前,仔細端詳。咪縍原本還在喃喃咒罵,忽然注意到巫王的舉動,呆了呆,衝上前望向巫王的臉,驚道:“媽媽,你的臉!”


    巫王十分鎮定,緩緩放下那片事物,楚瀚這時才看出那是麵鏡子。咪縍跪在巫王身前,極為激動,說道:“媽媽,她對你下手了?你的臉……”


    巫王微微一笑,說道:“不錯。再過七天,我的臉容就會完全恢複原貌,我也就會死了。”她說這話時極為平靜,甚至帶著幾分滿足和向往。咪縍拉著母親的手,痛哭失聲,說道:“那惡毒的女人!我要殺了她!媽媽,你怎能就這樣撇下我?”


    巫王輕撫她的頭發,說道:“別擔心,彩不會活得比我更長久。我們都死了以後,你就可以成為巫王了,這不是很好嗎?”


    咪縍抹去眼淚,眼中露出一絲喜色,問道:“你已經對彩下手了?”巫王點點頭,說道:“不然她月事來時,怎會痛苦成那樣?自從她十三歲起,我就已經開始對她下蠱了。”


    咪縍轉哀為樂,拍手笑道:“我真想親眼看見她死去!這賤人不知欺負過我幾千幾百次,我一定要看著她受盡苦楚而死!但我不明白,她怎會這麽蠢,明明知道自己的性命掌控在媽媽手中,卻仍想害你?”巫王歎道:“咪縍,你不懂得。彩是心高氣傲的性子,寧可拉著我一起死,也不願意拱手將巫王之位讓給你。”她頓了頓,忽然問道:“那個楚瀚,他真會幫你?”


    咪縍甚是篤定,點頭道:“一定會的。他是個傻子,我還沒開口求他,他就說會盡力幫你我的忙,還說會幫我幫到底呢。”巫王淡淡地道:“是嗎?但是他拒絕了你,你未能完成對他下蠱,他畢竟不受你控製。”咪縍道:“不錯,我是控製不了他,但我相信他仍會心甘情願地替我辦事。他疼惜我的年輕美貌,可憐我不得不扮癡裝傻,不忍心見我被彩欺負,因此他一定會幫我的。”


    巫王望著女兒,問道:“你為何想控製他?”咪縍理所當然地道:“因為我喜歡他!我要他永遠無法離開我。而且,難道媽媽看不出來嗎?彩非常重視這小子,這人幾次忤逆她,她卻都沒殺他。彩這人就是欺軟怕硬。她之前老是打他,因為她想要他想極了,沒有別的辦法,隻好用虐待他來滿足自己。我讓喋瀚去偷彩的蠱,他一定會被彩捉住。那時節,彩想必又是震驚,又是氣惱。在她死前見到心愛的人背叛自己,那滋味想必好受得很吧!”


    巫王嘿了一聲,說道:“你這又是何必。彩反正也快死了。如果彩下手殺了他呢?”咪縍笑道:“那也不要緊。我就想讓他去試試偷彩的蠱種。如果不成功,他死在彩的手上,那也罷啦。”


    巫王道:“你就不心疼你的喋瀚?”咪縍哼了一聲道:“他今晚若要了我,我才會心疼他。如今我隻盼他早早死去,好泄我心頭之恨!”話雖凶狠,語氣卻滿是嬌癡意味。巫王嘎然而笑,說道:“我的好女兒。”


    咪縍又抬頭凝望巫王的臉,說道:“媽媽,你長得真好看!”巫王淡淡一笑,說道:“當年……唉,如果不是因為煉蠱,我又怎會變成那副醜怪模樣,又怎會失去我心愛的男子?”


    咪縍默然,神色轉為悲淒,說道:“有一天我也會變醜,也會失去我的喋瀚。是嗎,媽媽?”口氣哀傷,似乎若有憾焉。


    巫王伸手輕撫她美麗的臉頰,說道:“有失才有得。乖女兒,老天已經給你太多了。你要成為巫王,就得作出犧牲,幾百年來都是如此。”咪縍點了點頭,低下頭去。母女倆相對靜默,不再說話。


    楚瀚伏在樹上,望著這古怪的一幕。他再也弄不清自己應該站在哪一邊。看來巫王已經快死了,彩也活不長久,咪縍將留在巫族之中,成為下一代的巫王。她方才跟自己說要逃出巫族雲雲,原來全是謊言,不過是為了騙得自己出手相助她對付彩。而事實上她也並不需要出手對付彩;聽來巫王老早對彩下了蠱,隨時能取彩的性命。咪縍騙自己出手偷取彩的蠱物,不過是為了對彩報複,讓彩嚐嚐被心儀者背叛的滋味,其心地之險惡毒辣,實比大人還要可怖。自己早先若真的受到她的誘惑,中了她的什麽“意亂神迷蠱”,很可能此後便永遠被她操控於股掌之中,這一輩子就斷送在此,再也別想脫身。這小姑娘眼下年輕美貌,但她的麵容很快就將變得跟她的心地一般險惡醜陋。這小姑娘值得可憐嗎?


    此時巫王和咪縍已然熄燈歇息,楚瀚仍潛伏在樹上,將事情從頭至尾想了一遍,漸漸理清了一些頭緒,心中對巫族中的每一個女子都感到說不出的厭惡。這群巫女不但善使陰毒蠱術,更慣於爾虞我詐,彼此算計,互相報複,手段殘狠。楚瀚打定主意:“這裏不是人待的地方。我得盡快離開巫族,但離開之前,我定要將巫族弄得天翻地覆才罷休。”


    他一直等到夜深了,二女的呼吸漸漸沉穩,才在樹上綁好繩索,輕巧地蕩上吊腳樓前的回廊,跨過高高的門坎,進入屋中。屋中濕氣和煙味交雜,甚是刺鼻。楚瀚見到巫王睡在榻上,身上蓋著薄被。一方月光照射在她的臉上,但見她左頰的肉瘤已經不見了,一張青腫黑爛的臉變得清秀白淨,雖仍有些瘢疤痕跡,但都已淡去,隱約能看出當年過人的容色。楚瀚想起她已離死不遠,輕輕咬了咬嘴唇,不去多想,俯身臥倒在她床前,從懷中取出一端裝有鐵鉤的短竹棍,伸入床榻之下。


    他探知巫王所有的蠱種都藏在床底下,這也是咪縍未來成為巫王的本錢。巫王從不離開床榻,因此十分不易下手,他隻能鋌而走險,趁二人熟睡時入屋盜取。此時他將竹管一寸一寸地伸入床底,感到竹管微微顫動,知道是被守衛蠱物的毒蜘蛛或毒蠍子咬住了。他已在竹管內填充了雞血,因此蜘蛛和蠍子都以為咬上了人肉,再不鬆口。


    楚瀚將竹管伸入床底深處,觸及一件硬物。他將那事物用鐵鉤挑出,見是一個木盒,便放在一邊。他靜臥在巫王床前,屏息凝神,又將竹管伸入,將床底的木盒一件一件挑出,小心翼翼,不敢弄出任何聲響。這大約是他此生最驚險的一次取物,也是最大的一次挑戰;他全神貫注,穩住呼吸,穩住手臂,過了一柱香時分,終於挑出了十多個形狀顏色各異的盒子,幾根竹杖,幾袋藥丸。他將這些事物一一收入大布袋中,這才悄悄站起,慢慢退出門外。


    臨到門邊,他回頭望見熟睡中的咪縍,見她小嘴微翹,臉龐嬌美姣好,不禁微感心痛。他寧願她真是個傻子,也不願意知道她是個心計深沉,殘狠毒辣的巫女。


    楚瀚轉過頭,不敢再去望巫王和咪縍,攀住之前綁在樹上的繩索,蕩回大樹之上。他背負著兩布袋的蠱物,直往苗寨後的山坡上奔去。這座山並不高,因巫族寨子便在山腳之下,苗人都喚之為“巫山”。楚瀚冬季上山砍柴,便是來到這巫山之上,因此十分熟悉路徑。他一徑來到山峰高處,找到一個隱密的山坳子,在一塊大石上坐下,略事休息。但見天色漸漸亮起,他呆坐了一會兒,低頭望向那兩個布袋,知道裏麵都是巫王和彩花了許多年的心血煉製而成的蠱物,自己卻該如何處置它們?


    楚瀚呆了一會,心想第一要務,便是解除自己身上的蠱。他打開彩的袋子,取出一個個盒子觀看,見到其中一個盒子色作靛藍,上麵寫著彎彎曲曲的文字,知道這就是彩在自己身上下的“藍蟲蠱”。他小心地打開盒子,見到裏麵躺著一隻肥大的肉蟲,足有海碗大小,在盒中緩緩蠕動,十分惡心可怖。他知道這是“藍蟲王”,它平時沉睡不醒,但每隔一年便會蘇醒一次,需要飲食。它飲食的方式極端古怪,不靠自己吃食,卻經由散布在中蠱者身上的“藍蟲子”吃食人的血肉來滿足胃口。如果彩不給中蠱者壓抑藍蟲子的藥物,藍蟲子便會開始咬齧吃食中蠱者的內髒血肉,痛苦不堪,直至死亡方止,死狀自是極為淒慘。


    楚瀚在兩個布袋中摸索一陣,掏出竹杖、藥丸和各種盒子,攤在地下檢視,最後終於找到了一個方盒。這盒子色作靛藍,上麵也寫著彎曲的文字。他心想這應該便是曾見彩施用的引蟲線香了,打開盒子,果見盒中盛放著許多線香。他取出一支,用火折點燃了,將左手臂湊在藍蟲王之旁,右手持香,將香頭在自己身周圍繞,慢慢引導至左手臂當年藍蟲子鑽入體內的疤痕之上。他見過彩從死去的奴役屍體中取出藍蟲子,但他並不知道解除死人和活人身上的藍蟲蠱有何不同,此時也隻能“活馬當死馬醫”,依樣畫葫蘆了。


    他揮動線香好一會兒,正擔心這辦法是否對活人無效,忽然感到手臂皮膚麻癢,接著一陣劇痛,他忍不住驚呼出聲,但見一隻藍色肉蟲咬穿了他左臂的皮膚,探出頭來,接著一陣掙紮,從他的血肉中鑽了出來。那藍蟲子已足有三寸長短,比入體時長了三倍。


    楚瀚強忍惡心,定下心神,緩緩移動線香引導蟲子,那隻藍蟲子果然循著線香移動,帶著血跡爬過他的手臂,最後跌入了藍蟲王所在的盒中。但見那小藍蟲黏在藍蟲王胖大的身軀上,漸漸變小,似乎慢慢融入了藍蟲王的身子,最後連一點兒痕跡也看不見。


    楚瀚見此法奏效,籲了口氣,又持著線香在自己身周環繞,最後引至左手臂的傷口之上。過了一陣,另兩隻藍蟲也從他的左臂破皮而出。他用線香將兩隻蟲子都引入藍蟲王的盒中,才趕緊撚熄了香,關上盒蓋,望著自己手臂上的三個血洞,強忍著才沒有嘔吐出來,心想這該是他這輩子所見過最惡心恐怖的情景之一。


    他喘了幾口氣,用布條包紮起手臂,又將滿地的線香、蠱盒、藥丸、竹杖等都收回布袋之中。忽然手指碰觸到一個木盒,順手便拿了起來,一手持盒,一手就想打開盒子,但隨即驚覺:“這定是那萬蟲齧心蠱!”


    他雖心生警覺,想趕緊抓過胸前的血翠杉聞嗅,但兩手似乎已黏在盒子之上,再難移開,霎時之間,他警覺兩隻手似乎都已不是自己的了,完全不聽使喚,在他眼前自行動了起來,慢慢將盒子打開。正當盒蓋開了一縫時,忽然一根青竹管伸了過來,將那盒子挑飛了出去。


    楚瀚一驚抬頭,見到一個高挑的身形站在身前,竟然是彩!


    彩臉色蒼白,似乎站立不穩,伸手扶住一旁的石壁,低頭望著他,說道:“嗯,你很聰明,沒有人教你,你便偷學到了如何解除我的‘藍蟲蠱’。”


    楚瀚跳起身,伸手抓起兩個袋子,見到地上還有一根竹杖尚未收起,俯身抓在手中,準備拔腿就跑,卻見彩似乎無意攻擊自己,按捺不下心中好奇,停在當地,問道:“你為何救我?”彩搖搖頭,說道:“因為我喜歡你,不忍心讓你死。”


    楚瀚望著她,見她臉上神情哀傷真摯,不禁暗自心驚,問道:“你怎會追到這裏?”


    彩低聲道:“我知道咪縍昨晚去找你了,也知道你拒絕了她。我很高興。”她頓了頓,又道:“昨天夜裏,我痛得無法入睡,回到自己的樓中,發現我的蠱物被盜,猜想動手的一定是你,因此最先上山來追你。天明之後,巫王和咪縍才發現你偷走了她們的蠱物,勃然大怒,命令全族的人出動來追捕你。”


    楚瀚道:“你最先找到我,將我捉回去,可是大功一件。”


    彩搖搖頭,說道:“不,我是來幫你逃走的。”


    楚瀚大奇,忍不住問道:“為什麽?”


    彩苦苦一笑,說道:“巫王就快死了,我沒把握自己能否鬥得過咪縍。咪縍當上巫王後,你想你會有好日子過嗎?楚瀚,你相信我。咪縍既不是白癡,也不是什麽天真善良的小姑娘。她是天下最毒的巫王之女,你被她看上了,是你的不幸。你唯一幸運之處,是我也看上了你,而我願意幫你逃走。”


    楚瀚聽她再次提及她對自己的情意,仍感到難以置信,說道:“我怎能相信你的話?你……你對咪縍百般欺侮,幾乎沒要了她的命!”


    彩嘿了一聲,冷笑道:“我欺侮她?哼,我已經盡量克製自己了。這小女娃兒自懂事起,便想要我的命,不知向我下過多少次蠱。她和她母親合謀,讓她裝瘋扮傻,隻不過是想贏得別人的同情憐憫罷了,好讓我處於挨打的地位,無法明目張膽地還手。”


    楚瀚在聽了巫王和咪縍的對話後,心中對咪縍也頗感難以信任,問道:“但是你對巫王下了萬蟲齧心蠱,要取巫王的性命。”


    彩緩緩搖頭,神色哀然,說道:“不,對巫王下蠱的不是我,是咪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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