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別的選擇。


    她又朝少校那邊開了幾槍。但這一次還是打偏了,她一次次扣動扳機,這持續的火力迫使那家夥沿著牆壁後退,不斷地尋找掩護。


    她衝出酒吧,跑上廣場。她從眼角瞥見了那輛跑車的主人,他仍然趴在他情婦的身上,在彈雨中保護著她。弗立克剛才已經把他忘了,這才一下子害怕起來。他有槍嗎?要是有,他很容易就能擊中她。但他沒有開槍。


    她靠近了仰臥在那兒的米歇爾,跪起一條腿。她轉身朝鎮公所胡亂開了兩槍,不給少校任何喘息的機會,然後立刻去看她的丈夫。


    她鬆了一口氣,因為他還睜著眼睛,還有呼吸。血似乎是從他的左臀部流出來的。她的擔憂減輕了一些。“你的屁股中彈了。”她用英語說。


    他回答的是法語:“簡直疼得要死。”


    她轉身朝向鎮公所。少校退後了二十米,穿過一條狹窄的街道,停在一家商店門口。這一次弗立克花了幾秒鍾仔細瞄準,連發四槍。商店的櫥窗玻璃炸開了花,少校踉蹌後退了幾步,倒在了地上。


    弗立克用法語對米歇爾說:“使勁爬起來。”他翻了一下身子,痛苦地呻吟著,用一個膝蓋吃住勁,但他受傷的腿動彈不得。“快點兒,”她嚴厲地命令道,“留在這兒你會死的。”她抓住他的襯衫前襟,使出一股出奇的力量抬著他站直了身子。他用那條好腿站著,但無法承受自己的分量,重重地靠在她身上。她意識到他已經無法行走,絕望地歎了一口氣。


    她朝鎮公所那邊瞥了一眼。少校已經站了起來,盡管他的臉上帶著血跡,但他似乎沒受什麽傷。她估計他大概是被炸飛的玻璃刮傷了皮膚,應該還能開槍射擊。


    現在要做的事隻有一件:她要把米歇爾抬起來,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


    她朝他彎下腰來,雙手抱住他的大腿,用典型的消防員的動作將他扛上自己的肩膀。他個子雖高但人很瘦,那些年月,法國人都瘦。不過,她還是覺得自己快被他的重量壓垮了。她蹣跚著,刹那間頭暈目眩,但她穩穩地站住了。


    片刻過後,她向前邁了一步。


    她在鵝卵石路上艱難挪動著。她覺得少校會朝她開槍,但現在到處槍聲大作,有的來自城堡的方向,有的是從吉娜維芙和停車場上頑強抵抗的戰士那裏傳來的,所以她無法確定。她隨時都可能被一發子彈擊中,這恐懼反倒給了她力量。她歪歪斜斜地跑了起來,跑上一條通向廣場南麵的路,那是最近的一個出口。她經過那個趴在紅頭發女人身上的德國人,在她跟他的目光相對的驚人瞬間,她注意到他臉上驚訝而近乎欽佩的表情。接著,她撞到了一張咖啡桌,桌子一下子翻倒了,她自己也差點摔倒,但還是竭力保持平衡,繼續跑著。一顆子彈打中了酒吧窗戶,窗玻璃在她眼前像蛛網一樣爆裂開來。片刻之後,她跑到了街角附近,跑出了少校的視線之外。這下能活下來了,她感激地想:我們倆都還活著——至少還能再活幾分鍾。


    到現在她依然還沒有想過逃離戰場以後要去什麽地方。幾條街以外停著兩輛送他們逃走的汽車,但她無法帶著米歇爾走那麽遠。不過,安托瓦內特?杜珀就住在這條街上,僅幾步之遙。安托瓦內特不是抵抗組織成員,但她是同情者,為米歇爾提供了城堡內部示意圖。而米歇爾是她的外甥,她自然不會拒絕接受他。


    再說,弗立克也沒有別的選擇。


    安托瓦內特住在一幢帶院子的大樓的底層。弗立克從廣場出來,沿街走了幾碼就到了這裏。通道是敞開的,她踉蹌穿過拱門,推開一扇門,把米歇爾放在磚地上。


    她一邊捶著安托瓦內特的門,一邊大口喘著氣。門裏傳出一個戰戰兢兢的聲音。“什麽事啊?”安托瓦內特讓槍聲嚇壞了,她不敢隨便開門。


    弗立克上氣不接下氣地催促著:“快點兒,快點兒!”她盡量壓低聲音。也許某個鄰居就是納粹同情者。


    門沒開,但安托瓦內特的聲音更近了。“是誰啊?”


    弗立克出於本能避免說出人名,隻回答說:“你外甥受傷了。”


    門終於開了。安托瓦內特年紀五十歲左右,身板很直,穿著一件曾經風行一時的棉布裙子,但裙子已經褪色,變得皺巴巴的。她嚇得臉色蒼白。“米歇爾!”她邊說邊跪在他身邊,“這到底是怎麽啦?”


    “很疼,可我還死不了。”米歇爾咬著牙說。


    “你這可憐的東西。”她愛撫地輕輕掠去他額頭上的一縷頭發,額頭都被汗水浸濕了。


    弗立克焦急地說:“把他先弄進屋裏再說吧。”


    她抬起米歇爾的兩條胳膊,安托瓦內特抬著他的膝部。他痛得哼了一聲。兩個人抬著他進了客廳,把他放在一個褪了色的絲絨沙發上。


    “你照看著他,我去帶車過來。”弗立克說著,轉身往外麵跑去。


    槍聲停息了。她的時間很緊。她沿街奔跑著,轉過兩個街角。


    在一個關著門的麵包店外麵停著兩輛汽車,引擎全都發動著,其中一輛是鏽跡斑斑的雷諾,另一輛貨車車身有一個褪了色的標誌,看來像是“比塞特的洗衣店”。這車是從貝特朗的父親那兒借來的,因為他為德國人占用的酒店洗床單,能搞到汽油。雷諾車是今天早上在夏隆偷的,米歇爾把它的車牌換了。弗立克決定開那輛雷諾,把貨車留給從城堡院子的大屠殺中活下來的人。


    她跟貨車司機簡單交代了幾句:“在這裏等上五分鍾,然後你就離開這兒。”然後跑向雷諾車,她跳進乘客座位,說:“快走!”駕駛雷諾的是吉爾貝塔,這個女孩十九歲,長著長長的黑發,模樣漂亮但腦瓜有些笨。弗立克不知道她為什麽會參加抵抗組織——她不是通常會加入組織的那種類型。吉爾貝塔沒開車,隻是問:“去哪兒?”


    “我給你帶路——看在上帝分上,快開呀!”


    吉爾貝塔踩了油門,車開動了。


    “先往左,然後向右。”弗立克說。


    坐在車上的兩分鍾裏,整個失敗的過程清晰地呈現在她麵前。波林格爾組織大部分被消滅;阿爾伯特等幾個人也已經被打死;吉娜維芙、貝特朗,還有其他活下來的人也會受到折磨拷打。一切努力全都付之東流。電話交換站沒有破壞掉,德國通信線路完好無損。弗立克覺得真不值得,她要竭力弄清自己錯在哪裏。難道對一座防守嚴密的軍事設施實施正麵攻擊,本身就是一個錯誤?不一定。要不是軍情六處提供了不準確的情報,這一計劃本來有可能成功。不過,她現在想,使用一些秘密的手段進入樓內或許更加安全。那樣的話,抵抗組織就更有機會接近那些關鍵設備。


    吉爾貝塔在院子門口停下車。“把車掉個頭。”弗立克說著跳下車。


    米歇爾頭朝下躺在安托瓦內特的沙發上,褲子脫了下來,看上去不太雅觀。安托瓦內特跪在一邊,手裏拿著染著血的毛巾,她的鼻子上架著一副眼鏡,正在他的後背上窺探著。“已經不怎麽出血了,可子彈還在裏麵呢。”她說。


    沙發旁的地板上放著安托瓦內特的手提包。她把裏麵的東西都倒在一張小桌子上,想必是急著找她的眼鏡。弗立克的視線被一張紙片吸引住了,那上麵是打印的字,有蓋章,還貼著一張安托瓦內特的小照片,這塊紙片夾在一個硬紙夾中。這是她進入城堡的通行證。這時,一個念頭在弗立克腦子裏一閃。


    “我弄了輛車停在外麵。”弗立克說。


    安托瓦內特繼續檢查傷口,說:“他不能被挪來挪去。”


    “如果他留在這兒,德國鬼子會殺了他的。”弗立克不經意地拿起安托瓦內特的通行證,同時轉身問米歇爾,“你感覺怎麽樣?”


    “我大概現在能走了,”他說,“已經沒剛才那麽疼了。”弗立克把通行證塞進她的肩袋。安托瓦內特沒有注意。弗立克對她說:“咱倆一塊幫他站起來。”


    兩個女人扶著米歇爾站好。安托瓦內特幫他穿上他那藍色的帆布長褲,用他那條破舊的皮帶係緊褲子。


    “你別出來,”弗立克對安托瓦內特說,“我不想讓別人看到你跟我們在一起。”她的計劃還沒有完全考慮好,但她知道如果安托瓦內特和她的清潔工們受到懷疑,這個計劃就泡湯了。


    米歇爾摟著弗立克的肩膀,重重地靠在她身上。她承擔著他的體重,扶著他步履蹣跚地走出大樓。走到車邊的時候他已經疼得臉色發白。吉爾貝塔透過車窗盯著他們,顯然是嚇壞了。弗立克對她噓了一下:“出來把該死的門打開,笨蛋!”吉爾貝塔跳了車,拉開後門。她幫著弗立克把米歇爾塞進後座。


    兩個女人迅速坐到前座。“快點兒離開這兒。”弗立克說。


    04


    迪特爾的心裏又是懊惱又是驚訝。槍聲漸漸平息,他的心跳也恢複正常,開始回想他看到的一切。他根本沒想到抵抗組織能發起計劃如此周密的進攻行動。就最近幾個月他所了解的情況看,他們的襲擊一般是打了就跑一類的,但這一次讓他親眼見到了整個行動。他們裝備了各類槍支,顯然也不缺乏彈藥——全然不像德國軍隊那樣!最要命的是,他們個個勇敢好戰。那個衝過廣場的步槍手,還有那個用司登衝鋒槍掩護他的姑娘,都讓迪特爾十分震驚,最讓他無法忘記的是那個金發姑娘,她扛起那個受傷的步槍手,背著這個比他高六英寸的男人跑到了廣場外麵安全的地方。正是這些人對占領部隊構成了巨大的威脅。他們跟迪特爾戰前在科隆當警察時處理過的那些犯人不同。罪犯總是些愚蠢、懶惰、怯懦、粗野的人,但這些法國抵抗者是真正的戰士。


    但他們的挫敗給了他一次絕好的機會。


    槍聲完全停下來後,他從地上爬起來,也把斯蒂芬妮扶了起來。她的臉頰發紅,呼吸急促,抓住他的手,兩眼盯著他的臉。“你保護了我,”她說,淚水湧上了眼眶,“你用自己的身體掩護了我。”


    他拂去了她屁股上的塵土。他為自己的勇敢吃驚,那動作其實是出於一種本能。要是仔細想想,他不敢保證自己真的願意為保護斯蒂芬妮而付出性命。他決定不去小題大做,便輕描淡寫地說:“誰能容忍如此完美的身體受傷呢。”


    她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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