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惜兒亦曾多方打探表弟王安下落,但沒有任何進展。此刻聽了於謙一番話,瞪大了眼睛,顫聲問道:“難道……是於少保派人救走了安兒?”又不由自主地轉頭去看朱驥。朱驥忙道:“我對此事一無所知。”


    於謙道:“這件事,除了我和具體辦事的心腹,再無旁人知道。”


    李惜兒忙問道:“安兒人在哪裏?他還好嗎?”於謙道:“他在我家鄉杭州,過得很好。”


    李惜兒這才知道於謙欽佩王永心忠義,想保住他唯一血脈,暗中托人救走了王安。一時熱淚盈眶,當即朝於謙盈盈下拜。


    於謙忙雙手扶住她,又諄諄勸道:“你是一個有勇氣的女子,隻是你以色事君,意在謀事,未免風險太大。”言外之意,無非指李惜兒有意接近迷惑皇帝,好換來為舅父平反的機緣。


    李惜兒居然也不否認,應道:“是,多謝於少保提醒。小女子早得高人指點,自有良策全身而退。”


    於謙一怔,但也未過多詢問。朱驥幾次看到李惜兒與仝寅在一起,疑心她口中的高人即是有“神算”之稱的仝寅。


    事隔不久,李惜兒不知如何忤逆了明景帝朱祁鈺,竟被驅趕出宮,自此不知所蹤。朱驥等知情者料想她已經離開京師是非之地,到杭州去尋表弟王安了。


    朱祁鈺荒淫無恥,公然迎妓女入宮,人們不敢指責皇帝,便改口咒罵李惜兒紅顏禍水,到今日方知真相——原來李惜兒並不求榮華富貴,刻意接近皇帝,隻為替其舅王永心平反昭雪,而目的一旦達到,便生出去意。


    自古婦人以色事君者,一旦失寵,不被處死,也要被打入冷宮,任憑容顏年華空耗老去。李惜兒從明景帝身上得到了她最想要的,還能夠全身而退,可謂一件大奇事。


    有小道消息稱,李惜兒得了算命先生仝寅的指點,且未花費過一文錢,蓋因仝氏同情其遭遇。還有一種說法是,瞎子仝寅亦鍾愛美貌女子,對傾城傾國的李惜兒傾心不已,甘願為她出謀劃策,殫精竭慮。


    後明英宗朱祁鎮複辟,將帶李惜兒入宮的鍾鼓司內官陳義、教坊司左司樂晉榮杖殺,稱:“奸邪小人,逢迎以圖富貴乃如此!”但卻未進一步追索李惜兒下落。


    而神算仝寅更有奇遇。他在景泰一朝成名,在天順一朝反而眷寵更甚。明英宗朱祁鎮複辟後,聽說仝寅曾預言他將要複辟,連複辟的時間都絲毫不差,大為稱奇,打算授官給仝寅,仝寅堅決推辭不要。後來仝寅父親仝清官任錦衣衛指揮僉事,將赴徐州上任。朱祁鎮聽說後,生怕仝寅會跟父親一起去徐州,連忙改仝清為錦衣衛百戶,在京師供職。皇帝對仝寅的信重,由此可見一斑。


    這一日,源西河來到錦衣衛官署,專程向朱驥告別。第五十八代衍聖公孔彥縉新近辭世,他要即刻返回山東操辦恩師後事。


    二人說了一番客套話後,忽各自莫名傷感起來。源西河道:“當初我答應瓊娘,等到師尊過世、我盡完弟子孝道後,便與她一道遠走高飛。可而今她下落不明,當日承諾,竟成一句空言……”


    之前朱驥調查蔣瓊瓊失蹤一案時,聽不少人提到蔣氏與源西河走得極近,甚至源西河有意為她脫籍贖身。隻是教坊司隸屬於禮部,妓女都是官妓,從良並不容易,不是有錢就行,還要取得一整套官方文書。蔣瓊瓊也不願意因為自己而壞了源西河衍聖公弟子的名頭,事情就此拖了下來。誰想蔣氏後來莫名失蹤,迄今杳無音訊,甚至不知道她到底卷入了什麽事。


    對於蔣瓊瓊,朱驥自有一番難言的情愫。雖然近年來他們極少會麵,但她在他心目中,始終有一席之地,且不同於妻子於璚英及兒時玩伴吳珊瑚的感覺。每每回憶起初遇時她的豔光四射、驚若天人,都會感覺做了個不可思議的夢。她縹緲,卻不虛幻,她隻是靜靜在那個位置,若有若無,風輕雲淡。


    自從朱驥看到蔣瓊瓊與源西河在教坊司門前交談的那一刻起,他便從蔣氏的眼神知道了她心之所係,心中雖覺澀楚,卻也為她高興。她終於有了可以托付終身的心上人,而源西河一表人才,又是名門子弟,身份尊貴,堪可配她。孰料世事無端,命運難測,她竟然就此失了蹤,再也不見芳跡。


    即便朱驥不願意承認,亦清楚蔣瓊瓊已經遇難。在他心目中,總覺得是自己害死了她,如果她不是發現了什麽,趕著來告訴他,便不會遭人滅口。而今這麽長時間過去,他竟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到底是對頭太高明,還是他自己太愚笨?她在天之靈,可願意給他一點指引?


    源西河見朱驥黯然神傷,便起身告辭,又順便問及楊塤失蹤的案子。朱驥搖頭道:“跟瓊娘失蹤案一樣,完全沒有頭緒。”


    源西河便勸慰了幾句,抬腳欲行時,忽轉身問道:“朱指揮可認識楊國忠這個人?”


    朱驥先是一怔,隨即點頭道:“當然認得。他就是……”忽揚聲叫道:“來人,將源西河拿下了。”


    百戶袁彬聞聲率領校尉進來,聽長官下令擒拿衍聖公大弟子,頗為驚異。


    源西河倒保持了名門子弟的風度,毫不驚慌,問道:“朱指揮為何拿我?”


    朱驥道:“是不是你捉了楊塤,他是不是還活著?人在哪裏?還有楊銘和瓊娘,也都是你下的手,對不對?”


    源西河神色漸漸嚴肅起來,皺眉問道:“這話從何說起?”


    朱驥道:“那日楊銘去找楊塤,因楊塤醉酒,未及深入交談,當晚楊銘即遇害。後幾日,楊塤去找太監李發,之後便莫名失蹤。這兩起案子都跟你源西河有關。前一起你人就在場。後一起楊塤找的雖是李發,但李發曾受命監視國丈府,你居住的衍聖公府就在孫府對麵,李發一定看到了你的什麽秘事,將之告訴了楊塤。楊塤素來極讚賞你的儀表風度,大概不能相信你竟是個齷齪偽君子,所以當麵去找你對質,結果反而被你加害。”


    源西河雙手一攤,道:“我是衍聖公大弟子,要名有名,要利有利,我為什麽要這麽做?殺人行凶,總該有個動機。”朱驥道:“因為你是日本人。”


    楊銘因意外發現蒯玉珠的重大線索,急找楊塤商議,蒙古人穆沙及內應兩方均沒有動手,楊銘卻在關鍵時刻被滅口,真凶勢必是跟蒯玉珠一案有相關利益的人。再聯想之前日本人紫蘇冒充綁架了蒯玉珠的歹人,試圖漁翁得利,後又想出價買下蒙古人手中的蒯玉珠作為人質,就不難猜到日本人便是這利益相關方了。


    這些是朱驥早已想通的問題,他隻是弄不明白日本人是如何與蒙古人聯絡上的。之所以立即懷疑到源西河身上,除了那句關鍵的“楊國忠”外,還因為對方在楊銘被殺之前,差不多是最後一個見到他的人,且其證詞有矛盾之處——


    按照源西河的說法,楊銘本來要設法弄醒醉酒的楊塤,卻因為臨時看到了什麽人而迅疾離去。如此,對方一定是涉及案情的人物,楊銘才會拋下楊塤離開。他既是跟蹤,應該相當警覺,又是武藝不凡的武官,就算被殺,也要經過一番搏鬥,如何會被人從背後輕而易舉地舉刀製住,再被凶手從前麵一刀殺死呢?


    既然證詞有疑點,那麽源西河其人就相當可疑了。但正如他所言,殺人要有動機,他殺楊銘的唯一動機,隻能是他是日本人。而數年前闖入兵部官署盜取文書的男女賊人被通緝多年,始終未曾擒獲,多半便是藏身在衍聖公府中,亦能從旁佐證這一點。


    除此之外,還有郭信手下林海被殺一案。郭信設下殺人嫁禍之計對付楊塤時,正好被路過的源西河撞見。朱公子發現後,不知源西河看到了多少,遂命林海去追殺源氏滅口。源西河一路狂奔,自稱直接逃回了衍聖公府。真正的經過應該是:林海在途中即被源西河製住,帶入衍聖公府,交由手下拷問,想弄清楚對方到底是什麽人,又在圖謀什麽事。後來林海被殺,源西河不願意被屍體玷汙,遂命手下也就是那對武功高強的男女賊人棄屍,結果被巡城禦史邢宥發現。惡戰一場後,二人竟仗恃武功精絕再度逃逸。


    源西河是唯一能將林海和男女賊人聯係起來的人,男女賊人既是日本人,他也必是日本人無疑了。之前諸人因他衍聖公弟子身份,從未起過疑心。而今朱驥被“楊國忠”一語警醒,立即想到源氏實有太多可疑之處。


    當日楊銘被殺,大致情形應該是——楊塤因傷痛國丈孫忠過世,邀請源西河對飲,喝得酩酊大醉。剛好楊銘發現了關於蒙古內應金英的線索,當時朱驥已中毒昏迷,楊銘便趕來找楊塤商議。發現楊塤喝醉後,便要設法弄醒他。


    源西河既是日本人,是蒯玉珠一案的最早知情者,亦相當關注,甚至還派了手下紫蘇誆騙朱驥,妄稱蒯玉珠在其手中。他見到楊銘匆忙來找楊塤,大概猜到多半是有了與蒯玉珠案有關的線索,便假意提出先帶楊塤回衍聖公府醒酒。因為衍聖公府就在附近,源西河又是身份顯赫之人,楊銘樂得從其便,與他一道將楊塤扶來衍聖公府。然進門不久,楊銘便被人從後製住。他雖是武官,哪裏想得到聖地竟會藏汙納垢,另有玄機?竟來不及反抗,便遭了毒手。


    源西河殺死楊銘,當然是為了不令官府找到蒯玉珠,隱有討好蒙古人之意,因為他也想得到蒯玉珠作人質。況且,在險情環生的京師,多一個盟友,總比多一個敵人要好。而楊塤在客棧昏睡了一日兩夜才醒,多半是因為被人暗中下了藥。源西河亦忌憚其人精明,有意令其多昏睡一日,好為己方贏得更多的時間。


    至於日本人能與蒙古人聯絡上,大概也是因為源西河多有機會與楊塤在一起,無意中從他口中聽到了什麽,或是幹脆暗中派人監視跟蹤了楊塤。但楊塤隻知穆沙等人藏身在二條胡同一帶,源西河能設法尋到具體位置,也算十分有本領。


    主謀即是源西河的話,蔣瓊瓊的失蹤便完全順理成章了。她與源氏親近,偶爾知悉了他的一些秘密,尤其涉及朱驥等身邊人時,便忍不住挺身相告。卻不想朱驥中毒昏迷,她未能見到本人,即被源西河捉住。源西河既然愛她,大概也不會猝然下手害她。然蔣氏外柔內剛,不會輕易屈服。源西河見二人再無希望,便幹脆殺了她滅口。


    源西河聽了朱驥指控,連連搖頭道:“荒謬!荒謬!”朱驥便命道:“搜搜他身上。”


    校尉往源西河身上摸索一番,搜出一柄扇子來。朱驥展開一看,那扇子上題著一首小令《春思》:“澄湖如鏡,濃桃如錦。心驚俗客相邀,故倚繡幃稱病。一心心待君,一心心待君。為君高韻,風流清俊。得隨君半日桃花下,強如過一生。”立時認出這是蔣瓊瓊的筆跡,道:“這是瓊娘的扇子。她……她人在哪裏?”源西河不答。


    朱驥隻覺得胸中怒火中燒,拍案而起,命道:“來人,點一隊人馬,包圍衍聖公府,細細搜查每一處角落,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楊塤和蔣瓊瓊下落。”


    袁彬與校尉不由得麵麵相覷。朱驥怒道:“怎麽了?”袁彬小心翼翼地答道:“朱指揮,那可是衍聖公府。”


    朱驥指著源西河道:“這個人是日本人的間諜,隱伏在本朝多年,利用衍聖公弟子的身份,圖謀不軌。就算皇帝知道後怪罪,一切由我一人承擔。速去叫人包圍衍聖公府,不要讓一個人走脫。”


    袁彬應了一聲,急忙帶人去辦事。


    當日,錦衣衛大隊人馬包圍了東安門外的衍聖公府,事先沒有任何征兆。出人意料的是,錦衣衛入府搜查時遭遇了被兵部通緝多年的男女賊人。一時間,衍聖公府中血肉橫飛。男女賊人武功了得,殺死殺傷十餘名錦衣衛。然錦衣衛人多勢眾,最終以弩箭射傷二人,將二人圍困在庭院一角。二人見無力逃脫,便調轉刀頭,自刺胸腹而死,情狀甚為慘烈。


    錦衣衛百戶袁彬帶人細細搜索,在後花園發現有新挖的痕跡,命人掘開,赫然是蔣瓊瓊的屍體。然來回翻查,始終沒有找到楊塤的蹤跡,當真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朱驥聽說後,親自帶人再去衍聖公府尋找,折騰了幾天,仍是一無所獲。朱驥認定楊塤失蹤跟日本人有關,便再度提審源西河,直接詢問他如何處置了楊塤。


    源西河聽說手下二人已自殺而死,頗為黯然,又對朱驥稱呼以“賊人”極為不滿,道:“他二人也有名字,兄長叫明鏡,妹妹叫紫蘇。”


    朱驥道:“被你們殺死的楊銘等人,還有今日死在明鏡、紫蘇手下的校尉,也都是有名字的,曾是活生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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