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浪卻生怕沾染上是非,站起身來道:“我該回去南內了。”又問道:“靖遠伯上次送我的跌打酒可還有剩的?我老了,身子骨不中用,每晚全身酸疼,抹點藥酒就好多了。”


    王驥連聲笑道:“還有,還有。我也每晚都用。”轉身便往內室去取藥酒。


    等到王驥進去裏屋,阮浪忽低聲道:“對方提到了瓦剌可汗,他們應該是也先派來的。”


    楊塤先是一怔,隨即明白過來——瓦剌也先雖然稱汗,處境卻並不好,他需要一個強大的外援,以實際行動來支持他壓服蒙古諸部,大明顯然是上上之選。然自土木堡之變後,也先便是大明頭號勁敵,當今明景帝朱祁鈺更是在抗擊瓦剌入侵的大前提下登位,同意與瓦剌講和已是讓步,又怎會公然支持也先鞏固汗位?如此豈不是貽笑天下,與通敵叛國有什麽區別!


    但蒙古局勢已是一觸即發,刻不容緩,也先不得不謀求其他出路。既然明景帝朱祁鈺這條路決計走不通,也先便想起太上皇朱祁鎮來。雖然朱祁鎮當過他的俘虜,心中嫌隙怨恨難以輕易消除,但目下朱祁鎮的處境並不比在瓦剌時強,亦時時有被親弟弟朱祁鈺謀害的危險。如果派人設法救出朱祁鎮,並助他複位登基,那麽朱祁鎮感激之下,必然轉而支持也先,由此結成穩固可靠的聯盟。


    事實上,縱觀天下,瓦剌也先是最有動機營救太上皇朱祁鎮的人,且會出盡全力。隻不過其人遠在天邊,大明又先後發生明景帝廢除朱見深太子位、改立己子朱見濟為太子、朱見濟夭折於繈褓、朝野輿論要求明景帝複朱見深太子位等重大事件,局勢動蕩不穩,竟無人想到意圖營救太上皇的竟是蒙古人。


    之前楊塤還一度懷疑是明景帝朱祁鈺設下圈套,好找借口鏟除太上皇,顯然是無稽之談了。至於歹人提前釋放了張大夫妻兒,應該是如於康所言,大概歹人已從某種渠道得知蒯祥失憶並信以為真,知道無法再從其手中得到南內圖紙,遂不得不放棄了原先的計劃。


    至於蒯玉珠,蒙古人的主要目的是扶持太上皇朱祁鎮複位,再與大明結盟。她是大明象征紫禁城的設計者之孫女,蒙古人既是心懷誠意而來,應該也不會動她。隻是她被扣幾日,多少聽聞知悉歹人圖謀,歹人在未達目的之前,為防泄密,決不會釋放她。


    楊塤瞬間即想明白了內中緣由,但表麵卻作出悶悶不樂的樣子,大聲道:“既然阮公公也沒什麽線索,我走了。”


    離開南內,楊塤正欲趕去京營尋找恭順侯吳瑾,孫府仆人忽趕過來叫道:“孫國丈不行了,他老人家指名要見楊匠官。”


    楊塤奇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仆人道:“有人見到楊匠官入宮,小的便一直等在這裏。快,快走,遲了就見不到了。”


    楊塤見仆人焦慮萬狀,料想孫忠病情緊急,忙隨仆人朝孫府趕來。


    孫忠四子孫繼宗、孫紹宗、孫顯宗、孫續宗均已聞訊趕到,各帶子孫,圍守在床榻前。源西河也在這裏,正是他最先發現孫忠倒地。


    楊塤擠到床邊,叫道:“孫老,我來了!”


    孫忠一直提著一口氣,見到楊塤,忽倒吸了一口氣,抬手指著他,口中“謔謔”有聲,欲說什麽,卻始終未能說出來,隨即頭一歪,手無力地垂落了。


    孫繼宗忙叫道:“董大夫!董大夫!”


    董大夫即是太醫院太醫董宿,聞聲上前,搭了一下孫忠脈搏,搖頭道:“孫國丈去了。”


    孫忠雖獨居一宅,與子孫並不親昵。但多虧他與彭城伯夫人交好,才能令女兒孫蓴被選入宮,由此帶給孫家滿門富貴,是以孫家上下均感激他。聽到禦醫宣布孫忠過世,房中登時哭聲一片。


    孫忠幼子孫續宗脾氣最暴,搶到楊塤麵前,不客氣地質問道:“楊匠官,你住在國丈府中,家父他老人家死前隻要見你,你是不是做了什麽對不起家父的事?”


    楊塤滿麵愕然,未及開言,一旁源西河忙道:“完全不關楊匠官的事,是我最先發現孫國丈倒地的。”


    原來今日午飯後,孫忠小憩了半個多時辰,醒來精神很好,說要再去禦河邊散步,且不要仆人婢女跟著。下人知道他脾性,隻好隨他。但孫忠剛出大門,驟然頓住,搖晃了兩下身子,便倒了下去。當時源西河正好出府,遠遠見到,忙高聲叫喊。仆人聽到呼救聲,出來扶起孫忠時,他人已經暈了過去。


    源西河趕過來,幫著仆人將孫忠抬進府。不久,太醫董宿到來,用了針灸,孫忠總算醒來,但卻不理會聞訊趕來的諸子,隻要見楊塤一人。


    孫續宗也知道事情多半與楊塤無關,不過是傷痛父親過世,又有些惱怒父親素喜獨居,將兒孫都趕出去自立門戶,卻將楊塤這樣一個外人留居在府中,又恨太上皇失勢,一旦孫太後過世,孫氏滿門富貴榮華便會如東流水,多方惱恨失意之下,竟將楊塤當作了出氣筒,當眾發作。不過源西河是衍聖公弟子,身份尊貴,他既出麵圓轉,孫續宗便不再糾纏楊塤,哼了一聲,退了開去。


    楊塤轉頭凝視孫忠遺容,心中一陣陣地揪緊。他不知這叫不叫傷痛,但此刻房中擠滿了孫氏子孫,稍後孫太後得知消息後也極可能趕來,他自知孫府中沒有自己的位置,便知趣地退了出來。


    源西河跟出來安慰道:“楊匠官,孫家人隻是一時傷心難過,才會口不擇言,你別放在心上。”


    楊塤搖了搖頭,道:“孫老視我為忘年交,我又怎麽會和他的兒子計較?”頓了頓,又道:“我心情實在好糟。源公子,你曾邀我到衍聖公府做客,擇日不如撞日,我今日到府上做客,你我痛飲一番如何?”


    源西河先是一怔,隨即應道:“好,我就陪楊匠官大醉一場。”卻不引楊勳回府,而是帶他來到禦河邊的玉帶酒肆,告道:“府上廚子請了假,半年未歸,衍聖公府也是半年多未開過火了。今日先在這裏將就一頓,改日我好好預備後,再請楊匠官到衍聖公府做客。”


    楊塤昏頭昏腦,有酒喝有人陪就行,哪管什麽地方?酒一上來,他便自斟自飲了三杯,忽想到與孫忠的諸多約定再也無法實現,不禁怔怔流下眼淚來。


    源西河勸道:“我知道楊匠官跟孫國丈交情很深,我也很尊敬愛戴他老人家,可而今他去了,也算是享以高壽,更有兒孫滿堂,算是喜喪,楊匠官還是要節哀順變才好。”


    楊塤道:“源公子可知道孫老明明兒孫滿堂,卻獨獨願意跟我這個漆匠親近?”


    源西河道:“想來是你二人十分投緣吧。”


    楊塤道:“這隻是其一。孫老跟平常人一樣渴望天倫之樂,但他是國丈,不可能做到這一點。他臨終前,最想見的人其實並不是我,而是他的親生女兒孫太後、他的外孫太上皇,以及他那曾是太子又被廢去儲君位的曾外孫,但他見不到,也不能說出來。他從來都不喜歡他的國丈身份,隻因為皇家不同於普通家庭,權勢永遠淩駕在親情之上。而我湊巧是個對名利地位毫不在乎的人,正好契合了孫老的微妙心理,所以他老人家格外青睞於我。”


    源西河聞言很是詫異,道:“旁人都說楊匠官玩世不恭,嘻嘻哈哈,愛開玩笑,想不到你竟能審時度勢,洞若觀火。”


    楊塤搖頭道:“我不是玩世不恭,而是一早便看到了權位名利的本質,所以覺得這些索然無趣。源公子是名家弟子,學問見識遠超我百倍,但在洞明世事上,源公子你不一定及得上我,因為我地處卑微,隻有我這樣的人,才能看得到真諦。”


    源西河道:“此話何解?”楊塤道:“世間萬物,包括人在內,本來起源自最低的姿態。但號稱智慧的人類,卻隻知崇拜權力,人人仰頭向上,想成為高高在上的英雄。哼,英雄,為什麽不問問做英雄的代價?看看而今於少保的困境就知道了。”


    他喝得多了,舌頭大了,話也隨之多了起來,又道:“孫老對源公子也很好,不過並不是因為你合他的胃口,而是因為源公子你是名家弟子,儀表出眾,學問淵博,是男人中的俊傑,人人渴望與你相識做朋友。就連孫老,也希望能有你這樣的兒子。總的一句話,孫老視我如知己,視源公子如親子。但你我二人在他心目中,仍是不及他最想見的人,因為血濃於水,他老人家是性情中人。但他不能說出來,臨死尚且如此隱忍情感,最終遺憾離開人世,又怎能稱作喜喪?”


    源西河勸道:“楊匠官,酒多傷身,而今你心中難過,更要少飲。”


    楊塤道:“我才喝了幾杯,離大醉還差得遠呢。”又賭氣喝了幾杯。


    源西河見他不聽勸,便上前奪下酒杯,扶他出來,楊塤不肯,卻是不能抗拒。


    外麵天光已暗,正好見到昨晚遇見的太監李發匆匆行過,仍是一身便衣。楊塤登時氣打不出一處來,掙脫源西河的攙扶,奔過去揪住李發衣領,問道:“李公公這是趕著去哪裏?是去國丈府監視孫老嗎?你去遲了,他老人家已經過世啦。”


    李發吃驚地盯著楊塤,說不出話來。源西河忙跟過來,拉開楊塤,又向李發賠禮道:“實在抱歉,楊匠官喝醉了。”


    李發居然什麽都沒說,隻拍了拍衣衫,便繼續朝前走了。


    楊塤道:“咦,他怎麽不理我?”


    源西河道:“楊匠官,你喝醉了。你家在哪裏?我送你回去。”


    楊塤未及回答,忽有一名錦衣衛將官奔過來叫道:“楊匠官,原來你在這裏,我終於找到你了。”


    楊塤掃了對方一眼,道:“你是誰?”楊銘道:“我是錦衣衛百戶楊銘,是朱指揮的手下。”


    楊塤道:“噢,我記得你,你就是那個蒙古人哈銘是吧?你……你找我做什麽?是找我喝酒嗎?我今晚要喝個痛快。”


    楊銘看了源西河一眼,仍遲疑著說道:“我有了重要線索。袁彬說朱指揮中了毒,人還未醒,讓我直接來找你。”


    楊塤道:“是了,我也有重要線索,是也先……瓦剌可汗……”隻覺得腦子越來越昏,越來越熱,就此暈了過去。


    於康和朱驥聽到這裏,均大吃一驚,問道:“楊銘說找到了重要線索,那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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