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謙《翁莫惱》


    自明景帝朱祁鈺親生太子朱見濟死後,複立太上皇之子朱見深為太子一事,便在朝野間傳得沸沸揚揚。人們普遍同情太上皇朱祁鎮的遭遇,就連他任由大宦官王振禍國殃民之事也慢慢淡忘了。而今,這股蠢蠢欲動許久的潛流,終於因監察禦史鍾同的一紙奏書而徹底爆發。


    鍾同字世京,江西吉安人,景泰二年(1451年)進士,後授官禦史。父親鍾複曾任翰林院修撰。當時大宦官王振專權,好大喜功,征發大軍征討雲南麓川土司。翰林院侍講劉球上奏勸阻,奏上不聽。


    後來有巨雷震壞奉天殿,明英宗朱祁鎮按照慣例下詔求直言。劉球與好友鍾複約好聯名上書,但鍾複告訴妻子後,鍾妻認為這會得罪王振,堅決不同意。


    剛好劉球來約鍾複,鍾妻在屏風後罵劉球道:“你自己上疏,何必連累他人!”劉球歎息道:“這種事,他竟然跟婦人商量!”


    於是劉球獨自上書,後來果然被王振下獄害死,屍體都被肢解成碎片。劉球的長子劉鉞隻找到父親的手臂,“裹裙以殮”。


    鍾複見好友喪命,想到之前的約定,大為懊悔,不久病死。


    鍾妻非常後悔,經常哭道:“早知爾,曷若與劉君偕死。”


    意思是,早知道如此,還不如讓丈夫與劉球一起死,也落個忠臣之名。


    鍾同經常聽母親提及此事,自小有心要做劉球那樣的直言之臣,成全父親之誌。而今,他終於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上書請求重新立英宗之子朱見深為太子。


    盡管不少大臣私下都認為應該複立朱見深為太子,但無人敢輕易提起。人人都知道明景帝朱祁鈺私心極重,這事搞不好就要掉腦袋。而鍾同此舉,大有將生死置之度外之意。一時滿朝文武皆驚。


    鍾同率先上書這一天,騎馬上朝,馬竟然伏在地上,始終不肯起來。鍾同拍著愛馬之首,告道:“吾不畏死,爾奚為者!”馬盤桓再三,這才站起來。


    鍾同的奏書事先經過精心準備,先是大論時政,後麵才提到複儲一事,稱:“父有天下,固當傳之於子。乃者太子薨逝,足知天命有在。臣竊以為上皇之子,即陛下之子。沂王天資厚重,足令宗社有托。伏望擴天地之量,敦友於之仁,蠲吉具儀,建複儲位,實祖宗無疆之休。”


    明景帝朱祁鈺當即就拉下了臉,很不高興。但因為鍾同的話比較委婉,朱祁鈺不好當場發作,隻得勉強按流程將鍾同的上書發交禮部議奏。


    群臣見皇帝臉色不好,都保持沉默,誰都不願意第一個發言。長久的沉默中,朱祁鈺自己也頗覺尷尬,於是主動詢問寧陽侯陳懋的意見。


    陳懋字舜卿,早年隨父陳亨參與靖難之役,之後立功封寧陽侯,鎮守寧夏、甘肅等地,並屢次跟從明成祖朱棣遠征漠北。之後又跟隨明宣宗朱瞻基征討平定朱高煦叛亂。明英宗時期,負責鎮守甘肅。他是唯一一位以靖難之役功臣身份封侯並活至現在仍保持爵位的侯爵,且因其女是明成祖妃子,可以說是朱棣的嶽丈,為在世的皇親國戚中輩分最高者,無人能及。


    陳懋雖是武將,飽經世故,卻尚有忠直之心,當即表示讚同鍾同的提議。


    明景帝朱祁鈺見陳懋不開竅,很是惱火,便轉問吏部尚書王直的意見。王直很想直言,但又擔心由此惹來大禍,於是老謀深算的他先“引罪求罷”。朱祁鈺自然說直言無罪,於是王直表示讚成鍾同。


    朱祁鈺很不高興,又詢問其他大臣的意見。眾大臣都默不作聲,就連一向為群臣先的兵部尚書於謙也保持緘默,從始至終未發一言。


    朱祁鈺本指望有人出來反對鍾同,卻不想陷入此等難堪境地,隻好說“緩議”。明眼人都知道,所謂“緩議”,即是無限期拖延下去,直至不了了之。


    隔了一日,禮部郎中章綸依照事先與鍾同的約定,再一次上書,陳言修德弭災十四事,以令皇帝之“緩議”無法緩下來。


    章綸字大經,號葵心,樂清[1]人,出生在雁蕩山麓南閣村。八歲入社學,燃枯竹為燈,夙夜苦讀,所詠《寒梅》詩:“梅生山穀間,不與群芳異。霜冷雪寒時,清香滿天地。”深受塾師章仲寅的讚賞,認為章綸將來“必樹名節”。


    宣德六年(1431年),章綸入選府學,知府何文淵留署施教,學養大進。正統三年(1438年)中舉人,次年上京會試,於途中寓所撿到一箱金子。章綸家境貧寒,卻能拾金不昧,在原處坐候失主,傳為一時佳話。


    就在這次會試中,章綸中二甲三名進士,授官南京禮部主事。景泰初,召為禮部儀製司郎中。章綸“見國家多故,每慷慨論事”,與同樣胸有大誌的鍾同情投意合,結為好友。


    與鍾同奏疏尚且婉轉不同,章綸上書語氣比鍾同直接多了:“孝悌者,百行之本。願陛下退朝後,朝謁兩宮皇太後,修問安視膳之儀。上皇君臨天下十有四年,是天下之父也;陛下親受冊封,是上皇之臣也。上皇傳位陛下,是以天下讓;陛下奉為太上皇,是天下之至尊。陛下與上皇雖殊形體,實同一人。伏讀奉迎還宮之詔曰:‘禮惟加而無替,義以卑而奉尊。’望陛下允蹈斯言。或朔望,或節旦,率群臣朝見延和門,以展友於之情,實天下之至願也。更請複汪後於中宮,正天下之母儀;還沂王之儲位,定天下之大本。如此則和氣充溢,災沴自弭。”


    明景帝朱祁鈺讀到“上皇是天下之父,陛下是上皇之臣”一句,拍案震怒,再也顧不得麵子,下旨立即捉拿章綸和鍾同。


    當時日薄西山,天光已暗,宮門都已經上鎖,不得出入。傳旨宦官便將聖旨從門縫中遞出。


    當晚,章綸和鍾同被錦衣衛逮捕,被關入著名的詔獄。明景帝朱祁鈺指名其心腹錦衣衛指揮盧忠監審,盧忠亦摩拳擦掌,一定要追究出幕後主使。章綸、鍾同備受酷刑,都隻說意由己出,並非人授。


    主審的刑部官員已得到司禮監大太監興安授意,一定要追究出章、鍾二人與南內太上皇朱祁鎮有勾結,因此用盡了酷刑和荼毒手段,“榜掠殘酷,血肉狼藉”,非逼迫章綸、鍾同招供出與太上皇是如何聯係的。章綸和鍾同這兩人也是鐵骨錚錚的硬漢子,“瀕死,無一語”。


    剛好這時候大風揚沙,天地晦暗,伸手不見五指。刑部審訊官和監審盧忠也有些害怕,怕遭到報應,這才停止用刑,將章綸、鍾同關回獄中。


    新科進士楊集非常佩服章綸和鍾同的氣節,也痛惜二人的遭遇。憤怒之下,連夜寫了一封信,投遞給了當朝重臣於謙。


    楊集在信中說得非常不客氣,大意是:“奸人黃獻議易儲,不過是為了逃死,諸公竟然倉促之間促成其事。別的人也罷了,你於公是國家柱石,難道不該想想如何善後嗎?今章綸和鍾同又下獄了,如果他們死在杖下,諸公就可以安坐高堂,享受俸祿,無奈清議不會寬容。”


    於謙讀過信後,心中很有感觸。但他亦有太多無奈——


    瓦剌兵臨城下的危急關頭,他敢於挺身而出,高呼“社稷為重,君為輕”,隻因國難當頭時,君依賴於臣,軍國大事無不言聽計從,因而他有力挽狂瀾的力量。然局勢一旦平靜下來,君主便又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大臣隻是皇權的卑微附庸。


    於氏過世的多智的妻子董氏曾將大臣與皇帝的關係比作侍妾與丈夫,丈夫可以任意買賣侍妾,甚至隨意主宰其生死。明朝皇帝亦如此對待大臣,升降一憑己意,不高興了,還可以用廷杖之刑在午門打大臣屁股。


    於謙倒不是畏死,也不是沒有鍾同和章綸的勇氣,他隻是知道自己衝不出體製的桎梏。皇帝不中意聽的進言,即便他是兵部尚書,一樣是人微言輕。


    內心深處極度迷惘,一腔焦灼憤懣,實無可宣泄,於謙便將楊集的信箋拿給了新近入閣的大學士王文。


    王文初名強,字千之。束鹿人,與靖遠伯王驥同鄉。永樂十九年(1421年)進士。授監察禦史,持廉奉法。明英宗朱祁鎮即位後,遷陝西按察使。正統三年(1438年)正月擢右副都禦史,巡撫寧夏。後召為大理寺卿。又遷右都禦史,巡視延綏、寧夏邊務等。進左都禦史,為政整肅。明景帝朱祁鈺即位後,召掌事。為人深刻有城府,麵目嚴冷,中實柔媚。景泰三年(1452年)加太子太保,後改吏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直入文淵閣,由此開二品大臣入閣的先例。不久前再進謹身殿大學士,兼東閣。


    王文看了信,隻笑道:“書生不知忌諱,不過這楊集還挺有膽量,可以給他個官當當。”於是授楊集六安州[2]知州,命其立即出京上任,不得延誤。


    楊集與於謙義子於康及女婿朱驥相熟,其寫信本意並非要責罵於謙,而是想激勵於謙出力營救章綸和鍾同二人。而於謙之所以拿給內閣學士王文看,也是想商議一個辦法,但王文輕描淡寫,有意忽略了於謙的用意。


    但無論如何,於謙身為朝廷重臣,在這件事上沒有任何作為,卻是不爭的事實。在京師保衛戰中精明果斷的他,而今卻表現得如此猶豫不決,這隻能說明他已經陷入左右為難的境地。


    在殘酷的皇室內部權力之爭中,沒有公平正義可言,完全是皇帝個人私利的算計。於謙的疏離與冷漠,間接表明他對朝廷政治失去了熱情和興趣。而被士民寄予太多希望的他,在日後反而將成為這場鬧劇的犧牲品。


    剛好此時南京大理寺少卿廖莊到北京辦事,亦憤而上書,雖沒有公然替鍾同、章綸求情,卻提及明景帝朱祁鈺還是郕王的時候,英宗皇帝對待兄弟如手足,盡心盡意,如今景帝也應該朝謁太上皇,優待太上皇諸子。


    朱祁鈺看了很是生氣,將奏疏扔在了一邊[3]。宦官舒良趁機道:“這都是鍾同惹出的禍。”


    一句話,立即勾起了皇帝的新仇舊恨。朱祁鈺立即封旨到錦衣衛,命人用最大最重的板子杖打詔獄中的章綸和鍾同。鍾同當場死於杖下,死時年僅三十二歲。章綸身子強健,勉強活了下來,但也是奄奄一息。


    鍾同終與他所敬佩的大臣劉球一樣,因直諫而遭殺身之禍。他死後次日,其馬悲鳴嘶叫而死,傳為京師一大奇事[4]。


    刑科給事中徐正為人好諂媚,見章綸和鍾同因建議複英宗子朱見深儲位而遭遇大禍,認定明景帝朱祁鈺視侄子朱見深為眼中釘,為了迎合上意,上奏道:“沂王不宜居住京師,應遷置所封之地,以絕人望。”意思是將故太子朱見深徙封到外地,不要讓他再在中樞紫禁城中居住。


    徐正本意是要討好明景帝,沒想到朱祁鈺正在憤怒的時候,一聽見朱見深的名字就惱火,不但沒有聽從徐正的建議,反而將其謫戍窮邊。自此,滿朝文武大臣再沒有人敢提複立太子一事。


    朱驥蘇醒過來時,正聽到楊塤與於康在窗下低聲議論鍾同、章綸之事。他因身中奇毒而昏迷幾日,不知短短幾日內朝堂上已發生了諸多大事。忽聽到鍾同已慘死在錦衣衛大獄,竟一時難以相信。明明昨日還在金桂樓與他把酒言歡,何以一晚過去,竟是天人永隔?


    隻聽到於康道:“昨晚於冕去過鍾府,竟被鍾氏家人趕了出來。鍾母還指著院中的馬屍道:‘所謂國家棟梁,廟堂重臣,忠義不如一匹馬。’這顯然是指責我義父沒有出麵營救鍾同。於冕不敢告訴義父,隻說鍾母傷心過度,泣不成聲,未能交談。”又悵然問道:“而今天下人都認為鍾同、章綸之死是我義父之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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