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塤呆了一呆,細細思量了一回,才道:“有道理。朱指揮,你這人倒真是個難得的朋友,承教了。”


    朱驥道:“這是我過世的嶽母教給我的。她是個明理又睿智的婦人,可惜我娶璚英僅一年,她老人家便過世了。”


    楊塤道:“聽說於夫人在世時,於少保跟她很是恩愛,可謂互敬互愛,相敬如賓。”


    朱驥道:“我嶽母在世時,嶽父別無侍妾。嶽母過世後,嶽父立誓終身不複娶。”


    楊塤很是感慨,道:“當今達官貴人哪個不是三妻四妾,於少保可真是難得的奇男子。”


    朱驥歎了口氣,道:“我們還是說正事吧。”


    楊塤道:“是吳瑾帶回來的消息嗎?”


    朱驥點點頭,大致說了事情原委。原來吳瑾早在土木堡之變前便因斷後拒戰失利做了瓦剌軍的俘虜。瓦剌人知道他是蒙古族人,倒也沒有太為難他。


    吳瑾親眼見到伯父和父親慘死,痛不欲生,起初也想一死了之,然不幾天即聽說英宗皇帝也做了俘虜,起初全然不能相信,後來得到確切消息後,又傷心又難過,遂決意先忍辱偷生,設法營救皇帝。但英宗皇帝一直被囚禁在也先弟弟伯顏帖木兒的軍營,他則被押在也先的軍營,雖也曾遠遠見過英宗皇帝被帶到也先大營,但瓦剌軍防範極嚴,始終沒有機會靠近。


    吳瑾既是蒙古族人,會說流利的蒙古語,瓦剌軍對他的防範當然要鬆懈得多。他被分配做喂馬之類的雜役,除了不得出營外,倒也能隨意走動。


    這一日,吳瑾見到英宗皇帝朱祁鎮被帶進也先的大營,片刻後即奔跑出帳,找了個角落痛哭起來。吳瑾不明所以,忙上前問安撫慰,又告道:“陛下,目下你身邊無人看管,是逃走的大好良機。陛下設法趕去東邊營門,我去盜兩匹馬,在那裏與陛下會合。”


    看到吳瑾後,朱祁鎮反而不顧皇帝尊嚴,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更加厲害。


    這時候,也先等人跟出帳來。吳瑾才知道明廷在重臣於謙等人主持下,已立英宗之弟郕王朱祁鈺為帝,朱祁鎮已被遙尊為太上皇,成了大明朝多餘的人。也難怪他會如此心灰意冷、痛哭流涕了。


    吳瑾當時也是驚異得駭住,以為也先會就此殺了不再是奇貨可居的太上皇朱祁鎮。然也先顯然不是有勇無謀之輩,居然帶著朱祁鎮大舉攻明,一路勢如破竹,竟逼至京師北京城下。隻是此時吳瑾已被押送回蒙古本部,竟無緣得見著名的北京保衛戰。


    瓦剌兵敗北京後,也先在蒙古諸部中的威信大大下降。蒙古可汗脫脫不花亦蠢蠢欲動,意圖奪回實權。也先對此心知肚明,急需一場大功勞來威服眾人。他甚至還主動請教過吳瑾,隻不過為吳瑾婉言拒絕。


    隔了不久,吳瑾見到曾隨侍英宗皇帝的太監喜寧匆匆走進也先大帳。他早知喜寧投降了瓦剌,懷疑對方有什麽陰謀,便假意為也先愛馬添加馬料,慢慢靠近大帳。忽見瓦剌軍士又引著一人進了大帳,那人雖然頭戴笠帽,遮住了臉龐,卻分明是一身明人的打扮,穿的既是平民衣衫,當然不可能是大明使者。吳瑾遂附到帳布上偷聽,雖然不是特別清晰,倒也聽了個大概——


    那明人打扮的人是某位朱公子派來的使者,朱公子正在北京密謀奪取皇位,想請瓦剌出兵配合,如此裏應外合,共奪大明江山。


    起初也先對使者不大恭敬,稱朱家是真龍天子,天命所歸。使者這才說明他家主人亦是姓朱,且是太祖皇帝嫡長玄孫,即建文帝朱允炆之孫,遠比明英宗朱祁鎮、明景帝朱祁鈺更有資格繼承皇位。也先不懂明朝曆史。太監喜寧大致講了明太祖朱元璋嫡長子朱標早逝,朱元璋遂按禮法將皇位傳給朱標長子朱允炆,即建文皇帝。但明太祖第四子朱棣窺測皇位,妄稱自己也是馬皇後所生嫡子[1],發動靖難之役,以武力從建文帝手中奪取了皇位。其實朱棣隻是庶子,根本沒有繼位資格。而當今大明皇帝朱祁鈺生母更是明宣宗親叔漢王朱高煦的侍妾,出身低賤,太上皇朱祁鎮亦並非太後孫蓴之子,而是地位卑微的宮人所生。當年喜寧親兄長隨內使喜安即因不小心露了口風,而被孫蓴以誹謗罪名處死。


    也先聽過喜寧的一番解釋後,才知大明所謂的真命天子也是靠刀槍奪來的,而派來使者的朱公子在中原傳統禮製上遠比朱祁鎮、朱祁鈺更有資格做皇帝,大為高興,當即同意與朱公子結盟。朱公子使者稱已經在朝中籠絡了許多文武大臣作為內應,邊關亦有重將願意為他所用。喜寧則告知他在宮中要害部門尚有不少親信,可以為朱公子所用。


    吳瑾在帳外聽到後,大為焦急,但不及細聽起兵時間和計劃,便發現巡邏衛士走了過來,隻得走開。


    當夜,吳瑾設法逃出也先營地,趕去伯顏帖木兒營地,假扮是也先派來的使者,竟順利見到了明英宗朱祁鎮。吳瑾將偷聽到的計劃告訴了朱祁鎮,甚至連喜寧稱皇帝不是孫太後之子一事也未隱瞞,又預備帶同朱祁鎮一起逃走。朱祁鎮尚未從被退位為太上皇的巨大失落中走出來,隻一言不發。


    還是皇帝身邊的錦衣衛校尉袁斌道:“瓦剌人看管皇上甚嚴,一起逃走極難。就算能逃出營地,瓦剌發現後亦會派重兵追趕。不如吳將軍獨自逃走,將也先和朱公子聯盟的陰謀稟報朝廷,讓他們及時提防。”


    吳瑾見朱祁鎮也無異議,隻得同意。拜別前,朱祁鎮隻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話,道:“一定要殺掉喜寧。”又命袁斌送給吳瑾一些財物,均是瓦剌人進獻的,讓他當作路上盤纏。


    吳瑾順利出營,然走不多遠即被巡邏隊發現,一路追趕。他中了兩箭,但策馬狂奔之下,竟由此甩脫了追兵。


    吳氏祖孫三代均為大明戍邊,吳瑾對九邊防守狀況極為熟悉。他在也先帳外聽到朱公子使者稱有諸多大臣與邊關重將為佐助,雖不知真假,但為保險起見,仍未按照慣例去求助戍將,隻裝成普通百姓,由大同缺口入塞,獨自趕往北京。


    他重傷在身,一路顛簸,幾度昏倒,全靠頑強的意誌力支持,直到快進北京時,才雇到了一輛大車,馳進城中吳府時,人已昏迷了過去。


    楊塤聽完經過,當即笑道:“朱指揮不必如此憂心忡忡,那朱公子使者一定是誇大其詞。”


    吳瑾口中的“朱公子”,一定跟綁架並陷害楊塤的是同一個人。他既因那張印有璽印的皺紙找上楊塤,表明他其實就是聘請裱褙匠人潘舍偽造凝命寶的主謀,那麽他也一定不是真的建文帝太子朱文奎的後人,因為朱文奎的後人無須偽造凝命寶。既然這個人隻是個冒牌貨,最近還在用“皇統回歸建文帝”之類的謠言製造輿論,不惜引起官方矚目,又怎麽會已經得到了朝中文武大臣和邊關重將的支持呢?


    朱驥這才恍然大悟,道:“是了,朱公子果真取得那麽多大臣支持的話,一定會暗中行事,好先發製人,出奇製勝,絕不會事先大肆聲張。”


    楊塤笑道:“隻有實力不夠的人,才會虛張聲勢。況且那使者不誇大其詞,怎麽能取得瓦剌太師也先的武力支持?”


    朱驥道:“但喜寧原是宮中太監,且自幼進宮,時日不短,他稱有親信在朝中,怕是不假。”


    楊塤笑道:“喜寧隻是個太監,他在宮中得勢時,奉承他的人自然多。但這些人均是牆頭草之輩,瓦剌軍強勢時,也許有人為後路著想,勉強與喜寧通氣。而現今瓦剌兵敗退出塞外,也先在蒙古部落中威信大大下降,霸主地位亦岌岌可危,誰還會理睬一個叛徒呢?不必理會喜寧的那套朝中有親信的說辭。”


    朱驥因為事關重大,不敢擅斷,先到兵部官署,將吳瑾之言稟報給兵部尚書於謙。於謙居然也是跟楊塤一樣的看法,道:“朱公子使者和喜寧之語均不足為慮。而今京師人心尚未安定,不宜大張旗鼓地追捕叛賊,除非有真憑實據,不然不能隨意捕人訊問,以免人心惶惶。”


    朱驥應了一聲,出來兵部,正好遇到巡城禦史邢宥。


    邢宥忙告道:“有人到兵馬司認領了昨晚那具屍首。”


    朱驥忙問道:“認屍的人是誰?”邢宥道:“是觀音寺的僧人。說是有無名施主托付他們來認領屍首,好好安葬。”


    朱驥聞言,與楊塤相視而笑。


    邢宥奇道:“怎麽,你們二位已經知道了?”


    朱驥點了點頭,道:“那朱公子老巢應該就在觀音寺一帶,我已經派了人手監視,但目下還需要證據。邢禦史,我們分頭行事,我和楊塤去趟東廠,你點齊一隊人馬,在東城兵馬司等我。”


    那新升任百戶的逯杲極為能幹,早已帶人將神機營軍士方大明捕獲,見朱驥進來,忙奉上一個錢袋,告道:“這便是之前那人交給方大明的東西,下官曾親眼見過,裏麵全是金子。”


    楊塤驚叫了一聲,道:“全是金子嗎?似乎不少啊。這麽大手筆,隻為買通方大明陷害我嗎?”


    朱驥也不打開,隻略微掂量了一下,便將錢袋遞還給逯杲,命他回去後上交庫房,又問道:“方大明人呢?”


    逯杲道:“吊在東廠大獄的刑房中。”又告道,“下官派手下偷襲方大明後,隨即用藥迷暈了他。他不知道是我們錦衣衛捉了他,也不知道目下他人在東廠。”


    朱驥點點頭道:“這件事,你辦得很好。”


    來到刑房,果見方大明被剝了鎧甲戎服,隻穿著貼身內衣,反吊在梁下。他眼睛蒙上了厚厚的黑布,口也被破布塞住,隻“嗚嗚”掙紮著。


    朱驥正待上前盤問,楊塤拉住他,低聲道:“讓我來試試。”


    朱驥微一躊躇,即點頭同意。楊塤走過去,伸手挖出方大明口中麻布,粗著嗓子問道:“你是叫方大明嗎?”


    方大明接連“呸呸”兩聲,怒道:“你們是什麽人,竟然敢太歲頭上動土!可知道我是京軍神機營的?快些放我下來,不然等我的同伴到了,拿神機銃將你們全部轟死,一個不留。”


    楊塤笑道:“跟瓦剌對仗時,怎麽不見你那麽神勇?還一個不留呢。”


    方大明雙眼被黑布蒙住,看不到周圍情形。他見對方不吃自己那一套,徒然掙紮了兩下,隻好問道:“你是誰?為什麽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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