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昱負手踱了幾步,“裏正口風不嚴,消息不脛而走,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但是符合此案的殺人動機和作案手法的隻有你一人,你要證據,我便給你證據,讓你心服口服。”


    “小人洗耳恭聽。”潘華吉慢慢側過身,唇角帶著一絲若隱若現的譏笑。


    林昱沉緩道:“你與潘老爹一同住在山上,潘老爹經常下山捕魚或者去田裏勞作,而你卻時常呆在山上,三兩日才會隨潘老爹一起到村裏走動,你便有了去揚州城殺人的時間。你利用在村中走動的時間打聽到誰家的姑娘哪日會去揚州城中,你便在那日偷偷潛入城內,再伺機殺人。第一個被你殺害的女子名叫潘蓉,她是在七夕那天晚上與同伴在城中失散,而後被你殺害並且拋屍到河裏。第二名受害者名叫潘笑芸,她是到城中為富戶刺繡,夜晚宿在雇主家裏,白天她收到一封家信,翌日卻離奇死在附近的巷弄裏。第三名被你選中的受害者叫潘麗晴,她也是到城中為富戶刺繡,你便故技重施,先是送了一封信給潘麗晴,信上寫道她的母親突染重病,讓她快些回家看望,並且搭乘鄰村江氏夫婦的車船回去,而那江氏夫婦便是你憑空捏造的。”


    “那天晚上,潘麗晴收拾好包袱在巷子裏等你,子時左右,她忍耐不住寒冷便返回陳員外府上借了一件衣服禦寒,恰在那時,在下的拙荊之妹若蘭出現在巷子裏,你以為若蘭是潘麗晴,便掄起棍子行凶,幸好若蘭會一些武藝拳腳,這才逃出險境。你在逃走的路段留下了一串腳印,我便由此推斷出凶手是有腳上或者腿疾的。因被選中的女子皆是來自杏潘村,而且凶手對她們家中情況了如指掌,便不難推測凶手定是對杏潘村村民比較熟悉,他所做的一切不是為了宣泄,就是為了複仇。”


    潘華吉抱著雙臂,下巴微揚桀驁,不以為然道:“這隻是你的個人推測而已,你們也看到了,我是個瘸子,而且沒有馬車,試問一個瘸子是怎麽到揚州城去殺人的?”


    此時,幾個捕快抬著兩塊木器攤在中間的空地上,其中一塊便是林昱自製的滑草板,另外一塊木器的木料和繩索明顯陳舊許多。


    林昱道:“這就是你的精明過人之處了。潘老爹擅長木藝,你們所住的院子中有著齊備的做木匠貨的工具和木料,聽潘老爹說你很勤快,經常幫他做些活計,想必一些簡單的木匠活例如製作一件這樣簡易的木器對你來說也並非什麽難事。”


    林昱指著眼前的木器道:“昨日我做了一件這樣的木板,另外一塊是從你房中搜出來的。此二物雖外形大相徑庭,但是功用方麵卻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果然印證了我的猜測。我借助這塊木板從雀兒山的一側山頂向下滑至山穀,隻用了一個時辰左右,然後沿著山穀前行,翻過一座小山,便可到達揚州城外。杏潘村地處蛟河之畔,所住居民大都通習水性。我發現城牆下方的一處排水口處有一個人為的缺口,可容一人進出,我想你便是從那裏進到揚州城裏再實施殺人計劃的。你利用這個方法既能繞過村莊避人耳目,又能躲避道路上官差的盤查,如此你便可以輕而易舉洗脫嫌疑。”


    “看你年紀不大,竟如斯狡黠,這麽精妙的方法都能想得出。”丁武眸光幽幽地搭上一句。


    立在一旁的潘老爹從人群中走了出來,爬滿皺紋的麵頰上滿是驚詫之色,他強忍著波瀾翻湧的心緒,抬起顫巍巍的手指沙啞著聲音道:“華吉,你老實告訴我,這一切是不是都是你做的?”


    潘華吉聽到潘老爹的話,頓時耷拉下腦袋,眸色漸漸黯淡下來,整個人如霜打過的柿子一樣,沒有了之前傲然無物的氣勢。


    “我聽潘老爹說,你跟他住在山上這大半年來,懶覺總共也不過睡過兩三次,想必是那時候你到揚州城中行凶還未及時翻山越嶺趕回來,便讓潘老爹以為你在睡懶覺了。潘華吉,我說的對嗎?”


    潘華吉隻垂著頭不言語,林昱看向他繼續道:“隻是我有一點不明,昨日丁捕頭來村裏詢查,裏正都沒把你列入詢查名單之列,你為何還要出來自投羅網,莫非這其中有什麽隱情?”


    他們所住的小院中散落著木匠工具和未做完的木屐,還有雜亂密集的腳印,山中空氣潮濕,木器散落在外頭顯然是不應該的,這一切足以說明當時潘華吉想下山去,而潘老爹急忙鎖門前去阻攔他,才出現村口耍瘋的那一幕。


    “吾今拜請神佛至,爾等罪業霎時明,一切善惡皆有報,冤魂泉下待昭雪。果然,果然。”慕容澤啪嗒一下甩開扇子,緩緩地吟誦出聲。


    “你這個災星,瘋子!居然接連殺害兩個人,那潘蓉就是小女,可憐蓉兒妙齡芳華的年紀,竟被你殺害,我還險些包庇了你這個喪心病狂的殺人魔鬼,還有什麽隱情,我要殺了你為女兒報仇。”裏正目眥欲裂,憤怒地往潘華吉身上撲去,兩名眼尖手快的捕快迅速上前製服裏正,將他按倒在地。


    潘華吉複抬頭時,眼中蓄滿清淚,他吸了吸鼻子,口中喃喃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再隱瞞,我曾經也想去縣衙告狀,但是有誰會相信一個瘸腿的瘋子,有那麽多人顛倒黑白,我定然是百口莫辯。如果我道出原委,你們能幫我做個公證嗎?”


    “可以,你說。本捕頭辦案一向秉公執法,你若是有什麽隱情,大可如實述來,但是你殺人犯案證據確鑿,這是如何也逃不了的。”丁武身姿偉岸,眉眼冷峻,昂然站定。


    “聽他們說,你是江南第一神捕,想必說話是作得了數的。”說著視線轉到林昱身上,道:“我看你是個極聰明之人,你說話作得了數嗎?”


    林昱看他哭啼的模樣分明還是個小孩子,風華正茂的年紀,竟然身負兩條人命,真是可悲可歎,思及此,心下不由得一沉,啟口道:“在下林昱,家父乃是揚州知府。”


    慕容澤收回折扇雙臂抱於胸前,一副你不必知道我是誰的表情。潘華吉視線從林昱身上收回,掠過慕容澤,頭偏向一側,顯然是我也沒興趣知道你是何人的表情。


    “聽說那林知府是個好官,可惜我當初劍走偏鋒犯下滔天禍事,現已追悔莫及。事到如今,我不求各位大人饒我性命,隻希望各位大人聽我說完後,酌情考量,洗刷我嫂嫂的冤屈,讓她在九泉之下能夠安息。”


    潘華吉突然跪下,朝林昱和丁武站立的方向磕了個頭,娓娓道來:“三年前,我嫂嫂一家因黃河水災從北方一路遷徙至此,本想在村子附近造屋居住,卻遭到村民和裏正的反對,因為他們怕嫂嫂一家從災患之地帶來瘟疫之症。我嫂嫂全家不得已便遷至雀兒山上居住。剛開始的時候日子過得挺平順的,後來有一天,嫂嫂的雙親和弟弟因誤食了山裏采摘的毒蘑菇而紛紛斃命,嫂嫂當時得了很嚴重的風寒,油米不進,幸而逃過一劫。可憐的嫂嫂一覺醒來發現隻剩下她一人活在世上,心中痛苦可想而知,心如死灰的嫂嫂想跳崖尋死,恰巧被我哥哥救起,二人相處一段時日後暗生情愫,後來哥哥就把嫂嫂娶進了門。”


    第28章 結案


    林昱昨日從裏正的口述中得知,潘華吉的嫂子柳倩娘是個不詳之人,她不但克死了自己的家人,嫁給潘華吉的哥哥潘年吉後不到數月,更是將自己的夫君也給生生克死了。不但如此,那柳倩娘在守孝期內竟不守婦道,與自己的小叔行為不軌。


    二人奸/情被發現後,為村民所不恥,最後在村中長老的一致意見下,命幾個壯漢將柳倩娘捆綁裝進豬籠丟到河塘裏給溺死了,潘華吉也因此被打瘸了一條腿,最後還是潘老爹極力求情,才讓裏正同意華吉與他住到雀兒山上,從而避免了被趕出村的下場。不知這些事從潘華吉口中說出又是個什麽境況。


    跪在地上的潘華吉吐舌舔了舔幹涸的嘴唇,繼續道:“哥哥成親一年後帶我到深山打獵,追凶獸至懸崖附近,與凶獸困鬥之時不幸墜崖身亡。後來村裏流言四起,說我嫂嫂是孤煞不祥之人,克死了自己的家人和丈夫,嫂嫂受盡委屈和白眼,決心離開村子。一日,嫂嫂在院中喂雞食,許是連日鬱結於心氣血不足,突然腳下不穩要暈倒下去,我便上前扶了一把,誰知被前來上門討教花樣的幾個姑娘給撞見了,沒等我開口解釋,她們驚呼一陣就逃也似地離開了,而後嫂嫂便成了他們口中水性楊花婦德敗壞的女人。”


    “哦,我知道了,撞破你們/□□的那幾個姑娘裏麵就有小女潘蓉,所以你懷恨在心,處心積慮地把她謀害致死,你有什麽怨恨衝我來啊,與我女兒何幹。”被衙役按到在地的裏正雙手捶地,憤怒地衝潘華吉吼道。


    “嫂嫂一家本是北地的刺繡世家,嫂嫂自身更是技藝非凡,自成一派。她與哥哥成親後,毫不吝嗇地向村民傳授自己的針法技巧,使得村民有了發家致富的門道。”潘華吉抬手指著圍觀的村民,“是你們怕嫂嫂離開村子,將刺繡技藝傳授他人,斷了你們的財路,所以才容不下她。”


    憶起往事,他聲音裏帶著一絲哽咽,“那日雨夜,電閃雷鳴,一道響雷劈在村口的大樹上,樹幹被攔腰劈斷,隻剩下現在你們看到的那樣。這本是天災,可你們身後這些愚昧的村民找來道士做法,硬是將這驚雷歸罪於無辜的嫂嫂身上,聲稱是嫂嫂不守婦德敗壞名節的行為惹怒了天神,此人如若不除,將會禍害全村人的性命。我還記得村民拿爛菜葉和雞蛋扔在嫂嫂身上時,她的眼中是多麽無助和絕望。”


    遠處鉛雲低垂,沉悶悶地似要下雨。潘華吉抬起胳膊豎起兩指,正色道:“我潘華吉對天起誓,我與嫂嫂之間並無任何越距之事,若我有一句虛言,就讓我萬劫不複,永世不得輪回。”


    話語剛落他就急切站起身來,林昱覺察到一絲不對勁,大叫一聲:“快攔住他。”可惜為時已晚,潘華吉疾步向墓碑上撞去,恐怕他一早便有了尋死之心,跪著的地方也是靠近墓碑的。


    墓碑上沾染的血液刺目鮮紅,待衙役把他翻身過來,他頭上已經破了一個大血洞,血流不止。林昱急忙撕下袍角幫他按住傷口,手指搭在他的手腕處,眉頭不禁蹙了蹙。


    是了,他一早便是想尋死求解脫的,除去他頭上的傷不說,他來這裏之前還服下了發作緩慢的毒/藥。


    潘華吉抬起手指,有一滴雨砸在他的指縫,他嘴角扯起一抹冷笑,奄奄一息道:“這是我罪有應得,我不該殺害那兩名女子,不知道嫂嫂知曉了我做的這些事,九泉之下會不會不願意再認我這個小叔,若有來生,我……”


    潘華吉沒有說完下麵的話就口湧黑血而死,雙手也向兩側垂落下去。


    三日後,刑部公文批下,杏潘村少女被殺案結案,案犯潘華吉畏罪自盡,將柳倩娘逼死的道士和村裏幾個領頭人物下獄的下獄,流放的流放,並且廣貼告示明令禁止這種私自動刑草菅人命的愚昧行徑。譚知縣與季師爺欺上瞞下知法犯法,即日起革去職位,三日後發配邊疆永不召回。至於擷芳樓的老板俞沁,目前尚未有有力的證據證明她有殺人之罪,便無罪釋放了,不過人畢竟是在她的房間死的,免不了有個間接的過失,就判了擷芳樓關閉,永不經營。


    林正清向皇帝上表了一份自劾書,上道:“臣得陛下厚愛,屍素俸祿,治下不力。所轄之民,教化未明,辜負陛下厚望,臣甚惶恐不安。請陛下革臣之職,依法論處。”


    沒過幾天,皇帝駁回了他的自劾書,並賜下自己親自書寫的墨寶一幅,和一道聖諭:“朕信卿的為人,偶有一兩刁民,不能以偏概全,望卿辦好水利,充盈國庫。”


    來傳口諭的王公公按部就班地宣完今上旨意,咳嗽兩聲示下,林正清率府中家眷在前院跪了一地,聽到咳嗽聲忙叩頭道了聲皇上萬歲萬萬歲。


    王公公屈身扶起林正清,燦爛一笑:“林大人快請起,咱家還是數年前跟隨聖駕南巡的時候來過這裏,揚州城還是一樣富庶繁華熱鬧非凡。”又附耳低聲道:“陳進良給皇上遞了好幾本彈劾您的折子,皇上一氣之下都給駁回了,任誰都看得出來,皇上還是一心向著您的。”


    林正清虢須祥笑兩聲,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王公公一路辛苦了,下官已經備好了公公愛喝的金駿眉,請公公移駕前廳。”


    揚州城外,一輛青色馬車踏著晨靄疾馳而過。


    一身尋常婦人打扮的沁娘端坐在馬車裏,輕聲責備道:“清白之身對於女兒家最是重要,我調養的幾個女孩中就數你最聰慧伶俐,這次怎地如此糊塗。”


    紫蘇將頭枕在沁娘的腿上,乖巧地任她把自己臉前的秀發順到耳後。片刻,她抿唇笑了,“紫蘇以後都不要嫁人了,紫蘇隻想跟隨沁娘左右,天涯海角,生死相隨。”


    天涯海角,生死相隨。


    沁娘聞言心中一顫,緩緩舒出一口氣,視線落在紫蘇清麗纖巧的臉上,歎息道:“傻孩子。”


    離揚州城越來越遠,路越來越顛簸,紫蘇已經閉起雙眼,就這樣枕在她的腿上安然睡著了。那些紙醉金迷衣香鬢影的繁華日子,也會像掉落的樹葉,終究化作微末泥塵,不留痕跡。


    她從袖口摸出那隻鎏金嵌寶的發釵,貼在胸口仔細摩挲了幾下,一滴淚毫無征兆地滾落,滴在金釵的邊緣。依稀間她仿佛看到從前還是小女兒的自己,雲昭對著她清風明月般溫柔地笑著,抬手將這支金釵從她的發間抽出,握在手中道:“語笑嫣然,麗質天成,沁娘姿容,恐怕西子都未比得及。”


    她臉上升起一片溫熱,心中更是甜蜜萬分,下一瞬她就被他長臂一伸攬進懷裏,放在她腰間的手,收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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