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隼叫出了“柳夫人”三個字,一瞬間糊塗了——他不明白,如果柳夫人有如此武功,一掌就能把俞少良震死,何必受他侮辱虐待,甚至利刃加身?何況她剛才口口聲聲說她不是武林中人,她不會武功,她什麽也不懂。


    但黃隼很快就明白為什麽了——因為柳夫人晃了兩晃,軟軟地倒了下去,淡色的嘴唇溢出了鮮血,她輕咳了兩聲,臉色漸漸地變得非常不好。


    像死人那樣的不好。


    黃隼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


    柳夫人看了他一眼,閉上眼睛,慢慢地說:“我要死了。”


    黃隼激動了起來:“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你……你不必救我的。”


    柳夫人睜開眼睛,笑了笑,黃隼看著她的神態,他覺得她在冷笑,這樣表情的柳夫人讓他覺得陌生,突然覺得畏懼……他呆呆地看著冷笑的柳夫人。


    她低咳了兩聲,她的身體在他懷中,是如此纖細嬌弱,仿若盈盈一握,她的神色卻是如此空曠冷漠。“傻子,我會死是因為我有舊傷,不是因為你。”她又閉上眼睛,“自始至終,都是俞少良殺了我,與你無關。”


    她的語氣那麽冷漠,黃隼呆呆地看著她,有一些什麽念頭在翻滾,他呆呆地看著她,看得非常仔細。


    她膚如白玉,五官很美,她有一種說不出的氣質,和初見的時候故作的嬌弱截然不同。她疏離、冷漠,有一股譏誚似的傲慢,她像一陣冰冷的霧,仿若隨時隨風化去。


    她……絕不是什麽嬌花扶柳的弱女子。


    即使是瀕死的時候,她的眼裏也沒有淚。


    目如明月。


    “你……你……”黃隼指著她的眼睛,他頭腦一蒙,也不知自己怎麽了,脫口而出,“你不是柳夫人!”


    她笑了笑:“我是。”她說。


    “你是柳是林!”黃隼聽而不聞,呆呆地道,“你就是柳是林……”他根本沒見過柳是林,世上也沒有任何一個人見過柳是林的真麵目,但黃隼有一種直覺,“金鱗狂客”柳是林,武功絕高,縱橫天下,來去無蹤,狂傲清冷,怎不是眼前這雙眼睛的模樣呢?他脫口而出,心中驟然清醒,“啊!你在家的時候柳是林從來不在,柳是林死了墓裏卻沒有屍體,你寧死也不說柳是林在哪裏——因為你就是柳是林,柳是林就是你!”他呆呆地看著眼前清冷的女子,“原來柳是林是個女人。”


    她笑了笑:“‘金鱗狂客’柳是林為什麽就不能是個女人呢?”她輕聲道,“因為她做了些男人也做不到的事,所以誰也沒有想過她會是一個女人。”


    “可是你既然是個女人,為什麽還要假扮男人?為什麽還要假扮自己的妻子?”黃隼恍然大悟以後又糊塗了,“你……你和俞少良……他……他……”


    柳是林又笑了笑:“因為這世上沒有人相信柳是林是個女人。”她輕聲道,“我也是人,我也需要有朋友,沒有人相信我是個女人,我隻好假扮男人。”她越發輕聲,“原本我沒覺得扮男人有什麽不好,可是……可是……”她的目光慢慢移到了俞少良麵目全非的屍體上,“可是……我畢竟是女人啊……”


    黃隼義憤填膺地責問:“難道你居然看上了那個禽獸?”


    她笑了:“可是當初他來叫我大哥的時候,溫柔體貼……我還沒盜得八寶的時候,他一點兒也不壞。”


    “那是他還沒有暴露出真麵目!”黃隼咆哮,他真不敢相信,柳是林居然真的看上了俞少良,“你是被他那張俊臉騙了!”


    柳是林笑了起來:“或許是吧……”她慢慢地道,“他那麽俊美,那麽可愛……我想和他在一起,可他從來沒有想過,我是個女人。”她苦笑了,“於是我犯渾了……我想做個女人和他在一起……”她笑了起來,“我假扮了我自己,嫁給了我自己……柳是林娶妻了,可是他那麽冷漠怪癖,所以誰也沒有喝過他的喜酒。柳是林常年在外,柳夫人獨守空閨,柳是林和柳夫人從來不一起出現,可他從來不懷疑……我去引誘他、去哄他……他那麽害羞、那麽害怕,卻又那麽愛我……”她咳嗽了一聲,“後來我有了柳虞,那段日子,我很開心。”她淡淡地道,“我從不後悔。”


    柳虞?黃隼隻想跳起來掐死這個女人,柳“俞”?你那麽愛他,就愛了這麽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你值不值?值不值啊?柳是林是什麽樣的人物?怎麽能糟蹋在這種人手裏?


    “我武功比他高,高很多。”柳是林的聲音漸漸微弱了下來,“所以我從不擔心他搗鬼,我知道他利益心重,好名愛利,可我覺得我什麽都能滿足他,我能養住他……我沒想過他會因為那八寶下毒手,那八寶,他想要的話,隻要開口我就會給他。”她柔柔地道,“所以他設計暗算我的時候,我很震驚……他很了解我,用七星刺截斷了我的氣脈,氣脈一斷,我武功全廢,一旦動了內息就會氣血崩裂而死……”


    黃隼臉色慘白:“別說了。”


    她微微一頓,平靜地道:“你若不想聽,那就算了。”


    黃隼的臉更白了:“你說你說,我聽。”


    “我受傷以後,柳是林隻能‘死’了,俞少良使出種種手段逼著我問獻壽八寶的下落,他以為柳是林死前一定告訴我東西的下落,卻不知我已經很清楚……他對我從來無情,他真心實意地愛我的秘藏,卻不愛我。”她幽幽地道,“我如果告訴他東西的下落,為殺人滅口,我必死無疑。所以我帶著柳虞逃了,一逃八年,卻仍然被他撞見。”


    後來的事,黃隼在屋梁上都看見了,一時沉默。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顫聲地問:“可是你……可是你從來沒有讓他明白你就是柳是林……也許……也許你告訴他,他就不會那樣對你,你那麽愛他……”


    “他從不愛我。”柳是林平靜地道,“所以我殺了他。”


    黃隼全身顫抖,俞少良根本從來沒有明白柳是林的深情,她這麽傲慢,這麽強硬,她硬在骨子裏,從來不求憐憫……她拋出了一腔深情,被人輕賤了誤會了也從不解釋,她忍受那些誤會和辱沒,直到忍無可忍,她就一掌殺了他。


    黃隼緊緊抱著這個強硬的女人,她要死了:“你怎麽能這樣?你怎麽能這樣?”他號啕大哭,“你要是對他說清楚,也許他不會對你這麽壞……也許他……”


    “那是他的報應。”她答道。


    讓他以為他什麽也沒有得到過,那就是他的報應。


    她愛過俞少良,一點兒也沒後悔。


    她殺了俞少良,一點兒也沒後悔。


    “傻子。”柳是林閉上了眼睛,沒再睜開,“你很醜,也很弱,但我隻能把柳虞交托給你了。”


    黃隼驚慌失措:“你不要死!你不要死!我連自己都養不活,我不要養孩子……”


    “‘金鱗軟劍’在香火罐裏。”柳是林充耳不聞,自顧自地道,“你帶著柳虞,好好教他讀書……練……武……不要……不要學我……”她的聲音低弱下去。


    黃隼淚流滿麵:“好……”


    她微微一頓,說了最後一句話,語氣淡然,非常從容:“多謝。”


    二十年後。


    黃隼成了江湖人稱道仰慕的大俠,這位黃大俠武功絕高,行俠仗義,師承卻很神秘,誰也不知他那些神出鬼沒的武功源自何方。他有個徒弟姓柳,為人穩重大方,飽讀詩書,身懷絕技卻參加了科考,得了榜眼,入朝為官去了,不在江湖上走動。黃大俠行蹤莫測,交遊廣闊,卻一直沒有成親。


    他知道他會用一生去愛一個不敢愛的人。


    而那個人,已經死去二十年了。


    相思豆


    文/半明半寐


    引


    杭州城,暮春,雪白粉簇的瓊花開到被風一掃,便撲簌簌落下一地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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