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在白天見到她,想要看她一笑,漸漸成了李可及的執念,比探究她的身份更加緊迫。這世間不笑的女人隻有褒姒,而褒姒是龍漦所化的妖,這與龍涎的暗合讓李可及不寒而栗。李可及一廂情願地認為,隻要能夠讓那女子一笑,便可以證明她是人而非鬼怪。


    他雖然歌唱得無比哀婉,性情卻本是風趣豁達的,他能用歌聲迎合皇帝的悲傷,也能自如地用參軍戲消除皇帝的悲傷,這大概是唯一來自於他自身才智、而非文公寺女子教導的本領。他每日費盡心機編排滑稽的參軍戲,逗得滿宮解頤,可是說與那女子聽時,她總是倦怠又漫不經心的神情。


    為了皇帝的千秋節,李可及苦思數日,終於自認為得了一出好戲,在同僚中試演了幾次,觀者皆捧腹大笑,以為絕妙。他得了自信,下朝後便匆匆趕往文公寺。他如今官職顯赫,白日裏總有無數應酬,皆是晚上坊門閉合前出城,黎明開城門時返回。隻有這天他在日落前就到了,得以欣賞野寺垂楊裏、春畦亂水間的美好,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不必焚香,空中也自帶濃濃的草木清芬。


    空照顯然未想到他來得這樣早,有些遲疑,告知李可及,女子在休息。這遲疑更讓李可及急迫,仿佛真相就在這一步之遙,他篤定地看著空照:“我有要事要向仙師稟告,要麽帶我見她,要麽你們另選一枚棋子。”


    這話他是絕不敢對著女子說的,但對空照,他一直有莫可名狀的嫉妒,嫉妒空照掌握著自己拚命探究的一切真相。他帶著幾分發泄的惡意,孤注一擲地耍起無賴。


    空照又是輕輕地歎了口氣,無絲毫慍怒地轉身帶他進了內室。屋內紙窗半開,淡淡麗影投在女子幾乎透明的麵容上,因為沒有了香煙阻擋,李可及隻覺那麵容清晰豔麗得太過刺目,如同在灼灼驕陽下,不得不微微眯起眼睛才能欣賞。


    女子正在調香。她從來是將機要寫成文字,簡要點撥他兩句,便讓空照領他出去自行揣摩學習。他的香道皆跟她學來,卻是第一次看見她調香。他想起兩句詭譎豔情的詩:寶枕垂雲選春夢,鈿合碧寒龍腦凍。這首詩的名字起得真是好,是這芳蹊密影的花洞,讓他愛上了那個以“鬼”著稱的詩人,讓他明明白白看清了自己的春懷。他曾經做夢都在渴望的富貴,現在已經到手,他卻依舊恭謹地聽從著女子的擺布,因為他終於發現人心有比富貴更深刻的渴望,便是這春懷。


    女子聽說他所謂的“要事”,便是請她評判為皇帝千秋節準備的參軍戲,雙眉略有不悅地微微一蹙,隻是將調好的香藥遞給空照,不置可否。


    空照開始焚香,李可及聞到辛辣的香氣,他知道越是上好香,初焚之時氣味越是腥烈。很快那香煙又要氤氳成雲,將那女子遠隔在縹緲蓬萊山上,那一片薄如紗的煙雲,是他一年來無法逾越的天塹鴻溝。


    他趁著女子的容貌尚清晰,慌忙開始表演,儒釋道三家被他玩空心思調侃取笑,女人的麵容仍是寧靜如無風的洞庭波月,不起一絲漣漪。唯有空照略帶無奈地微笑搖頭。


    香霧漸漸蒸騰,李可及幾乎絕望地問:“不成?”女子仍是淡淡道:“很好,就這樣演給皇帝。”


    李可及又一次狼狽逃走,他重新進入流芳亂飛的人間,渾身大汗,肺腑之內卻寒冷如冰,他抬起頭來,一群寒鴉正披著日影掠過遠處的墳地。


    五、香夭


    李可及索性放棄去追尋那女子的來曆,她從未向他要求過回報,她教他調香,教他如何討得皇帝、貴妃、駙馬韋保衡、侍郎李堯的歡心,教他如何悠遊於皇宮官場。他接受她的恩惠,時時能在夜中見到她,他無可奈何地自我安慰,能夠如此,較之他從前一無所有的人生,已經很好很好。


    那女子以瑞龍腦麝香為李可及配出的一味香料馥鬱芬芳,勝過皇帝原先的熏衣之香,皇帝十分喜愛。李可及學得了配方,但此味香卻需特別的瑞龍腦,宮中的瑞龍腦皆配不出。每當他的香料用罄時,去文公寺索要,空照隨手給他的香寶子中,便有足一月之用的香料。


    因為這香料的珍稀奇異,關於李可及的傳言愈發多,甚至有一個故事,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他救得一名鮫女,鮫女為他煉香的經過。李可及努力地回想他貧困潦倒的前半生,卻記不起他有任何的善舉,能讓他得到如此豐厚的報償。


    也許隻有非人,才有這樣無所不知的心智、廣博浩瀚的才藝、顛倒眾生的容貌、冷寂孤絕的神情,用弈棋般的漫不經心,隨手撥弄世事,在短短一年內將貧寒的凶肆伶人變成富可敵國的公卿。他隻該感恩,順從地接受她的擺布,若他證明了那女子不是仙怪,又如何證明自己所經曆的不是一枕南柯?會不會香煙散去的一刻,便是一鍋黃粱剛剛煮熟?那麽便讓她是仙怪吧,那樣他和空照都隻是她的信徒,傾慕供養她,卻誰也得不著她。


    隻是李可及的參軍戲與奇香,卻始終無法治愈皇帝的喪女之痛。無量珍寶的供養,仍然沒有讓皇帝好轉,龍體日漸衰弱,李可及與韋保衡、李堯心急如焚,他們的身家性命皆係於皇帝一身,眼見得刀圭無效,李可及隻得再求助於文公寺中的女子。女子給他幾顆金丹,卻命他獻於侍郎李堯,由李堯獻給皇帝。


    李可及對這安排有些不解,若金丹有效,為何要將功勞轉手讓人,若金丹無效,不是憑白得罪李堯?隻是他已經習慣於接受女子的安排,便告知李堯,自己請得道行精深之人煉得靈藥,可起沉屙。李堯將信將疑,尋得一個患病體虛之人試了一丸,竟見精神好轉。李堯大喜之下上奏皇帝,皇帝服食一丸後見效奇快,一日後竟能起身,服藥三日,已能恢複常朝,皇帝命翰林院草敕,欲封李堯與李可及為國公。


    他去向女子報喜,女子隻是吩咐他,明晚與李堯前來,不可帶隨從。李可及心中迷茫而忐忑,他不知為何近日女子似乎格外青睞李堯,是因為那隻素手已經撥弄厭倦了這枚棋子,要另換新的嗎?但他始終不敢違拗她,以他現在與李堯的交情,編一個香豔風流的理由,夜晚將李堯拐入樊川的寺廟中易如反掌。


    第一次和另一個人,在夜間走這條幽深的山路,他在溝壑山石之間,已經如履平地,李堯卻是踉踉蹌蹌,走得狼狽不堪,取笑道:“你是勾搭了什麽巫山神女?金屋貯之尚不夠,須養在這山水之中?”


    李可及聽到那四個字,輕輕打了個哆嗦。這兩年來每一次奇絕險絕的境地,女子都能好整以暇幫他平安度過,這一條天路似乎將要走到盡頭,她的來處、她的目的,他全然不知。這天路的盡頭,究竟是無憂無怖的須彌,還是刀山火海的地獄?


    進入文公寺,依舊是空照迎接,先奉上兩盞茶,李可及與李堯皆是走了一個多時辰山路的人,早就口渴,皆是一飲而盡。李堯不解地笑道:“還道是庵堂,怎麽是寺廟?”


    空照神情淡漠,瞥了李堯一眼,眼中忽然掠過一絲冷意,他在李堯察覺前已轉身,說:“隨我來。”


    李可及不同於詫異散漫的李堯,通向密室的每一步,他都走得艱辛,越向前走,他越覺得心中悲涼恐懼之情漸重,原來熟悉的濃鬱奇香不見了,這煙沉水冷的寂靜,讓他嗅出了某種訣別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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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照輕輕打開了門,原來的香案撤去了,李堯終於毫無阻擋地看到了她,她轉臉向窗外,望著初夏帶露的一輪明月。這水晶盤下的美人望月圖,隻看背影便無限婉轉美好,李堯鬆了口氣,笑著說:“果然……”


    這時那女子緩緩回頭,那張明瑩如玉的麵上,竟帶著一抹李可及從未見過的笑容,如同十萬春花同落夢裏,如同三千秋意齊聚眉梢,世間竟有如此豔麗又如此淒涼的笑容。她輕輕開口:“月明千裏故人來,八郎,別來無恙。”


    李可及禁不住去看李堯的臉,那張臉已經變作了黛色,讓李可及擔憂他會不會吐出一口膽汁來。李堯顫抖一刻,忽然尖叫一聲,轉身便向門外奔去,空照卻眼疾手快一步上前將門閂扣上。


    其實闖出一條路並非難事,李堯卻忘記了反抗,他靠著門軟軟滑落身子,驚恐道:“阿檀……阿檀,我對不起你,我……你放過我,我真的很後悔,我一直在為你念經追福……”


    被喚作阿檀的女子輕輕歎了口氣:“生受你了,隻可惜,我困在這六道之外,往生不得。”空照上前,小心地扶住女子下榻。她的身子仍是十分虛弱,連站立都費勁,無骨般靠在空照的懷中,向前走了兩步。


    她望著李堯淒然一笑:“你也知我自幼體熱,從小服食白檀涼血解毒,給我下毒之時,怎麽舍不得下重些?”


    李可及在旁邊打個寒戰,他忽然想起來,原來同昌公主與韋夫人的居處,那股若有若無的暗香,與此時女子身上所散發的芬芳氣息一模一樣,隻是往常都被她用馥鬱的香料遮蓋。她的魂魄散落在長安城的各處,飄蕩於一縷縷的香煙裏,她的聰慧、她的美貌、她的悲傷,他為什麽到今日才想明白?


    李堯淚流滿麵地搖頭:“你……你沒有死嗎?可是我看著你入殮,那棺槨裏……”


    一抹淚光在阿檀的眼中一轉:“那是綠翹,我停屍佛堂,她發現我尚有氣息,找來空照救我出去。待下葬之時,那腐壞的女屍,連你都辨不出了嗎?八郎,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若是肯多陪陪我,綠翹也不會為我而死。”


    李堯狠狠地抹去淚水,站起身道:“我一直在後悔,我早就後悔了……”阿檀悲憫地望著昔日的夫郎,她一動未動,李堯卻在離她咫尺之間,雙膝一軟“撲通”跪了下去,茫然地喚道:“阿檀……”


    一滴淚水盈盈掛在女子精巧的下顎,她不忍卒觀,轉過臉去,對空照道:“為他念一段往生咒吧。”空照的聲音裏帶著陌生的森冷:“他作惡太多,合該入泥犁地獄。你將那味藥調過,減他痛苦,已是慈悲。”


    李堯躺在地上,想起方才那一盞茶,渾身已漸漸有沉入水中的幽冷,他恐懼至極,卻還有一絲求生欲望,喃喃道:“你們不能這樣,你們……你們害我,韋相、陛下都不會放過你們……”


    女子柔聲道:“這時候大明宮應該鳴鍾了吧,你誤獻丹藥,致使天子駕崩,畏罪自盡。便用你和韋保衡來祭同昌公主,祭那三百多名無辜之人,祭京兆尹溫公之靈,這世上,總要有人來討一點兒公道。”


    李可及渾身僵硬,不可思議地望著這清素的僧人和病弱的女子,他們未曾走出這古廟一步,便毒殺了皇帝與中書侍郎,他恐懼道:“你們……你們怎麽敢……”


    阿檀望了他一眼,她站立這一刻,已經體力難支。空照扶著她回到榻上,為她置好隱囊。女子疲倦地閉上雙目,微微喘息著向空照道:“賴他之力良久,也須讓他知道。”


    空照輕輕擦拭著女子額上的汗水,他的神情憐惜溫存,絲毫不像無欲無求的出家人,他向李可及解釋:“韋保衡年少俊美,早早便與宮中郭淑妃有私,皇帝隻道淑妃喜愛韋保衡門第相貌,便將他選為同昌公主駙馬。阿檀的父親韋公生前節度海南,掌管著香藥貿易,阿檀自幼得家風熏陶,精通醫藥香道,同昌公主愛香,與阿檀是姑嫂,也是密友,李堯因這層人情,攀緣韋保衡,韋保衡拜相,他便得以入省拜侍郎。”


    “不過兩年,同昌公主發現母親與夫郎有染,憂憤成疾。韋保衡恐懼公主舉發於皇帝,便在公主藥中下毒,為阿檀察覺,韋保衡便要李堯毒死阿檀滅口。韋保衡又趁機誣告禦醫與幾位宰相下毒謀害公主,皇帝將二十餘名禦醫滅族,將數位宰相流放。我救得阿檀,將真相告知忠直的京兆尹溫璋,溫大尹為禦醫們鳴冤,皇帝卻聽信韋保衡與郭淑妃之言,將溫公賜死。自此韋保衡與李堯大權獨攬,一舉兩得。”


    李可及向後退了一步,望著李堯的屍身,自語道:“他們惡貫滿盈,死有餘辜,可是,你們……你們怎麽敢弑君……”


    空照冷冷說:“始作俑者,是九重宮闕裏的那個皇帝,皇帝奢侈荒淫,寵信佞臣,父不保子女,君不愛子民,這冤獄命案是他一手促成!”


    李可及想起這兩年來與皇帝的日日相伴,澀然道:“陛下,也是可憐人,他已經失去了女兒,不想再失去淑妃,寧可相信韋保衡的欺騙。”


    榻上的阿檀忽然睜開眼睛,她的雙頰泛上兩片瑰麗的潮紅,她喘息著低聲說:“我一番生死,才知道皇帝是什麽人,同昌是什麽人,我自己又是什麽人。為了我們這些人,地方官竭盡民力,苛政誅求,以天下之財力,聚斂於長安一城之內,供一家一姓之聲色奢侈。這城內是奇香氤氳、金玉遍地的天堂,城外是兵困民乏、山河破碎的地獄。你、我、李堯、韋保衡,以一撮香、一支曲、家世、門第、容貌,隻因迎奉了皇家,便得享富貴祿位。這天堂是我們所造,這地獄也是我們所造,這樣的地獄,我縱然有心贖罪,也不能改變,這樣殘民以逞的國家,這樣殘忍昏聵的帝王,早些毀了,便早些給生人一些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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