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可及賣掉一成香料,來置辦行頭租賃居所,搖身一變成了倜儻豪闊的商人。他再用兩成香料賄賂宮中采買宦官,便得以將剩下香料,以每兩二十四貫的價格賣給宮中。官府采買香料的價格一貫是民間價格的兩倍,他憑空便得了十五萬貫錢。錢十萬貫通神,他也可以與趾高氣揚的宮中采訪使推杯換盞了。


    酒到酣處,李可及從宦官口中套出了皇帝的喜好,天子才華橫溢,好聲樂詩文釋教熏香。這等名貴香料,一兩便足抵一戶中等人家一年的賦稅,在宮中卻用如泥沙。皇帝禦服必以瑞龍腦反複熏過,皇帝行走時,須有宮女在地上遍灑瑞龍腦鬱金香,而宮中自皇帝至宦官妃主皆沉迷佛教,檀香更是不可或缺之物,每日耗費須百斤。


    李可及對著滿桌海陸珍饈,滿麵笑容,心中卻恐怖得一身筋骨瑟瑟發抖。這恐怖來源於他還身負著指使人假扮天子、騙取供物的滔天之罪;來源於文公寺中女子對皇帝、對宮內需求的了如指掌;來源於在這個窮困的國家中,還有這麽多人,在蠶食著曾經風華絕代的大唐。邊疆千裏烽煙、各州藩鎮作亂、宮內宦官專權,苛政重稅、兵災水旱,長安卻雲集著六合八荒的妖童美人、僧尼方士、綾羅香料、珠玉珍玩,描畫出一幅穠豔絢爛的行樂圖。


    他的恐懼還來源於文公寺,他一次次地為那翠煙之後的女子彈唱,無論他演奏優劣,那嫋嫋翠煙之後的女子從無喜怒,卻周身都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淒絕哀傷,這哀傷讓李可及在她對麵的每一個呼吸都小心翼翼,隻覺那翠煙幻影裏的倩影如塞外春花、江南小雪,等閑吹口氣就散了。


    這種憂慮與恐懼在他終於打通了關節、得以進宮麵見皇帝的前夜蓬勃得無法壓抑,一曲既終,女子倦怠地緩緩點頭,示意空照送客。李可及因為方才縱聲歌唱過的喉嚨開始灼燒疼痛,他抱著琵琶,如同溺水時抓著的枯木,顫聲問:“見到皇帝後,我能為仙師做什麽嗎?”


    女子輕輕睨了他一眼:“不必,你但為自家博聖眷、求富貴便好。”


    “可是,可是……”李可及努力發出聲音,“我的一切底細,仙師盡知,仙師是誰,我卻至今茫然,仙師教我取富貴、將我送到天子身邊,舉動之間,都是死罪,仙師不言明目的,恕李某不敢從命。”他想,她教導了一個月,應該是重視在意他的,他可以有那麽一次,和她平等地問答,而不是茫然地沿著她在虛空中指出的道路奔波。


    對這樣的威脅,空照的麵上掠過一絲不悅,女子的音調卻仍是那般的悠遠,她慢慢地說:“我想下一盤棋,和皇帝,和這長安,看看,我能不能,將一個潦倒的人,變成權勢熏天的公卿王侯,你如果不願意,我可以找別人。”


    李可及緊緊拉著琵琶的一根弦,那琴弦如同刀鋒,割得他的心幾欲滴下血來,原來他竊喜的那一份患得患失,以為她對他別有深意的選擇,在她來說,也不過是隨手選出的一枚棋子。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許久之後他才領悟這兩句舊詩用在他的身上是何等貼切,他是一枚癡傻的棋子,被這隻來自六道眾生之外的纖纖素手擺布,為這百年世事唱了一曲送終的挽歌。


    可是他有什麽膽量敢拒絕她呢?無論是那輝煌真實的富貴,還是這悲傷虛幻的美人,於他來說都是無可抵禦的誘惑,值得一個男人心甘情願地粉身碎骨。


    三、禦煙


    通向高處的道路,一步一個鬼門關,一步一個連雲棧,他在她輕描淡寫的指點下,閉著眼睛走上天梯,走進巍峨雄壯的大明宮。


    他被宦官引入宮中的時候,方知道他從前對繁華的想象是那般的可笑,杜牧口中的阿房宮與大明宮相比,便成田舍土壘。能夠媲美的大約隻有佛經上所記載的須彌山:金城銀門,琉璃寶樹,華果繁茂,異鳥和鳴,香風四起,悅可人心。


    他在皇帝的對麵跪下時,又是一陣窒息,並非因為皇帝的威嚴。天子的相貌很是英俊溫和,尚帶著幾分大病初愈的疲倦。讓他害怕的是四麵八方洶湧而來的各類香氣。一個月來浸淫在眾多香料中,他已粗粗能夠辨別香味的種類,他叩首時聞見地上的鬱金香,起身時聞見來自皇帝身上的瑞龍腦,當他看見天子坐床旁博山爐上縈繞不去的翠煙時,忍不住輕輕哆嗦起來。


    原來她早用香煙結成羅網,這九重宮闕依然在她的掌握之中。


    他抱著禦賜的琵琶,深深呼吸想要平息自己的心情。他的目光逾越過了主宰天下的帝王,望著那一縷空冥的翠煙,翠煙中又幻化出那蒼白縹緲的女子。


    他在這一刻開始懂得,他其實是不怕她的,她不是神佛,神佛超脫了七情六欲,不會有那樣哀傷的神情。那麽即使她是鬼怪,一個哀傷柔媚的鬼怪,亦讓人想要去探尋、去保護、去犧牲。這哀傷讓她的一切冷漠都有了似是而非的理由,讓他無論怎樣被擺布被愚弄,都不敢對她有任何的怨意。


    他在腦中勾勒描畫著女子虛弱的哀傷,如同虔誠瘋狂的佛教信徒刺血抄經燃指供佛,一筆筆都是疼痛,卻一筆筆都是皈依的寧靜。他將這哀傷從指下琴弦流出,從喉頭歌聲衝出。他唱了許久的挽歌,對淒婉唱法無比諳熟,卻是頭一次從自己的心血中抽出哀痛。他隔著朦朧淚眼,帶著一半宰割生靈的殘忍,一半自憐憐人的慈悲,看著花嬌柳嫩的宮娥失聲變色淚如雨下,看著皇帝以袖掩麵哭得肩頭聳動,看著周邊有妙香的歡喜世界,在一曲柔婉激越的彈唱下,剝落了金銀寶相,崩塌成濁浪滔天的苦海。


    一曲唱罷,天子痛哭了許久才能說話。天子緩緩擦去淚水,道:“敕封李可及為教坊都知。”身旁的宦官有些尷尬,提醒皇帝說:“如今教坊中已有三十七名都知了。”天子隨心所欲地賞賜官爵,竟至於一職而有三十餘人,倒也不甚在意,不過“哦”的一聲,稍一忖度,便有了解決之道:“封李可及為‘都都知’,賜緋袍魚袋、金銀絹帛、銀麒麟並珊瑚寶樹,總領公主喪禮舞樂。”


    天子賞賜的大批財寶,不是他徒手可以抱出門去的,僅那銀麒麟珊瑚樹便高數尺,內侍省派出幾輛牛車,由小宦官牽引著步出宮門。來時布衣,出時緋袍,李可及在這天翻地覆的變化中惦記的卻是另一件事,他問身旁相送的宦官:“方才陛下殿中,禦爐所焚何香?為何能結煙不散?”


    那宦官笑著說:“聽聞你做香料生意,竟然連這個都不知?那是沉麝和著龍涎。”李可及喃喃地重複:“龍涎?”隨即笑著說,“鄉人不知宮中事,這等珍寶無緣得見,這龍涎來自何方,何處可以買到,還請中貴賜教。”


    宦官帶著幾分炫耀賣弄地說:“龍涎在眾香品中最為貴重,出自大食國西海中,上有雲氣罩護,下有神龍盤踞在大石上,臥而吐涎,漂浮水麵,為太陽所爍,凝結為如冰似玉的片狀。鮫人采之,煉為香料,用以和眾香,焚之,能聚香煙,縷縷不散。這龍涎一兩價值萬金,唯有大內使用,你做的不過是沉麝鬱金香的尋常生意,沒見過也不足為怪。”


    李可及如釋重負地長歎了口氣,不是巫術,這世間真有結煙不散的香藥。那女子便有望真的是人。他從天子的賞賜中尋出些精巧釵鈿珠玉,又買了女子梳妝所用的胭脂鉛粉花鈿鵝黃,用一隻金函裝了,夜間他背著一囊價值連城的珍寶,奔赴向樊川中的文公寺。他已經買得起駿馬寶鞍了,他寧可用第一次與她相見的方式,徒步行走以示虔誠敬謝之意。


    他被一個念頭撩撥得心急如火,若是他能撕開了那層香雲,帶她走出殘破的寺廟,來到這錦繡人間,她蒼白的臉色是否也會被陽光蒙上胭脂色?若她輕施脂粉,淡描花鈿,又會是怎樣的絕世豔麗?她輕輕笑起時,那花鈿是否便在她頰邊如牡丹開放?


    仍是在那雲煙朦朧的香煙之後,女子靜靜聽他訴說完今日的遭際,仍無任何歡喜惱怒之色。隻是李可及今日心情極好,恐懼之心漸漸淡薄,此時看著她以蕭散的姿態半臥於雲水中,心想,也許她便是煉製龍涎香的東海鮫人。


    他言畢有些忐忑羞赧地笑著,將金函捧給空照,道:“區區微物,不足報償仙師大恩於一二,聊博仙師一哂。”


    女子隻向匣中掃了一眼,淡淡搖頭,語氣仍是幽冷:“你乍得高位,在朝中並無根底,須結交籠絡之人甚多。我已為你開好名單,何人送何禮,盡在其上。你正是需用錢時,拿回去吧。”


    李可及心中一陣淒涼失望,尤不肯甘心,強笑道:“這原本不值幾錢,且是天子禦賜之物,不便送禮,仙師留下把玩就是。”


    他提到天子的一刻,分明從女子的麵上看到了一分嫌惡,她轉過頭去,身子微微後傾,似乎那珠玉脂粉上有玷汙她的汙穢之氣。空照輕輕歎了口氣,走回來還給李可及,道:“李兄還是帶回去吧。”


    李可及走後,空照歎道:“其實你收下,會讓他更安心些。”女子道:“人心貪婪,易生妄念,他隻需安穩走到那三人身邊便好。”空照望著她如墨色絲綢一般的長發,指尖猶記得撫摸過那柔絲的幽涼,他低低說:“發亂誰料理,托儂言相思,其實我也很想再看到你妝成的模樣。”


    她仍是望著窗外,回答他:“這色相、欲念皆是罪孽,你還沒勘破嗎?”


    舒卷的煙雲隔在她與他之間,不知何時窗外已是綿綿藹藹、淅淅瀝瀝的雨聲。焚香聽雨,這曾是他們青春最靜好的情景,隻是曾經多情之人一旦勘破,便是如此的決絕。


    四、春懷


    其後的兩個月李可及都在忙碌公主喪禮上的舞樂。就在這一年的六月,同昌公主病歿,芳齡不過十八,天子與郭淑妃悲痛欲絕,駙馬韋保衡狀告禦醫與朝中數名宰相共謀,毒殺公主。天子一怒,流血盈野,這二十餘名禦醫,連帶三百多名家眷盡被處死,除駙馬韋保衡之外幾名宰相流放。皇帝遷怒侍奉公主的仆從,將公主府中的宮娥、宦官一並賜死,公主的乳母亦被迫自盡。


    李可及將那首《歎百年》改編成了大型隊舞,排練之時,皇帝和郭淑妃來過幾次,隻要一聽那哀婉曲調,便忍不住流淚。天子的淚水落地成黃金、成珠玉,李可及幾乎日日都帶著賞賜的寶物回家。


    主持公主的喪禮舞樂,讓李可及結識了兩個人,一個是同昌公主的夫婿——年輕的駙馬宰相韋保衡,另一個同樣年輕的中書侍郎李堯。兩人一般的明瑩俊美、玉樹臨風,如此年輕的宰相與侍郎,為曆朝所僅有。


    韋保衡出身長安巨族韋氏,時人語,“長安韋杜,去天尺五”,因為娶了皇帝最寵愛的公主,韋保衡弱冠之年便宣麻拜相。此番因公主之死罷黜了幾位宰相,韋保衡因禍得福,總攬了朝中大權。


    李堯出身同樣顯赫的隴西李氏,迎娶的乃是天下巨富海南節度使韋宙的女兒。韋宙富可敵國,連皇帝都不得不讚歎,親賜他“足穀翁”的封號。韋宙生前對女兒、女婿多有資助,李堯三年前中進士,設宴當日恰遇霖雨,他的夫人便用貼花油幕布千餘張,自升平裏住宅至長街搭成金碧輝煌的彩棚,赴宴的不下千餘人,車馬填咽門巷,往來無有沾濕者,一時被長安傳為佳話。


    韋宙與韋保衡乃是同族,李堯的妻子便是同昌公主的小姑,與公主數年來情誼甚篤。因此剛中進士的李堯得以攀附上宰相韋保衡,數年內被提拔為中書侍郎。隻可惜公主薨逝後,李堯的妻子韋夫人因為悲慟過甚也一病而亡。連皇帝都歎息感慨,此番特賜與公主同日下葬。


    這樣兩個朝中最有權勢的年輕人,文公寺的女子自然命李可及用心交納。短短兩月之間,李可及借著喪禮之名頻頻出入韋保衡與李堯家,錢財出入,人情往來。他正得聖眷,又出手豪闊,很快便成了韋、李兩家的座上賓。


    他去兩家做客時,出於某種奇特的心理,請主人帶他吊唁了同昌公主和韋夫人生前居住的庭院。同昌公主位於廣化裏的宅邸,修建時皇帝賜錢五百萬貫,罄內庫珍寶為裝飾。井欄藥臼、食櫃水槽、鐺釜盆甕皆為金銀鑄就,製水晶琉璃玳瑁等為床,琢五色玉為器皿什物,讓見慣了皇宮富貴的李可及剛進去時也倒抽了一口冷氣。而韋夫人居處的華麗,較之同昌公主也不遑多讓。


    富有天下的皇帝,與富可敵國的公卿,這兩位父親聚天下之財供養愛女,卻依然留不住她們的綺年玉貌。


    吸引李可及的倒非這極度的奢華,他在兩處故宅中皆嗅到了一股極為淡薄的幽香,這幽香如同露水滑過花瓣般轉瞬即逝,卻彌漫在每一個角落。他隻覺這幽香異常熟悉,卻無法從任何地方求證,這不是皇宮中的瑞龍腦、檀香、鬱金香,也不是文公寺裏甘洌的奇香,這一縷幽香如同夢中蝴蝶翩翩而來,讓他疑惑那是前世不曾在奈何橋畔擦幹淨的記憶。


    兩個月後的元宵節便是公主的喪禮,公主葬於東郊,一路上有金駱駝、鳳凰、麒麟作為儀從,又雕刻出木質宮殿,龍鳳花木人畜不可勝計。以絳羅綺繡,絡以金珠瑟瑟,為千頂帳篷。一路上香氣衝天,繁華輝煥二十餘裏。


    李可及所編排的《歎百年》歌舞,場麵極其穠豔盛大,宮娥三百,珠翠盛裝,畫魚龍地衣,用官綢五千匹,歌舞之時,宮娥身上珠璣零落如雨,竟將地衣覆蓋了一層。


    皇帝又下令將公主生前所用過的金玉飾車輿服玩,盡焚於韋家庭院,李可及有些滑稽地看著,一邊是上萬僧尼念佛,一邊是數百宮女被賜死殉葬;一邊是天子哀痛欲絕,一邊是韋家的家奴們不顧灰燼灼手,爭著搶奪灰燼以撿拾金玉寶物。


    即便權勢如天子,也無法主宰旁人的喜樂,這天下有多少人如他李可及一般,是在慶幸著公主的死亡,渴望從她的死亡中分一杯羹的?那悲傷的父親不惜傾盡天下財富,卻買不來一個真心陪他流淚的人。


    喪禮之後,李可及的恩寵也絲毫未減弱。他的來處成了一個謎,他懂詩書,通音律,能夠唱淒婉斷腸的歌曲,也能夠演詼諧滑稽的參軍戲,他調香煮茶皆為天子所喜,他練達人情,朝中官員的喜好了如指掌。他的平步青雲讓人側目,可是他能搜羅來旁人尋不到的奇香、清玩、碑帖,然後哈哈一笑,拱手送給喜好的達官顯貴。皇帝與郭淑妃一日離他不得,權勢熏天的韋保衡、李堯與他兄弟相稱,他自創的《歎百年》新曲傾動宮廷,風靡京城,傳遍巷陌。


    這半類優伶半類士大夫的神秘年輕人,在第二年落英繽紛的仲春時節,被皇帝提拔至威衛將軍。雖然本朝對優伶的賞賜從來豐厚,但是官至大將軍,李可及乃是曠古爍今第一人。


    時人將他比作李延年,他也恍惚笑著承認,他心中想,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而那香雲之後的佳人,從來不笑,便可以隨意擺布這朝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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