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三郎雖魯莽,卻並不強大。腰上佩著刀,卻並不想去拔。就算拔刀,也隻是為了嚇唬人。直到那時候為止,他都沒有拔過哪怕一次刀。即便跟人對砍,寬三郎對刀術也是一竅不通。起爭執的時候,他也隻是靠裝狠蒙混而已。周圍的人都以為他很強,實際上他的腕力也的確過人,但那不代表換上真刀真槍過招他就能勝過別人。要說他用得順手的,還得數鐮刀和手斧。他做俠客時,隻不過是靠演技虛張聲勢。


    正因為如此,奪位之戰時他才選擇站在強勢的一方。萬吉與他並無恩義。隻不過如果萬吉贏了,寬三郎至少可以做上個小頭目。既然這樣不如……


    可是,萬吉一下子就死了,連葬禮都沒辦成,手下四散而逃,寬三郎也跑了。但他無處可去。舍棄了過去的寬三郞無依無靠,他別無選擇。可是,如果被殺,至少也要死在故鄉。他這樣想。


    寬三郎當時已有耳聞,老家所在的美曾我已一片狼藉。所以他選擇回鄉,覺得這樣就可以一死。然而,“當時覺得自己要死了。不,是死定了。可是,似乎在我回來的時候,疫情已經有所收斂。”


    “是……這樣嗎?”


    “反正我沒染上病,但是……唉,也沒飯吃。不管是家中還是外頭,走到哪裏都是屍橫遍野。而且,那時候快夏天了。所有的屍體都開始腐爛。上麵爬滿了蛆蟲,擠滿了蒼蠅,簡直臭氣熏天。生還的人都虛弱不堪,也無法到村子外頭去。就算是個正常人也難免要生病。”


    那實在是太殘酷了。腐臭。汙穢。蒼蠅和蛆、無人安葬的死屍,還有活不下去的生者。


    “恐怖、殘酷,再沒其他詞語可以形容。我走進村子後就感到胸中難受,不知吐了多少次。人們常把地獄什麽的掛在嘴邊,那個時候的這個村子,才是真正的地獄,不是比喻。”


    村裏人都死絕了,一開始寬三郎這樣認為,然而事實並非如此。雖然人們都已經虛弱到幾乎張不開嘴的地步,但仍有相當一部分村民還活著,但看上去也堅持不了多久了。被屍體包圍,既沒吃的也沒喝的,有的隻是恐懼和顫抖,就算沒有疫情也活不下去。而且救援永遠都不會來。


    “我首先做的,就是將屍體集中起來。”


    “集中起來?”


    “因為,當時的情況根本無法區分誰是生者誰是死者。所以,那些搖也搖不醒、拍也沒反應的,就全排除掉了。還有一口氣的,就扛到莊屋的家宅,讓他們睡在地上。並不是要給他們看病或是做什麽救治,隻是讓他們睡而已。唉,希望他們得救的慈悲心腸,在當時根本就顧不上。因為我覺得,反正自己最後也是要死的。”


    在畑野村將生還者集中起來,再把死屍堆起來之後,寬三郎就將剩下的事暫且交給多少還有些體力的人處理,自己則朝著老家所在的花裏走去。他在花裏又做了相同的事情,在竹森和川田也重複著同樣的舉動。木山幾乎已無人生還,就這樣還是讓他找到三個還有口氣的。


    寬三郎進了山,找來一點點能吃的東西,帶著三人回到了花裏。吃了點東西後,那幾個人稍微緩過了一口氣。這樣一來,寬三郎忽然生出了不能就這樣撒手不管的念頭。


    他回來原本是為了死,並無其他事可做。接下來究竟應該做些什麽,他也不知道。沒有藥,什麽都沒有,所以,“我就開始打掃。”


    “打掃?”


    “就是打掃啊。不把那些髒東西清掉,原本能好的病也好不了。所以,我就強迫那些還能動彈的人行動起來。”


    “您讓那些快死的人幹活?”


    所以才被人們稱作惡鬼。寬三郎應道。“反正,若放任不管,他們也是一死。既然還能動,就算辛苦,哪怕是動一動再死也好啊。活動活動再死,或者躺著不動等死,反正都是死。就算被逼著動彈了幾下,又有什麽好抱怨的呢?”


    井水已經腐臭,至少看上去是這樣。所以,我讓他們去河邊取水。村裏還剩下的也隻有堆積如山的柴火了,所以我又讓他們生起了火,叮囑他們要先將水煮沸,放涼之後再喝。因為村外已經下了命令,要求人們這樣做。


    “為什麽會生病,究竟是不是瘟神之類的作祟,都無從得知。我隻是覺得,汙穢之物總不能放著不管。”


    至於那些堆積如山的屍體,“全用木車拉上了山。我總覺得,就是因為有那樣的東西在,人們才會生病。”


    這並不是謊言。肮髒的東西全放到村外。不管是順水淌走還是燒掉,總之必須全部清除,他當時就是這樣想的。


    “農家不是有‘送蟲’的習俗嗎?就跟那個感覺差不多。其實我也不知道這究竟是場什麽樣的災禍,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可為什麽就覺得非那樣不可呢?不管我再怎麽搬,村子裏還是堆滿了死屍,屍體全都腐爛了,已經沒法看了。不管是女人、孩子、老頭兒還是老太太,都一個樣子。在木山村的郊外,有一處人們都不願去的偏僻地方,我就把所有屍體都扔在那裏了。”


    “扔掉了?不是埋掉?”


    “就我一個人。能做什麽事?哪裏還能挖什麽墓?也沒有棺材,什麽都沒有。我全給扔了。所以……”


    惡鬼,是嗎?林藏道。


    “看上去應該很像惡鬼吧。把已經腐爛的屍體搬到車上,扔掉,又接著再搬,再扔。簡直就跟畫裏的地獄惡鬼一樣嘛。而且,也不管孩子多麽小,姑娘多麽可愛。那就是惡鬼的所作所為,但凡還有人心的都做不到。而我,就在那一天,一遍又一遍地……往荼毗原……不停地堆積人的屍體。扔屍體的時候,身上的東西全給拿了下來。死人不需要錢。錢包、衣服、襪子,什麽都不需要。人死了隻會爛掉而已,還能用的東西則不應該扔掉。”


    那些東西就不肮髒了嗎?林藏問。“死人身上帶著的東西,在下都沒怎麽碰過。總覺得……不是滋味。”


    “那是你錯了。”死並不代表肮髒,隻不過屍體會腐爛而已。“那些所謂的物件,還不都是為了活著的人而存在?這世上所有的東西,做出來都是為了讓活人用的。所以,活人就應該去用。死了的人什麽也用不了。在那個世界裏,用得上的頂多也就六文錢(死後渡過隔在現世和來世之間的三途川時所要繳納的渡河費。)而已。雖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但從六文錢變成十文錢,待遇又能有多大改變?可是,活人呢,有十文錢就能填飽肚子。因病暴死的人是很可憐。可是啊,林藏,那些死了的人,會希望活著的家人和朋友陪他一起死嗎?他們會在心裏想你們這幫家夥都去死嗎?我若是死人,就不會那麽想。我雖被罵作不知廉恥、不知感恩,被當作惡鬼一般敬而遠之,但絕不會有那種無情的想法。還活著的人自然希望他們繼續好好活下去,身邊的家人也是希望他們能活久一些。一般人都會這樣想吧?那麽既然想活下去,就需要錢和物。”


    “您當時……又想活下去了?”


    “是。”就在從早到晚、日複一日地搬運腐臭的死屍,剝下他們身上的財物時,“我開始覺得死是件太愚蠢的事,甚至都已經忘記那回事了。更重要的是,我沒死掉。”


    被感染,然後死掉。明明一開始是這樣打算的。


    “我將屍體扒個精光後扔掉,然後到山裏找能吃的東西,就這樣不停反複。把從山上采回來的東西拿給還活著的人吃,觀察了兩三天後,有幾人已經大致恢複了精神。也就是說,他們之前隻是太衰弱了而已。那些還活著的人,都沒有得上那要人命的病,我這才意識到這一點。”


    活下來的人都沒得病,寬三郎這樣確信。他們的症狀不一樣,看上去幾乎全是因饑餓所致。發燒似乎也是源於吃了不潔淨的食物。事後進入村裏的寬三郎就完全沒事。


    瘟神早就離開了。是新生的惡鬼——寬三郎將其趕走了。


    “我正是意識到這一點後,才將堆積如山的屍體給燒掉了。那才真正是‘送蟲’了。那些東西,當然要全燒掉了。從那屍體堆裏,要是再生出什麽不好的東西來,可就真沒轍了。所以,我將他們徹底地、一遍又一遍地燒了個幹淨。整整花了好幾天時間。屍體燃燒時的惡臭飄散在整個美曾我上空,升起的黑煙據說從京都、大阪都能瞧見。”


    寬三郎仿佛化身成地獄的獄卒,將故鄉的、村子裏的夥伴們付之一炬。不管胳膊、腿腳、頭、腸子,不管孩子、大人和老人,全都燒了個幹淨。黑灰漫天,骨頭爆裂,油脂不斷地往下滴。凶神惡煞般的黑煙直衝雲霄,紅蓮業火熊熊翻滾。而寬三郎,就半裸著上身站在前方。當時的他就是惡鬼吧。可是,那卻成了他的驕傲。“沒錯,雖然成了惡鬼,但那值得驕傲。你可看好了,正因為那樣做,這個村莊才得以被拯救。如今,生還下來的那兩百幾十口人,是我救了他們。這事我才不會謙虛。不管最初的打算如何,就算這隻是偶然的結果。”


    沒錯,這隻是純粹的偶然。即便如此,“正因為我化身為惡鬼,那兩百多人才能得救。這是無可置疑的。如果當初因屍體肮髒惡心就不去碰,那麽大家早都一起變成屍體了。是我一個接一個地將那些死人扒個精光,燒掉他們的屍體。是我像來自地獄的獄卒一般,踢著那些孱弱的家夥讓他們幹活。而且,那些從屍體身上扒下來的衣服、屍體身上帶著的物品,還有死人生前居住的房屋等,全都幫了生還者的大忙。死人身上的錢財全都用在了活人身上。”


    “是……這樣嗎?”


    “沒錯。我可沒私吞錢財!那種情況下若還想著中飽私囊,那成什麽了!你聽好了,美曾我的這五個村莊,正是靠化身為惡鬼的我和死人身上的錢,才起死回生的。”


    武士、和尚、官府的人、他們什麽都沒為我們做。他們隻知道大吵大嚷地慌作一團,然後自欺欺人地視而不見。他們隻會擔心自己受到連累,躲得遠遠的。他們試圖隱瞞、逃避然後眼睜睜地看著我們去死,簡直就跟拉完屎要用沙子蓋住的貓一樣。隻不過因為村民們得了病,就視他們如糞土一般對待。


    對了。林藏開口道。“那個……當時的那個莊屋後來怎麽樣了?是不是早已經去世了?”


    “那個莊屋?”


    “是。如今的莊屋又右衛門大人的父親,就是當時的莊屋吧?那個隻知道對上頭一味服從的家夥。考慮到村子當時的情況,在下倒是覺得可以告他一告。”


    “莊屋……又兵衛……我回來時就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


    “是。”


    “也就是說,他在村子被封鎖前就逃了出去?”


    “誰知道呢。”不知道。“之前的莊屋後來怎樣了我不知道。最後跟外頭就村子的情況進行交涉的是我。官府的人看到了燒屍體時的黑煙,於是過來查看。我就抓住機會,極力跟他們解釋瘟疫已經過去,不用再擔心被感染了。我就是證明。而那些官府的人幾經協商,終於在十日後解除了對村莊的封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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