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點頭,說:“死亡方式的判斷,是很複雜的一項工作,要結合調查、現場勘查和屍體檢驗的結果來綜合判斷。絕對不是看看死者身上有幾刀,每一刀有多深就能判斷出死亡方式那麽簡單。”


    “如果那麽簡單的話,要法醫、要痕跡檢驗做什麽?”林濤說。


    我笑著說:“網上熱炒的這起案件,我們不了解具體情況,所以也不好做具體的分析,但是我相信當地警方這麽斬釘截鐵地下結論,一定是有充分的事實依據,就像我剛才說的那起案件一樣。”


    “所有的死亡都有獨特性,死亡方式的判斷也都需要大量事實依據來支撐。”林濤說,“就連碎屍,有的時候也是自殺或者意外。”


    “啊?碎屍?”陳詩羽說,“那太誇張了吧!”


    看到陳詩羽驚愕的表情,林濤有些自豪。


    ¨一點兒也不誇張。”我被陳詩羽的表情逗樂了,說,“自殺是什麽?自殺是相對於他殺、意外而說的。在法醫學中,他殺、意外、自殺被稱為死亡方式,就是指機體所發生的死亡,是由別人所致,還是由自己所致的,或者是一些意外因素導致的。‘碎屍’又是什麽呢?碎屍其實有兩種意思,一種是大家普遍理解的,屍體被人分解後拋棄、藏匿,‘碎屍’在這裏作為動詞;另一種,如果警方發現的不是一具屍體,而是幾塊屍塊,也被某些人稱為‘碎屍’,‘碎屍’在這裏作為名詞。


    “你是在這裏和我講文學嗎?”陳詩羽瞟了一眼天花板。


    我笑著說:“首先,我們把‘碎屍’當成動詞來看。自殺、意外死亡的死者,有可能在死後被人碎屍嗎?我記得以前和你們說過一個案例。從前有個有婦之夫在外地當官,和當地一女子姘居。女子多次要求其離婚未果,傷心至極,在男子住處自殺。男子怕奸情敗露,遂將屍體肢解後拋棄、藏匿。在這個案件中,自殺仍作為死亡方式存在,而碎屍則是一種匿屍手段。在警方明確死因後,隻能追究男子毀壞屍體的刑事責任,而不能把‘殺人’罪名強加給男子。”


    “你這故事,倒是說服我了。”陳詩羽說。


    “我還沒有說完呢。”我接著說,“其次,我們仍把‘碎屍’當成動詞看。在法醫學實踐中,很多自殺、意外死亡的死者,選擇的或者受到的致死外力作用,是會將屍體碎裂的。沒有人敢說,自殺的人就一定要選擇留全屍的方式,或者意外死亡的人一定會留下全屍。在爆炸、高墜、交通事故、生產事故、自然災害或利用一些產生巨大機械外力的機器進行自殺等很多非正常死亡事件中,屍體都會在致死因素施加的過程中發生碎裂。比如從數百米高空墜落,這樣的情況會留全屍才叫幸運。”


    “想想就有些毛骨悚然。”陳詩羽說,“真不知道這些自殺的人是怎麽想的。”


    我攤攤手,說:“我剛才說了,別人的心理活動,咱們永遠也猜不到。我們隻有接著科普。最後,我們把‘碎屍’當成名詞看。法醫在勘查非正常死亡事件時,經常會發現隻有屍塊,沒有完整的屍體。但是如果一發現屍塊就確定死亡方式是他殺,那就太簡單了。豈不是誰都能來當法醫了?比如投河自殺的屍體被船隻螺旋槳打碎,江河邊城市公安機關法醫最常見的‘碎屍’就是這種。當然,在隱匿位置高墜,尤其是墜落中接觸硬物的人,通常也會被報警人當作‘碎屍’。”


    “看來,我也是犯了想當然的錯誤了。”陳詩羽說。


    “如果不是實踐的磨煉,這種想當然的錯誤誰都會犯。”我說,“所以,老百姓對警方就一些案件的死亡方式判斷不能理解,也是情有可原的。我們警察要做的,不僅僅是嚴謹、科學、客觀地判斷死亡方式,更要把我們做的工作、做出結論的理由,原原本本地告知死者家屬。我相信,大部分死者家屬還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每起案件都要事先判斷死亡方式嗎?是不是太複雜了?”韓亮問。


    我說:“事先判斷是必需的,但是未必有你想象的那麽複雜。很多案件,都是一眼可以看穿死亡方式的。比如掐死、扼死、捂死,就不可能自己形成。比如一些搏鬥明顯的現場,也可以判斷不是自殺或者意外。


    “最難的,就是用一些奇特方式自殺的案件吧。”韓亮說。


    我點點頭,說:“我剛才說了,有的人用多種方式自殺,容易引起質疑。還有的人,用一些極端方式自殺,也容易引起質疑。比如有些人反綁自己的雙手去投河、上吊等等。還有一些意外,也容易引起質疑。比如性窒息。有些人用半窒息的狀態來獲取性快感,一不小心操作失誤,就把自己勒死了。”


    “窒息也能獲取性快感?”韓亮問道,“這我還真不知道。”


    我見陳詩羽麵頰染上一片緋紅,及時終止了話題,說:“韓亮,師父交給你一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


    2


    韓亮當日就和網安部門的同事聯絡上了,可是工作開展了不到一天的時間,我們的平靜就又被案件打破了。


    師父發出指令:湖東縣,祖孫兩人死亡。


    湖東縣是位於我省西北部的一個縣城,雖然交通閉塞,但也是一個有山有水、風景大好的縣城,而現場就位於湖東縣巍峨山川腳下的一個小村莊裏。


    湖東縣和省城的直線距離也就2個小時的車程,但因為進了山區,所以我們輾轉了將近四個小時才開到了現場。


    可能是人口少的原因,這個死亡了兩人的現場,並沒有像其他案發現場一樣有摩肩接踵的圍觀群眾。現場安靜地拉著警戒帶,十幾個技術民警正在忙裏忙外。


    現場是一個獨門獨院的“口”字形院落,由正對院門的聯排平房和兩側垂直於院門的平房組成。結構很簡單,一眼望去,便知道聯排平房是一個客廳加上兩側臥室;兩側的平房分別是倉庫和衛生間、廚房。


    因為沒有什麽圍觀群眾,所以院門也沒有關閉,在院門口就可以看到幾個法醫正蹲在位於院子正中央的屍體旁看著什麽。從院門一直通向院子裏的各個區域,都擺著黃色的現場勘查踏板。可見,現場的初步地麵勘查工作已經完成了。


    見我們的車子停到了警戒線外,湖東縣公安局刑警大隊的楊少文大隊長掀起警戒線走了出來,一邊脫下手套,一邊走到了我們的身邊。


    “楊大隊你好。”我熱情地和他打著招呼。楊少文是法醫出身,即便做了大隊長,依舊會親自進行法醫工作。


    “秦科長好,我先來給你們介紹一下發案的情況吧。”楊大隊直奔主題,說,“其實這個大楊家村,就是我的老家,要是嚴格算起來,村裏人其實和我都是遠親。”


    “死者也是嗎?”我有些驚訝。


    楊大隊搖搖頭,說:“關係比較遠了,所以我才不用回避。這家的主人叫楊少業,男,34歲。家裏的成員還有三人,他的妻子王壯英,他的母親操英華,還有他兩歲的兒子楊永凡。”


    “既然傳真上寫著祖孫二人死亡,也就是說,這家的四個人,還有兩個活著?死者是操英華和楊永凡?”我說。


    楊大隊點點頭,說:“是啊。”


    “確定是案件嗎?”林濤蹲在門口看了看地麵上用粉筆畫出來的圓圈。圓圈內是一個個並不完整的足跡。


    “操英華的屍體上,損傷明顯。”楊大隊說,“不過屍體已經腐敗了。”


    “腐敗了?”我說,“家裏還有兩個人,怎麽會等到腐敗才報案?”


    “哦,是這樣的。”楊大隊說,“雖然家裏有四口人,但是平時都是隻有三口人在家裏生活。主人楊少業平時在上海打工,除了逢年過節,是不回來的。”


    “那也還有三口人啊。”我說。


    楊大隊被我連珠炮似的詢問逗樂了,擺了擺手示意我冷靜,說:“看了屍體的情況,死者是操英華和楊永凡,王壯英目前還沒有被我們找到。”


    “啊?王壯英失聯了?”林濤學會了一個新名詞。


    “是的,失蹤了。”隊說。


    “那豈不是好事兒?”林濤說,“王壯英莫名其妙地失蹤,說明這起案件和她應該有著一定的關係啊。至少她應該知道一些真相吧!找到她的話,豈不是就有希望破案?”


    “現在有三種可能。”楊大隊說,“第一,王壯英和本案無關,她的消失隻是一種巧合。但是這種可能基本排除了,因為經過調查,王壯英平時很少離家超過八小時,而從屍體腐敗的程度以及王壯英手機關機的時間來看,她至少失蹤了兩天。第二,王壯英和本案有關,至少是個知情者,因為種種原因,她也被殺了,或者被拘禁了。第三,王壯英就是殺人凶手,她畏罪潛逃或者畏罪自殺了。”


    “啊?殺人凶手?”陳詩羽踮起腳看了看院內,說,“你說她殺了自己的婆婆我信,但是殺了自己的孩子我可不信。”


    “哦,這怪我沒說清楚。”楊大隊說,“楊少業因為長期在外打工,一年前才和他的前妻離婚,王壯英是他半年前才娶的妻子,而楊永凡是楊少業和前妻的孩子。”


    “後媽啊!”林濤從小被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的電視劇洗腦,“後媽”這個詞在他的腦子裏和洪水猛獸沒有多大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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