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天氣,雖然下了一場暴雨,但氣溫很快就開始逐步回升。


    裴歡以為自己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這一次華紹亭離家之後,三天沒有任何消息。


    她懸著一顆心,夜裏反反複複睡不踏實,感冒拖得厲害了,吃藥也不見好,每天都很注意保暖,卻還是開始連續發高燒。老林想請醫生來給她看看,裴歡卻知道自己都是急出來的,總之不是什麽大事,怎麽也不肯。


    她必須正常生活,既然出了事,有人找到店裏去,她不敢保證暗中還有沒有人在監視她的行蹤。華紹亭不在,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證家裏家外一切如常。


    裴歡白天親自去送孩子上學,還堅持到店裏轉轉,抽了半天的工夫,把水晶洞重新封存好,轉過去隨意放著,看起來還是一座灰暗的石雕。


    過了那天的風雨之後,一切出奇平靜,古董店還是冷冷清清,除了偶然經過好奇的路人,再沒有什麽特殊的訪客。


    煙火人間,不外乎都是些瑣事,其實日子不會有什麽變化,隻等他把裴熙接回來,還能繼續如願生活。


    笙笙一直沒看見父親,直到第三天放學回家的時候才忍不住問她。裴歡知道笙笙開始懂事了,心裏反而有些難受。笙笙已經上了小學,開始有自己的思考,裴歡不想瞞她,於是和她說:“外邊出了一些事,爸爸去處理,需要離開幾天。”


    笙笙剛進家門,書包還沒來得及放下來,聽見她這樣說忽然抬頭,小女孩一雙眼睛認真地看著裴歡,輕輕拉拉她的袖子,冒出一句:“我知道了,我會保護好自己。”那語氣分明想讓她放心。


    才多大的小姑娘,眨眨眼又像什麽都懂似的。


    這麽多天來,裴歡總算笑了一次,捏她的臉嚇唬她:“好啊,這兩天可沒人再慣著你了,去把作業都寫完拿來給我看。”


    笙笙“啊呀”一聲低頭跑上樓去了。


    眼看天又要黑了,裴歡把老管家叫到一旁問他:“老林,這麽多天了,你知道他在哪是不是?”


    老林實在沒辦法,搖頭說:“先生不讓人送,就是不想牽扯無關的人。”


    裴歡看向餐桌旁的櫃子,那裏收拾放著華紹亭平常每天應該按時吃的藥,再過幾天就到了他定時複診的日子。她思前想後,權衡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做了決定,吩咐老林說:“一會兒吃完飯,我回一趟蘭坊。”


    關於蘭坊這條街,在沐城有很多傳聞,它和這座城一樣,曆史悠久,背景極深,卻也是這座城入夜的疤,是一條極端的灰色地帶。


    沐城本地人對它的態度諱莫如深,基本人人都知道,卻也人人都說不清。


    蘭坊一直都是敬蘭會的地盤,跨度極長,最早是條街,隨著五六代人傳到今天,街道附近的地皮早都已經歸了敬蘭會。街上分支無數,一條主路兩側都是中式老宅,家家戶戶院落分明,數不清的屋簷串聯而起,幾乎望不見盡頭。


    有些老人還記得,這條街在他們老會長那一代擴建過,占了一片林地,最西邊的地方是一整座讓主人荒廢了的院子,徹底被封,幾十年沒有人住。


    白日裏的街道大多熙熙攘攘,還看不出什麽特殊,一到天黑,蘭坊這裏四下亮起了燈,有些院子還留著過去的習俗,掛著暗淡的油紙燈籠,風一過,明明滅滅,映著遠處現代化的高樓林立,更顯得這條街古怪肅殺,於是到了晚上,輕易沒有外來的車輛願意貿然穿行。


    敬蘭會的起源說起來也很簡單,幾乎是這條道上曆史最久的組織,原本是由陳姓世家一代一代往下經營,到了老會長那一代,他沒有留下子女,血緣最近的隻有兩個親侄子,年紀小又特別不成器,就是陳峰和弟弟陳嶼。於是老會長臨終無奈,隻能將敬蘭會傳給了養子華紹亭,因此注定了日後敬蘭會裏一番內鬥。


    在外人眼裏,前兩年蘭坊形勢緊迫,這條街上的人反目成仇,鬧來鬧去,最後那位傳說中的“華先生”因為宿疾過世,而陳峰也死在內鬥裏,按照華先生生前的安排,他最後還是將敬蘭會還給陳家人,交給了陳嶼。


    裴歡回到蘭坊的時候已經過了九點,她晚飯之後在家陪了一會兒孩子,按華紹亭每天的習慣,讓笙笙去練書法,又安排好下人看著孩子早點睡,這才讓司機送她過來。


    夜深了,街上又恢複了寂靜,隻有他們一輛車忽然開進來。


    裴歡吩咐司機去朽院,於是這一路上開得快,盡可能地避開各家各戶私下的眼目。


    她回來得很突然,叫人去請會長,才知道陳嶼這幾天也很忙,天黑才回來,也剛到不久。陳嶼一聽是她來了,馬上把前廳外長廊裏守著的人清幹淨,請她進去。


    “華夫人一個人回來的?”陳嶼看她臉色不太好,有點奇怪,不知道裴歡深夜而來,到底為了什麽。


    裴歡問他:“前兩天,裴熙突然被人從醫院帶走了,會裏這邊有沒有接到什麽消息?”


    陳嶼十分驚訝,他原本還坐在桌子後邊,一聽這消息直接站了起來,反問道:“二小姐?她不是一直病著嗎?”


    裴家兩姐妹都是當時華紹亭認下的妹妹,華先生從小把她們帶在身邊,會裏人還都按著規矩稱呼。


    “我們疏忽了,她病了這麽多年,一直也沒和會裏的事有瓜葛,所以我們隻找了適合靜養的醫院,沒想那麽多。”裴歡這幾天一直後悔自己沒讓人長期在醫院保護姐姐,但是除了過去華紹亭照顧過裴熙一段時間之外,裴熙再也沒和外界接觸過,誰也不會把她和敬蘭會的事聯係起來,更不會有人對一個隨時可能發瘋的病人動心思。


    裴歡把醫院的情況大致說了一遍,陳嶼靠在書桌上想了一會兒,告訴她:“最近邊境的幾條線都遇到一些軍方的壓力,不知道上邊要翻什麽陳年冤案,對敬蘭會這邊關注度很大,但是除了這些事,沒聽說再有什麽人想來找麻煩。”


    “軍方?”裴歡也在蘭坊住了二十年,軍方很少輕易直接給敬蘭會施壓,各方勢力需要平衡,一旦失去控製,後果誰也承擔不起,“不會的,他們不會來找姐姐這種無關緊要的人。”


    華先生的離世對各方影響很大,上邊對他們新任會長的脾氣需要時間摸透,其實這兩年一直有風聲,但都沒有實際的行動。


    陳嶼點頭說:“二小姐的事應該是私仇。”他頓了頓,看向裴歡,又問她:“先生怎麽說?”


    裴歡掃了一眼前廳內外,雖然沒有外人,但蘭坊裏可沒有閑人,尤其在會長的朽院,這地方凡事必須多個心眼。


    她低聲搖頭,避開這個問題,又問陳嶼:“我在這一輩年紀最小,你們都是哥哥,關於早年的事肯定比我有印象,我今天來,除了裴熙的事,還想讓你幫我想一想,你過去有沒有在哪見過一尊石雕?據說是叔叔留下的,雕的是佛像。”


    陳嶼被她問得一頭霧水,有些混亂。


    “佛像?沒有什麽特殊印象,叔叔留下的東西現在問我,我也不知道在哪兒了,有的跟著其他幾家帶出去了,也有的還在這朽院裏吧。”


    裴歡看他這樣子就知道他真的什麽都不知道,於是幹脆換了一個問題,直接就問陳嶼還記不記得華紹亭年輕時候的經曆,這一下倒把陳嶼嚇了一跳,一邊和她說一邊都笑了:“先生十六歲就進了敬蘭會,我叔叔親自帶著他,那會兒我們哥倆都還是小毛孩,能知道什麽?”他越想越覺得尷尬,於是笑也笑不出了,隻好說:“我們都是後輩了,雖然不太清楚,不過想想也知道了,二十年前那個時代能有什麽事?誰進了會裏都想往上爬,男人之間爭起來肯定你死我活。先生不讓夫人知道,那就說明肯定不是什麽好事。”


    裴歡實在沒了辦法,陳嶼在清明那天見過她,那會兒她還是一如既往明豔的一張臉,如今卻明顯沒睡好的樣子,於是他又忙著追問她:“家裏怎麽了?”


    “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裴歡想過,姐姐再一次失蹤,總不能是無緣無故消失,帶她走的人應該另有所圖,不會一直風平浪靜,所以她請陳嶼幫她暗中去調查當天裴熙醫院裏的情況,“現在明麵上什麽都問不出來,所以我希望能有會裏的人幫忙,最好私下調查,能找到那個女人。”


    “你放心,我現在就安排人去。”陳嶼答應了,看她起身馬上就要走,追著過去想讓人送她,但裴歡不讓,輕聲和他說:“我去看看麗嬸,上次回來的時候沒見到。”


    陳嶼沒有強求,隻讓人把裴歡送出了院子。


    裴歡讓司機停在路邊,自己一個人順著路拐進南邊,去麗嬸的住處。


    當年華紹亭還是敬蘭會的主人,平常事情太多,裴熙和她又都是女孩,於是他找了會裏早年喪夫的嬸子帶她們,麗嬸照顧裴歡的時間最長,也是跟她最親近的一個,後來裴歡和華紹亭那些年鬧出了不小的動靜,裴歡傷了一隻手,到現在還有些後遺症,養傷的時候,也是麗嬸照顧的。


    今天不是逢年過節,普普通通的日子,又過了夜裏十點,這個時候裴歡突然到訪,也讓麗嬸有些緊張,她看著裴歡先是一愣,又往她身後打量,發現竟然隻有她自己來了,於是麗嬸什麽都沒問,伸手把她拉進了屋。


    麗嬸歲數大了,一個獨居的女人能在這街上平安混一輩子,自然有她安身立命的活法。她精神極好,絲毫看不出年過半百,兩個人突然相見,麗嬸也顧不上招呼裴歡,隻拉著她就問一句話:“華先生呢?怎麽讓你一個人回來了?”


    裴歡從小被她當孩子一樣照顧,又被她一句話點明了心裏的難處,這一下就有些忍不住了,抱著麗嬸很久說不出話,勉強平複了一下心情才低聲對她說:“他非要自己出門,我攔不住,他也不讓人跟著,到現在離開家三天了,完全沒有消息……”


    麗嬸比裴歡多嚐了半輩子人世辛酸,這一下就明白了裴歡為什麽這麽急,她既然能找到自己這裏來,肯定也去見過會長了,顯然沒有任何有益的結果。


    裴歡的直覺越發明確,這一次外邊出的事一定和華紹亭的過去有關,於是她追著麗嬸打聽華紹亭年少的經曆,但對方一時也想不到什麽更有用的線索。


    裴歡把她當作可信任的長輩,再加上對方的住處平時也沒有會裏其他人,於是和她說了實話:“有件事我在會長那邊不敢直接提,我大哥在店裏收著一座佛像,應該是很多年沒人要的東西,我偷偷打開過,發現其實是一座水晶洞。前兩天他離開之前,有人深夜闖到店裏差點出事,應該就是為了去找它。”她請嬸子幫忙想一想,過去那些年,有沒有在蘭坊的什麽地方見過這種東西。


    敬蘭會每一代會長都非常注重傳統和立規矩,過去的時代不像現在,那會兒很多道上的處事規則都靠東西作為憑證,裴歡大致也是了解的,因此她一定要弄清楚水晶洞的來曆。


    麗嬸握著她的手一直坐在沙發上,聽她這麽說突然皺眉,抬眼看著裴歡,像完全沒想到她會說起這東西一樣。


    裴歡覺得不對勁,追著她問,但麗嬸什麽都不肯說,隻是搖頭,裴歡最恨蘭坊裏諱莫如深的這副嘴臉,非要不依不饒,卻隻換來麗嬸一句話:“你不想想,我一個人能在這街上立足,靠的是什麽?”


    裴歡從小被華紹亭保護得太好,哪懂別人掙紮活命的苦處,麗嬸平日裏看著是整條街上最多話聒噪的女人,可是有些事她該知道就絕不忘,不該知道的多一眼都是罪過。


    “華先生把你從小當命根子守著,他想挑個人去照顧你,人選多了去了,為什麽挑我去養你?”麗嬸歎了口氣,拍著裴歡的手告訴她,“我是愛熱鬧,都說我嘴碎,說到底還是隻有先生明白我,但凡不該我知道的事,我是真的不知道。”


    裴歡急了這麽多天,回到敬蘭會卻依舊得不到任何消息,她心裏再難受也無法強求,隻陪麗嬸坐了一會兒就要回家。


    麗嬸送她出來,到了路邊發現今天隻有司機跟她來,忽然又叫住她說:“外邊不安全,你先搬回來住吧。”


    裴歡不知道麗嬸為什麽冒出這麽一句話,但於情於理,她顯然不可能再回蘭坊,說:“現在還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我好端端的突然回來,會裏上下那麽多人馬上就知道了,又要暗地裏打探猜測,反而惹麻煩。”


    時間晚了,家裏還有孩子,裴歡不能再耽誤,揮手和麗嬸告了別就上了車。


    他們回家的路要穿過一整座沐城,司機讓她休息一會兒,畢竟開車也有段時間。


    裴歡一連幾天都沒睡個踏實覺,感冒也還沒好,她靠著車窗把眼睛閉上,才覺得渾身發酸,腿隱隱地疼,這才想起來退燒藥早過了時效,估計又開始發燒。


    這世事最難料,人力有時真的可笑,每一次拚盡全力的選擇,都是命中注定,就像裴歡曾經出逃三次,每一次她都以為自己不會再回到這條街,最終還是轉了回來。


    好不容易,他們帶著女兒搬出去了,今晚卻又有人勸她重走來時路。


    她想起過去華紹亭在家看書,上邊寫過幾句話讓她很是感慨:“枝頭秋葉,將落猶然戀樹。簷前野鳥,除死方得離籠。“


    人之處世,可憐如此。


    那會兒她不懂的事太多,後來總算一一嚐過。


    裴歡在車窗上看著自己的臉,蒼白又憔悴,這副無精打采的樣子連她看著都難受。於是她翻了半天外衣兜裏,終於找到支口紅塗上。這成了她一個偏執的小癖好,緊張的時候,要想盡辦法讓自己臉色看起來好一些。


    還不都是那些年在蘭坊的海棠閣裏,裴歡才十幾歲,那會兒的女孩子心事千百種,最重要的還是惦記心裏的人。華紹亭壞得很,又比她大那麽多,什麽心思看不懂?就隻有她每天揣著懵懵懂懂一顆心,七上八下去試探他,發現華紹亭好像很欣賞她塗口紅的樣子,就執念成了癡。


    裴歡正想著過去的事自嘲,漸漸有些困了,可還沒等她睡著,忽然一陣急刹車,她整個人被帶得向前衝,差點撞到頭。她一下驚醒了,抬眼去看,前方右轉的方向上突然衝出來一輛大型卡車,擋住了去路,直接把他們的車逼停。


    這段路是沐城一條特殊的路段,卻是裴歡回家的必經之路,它由老城區延伸而出,兩側都是沒拆遷的老房子,隻有來往雙車道,狹窄黯淡。


    眼看快到午夜,除了他們四下無車無人,就連街角的小賣部都早早黑燈關門。


    前排的司機已經反應過來,迅速解開安全帶,回頭喊她:“夫人鎖好門!不要下車!”


    卡車上迅速下來三個人,直衝著裴歡而來,司機為了保護她下車,但對方有備而來,裴歡這邊隻有一個司機,顯然不是長久之計。


    裴歡沒時間猶豫,立刻把門鎖好,雖然她不清楚對方有沒有帶槍,但車都是防彈的,相對暫時安全。隻是她也不能一直坐以待斃,瞬間兩難,她出去也危險,一個女人能有多大力氣,就算對方不是為了當場傷她,她也勢必要被劫走。


    到底是誰的人,為什麽兩次三番來找她的麻煩?如果是私人恩怨的話,誰還有這麽大的膽子,非要從華先生的遺孀身上下手?


    情況混亂的時候,突然遠處又有車拐進這條路,車速極快,很快追了過來。


    裴歡幾乎來不及回頭,另一輛車就已經停在路邊,車上迅速下來幾個人拿著槍,裴歡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喊都喊不出來,借著車燈的光亮看去,竟然是麗嬸。她帶著兩個人衝過來圍住了裴歡所在的車,直接把劫道的人逼回到卡車附近。


    兩撥人都在對峙,再怎麽說現在可不是過去了,如今的時代四處講法,這也還是沐城城區,兩邊都是居民樓,入夜一旦動了槍,這事勢必就真的鬧大了,就算是敬蘭會的人都不敢這麽莽撞,麗嬸掐準了這一點,不管對方是誰,都必須想清楚後果。


    卡車上的人一看竟然還有人要保裴歡,猶豫了一下退回去,迅速放棄,倒車開走。


    裴歡看見前方路通了,按下車窗喊麗嬸,她這才想到對方肯定是從她出了蘭坊就不放心,一路跟著她。


    她還顧不上說話,麗嬸跑過來就要她下車,說:“今夜不太平,你一個人在哪都不安全,快跟我回蘭坊。”


    裴歡聲音發顫,卻不是為了自己,一個勁地搖頭對她說:“不行!我要回家,笙笙在家裏!”


    這一句喊出來她真要崩潰了,畢竟做了母親,一出事下意識想起孩子來,根本來不及為自己緊張,她大亂之下才意識到笙笙竟然沒在身邊,一遇見事她慌得不敢細想。


    不是第一次有人盯上她了,今夜很可能有人闖到家裏去……


    裴歡急得心都要跳出來,深夜外出,父母都不在的情況下,她竟然把孩子扔在家裏了。現在一想,後悔得直想抽自己。


    她的車在半路上都出了事,家裏……家裏怎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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