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等到夜半,楚晚寧仍沒有來。


    踏仙君先是躁鬱,後轉陰沉,繼而又成了擔憂。


    黑色的華袍曳過金磚地麵,他來回踱步,忍不住想,楚晚寧是怎麽了?


    時空生死門撕破,無論要問真相還是試圖阻止,都應該來巫山殿找他。依照北鬥仙尊的性子,哪怕缺胳膊少腿都會來尋他麻煩。


    為什麽不來?


    病了?——不可能,那家夥病了也一定會來。


    不知道?——之前或許不知道,但兩界打通天地變色,怎麽可能不知道。


    那麽……


    驀地站住,黑影在微弱的燭火下顯得嶙峋森然,極為可怖。


    難不成是死了?


    這個念頭未及深想,指甲就已沒入掌心。踏仙君咬著牙,渾身肌肉都在細密地發顫。


    八年巫山殿為伴,兩年屍骨相依。他跟楚晚寧一起消磨了生命裏大部分的時光。以至於後來他重返人世,看到楚晚寧連骨灰都不剩下,他竟瘋的變本加厲。


    對於師昧的逝去,他能接受,隻是竭盡全力地希望能夠將之複生。


    但他根本接受不了楚晚寧的死。


    夜幕更沉,他唯一留的那盞燭火快燒盡了,燈花淌成潭影,他的飛蛾還沒有來。


    心中那種怖懼越來越深,猶如滴落宣紙的墨漬在不斷暈染。他兀鷲般來來回回盤旋,反反複複遊走。


    最後他脫力般在軟榻上坐落。


    可就在這一瞬間,他聽到屋頂上一聲微不可察的細響。


    踏仙君猛地起身,光和熱似乎瞬間回到了他的身體裏,他眼神亮的驚人,又帶著仇恨。


    如果這時候給他一麵鏡子照一照,他就該發現自己的神情和彈唱著長門怨的陳阿嬌也差不多了——都是那種,坐等右等君不來,惱恨洶湧的怨婦模樣。


    他咬牙切齒,甚至不等對方先動手,就一腳踹開殿門於暴雨滂沱中掠上屋頂。


    “楚晚寧!”


    瘋子般不可理喻。


    “他死了你至於這麽一蹶不振?他死了你是不是連你心心念念的人間都不想管了?”


    人還沒看清刀就劈上去,雨幕中鏗鏘拆了三四招,盡是金屬武器碰撞的硬冷聲響。


    “不是說眾生為首己為末嗎?!消沉到現在才來與本座一決勝負,什麽晚夜玉衡北鬥仙尊,也就這麽點出息!”


    對方說話了,嗓音在暴雨中顯得很模糊:“什麽亂七八糟的……”


    踏仙君眯起眼睛。


    他立刻聽出這個聲音並非是楚晚寧的,這讓他的怒火中忽地閃過一絲清明,當對方再將利刃朝自己斬殺而來時,他眼神陡冷,不歸碧光驟起,手起刀落。


    隻聽得“錚”的一聲響,對方的武器自始至終沒有亮起過神武光華,就在不歸暴虐的攻勢下斷作兩截,鏘郎落在瓦簷上。


    “……誰家的混賬東西?”認錯人之後的踏仙君愈發暴躁,“連把像樣的兵刃都沒有,也敢來暗殺本座。”


    刷地抬手將陌刀指向那人頭頂,字句幽寒:“抬臉。”


    “……”


    那人慢慢抬起頭來。


    驚雷在瞬間裂空,映亮了他蒼白的麵龐。


    踏仙君鼻梁上皺,神情極其危險:“又是你?”


    薛蒙起身,他的手在微微顫抖。踏仙君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瞧見濕潤屋脊上閃著光澤的兩截龍城斷刃,心中慢慢明白過來。


    他眯起眼睛,從睫毛縫裏看著淋得透濕的青年。


    “看來不應該說‘又’是你。”踏仙君森森然道,“而應該說……是你啊,本座的好弟弟。”


    雷霆滾過,鼓膜似要被碾碎。


    薛蒙閉上眼睛。


    “第一次與本座過招吧。”踏仙君道,“真是稚嫩又天真的歲月。比後來的你可愛了不知多少。”


    “……你還我……”薛蒙一開口,嗓音就哽咽了,但他仍道,“你還我爹娘性命。”


    “這話你前世已經跟本座說過一遍了。”


    驀地睜眼,暴怒與痛楚並生:“你還我哥性命!”


    這回踏仙君沒吭聲,過了一會兒才冷笑道:“當宗師就是好啊,一個兩個的,都惦念著他呢。”


    “……”


    “可他有沒有跟你們說過,他就是我的轉生?前世的所有罪孽與仇恨他全都記得。”眼裏透著寒光,齒臼鋒利,“他就是個騙子!”


    薛蒙與踏仙君在屋脊上對峙著,猶如兩座黑魆魆的角獸。


    踏仙君越說越不忿,神情因此也愈發扭曲:“他那個混賬,騙著現世安穩,騙著兄友弟恭,騙著親朋環繞,騙了個墨宗師的好名聲——他早該死。他與本座有什麽不同?”


    薛蒙咬牙切齒道:“你們根本不一樣。”


    “哈!可笑!”


    雨水順著瓦縫匯成江潮自他們腳下湍急洶湧:“什麽不一樣?有什麽不一樣?你以為他多幹淨?浸在雨裏一百年都洗不掉他的髒!”


    薛蒙的長睫毛都被雨水浸濕了:“他和你是兩個人!!”


    “去你媽的兩個人。”踏仙君輕描淡寫又無比惡毒的,“你就裝瞎吧。”


    王夫人新喪,聽到這樣的句子自是極為刺耳,薛蒙怒喝著燃起掌中火,法咒向帝君劈落。


    十年後的薛蒙都不是踏仙君的對手,又何況眼前這個崽子。


    踏仙君麵無表情地避過去,那靈火連他的頭發絲都沒有擦到,反倒是他一抬手,將薛蒙未及收回的胳膊一把扼住,一雙黑紫色的眼珠慢慢下睨。


    “簷角之下的那兩位,立刻給本座滾出來。要是你們不動彈,當心本座捏碎這小雛鳥的爪子。”


    梅含雪兄弟二人翻上角簷,一人抱琴,一人持劍。


    踏仙君並不意外地掃了他們倆一眼,冷笑道:“你們的人生還真是有趣。無論哪個塵世,都毫無條件地和薛蒙站在一起。”


    當大哥的沒說話,而弟弟梅含雪則笑吟吟地:“不然呢?帝君陛下難道以為誰都與您一樣,恩將仇報,冷血薄情?”


    這句話多少觸到了踏仙君的痛處,楚晚寧的臉、薛正雍的臉、王初晴的臉在他麵前一一閃過。


    恩將仇報……冷血薄情……


    他沉默片刻,在大雨之中擠出一絲冷嘲:“兩位還真是不怕死。”


    手臂青筋一暴,反揪住薛蒙的發髻,踏仙君接著道:“薛蒙好歹是北鬥仙尊一力親保的師弟。你二位與本座毫無瓜葛,就不怕本座將你們都剁餡兒了。”


    提到楚晚寧,薛蒙愈發暴怒:“你還有臉提師尊?你這個孽畜!禽獸!”


    “本座怎麽不敢提他?”


    踏仙君說著,單手把薛蒙提起來,逼視著薛蒙淋得透濕的臉。


    他驀地想起那些屬於墨宗師的零星記憶,想起飛花島的月色,無常鎮的夜雨,甚至想起妙音池的水霧……忽然嫉妒如野草橫生。


    他幽寒森冷道:“你倒說說,本座有什麽不能提他的。”


    “……”


    “他是本座的什麽人,難道你那位端正清白的哥哥沒有跟你講過?”


    薛蒙先是一怔,緊接著眼睛驀地睜大了:“你、你胡說什麽……”


    “你其實一直都有些感覺吧?”踏仙君盯著他的眼睛,竟有種把獵物逼到死角的快感,“從你與他們倆的相處中,從旁人的碎語閑言中。”


    薛蒙先是僵硬,而後劇烈顫抖起來。


    他的顫抖讓踏仙君興奮極了。


    對,就是這樣。弄髒楚晚寧,玷汙楚晚寧,那個見了鬼的墨宗師不是恭謹慎微,唯恐自己與楚晚寧的關係公之於眾嗎?


    他偏偏不讓那個偽君子如願。


    “怎麽,你還不知道?”


    “不……不不不,不要說。”


    “那就是知道咯?”


    薛蒙幾乎是戰栗的,頭皮發麻:“不要說!”


    踏仙君縱聲大笑起來,眼神既凶狠又瘋狂:“看來你心裏頭雪亮,你是清楚的。”


    “墨燃——!”


    “楚晚寧是本座床上的人。”


    驀地失神,仿佛狂風驟雨就此都熄了聲音。


    踏仙君盯著雙目空洞而顫抖未止的薛蒙,隻覺得滅頂的痛快,於是他愈發張牙舞爪地啄食著這個青年的心髒,他冷笑道:“這輩子,上輩子,你師尊都趴在床褥裏被本座幹過了。無常鎮的風崖客棧,死生之巔的妙音池,桃苞山莊的廂房,翻雲覆雨無數次,你想不到吧。”


    薛蒙整個人都成冰了,眼神黑灰一片。


    “對了。”忽然回想起又一段屬於墨宗師的細節,他瞳眸中閃動著幽冷而怨毒的光澤,薄唇開合,“你袒護的那個兄長,當著你的麵上過你師尊呢。”


    “……”


    “就在你們上蛟山之前,你去楚晚寧的房間裏找他。那個時候,你還伸出手,摸了摸楚晚寧的額頭,問他有沒有發燒。”


    薛蒙的臉色越來越白。


    踏仙君無不狹蹙笑道:“你能想象楚晚寧為什麽當時臉頰泛紅,眼尾含波嗎?”


    “別說了!!”


    怒喝自然是不會有用的,隻會讓踏仙君愈發殘酷:“因為跟你一簾之隔的地方,被褥之下。你的那位好哥哥,正含著你師尊,在搞他啊。”


    薛蒙臉色白了又紅紅了又青,來來回回幾輪顏色換過,忽地扭過頭,竟忍受不住惡心,痙攣著幹嘔起來,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人間惡魔對他的反應滿意至極,他哈哈大笑起來,眼中閃著狂熱的光:“怎麽樣,還覺得你哥與本座不同嗎?他做的這些風流下作事,隻是沒告訴你而已,你以為他有多——”


    “轟”的一聲爆響,打斷了他的話頭。


    踏仙君驀地轉過臉,但見西邊通天塔火光四起,無數妖物化作道道金輝騰飛,於疾風驟雨裏橫空出世。


    “……怎麽回事?”


    這話剛問出,就聽得遠處錚錚琴聲響起,如鳳凰摶啼,仙音如縷,那些妖物在這琴聲中紛紛化形,竟似被琴聲所動,朝著地麵某個地方撲殺而去,其中以木係妖物最為驍勇無畏。


    踏仙君的眼瞳一瞬間收攏,他喃喃道:“九歌……?”


    顧不得薛蒙,甚至沒空閑再去看薛蒙一眼,踏仙君破雨蹬空,雙指一抬喚來不歸,徑直朝著通天塔方向飛去。


    通天塔前已是一片火海汪洋,無數修為可觀的珍瓏棋子正在與群妖對抗,而戰局的兩斷核心分別是兩個同樣都穿著雪白衣冠的男子。


    一個是負手而立,操縱珍瓏的華碧楠。


    另一個則是眼神殺伐,撫琴催戰的楚晚寧。


    見到火海中衣袂飄飛的晚夜玉衡,踏仙君心裏竟先是一鬆——因為楚晚寧終於來了。而後又慍怒——因為雖然楚晚寧來了,卻不先來找他對抗,而是直接去找了華碧楠。


    枉他眼巴巴地等了他那麽久!


    “杵在那邊做什麽?”華碧楠的靈力天生低微,此刻與楚晚寧抗衡完全靠著那些珍瓏棋,他斜眼乜見踏仙君,咬牙道,“還不快來幫我?”


    踏仙君顱內隱痛,卻也立刻應允。


    他自空中躍下,擋在華碧楠跟前,手中幽光閃爍,已將陌刀緊握掌中。


    “你先走,這裏由本座阻擋。”


    華碧楠早已被楚晚寧打得狼狽不堪,逃竄無門。此時見踏仙君出手,總算鬆了口氣。


    “你自己多小心。”他吩咐道,“打完把這個人鎖起來,絕不能讓他再壞我們大事。”


    說罷虛影一匿,潛進了夜色裏,不見了。


    踏仙君重新回過頭來:“楚晚寧,本座就知道,你是不可能袖手旁觀的。不過沒想到,你竟會懂得先找到他,拿他下手。”


    “……”


    楚晚寧的臉色是蒼白的,眼神不可見底,令人瞧不清他的情緒。


    “為什麽不先來找本座。嗯?”


    楚晚寧並不作答,事實上他與踏仙君二人,此刻更像一具屍體的是他。北鬥仙尊整個身子骨裏的魂魄都像是死去了,隻有一層本能維係著他,讓他為這塵世做最後一點事情。


    踏仙君一躍而起,與楚晚寧相互拆招。手下動作極快,在火與雨裏眯著眼睛瞧著他:“因為覺得打不過本座?”


    “……”


    手上刀光劈斬,與琴音靈力相撞:“因為不知該怎麽麵對薛蒙?”


    “……”


    越來越痛楚,所以越來越惡毒。他的刀法極快,勢頭凶猛驚人,因為合了墨宗師的靈核,所以比先前愈發銳不可當,頃刻間已逼近楚晚寧琴前。


    “還是因為……”


    妒恨在齒臼間浸淫。


    金色的光華與碧色的光輝在此刻交匯,陌刀劈落,九歌嘯叫,楚晚寧指尖拂動,落下一道堅不可摧的守護結界。


    刹那間靈流嘶嘶噴湧,他的刀抵在他的結界之上。


    隔著那一層海棠花瓣流轉的薄膜,四目相對著。


    “還是因為……”忽然踏仙君手中的光焰一弱,再亮起時,已然不是木屬性的碧色,而是變成了火屬性的紅色。


    那是墨宗師慣用的靈流顏色。


    楚晚寧一怔。


    火光和金光仍在膠著,濺起來的輝煌猶如此刻的大雨瓢潑。結界之後,踏仙君一張英俊的臉陡然溫柔起來。


    “還是因為,師尊……”濃密的睫毛之下,他的目光是深情而悲傷的,“你不忍心看我死第二次呢?”


    錚的一聲竟彈錯了弦,楚晚寧結界的光暈倏忽一弱。不歸便在此刻猛力劈落,刹那間金光四分五裂,散作紛紛揚揚的海棠花影。


    強大的靈力將他整個斥彈在地,眼見著就要跌落在泥濘水窪中,一隻手伸過來攬住他的腰。楚晚寧自知上了他的圈套,不由低喝道:“墨微雨——!”


    漫天雨幕中,踏仙君因詭計得逞而哈哈大笑起來,嘴角卷著終於得償所願的饜足與殘忍。


    他溫柔不複,再開口,已是青麵獠牙:“很好。你終於願意搭理人了。”


    “……”


    踏仙君一把掐住他的臉頰,幾乎是鼻尖貼著鼻尖,嘴唇碰著嘴唇。他森然道:“你若再不吭聲,本座恐怕要當你是啞巴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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