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仙君回過頭,見宋秋桐衣冠華美,楚楚動人,正帶著一行隨婢走近。


    他伸出去撩簾子的手停了下來,不動聲色地將竹簾理得嚴實,然後問道:“怎麽了?”


    “妾身閑來無事,隨意走走消食。”宋秋桐斂衽一禮,目光柔婉地朝那馬車望去,“阿燃要出門嗎?”


    “去無常鎮逛個夜市。”


    她粲然笑了,神情恭順卻不失親昵:“這麽近的路途還坐馬車。不是一個人吧?”


    彼時他對她的耐心並不算差,於是報之一笑:“不是一個人。”


    宋秋桐眼波流轉,目光落在那黃酸枝踏腳蹬上,女子心思細膩,隻一轉就有了答案。她神情先是微僵,隨後麵露欣喜道:“啊,莫不是楚妃妹妹?”


    “……”


    簡直可以想象馬車裏楚晚寧聽到這個稱呼之後的臉色,踏仙君忍著笑:“嗯。是他。”


    女人臉上的神采便愈發明媚豔麗,簡直要讓天邊的雲霞都黯然失色:“真是太好了,在宮裏待了三年,也就隻在大婚那日見到過楚妃妹妹,還是披著蓋頭的。今天這是什麽好日子,居然能遇上。”


    她笑道:“阿燃可願引我們姊妹二人相見?”


    踏仙君搖了搖頭:“他性子冷僻,見到生人就不舒服。還是個啞巴。別見了。”


    宋秋桐雖一貫對墨燃言聽計從,但此時心癢難耐。更何況她對這個楚妃可以說是積怨已久,從成婚那日無故被丈夫拋下,她就倍感羞辱。之後更是聽到不少宮人的閑言碎語,說帝君新婚夜在楚妃房裏留到了第二日近黃昏才出來。


    “一夜都沒消停,那動靜真的要了人命。”


    “聽值夜的人說,他們掰著指頭數了數,少說也做了七八次,陛下也太能耐了。”


    更有小宮女笑嘻嘻道:“能耐的不是楚妃娘娘嗎?一晚上七八次,怕是很快連小皇子都要有啦。”


    不過最讓宋秋桐難堪的還是諸如此類的私語,比如“皇後娘娘這麽漂亮,想不到新婚夜居然會失寵”,“這根本不合禮製,陛下也太不給娘娘麵子了”。


    她覺得臉上像是被那個連麵目都不曾瞧見的楚貴妃狠狠摑了一掌,火辣辣的疼痛這三年隻增不減。


    到後來,連她的心腹婢女都心生怨懟,咬著牙發狠地埋怨:“也不知道是哪座山的狐狸修成的精,迷得陛下暈頭轉向。”


    轉而又勸她:“娘娘別太難過,你看陛下幾乎夜夜宿於她處,卻不見得她有身孕,想來身子並骨不好,這輩子都不會有子嗣的。陛下也就是玩玩她,遲早會膩味。”


    宋秋桐勉強笑了笑,有些話,她怎麽有臉麵說呢?


    她與他為數不多的歡愛,他都謹慎至極,從不願讓她有孕。唯一一次發泄於她的溫柔鄉內,還是不久前,他喝醉了之後與楚妃大吵一架,半夜上到她這裏來。


    她那時候已經熟睡,簾子驀地被掀開時,對上的是那雙猩紅失去理智的眼。她甚至來不及反應,就被他翻過身子撕去內裳,粗暴地□□。那魯莽瘋狂的折磨中,她的發髻被狠狠揪住,她聽到他在耳邊粗喘:“你背著我偷偷地給誰寫信?你就那麽在乎他?”


    雲雨濃時,她被激地渾身發軟,卻聽到他伏在自己身後呢喃:“你誰也見不到……哪兒也去不了了……你隻能當本座的楚妃……哪怕再不甘心……”


    宋秋桐從這種令人恥辱的回憶中緩過神,她整理好神色,彎著盈盈美目笑道:“雖說陛下不介意禮數,但好歹也是姊妹,我總想見見她,贈她些薄禮呢。”


    踏仙君搭在竹簾上的手卻沒有放落的意思:“他什麽都有。什麽都不缺。”


    既然話已說到這個地步,宋秋桐也是無計可施,隻得又溫聲軟玉地與帝君說了幾句,便眼巴巴看著他上了馬車,與那狐狸精行遠了。


    竹簾深處,軟席之上,踏仙君忍笑忍得腹肋都痛了,仍繼續一本正經道:“本座身為帝君,太由著你專寵於前,恐怕不妥。”


    “……”


    楚晚寧臉色陰鬱,側臉看著窗邊,一聲不吭。


    熟金色的陽光透過細篾簾子照進來,在他薄到透明的臉龐上落下層層疊疊的光影。踏仙君盯著看了一會兒,靠過去,幹脆躺在他腿上。


    楚晚寧繃著背脊,並不看他,而是問:“你不熱嗎?”


    “愛妃的聲音這麽冷,能消暑降溫。”


    “……”楚晚寧終於低頭掃了他一眼,目光比聲音更冷。


    他是真的感到憤怒,沒有哪個男人願意成為另一個男人的妃嬪,宋秋桐的那一聲楚妃妹妹令他如鯁在咽,他連眼尾都是紅的,因為恥辱。


    踏仙君初時封他為妃,為的也就是讓他嚐嚐這種連女人都不如的滋味。宋秋桐是妻,而他堂堂北鬥仙尊,竟淪給一個晚輩做妾。


    “生氣了?”


    “……”


    “本座又沒讓她見著你,你這是又在委屈些什麽?”


    踏仙君原本還想逗逗這個男人,可是暮色一閃,夕陽餘暉從竹簾理透進來,照亮了楚晚寧的臉。踏仙君發覺那雙眼睛是如此冰冷疏離,於是動了動嘴皮,終究什麽都沒說出口。


    他忽然就覺得很沒意思。


    兩人都沒再說話。


    來到無常鎮,七七八八地買了許多東西。糖畫,花糕,冰糖葫蘆,燈籠,能買的都買了,裝了一馬車。但楚晚寧隻是看著竹簾外的熱鬧,並不去理會竹簾裏的琳琅滿目。


    怎樣也不見楚晚寧高興,踏仙君不由地有些煩躁。


    “算了,今晚不回去了。”他忽然道,“就住鎮子裏。”


    他命馬夫找了家客棧,與披上鬥篷戴上帽兜的楚晚寧一同進去。


    小二正在打哈欠,見了客人抖擻精神,哈欠打了一半就笑眯眯地問道:“客官住店嗎?”


    “要一間上房。”


    雖然楚晚寧的臉隱匿在帽兜之下看不清楚,但身姿氣度明顯是個男子,小二不由地好奇打量起來。


    楚晚寧道:“……兩間。”


    聽他這樣說,踏仙君一直壓著的怒意忍不住竄頭:“你與我是什麽關係,用得著開兩間房掩人耳目?”


    如果說剛剛小二的眼神還是猜疑,此刻就成了恍然。


    踏仙君對小二的這種眼神頗為滿意,甚至有些惡毒的快慰。開了房,他一路拽著楚晚寧的胳膊上去,剛進屋裏還沒將門關嚴實,就密密實實地吻了下來,唇舌急切而激烈地糾纏。


    葡萄纏枝紋的軒窗外,萬家燈火正亮,但這些光明與他們都無關,他將楚晚寧按在大床上,那吱呀曖昧的聲響中,他聽到楚晚寧一聲輕歎。


    “墨燃,你這樣又有什麽意思。”


    “……”


    “我們這樣又有什麽意思。”


    這句話太鋒利了,以至於過了這麽久回想起來,心口仍有些抽疼。


    踏仙君睜開眼。


    他依舊站在紅蓮水榭,那些往事都已過去了。


    可是不知為何,他眼前似乎總有個虛影在閃動,耳邊似有瓢潑大雨聲,他仿佛是個暗夜的幽魂,透過客棧的葡萄紋窗子往裏窺探。


    他看到了一樣的屋子,一樣的兩個人,不一樣的是窗外的大雨,和床上類似於愛戀的氣氛。


    他看到了自己與楚晚寧在那張床上抵死纏綿,屋內很暗,但他確定自己瞧清了楚晚寧的臉——迷蒙著欲望,微闔著眼眸,與自己糾纏在一處,羞恥而熱烈。


    這個幻覺裏,自己不無深情地凝視著身下的男人,懇求而堅決:“今晚,我隻想讓你舒服。”


    他低頭,去親吻含吮楚晚寧的脆弱,如願以償聽到那人的喘息,楚晚寧的手指沒入他的黑發:“啊……”


    踏仙君驀地扶住自己的額頭,隻覺得顱內疼的像是要裂開。


    這兩段回憶交錯纏繞,互相撕咬,企圖占據上風。哪段是真的?哪段是夢魘?他不知道,他不敢再細想。


    勉強平複內心,他奪路而去,離開了紅蓮水榭。


    他來到舞劍坪,站在白玉雕欄前望著遠山渺影,胸口微微起伏著。剛剛那段堪稱香豔的記憶是什麽?


    難道是另一個世界的墨燃經曆過的人生嗎……


    他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楚晚寧濕潤而柔和的那雙眼,仰著脖頸在榻上低沉地喘息著。


    踏仙君驀地捏緊了護欄。


    ——難道楚晚寧是心甘情願與那個見了鬼的墨宗師上床的嗎?!


    不知為何,明明他們倆是一個人,踏仙君的怒火還是驀地騰竄燒灼,染得眼底一片血紅。


    如果這真的是另一個自己的回憶,那麽他忽然覺得無比憤恨與不甘。


    為什麽?憑什麽?


    他被華碧楠複活之後,行屍走肉回到這人間,留給他的是滿目瘡痍的巫山殿,以及一堆令人作嘔的爛攤子。


    他倉皇跑去紅蓮水榭的時候,看到的是什麽?是靈力散盡之後的枯荷,飄落一地的海棠,空空無人的屋舍。


    以及故人不再的蓮花塘。


    他被華碧楠揪著從地獄複生,可是楚晚寧的屍體已經成了灰成了粉,什麽都不剩下,再也找不到。


    他記得自己當時慢騰騰地走到荷塘邊,低著頭麵無表情地張望了一會兒,然後俯身將手指沒入其中,掬了一捧水。寒潭幽深,冷得徹骨。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水從指縫中漏下,他頹然坐在地上。


    所以,回到了人間的他,究竟還剩下了什麽呢。


    他一天比一天更厭惡活在這世上,可是他受製於人,身不由己,他不得不服從華碧楠的命令。


    後來華碧楠摸索到一條時空生死門的裂縫,卻不肯告訴他是誰留下的,那家夥自己興高采烈地去了另一個紅塵,留他在這裏辛苦賣命。不過唯一欣慰的是,為了讓他做事心裏有譜,華碧楠隔三差五會設法給他送些消息。


    於是他得知了自己還有一部分魂靈重生在了那個時代,他得知了師昧的消息,薛蒙的消息,葉忘昔南宮駟這些早已死去了的人的消息。


    他也得知了楚晚寧的消息。


    華碧楠給他送的書信總是很短暫,惜字如金。他也極討厭華碧楠的字跡,筆鋒尖銳,猶如蠍螯。


    但那些信,成了他這個活死人最大的盼頭,仿佛渡給溺在深海中的人一口呼吸。每一封信他都收著,沒有新的信函時,他就來來回回把那些令他惡心死了的字重複看上個幾百遍。


    他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


    入夜時分,傭人在進晚飯,他喜愛這份熱鬧。於是和重生以來一貫的那樣勒令眾人聚在殿前。他懶洋洋地斜臥在軟座裏看他們吃,時不時問他們幾句滋味如何。


    踏仙君往日不愛讀書,但這些年,誰都不在他身邊,漫漫長夜無處打發,隻得翻閱竹簡消遣。讀著讀著,倒也琢磨出些咬文嚼字的樂趣來。


    比如他想讓人啃個油炸鍋巴了,他就會說:“來,替本座嚐個平地一聲雷”,他想讓人嚼根菠菜了,他又會說,“你試一試碗裏的紅嘴綠鸚哥”。


    要讓一個文盲讀書已經很難了,若是那文盲還覺得津津有味,恐怕隻能說一點:他的人生已毫無別的樂趣可言。


    筵酣處,有人來報:“陛下,聖手前輩也已經回來了。”


    “他一個人?”


    “帶著天音閣的木閣主,他們說是要先行安排祭祀之事,妥當後再來與陛下相會。”


    踏仙君掐著銀盤裏的紫皮葡萄,神情寡淡:“那讓他們慢慢來,本座樂得清閑。”


    來人又道:“另外,聖手前輩說有一句話要叮囑陛下。”


    “什麽?”


    “近日需當心,塵世已亂,‘他’肯定會來。”


    “……”踏仙君眼神幽幽的,過了一會兒,笑了,“知道了,本座心中有數。”


    他當然知道他會來。


    兩個紅塵交錯,百萬災民流離,墨宗師喪命,死生之巔淪陷——楚晚寧也和自己一樣,什麽都不剩下了,他恐怕會懷著死誌來找自己。


    踏仙君並不畏懼,甚至還有些隱秘的期待。


    夜深了,宮闈內亮著星星點點的燭火,僅是巫山殿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盞燈台,映照黑暗成為極晝。


    踏仙君將劉公喚來,說:“你去教人,熄滅一半的燭火。”


    燈太亮了,他怕楚晚寧潛入困難,於是自降警戒。


    劉公按著吩咐做了,他站在原地等著,等劉公過來稟奏他說:“陛下,一半的火都熄了。”


    他看著滿庭昏黃華光,仍是不滿,想了想說:“幹脆全熄了吧。”


    劉公:“……”


    巫山殿的燭台一盞一盞熄滅,但踏仙君的心底卻一點一點地亮起來。他隱約覺得楚晚寧就快來了。那人估計還是一襲白衣,一臉憤恨,滿口蒼生道義令人厭煩,大概還會想替墨宗師報仇。


    他想想都覺得很興奮,舌尖舔過森森白齒與嘴唇。他隻留了羅帷深處最後一台青銅纏枝落地燈,這是他給楚晚寧那隻絕望的飛蛾留的火,告訴他自己在這裏,等著他撲來赴死。


    夜深了,窗外開始下起淅淅瀝瀝的雨。


    踏仙君換上了最莊重的金絲玄色正袍,親手整理好了床褥軟衾枕靠,在屋內轉了一圈,仍覺得少了些什麽,最後又命人拿了一壇子陳年的梨花白,隔水溫著。


    這個男人暖著好酒,穿著盛裝,守著羅帳,立在窗邊看著外頭越來越大的雨。從頭至尾,他連不歸的影子都沒有召喚出來過。


    可他偏偏還自欺欺人,一邊守著美酒溫床,一邊凶神惡煞地想:哼,等楚晚寧來了,定要讓他知道什麽叫刀劍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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