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長大名張大福,聽起來有點像某一款首飾品牌,但是我們私底下都叫他“張齙牙”,或者偶爾會把姓氏省略,直呼“齙牙”。你知道,人們對於周圍的一切認知往往是基於最表象的東西,這就像為什麽有些男的就被叫成光頭,有些女的就被叫成****一般。


    接我們回宿舍的那晚上,張齙牙對我們還十分客氣,甚至還為我們這群新兵蛋子打來洗腳水,並說了一些“一路辛苦了,一定要用熱水泡泡腳解解乏,才能睡個好覺”之類讓人感動的話,我甚至想,今後跟著這樣的班長幹,也不算太虧。帶著這樣美好的念想,我睡在陌生的架子床上鋪,蓋著新發的門板一樣硬邦邦的軍被也安然入睡了。


    第二天我是被尖厲的哨聲驚醒的。哨聲過後,張齙牙衝著我們每個新兵的耳朵“吊嗓子”:“起來!新兵蛋子們!那胖子,你是不是在找你媽呢?就這樣子來當兵?趁早滾蛋回家吧!”


    驚恐之中我們九個新兵被他攆著屁股完成了穿衣、洗臉、刷牙等。


    “這疊的什麽屌被子?!我告訴你們!從明天起,你們早上可以不刷牙不洗臉不撒尿,但是必須把被子給我疊好了!這——”齙牙凝神聚氣,指著他的鋪麵向我們吼道,“就是你們的標準!”


    張齙牙的被子,正像一塊切好的豆腐一般驕傲地立在一進門的下鋪。


    新兵連的生活正式開始。


    第一個科目:軍姿訓練。班長張齙牙站在隊伍前麵,紋絲不動,像一顆不知什麽時候釘上去的大鐵釘,隻有嘴巴在那裏一張一翕:“……雙腿夾緊,雙腳分開約六十度,注意三挺:挺頸、挺胸、挺膝蓋;注意三收:收臀、收腹、收下巴頦……第四名!你眼睛骨碌碌亂轉什麽?你是在跟我扮可愛嗎?”


    “班長,我眼睛進東西了。”朱聰在我旁邊大呼小叫,“快,夏拙幫我吹一吹……”


    “哦。”我聽了也沒多想,轉過身去大大咧咧掰開朱聰的眼睛準備幫他。


    “渾蛋!”張齙牙晴天霹靂一聲吼,把幾個軍姿剛站出點形的新兵嚇得蹲在了地上,順道把朱聰眼睛裏的沙子也給嚇出來了,“誰讓你動的?!誰讓你動的?!”


    我一臉委屈,“班長,我就是幫他吹吹沙子。”


    “我讓你說話了嗎?我讓你說話了嗎?!”


    “沒有!”我也吼道。


    “回答上級的問題要喊‘報告’!從現在起,你們時刻記住,上級叫你要答‘到’,你們的一切行動——包括吃飯、拉屎、洗衣服等,都要先打‘報告’。明白沒有?!”


    “明白。”所有的人都回答道。


    “你們是娘兒們嗎?我聽不見。”張齙牙的聲音瞬間提高八度,“回答我,明白沒有?!”


    “明白!”我們喊得歇斯底裏。


    “不夠響亮。回答十遍,明白沒有?!”


    “明白!明白!明白……明白!”我們整整喊了十遍,周圍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我們,不遠處的普洱也在看著我們,他的臉上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笑容。


    這個笑容讓我怒不可遏,我衝著齙牙大聲喊道:“報告!”


    張齙牙明顯愣了一下,“講!”


    “請問班長,誰是我們的上級?”


    “問得好!”張齙牙瞪了我一眼,臉上盡是正中他下懷的“奸詐”笑容,“在這個圍牆裏,除了你們新兵蛋子,每一個人都是你們的上級,包括食堂的炊事員和豬圈的飼養員,明白沒有?!”


    “明白!”顯而易見,他的意思就是:在這裏麵,是個人都能欺負我們,都能把我們當成9月的柿子一般捏來捏去。


    我已經憤怒了,使出全身力氣大喊:“報告!”


    “講!”


    “我們還有自由嗎?!”


    “不要跟我談自由!你們要做的隻有服從!服從!還有服從!”


    “報告!”


    “講!”


    “我們是新兵,不是囚犯!”


    齙牙似乎是因為這句話愣住了,他站在前麵磨嘰半天組織不起語言,隻有選擇惱羞成怒。


    “全體都有!軍姿訓練,一小時,開始!”


    隨後他踱著方步搖到我麵前,“大學生是吧?知識分子是吧?我告訴你,新兵和囚犯隻有政治待遇上的差別。明白沒有!”


    “明白!”


    “我聽不見!”


    我聲嘶力竭地吼著:“明——白——”


    “把你的答案重複一百遍!!!”


    “明白——明白——明白……”


    這兩個字重複到十遍的時候,我開始意識到自己當兵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這兩個字重複到五十遍的時候,我已經對部隊絕望了;


    當我用盡全力喊完最後一遍“明白——”的時候,風刮進了我的眼睛,把我的眼眶刮得就像一個蓄滿水的堤壩,隻差那麽一下就潰堤了。


    這是新兵訓練的第一天早上,我們九個人像木頭一樣戳在不知哪裏的山旮旯下的軍營操場上。周圍的情況也不過如此:到處是班長們的訓斥,到處是木頭一樣戳滿操場的新兵,到處是重複的“到、到、到……”和“是、是、是……”像極了初中時代用過的複讀機裏發出的聲音,有些新兵竟然哭起了鼻子,也不知道是受了委屈還是受了驚嚇。所有的豪情萬丈都灰飛煙滅,所有對軍營的美好憧憬、美好向往都化作泡影,我們的情緒就像金融風暴下的股市——已經觸底。而這一切,才剛剛開始。


    好不容易熬到吃飯的時候,普洱連長站在近百人的隊伍前麵宣布了吃飯的紀律:一、一個班一桌,嚴禁說話,有事打報告;二、吃飯時間五分鍾,值班員喊開始大家才可以動筷子,值班員喊停就不能再吃;三、吃多少拿多少,不許剩一粒米飯、一口湯、一片饅頭屑;四、飯前要唱歌,飯後收拾好餐具放門口、再集合帶回。


    普洱說完,居高臨下,威嚴地看了看下麵的隊伍,順帶檢閱了一番上午的軍姿訓練效果,忽然間他提肛運氣,大吼一聲:“明白沒有?!”


    “明白!”


    “我聽不見。”普洱轉過頭去,裝模作樣地支棱起耳朵。


    “明!白!”隊伍中響起氣壯山河的聲音,這聲音大得把我們自己都嚇了一跳。


    普洱心滿意足地點點頭,看來他對上午的訓練十分滿意。


    “開飯吧!班排長過來集合一下。”


    新兵們魚貫而入,留下普洱和一堆班排長們在門外密謀著下一步折騰我們的辦法。


    中餐:白菜粉條、燒蘿卜塊、土豆絲。肉是沒有的,米飯卻管夠。這是我們的第一頓午餐菜譜,也是我們未來將近三個月的新兵連午餐菜譜和晚餐菜譜,不過有時會把燒蘿卜塊改成蘿卜絲,把土豆絲改成土豆塊——當然,這得根據炊事班的心情而定,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們會將蘿卜和土豆一起燉了,吃得你急火攻心、大便滯脹,上廁所時的心情比上墳還難過。等到新兵就位完畢,隻待普洱一聲“開飯”便開始上演動物世界中群狼分食的場景。豬食也罷,狗糧也罷,你不吃沒有人會勸你,五分鍾後你就是想吃別人也不會讓你吃,這是新兵連的生存法則,無師自通!


    朱聰算是狼群裏麵比較凶悍的一個,在寶貴的五分鍾吃飯時間內,他的嘴巴至少有四分五十秒是被各種食物填充著的。最後打掃戰場的時候,他總是用掰碎的饅頭把菜碗中的每一滴湯吸幹,然後塞進他那吃任何東西都甘之如飴的嘴裏。


    吃過飯,張齙牙同誌充分發揚敬業精神,馬不停蹄地把我們帶回訓練場繼續進行一個小時軍姿訓練,還美其名曰“吃完飯幫助消化一下”,我聽過各種千奇百怪的飯後助消化活動,就是沒聽過站軍姿還能助消化的。真是不服不行!


    如果有人問我新訓中最喜歡的科目是什麽,我可能回答不出來,但如果有人問我最討厭的科目是什麽,那我一定毫不猶豫地回答:站軍姿。也許在外人和過去的我看來,所謂軍姿,不過就是站著不動而已,可事實上並非如此——準確地說是遠非如此。除了軍姿的基本要領和不知哪個腦殘總結出來的“三挺”“三收”之外,“齙牙們”還添加了諸如“雙腿夾撲克”“頸上別大頭針”“腦袋上頂大簷帽”等輔助手段。我推想,這幫人一定是當年被他們的班長虐慘了,才這樣變本加厲地折騰我們。張齙牙告訴我們,站軍姿是讓我們實現從老百姓到合格軍人的第一步,也是最關鍵的一步。站好了軍姿我們才能上戰場。朱聰罵道,我操他奶奶的,上了前線最好在胸前畫幾個白圈圈然後站好軍姿等著敵人來打吧!


    到了晚上,操場上一片漆黑已經不能組織訓練,不過沒關係,他們還有別的“訓練科目”:學唱歌。普洱親自上陣,教我們唱《團結就是力量》。唱歌之前普洱先跟我們傳授部隊唱歌的要領:“不要求你們唱得多準多動人,就是聽個響!五音不全也沒事,關鍵是要吼出來。好!大家跟我唱——團結就是力量……”一時間俱樂部裏傳出排山倒海般的歌聲,震得人頭皮發麻!


    第一天訓練結束,普洱和“齙牙們”算是成功地給了我們一個下馬威。但若是認為僅此而已那就大錯特錯了,後來我才知道,這就像電影的片頭,連片名都還沒出來呢。


    “夏拙!夏拙!”是我的難兄難弟朱聰的聲音。此時我正蹲在廁所裏艱難地醞釀著倒出肚子裏放了幾天的存貨——拜炊事班的“上級”們所賜,幾天土豆燉蘿卜下來,我便秘了。


    “這——兒——呢——”奮鬥了將近十分鍾,正有點靈感的時候被這大兄弟一喊,立馬前功盡棄了,我提起褲子,衝出廁所,“怎麽了?慌慌張張的。”


    “快!快點!班長找你!”看那表情便知,大事不好了。


    “報告!班長,你找我?”


    “幹什麽去了?”


    “報告,上廁所。”


    “跟誰請假了?”


    ……


    “我有沒有說過,出這扇門要打報告?”


    “報告,說過。但我隻是去上個廁所……”我小聲地辯解。


    “你隻需要回答我有——還是沒有?”


    “報告,有。”


    “大聲點!”


    “有!”


    “門口,軍姿一小時。”


    我想,這時擱在湘大,我一定會撿塊板磚就往他頭上砸下去了。


    可是,這已經不是湘大了,這是個我混了幾天還沒有摸清方位的地方——高牆四合,電網密布,裏麵隨便哪路神仙都可以整得你服服帖帖,即使僥幸逃出了這堵圍牆,沒個三天時間,也走不出這片大山。


    我一邊在心底罵著最狠毒的話,像一個潑婦一般恨不得把人咒死,一邊乖乖地站在門口,愚蠢地保持著軍姿。五分鍾過去了,十分鍾過去了,十五分鍾過去了……班裏其他人都已經洗漱完畢****睡覺了,隻有我還在站著。半個小時之後,我的身體已經抵達極限了,我一遍又一遍地從一數到六十,再回過頭來從六十數到一,每過一分鍾都像過一輩子那麽漫長。


    一個小時,也就是晚上十點半之後,我終於結束了這痛苦的懲罰,這個時候兩條腿已經不像是長在自己身上,卻像是被螺絲和焊點固定在身上一般。


    看著躺在床上安然入睡的班長,我的惡作劇心態頓生。


    “報告!”聲音很大。


    張齙牙或許正夢見跟他老家的哪個村姑膩歪,嘴上還泛著難得一見的笑容,聽見我的“報告”後嚇得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順手已經打開了手電。


    齙牙壓低聲音:“怎麽了?熄燈了不知道嗎?!”


    “報告,我要上廁所!”我聲音依舊很大,給人感覺上廁所是件很牛x、很值得驕傲的事情一般。


    “聲音小點!”齙牙恨不得捂住我的嘴,“都在睡覺不知道嗎?”


    “是!”


    “去吧。”


    “是。”


    從廁所回來不到一刻鍾,我又跑到班長床前,大呼:“報告!”


    “又怎麽了?”


    “報告,上廁所!”依舊是很牛x的聲音。


    “去吧!”張齙牙翻過身去,嘴裏還在小聲嘀咕著類似於“懶驢拉磨屎尿多”的話。


    半個小時後,我再次跑到班長床前:“報告!”


    “你又怎麽了?”張齙牙的語氣中含著殺氣。


    “報告,上廁所。”


    “你都上了幾趟廁所了?能不能利索點。”


    “報告,拉肚子。”


    “去吧!”這一句“去吧”裏麵似乎包含著一些妥協。在我得到指示出門的時候他追加一句,“以後你夏拙要上廁所不用報告了。”


    我按捺住心中的狂喜,一口氣跑到廁所,在裏麵笑了足足五分鍾才宣泄完小人得誌的痛快。


    我以為這一場小小的鬥爭以我的勝利和齙牙的妥協結束了,事實上我錯了。今晚這一出事實上已經類似於我向齙牙發出了挑戰——挑戰他作為班長的權威,挑戰部隊賴以生存的鐵律。俗話說胳膊擰不過大腿,如果把齙牙以及齙牙背後所代表的部隊權威比作大腿,那我其實連胳膊都算不上,充其量,隻能算得上大腿上一根桀驁不馴的腿毛而已。


    隨後,我的耳邊總是縈繞著齙牙同誌的深情呼喊:


    “夏拙,去把樓道拖一拖……”


    “夏拙,去打點開水……”


    “夏拙,你多站半小時……”


    “夏拙,再跑一千米……”


    沒有為什麽,用張齙牙的話講,軍人的回答隻有“到”和“是”。


    新兵連的第一個周末,又趕上下雨,我們一群新兵蛋子暗自竊喜:下雨看你怎麽訓練?


    果然,齙牙傳來普洱的指示:今天休整,各班組織壓被子。


    用過軍被的都知道,那玩意兒七斤左右,冬涼夏暖,硬得像塊棺材板,醜得像塊老帆布,不適合蓋卻很適合疊。剛發下來的軍被裏麵的棉絮是鬆的,要想把它壘成豆腐塊還需一道工序,就是“壓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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