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飯局來作比的話,大學生活無疑是一場盛宴:饕餮青春、揮霍年華、醉生夢死、樂不思蜀、推杯換盞、不亦樂乎。遺憾的是我們得提前退出——在****開始前離開,因為我們要趕赴的是另外一個飯局,沒有鶯歌燕舞沒有美酒佳肴,桌上隻有一道菜:苦難。你必須努力進食用心咀嚼。“生活”二字已經不起推敲,你務必把“生活”調整為“生存”。是的,生存下去!


    這是我在穿上軍裝後吃第一頓飯時的感受。


    早上我們由綠皮大卡車拉到火車站,和另外上百名湖南籍的新兵一起被趕上同樣是綠皮的軍列。坐在石頭一般冰冷堅硬的座位上,迎著從不知哪個角落灌進來的冷風,一幫素不相識的大男孩子像窩裏的雛鳥一般偎在一塊兒相互取暖。車廂裏一片啞然,間或有壓抑得可以忽略的哭泣,隻有從腳底下傳來的“轟隆轟隆”的列車碾過鐵軌的聲音。每一個人都在忐忑地等待著,等待著即將降臨在我們頭上的一切。


    五個小時後的下午兩點半,在車廂裏成片鴿子叫一般的腸胃抗議聲中我們的軍列終於停在了鐵路上一個小小的軍供站。


    饅頭——滿滿兩籮筐的饅頭,冒著熱氣飛揚跋扈地擱在站台前坑坑窪窪的煤渣地上,跟饅頭並肩而立的,還有一箱涪陵榨菜和一個碩大無朋的保溫桶,保溫桶上打著灰底紅漆的字“茶陵軍供站一九九六年製”。


    “下車!集合!成四列,立正!向右看——齊!”指揮我們的,是一個黑臉矮個子上尉。除了臉黑,長得倒無甚新意,隻是嗓門兒大得出奇——整整九個車皮拉的都是新兵,就我們這個車皮前麵的聲音最雄壯:“後麵的快點!別跟羊拉屎一樣——現在我們是在行進途中,在這裏停車吃飯,解決個人問題,時間十分鍾。呃,那啥——饅頭加榨菜,管夠。但拿到手的必須吃完,否則——”上尉大大咧咧地伸出食指,“你們身上哪裏有洞,就從哪裏塞進去!”說完這句食指還不放下,如同端著隨時準備鎮壓反革命的機槍。人群中一片壓抑的噓聲,但僅此而已。我和易子夢對視一眼,同仇敵愾地悄悄伸出中指,以示抗議。


    “媽的,這誰啊?怎麽就這麽牛x?”歐陽俊不以為然地瞥了一眼黑臉上尉。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往後很可能就是我們的頭兒。”


    易子夢長歎了口氣:“那哥兒幾個就‘嗝屁’了……”


    “嘿,”我拉住歐陽俊,忍不住悄悄地告訴他一個重大發現,“你說這個連長,他這張臉像不像一塊普洱茶餅?”


    歐陽俊認真端詳了他一番,隨後果斷地與我達成共識:“那確實!咱們以後就叫他‘普洱’算噠。”


    安哥不動聲色地扯著嘴角笑了笑,以示同意。


    於是,“普洱”作為對黑臉連長的尊稱獲得了“b4”組織的一致通過,令人沒想到的是,這個尊稱不知在哪一環泄露了出去,等到新兵連結束時,“普洱”作為新兵連長的小名已經家喻戶曉了。


    隊伍開始緩緩往前挪,每人左手捏著兩個或三個饅頭,右手從箱子裏撿起一包榨菜。


    “領……領導,有米飯嗎?”在我前麵的一個小胖墩很沒有底氣地衝普洱問道,其實閉著眼睛都知道這話問得比脫褲子放屁還多餘,但畢竟一車皮都是大米養活的南方人,這也算是道出了我們的心聲。


    普洱把目光從無窮遠處收回,眯起眼睛如同機場安檢一般把胖墩上下掃描一遍,“米飯有,現在打報告回家,米飯管夠,”完了驟然瞪大那雙殺氣騰騰的眼睛,“哪兒那麽多廢話,下一個!”


    “嘿,這孫子,”歐陽俊叫住我,“你說他是不是吃炸藥長大的?”


    “大概是部隊夥食不好,他老拿著炮彈當飯吃吧。”


    我費了老鼻子勁吃了兩個饅頭,緊接著上車,車門一關,列車又緩緩前行。


    或許是剛才的饅頭發酵粉放多了,上車不久剛才找連長要飯吃的那個胖墩放了個嘹亮的四四拍的屁。俗話說“響屁不臭”,胖墩的屁沒引起大家的反感,卻把大家逗樂了。


    “聽口音不像湖南的啊!”我閑著無聊開了個玩笑。


    “放屁!”小胖墩義憤填膺,“老子是嶽陽的!”


    這一下整節車廂都爆笑起來,連我也未能幸免。胖墩的屁像一聲衝鋒號,吹過之後大家都開始行動起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聊開,好像不聊便跟不上形勢,不聊便融不進圈子,以至於到後來,整個車廂跟周末晚上的黃興路步行街一樣,喧囂得甚至有些過了。


    “嘿,哥們兒,怎麽稱呼?”小胖墩不計前嫌地轉過身來——轉身的幅度有些大,差點把坐在他旁邊靠過道的那哥們兒給擠下去了。


    “我?”我左右看看,確定不是別人,回答道,“我叫夏拙,夏天的夏,笨拙的拙。”


    猛然之間我的心像被什麽東西硌了一下。


    我突然想起,那年那月,在那個清冷的秋夜,我對劉菁就是這樣自我介紹的。


    劉菁,你在哪裏?


    “嘿嘿,這樣啊!我叫朱聰,朱元璋的朱,聰明的聰。嘿嘿,剛好!你拙我聰,我們算是冤家了,”胖墩跟撿了個多大的便宜似的,笑眯眯地看著我。他不眯還好,一眯眼珠子就不見了,“上車那會兒沒見你啊,你是從哪個縣招的兵?”


    “呃,我是從學校走的,湘大。”


    “哇!大學生啊?!”朱聰同誌為了配合其吃驚的表情,拚命睜大眼睛,這樣總算是讓人看見了他三分之一的眼球,“那……跟你一起上車那三個也是?”


    我扭過頭去搜索了被普洱拆開分別坐在車廂前麵、中部和尾巴的“b4”組織其餘三人:易子夢正在唾沫橫飛地跟人瞎侃湘大女生的風流韻事,歐陽俊抄著手在睡覺,林安邦正抱著一部板磚那麽厚的書在啃,雙眉緊鎖看似與外界絕緣。


    我輕聲笑道:“是啊,奇怪嗎?”


    朱聰睨了我一眼,無比惋惜地搖了搖他那顆圓潤飽滿、肥而不膩的頭,“你說我們當兵吧,是因為學習不好,考不上大學,沒出路了。你們大學都上了還過來幹嗎?腦子讓大學給上傻了吧?”


    周圍的人附和著笑了起來。


    我笑著看看他,“哥們兒你說得對。上大學嘛,你原以為是自己把大學上了,四年上完才知道,是大學把你給上了!”


    周圍爆笑起來,有人開始向我打聽大學裏怎麽樣,是不是泡妞特容易之類的。


    看來想融入一個圈子,最好的辦法就是多損一損自己。


    又過了四五個鍾頭,當我們再一次饑腸轆轆的時候,列車終於停了下來。


    這是我到過的最小的車站:站台看上去至少有二三十年沒有修葺,牆上“一人超生,全家結紮”的標語顯得斑駁而陳舊,“紮”後麵的驚歎號倒是顯得利索整潔,就像我們前麵的普洱;站台上唯一的一盞路燈在暮靄中散發著昏黃的光澤,像在指引著山外的遊子和孤魂回家;兩條鐵軌橫亙在眼前,呈現出一種鋥亮卻壓抑的鉛灰色,一直延伸到無窮遠處,看上去讓人絕望而心碎。


    “我操!這不會就是我們當兵的地方吧?”易子夢代表我們所有新兵發出了一聲絕望的感歎。


    “下車,集合!動作快點!”普洱站在車廂門口衝裏麵一聲吼,然後身先士卒跳下車去,緊接著我們一群新兵像被長篙趕下水的鴨子一般撲棱棱往下跳,有個笨手笨腳的新兵下車時竟然摔了個四仰八叉。一想起這幫人以後就要穿上軍裝成為“祖國的鋼鐵長城”我就覺得好笑,這不笑不打緊,一笑就剛好被普洱逮了個正著。


    “那個兵!”普洱死死盯著我,“說你呢!好笑是吧?等明天我看你還能笑得出來!”


    普洱的這句話殺傷力甚強,所有人剛才還萎靡不振的眼神在那一瞬間全部換成了驚恐,配上車站蕭條荒涼的場景,一種悲壯的情緒像被投進了石子的池塘的水波,迅速蔓延開來。


    “集合!成四列,向右看齊!向前看!”隊伍剛站整齊,列車便開始緩緩向前挪,並且“哐當哐當”地有了加速的趨勢。


    “領……領導!火車、車、車開了!”又是我們的朱聰同誌,他正站在我的左邊,用手向後麵指著驚恐萬分地提醒著普洱。普洱正在為隊伍的不整齊窩著火,就差引信了,“這個新兵,你叫什麽名字?”


    “朱聰。”似乎覺得不夠熱情,我們的朱聰同誌又狗尾續貂地補充一句,“朱元璋的朱,聰明的聰。嗬嗬——”


    這個“嗬嗬”就像是氯酸鉀製氧實驗中加的二氧化錳,催化效果奇好。果不其然,普洱原地跳起來了!


    “朱聰同誌!你以為全世界就你一個人長了眼睛嗎?!”


    我旁邊這張胖嘟嘟的臉刹那之間變得通紅,像一個熟透了的水蜜桃。


    “聽我口令:稍息,立正!”這口令喊得氣勢磅礴,威震四方,以至於沒有人再去看那漸行漸遠的火車,以及另外八個車廂沒下來的新兵。


    “知道他們去哪兒嗎?”我們站在隊伍裏,不管知道不知道的,就是沒人敢吭氣。前車之覆,後車之鑒啊!


    普洱似乎很滿意這種噤若寒蟬的效果,而後又像給自己圓場一般,“貴州!”他環顧四周,臉上泛出讓人費解的笑容,“你們運氣好啊同誌們,就差那麽一丁點兒就出湖南了。湖南好啊!三湘四水,人傑地靈……”


    我並不關心在湖南當兵對於我們來說有什麽非凡的意義,我隻是本能地對周遭的環境產生了難以言喻的恐懼和排斥。


    這是一片隱蔽在群山之中的小窪地,它的存在倒像是提醒我們:改革開放的東風並沒有真的吹遍神州大地,至少在中國還有這麽一些貧瘠、落後的地方。火車從山洞裏鑽出來,又“轟隆隆”地從另一個山洞鑽進去,聲音越來越小,直至群山中恢複原本的寧靜。


    “對了,自我介紹一下,我姓楊,以後就是你們新兵連的連長。換句話說,你們這七十二個新兵以後歸我管——向右轉,登車!”


    懵懵懂懂地,我們又坐上了另一趟車。這次是大巴車,七十多個人塞了整整兩台。


    大巴車在山穀密林中穿行了整整一個小時,外麵除了偶爾一閃而過的零星燈火,幾乎什麽都看不見,車窗內一片死寂,窗外倒是時不時傳來陣陣類似鳥獸的哀嚎,聽得讓人毛骨悚然。


    包括易子夢在內的許多新兵們,臉上全是看僵屍電影時的表情:凝神屏息、雙眉糾結、兩眼警惕地注視著周圍的一切。他們在等待什麽?等待一片屬於自己的燦爛前程?還是等待著奧斯維辛集中營式的煉獄?抑或是等待著貞子的出現?


    我們終於遠遠地看見一片燈火——一片隱匿在山坳中的燈火。車上的人都開始興奮起來。在城市裏待了這麽久,並不曾覺得城市的燈火有多麽可愛,可是就在剛剛穿越密林的那一陣子,我們才開始懷念城市裏一直為我們所不齒的代言著喧囂、功利與浮躁的燈火來。


    可是我知道,城市的一切都離我而去了。


    擺在我麵前的是,一枚高懸在大門上的熠熠閃光的五角星。


    “下車,集合!”


    普洱說完,跳下車去,隨即伸了個大幅度的懶腰,“奶奶的,累死我了——劉排,你帶幾個班長把這群新兵蛋子扒拉扒拉分了吧。”聽那口氣,就像在說“你帶幾個班長把這籮筐土豆分了”一般。


    “林安邦,一排一班,出列……歐陽俊,一排三班,出列……夏拙,二排一班,出列……”


    我雙手拎著兩件碩大的行李走出列,班長看看我的行李,又看看我,滿臉狐疑地問了我一句:“多大了?”


    “二十二。”


    班長張了張嘴,終究沒說什麽,領著我和另外八個新兵向前麵的樓裏走去。


    另外八個新兵中,有一個就是之前出盡風頭的朱聰同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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