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做完艱難的決定,卻又對先生發脾氣,金智英突然感到有些抱歉,於是主動向麵露錯愕的鄭代賢說了聲對不起,他則表示沒關係。


    金智英向老板遞辭呈時,一滴淚也沒流;金恩實組長對她說希望以後有機會再一起工作時,她也沒哭;每天分批打包辦公室個人物品帶回家時,同事為她舉辦歡送會時,最後一天去公司上班時,她都沒有絲毫感傷。離職第一天,她為準備出門上班的鄭代賢熱了杯牛奶,目送他出門,然後重回被窩裏補覺,直到九點才醒來。她暗自盤算著,去地鐵站的路上要買個吐司來吃,午飯要去吃全州食堂的豆腐渣鍋,要是工作提早做完,不知道要不要看個電影再回家,還要去一趟銀行領到期的存款。想著想著,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工作的事實,原來自己的日常已經變得和過去不一樣,在不同於以往的日常生活中,將充滿不可預測與不可規劃的事情,直到自己再次適應新生活為止。想到這裏,她才終於流下了眼淚。


    那是她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大學畢業後一腳踏入的第一個世界。很多人都說,社會猶如叢林般險惡,職場上交不到真心好友,其實不然。雖然那是一間不合理多過合理、付出大於獎勵的公司,可是自從她不再屬於任何團體,徹底變成單獨的個體以後,才知道原來公司一直是非常可靠的後盾,同事大部分很好相處,大家都有著相似的品位和嗜好,比學生時期的朋友更處得來。盡管之前的工作並不能賺大錢,對社會也沒有多大影響力,也不是什麽能夠做出實際產品的工作,但對金智英來說,卻是十分有趣的一份工作。她通過完成主管交辦的事項、職位升遷等過程,得到所謂的成就感,並深深自豪,可以用努力賺來的錢養活自己。然而,這一切都結束了,明明不是因為工作能力差或者不腳踏實地而搞丟飯碗,卻依舊失去了工作;就如同拜托其他人照顧孩子並不等於不愛孩子一樣,辭去工作在家帶小孩也並不表示對工作就沒有熱忱。


    金智英辭掉工作是在二〇一四年,韓國已婚女性每五人當中就有一人因為結婚、生子、育兒而辭去工作 (6) 。韓國女性的經濟活動參與度明顯在產後降低,二十至二十九歲女性的經濟活動參與度顯示為63.8%,但是到了三十至三十九歲的女性,則跌落至58%,四十歲以上的女性則再度攀升至66.7% (7) 。


    (6) 資料來源:統計廳:《2015年,通過統計數字看女性人生》。


    (7) 資料來源:保健福祉座談會:《工作經曆斷層,女性誌願政策的現況與課題》,第六十三頁,二〇一五年九月,崔敏靜著。


    金智英的預產期已經過了好幾天,卻遲遲沒有任何產兆,孩子在肚子裏越長越大,羊水也越來越少,於是他們決定催生。入院前一天晚上,金智英和鄭代賢總共吃了四人份的烤五花肉,還各自吃了一碗米飯,然後提早就寢。金智英輾轉難眠,既害怕又好奇,究竟生孩子會是什麽感覺。她腦中浮現了一些記憶片段,諸如小時候姐姐幫她做手工作業,學校郊遊日母親包了壽司卷卻忘記在裏麵放醃蘿卜,孕吐嚴重時女同事買了爆米花給她吃……當時的心情與感覺再度鮮活地湧現。她直到清晨才終於睡著,其間也來回做了幾次生孩子的夢。


    金智英一早就抵達醫院,換好衣服後,護士幫她灌腸,再把胎心監測儀圍在她肚子上。她躺在待產室的病床上,被打了一支催產針,這才開始有困意。然而,每次將要入睡時,兩名護士和一名醫生就會輪流進來內診。有別於過去一般產檢時所做的檢查,內診的檢查方式大不相同,他們的手指伸進陰道時,既粗魯又用力,仿佛要抓住孩子的手,把她從肚子裏取出來一樣,身體裏也經曆了一場宛如台風或地震等級的肆虐。漸漸地,從最後一節脊椎開始感受到疼痛,陣痛周期越來越短,轉眼間,金智英已經緊抓著枕頭邊角,聲嘶力竭。陣痛持續不斷,感覺像是把樂高人偶的上下半身往反方向用力扭轉一樣,她覺得有人在使勁扭扯著她的腰,子宮頸的口一直沒開,孩子的頭也還沒降下來。自從正式進入陣痛期,金智英像著了魔似的反複說著:“無痛,無痛,我要打無痛針,拜托了,幫我打無痛……”最後,無痛針為夫妻倆帶來了約兩個半小時的短暫平靜,然而在無痛針失去效用以後,再次襲來的疼痛感,已經無法與先前的疼痛相比,簡直痛不欲生。


    孩子是在淩晨四點鍾出生的。由於小寶寶實在太惹人疼,金智英哭成了淚人兒,比陣痛時哭得還要慘。然而,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寶寶隻要一沒人抱就哭個不停,不分晝夜地哭泣,金智英要抱著孩子做家務、上廁所,也要抱著孩子補覺。她每兩個小時就要喂一次母乳,所以從來沒法好好睡超過兩小時的覺,卻還得把家裏打掃得更幹淨,並清洗孩子的衣服和手帕。她必須認真按時吃飯,隻為了分泌出更多的乳汁。那段時間,是金智英人生中最常哭的時候,最主要的是身體真的吃不消。


    金智英的手腕也已經到了完全動不了的地步。某個禮拜六早晨,她將孩子托給鄭代賢照顧,去了一趟之前扭傷腳時就診過的整形外科診所。診所就在他們家對麵,老醫生幫她看了一下手腕,說有炎症,但還不算嚴重,並詢問她是否在做一些需要用到手腕的工作,當金智英回答自己剛生完小孩時,老醫生點點頭,表示可以理解。


    “生完孩子關節本來就會變得比以前脆弱,如果在喂母乳,就最好別吃藥了,你能來接受物理治療嗎?”


    金智英搖了搖頭。


    “那記得不要太常使用手腕,隻能讓它多休息,自然會好。”


    “可是我要照顧孩子、洗衣服、打掃家裏……根本不可能不用到手腕。”


    金智英語帶無奈地低聲說著,老醫生不禁笑了。


    “以前我們可是得拿著木棍敲打衣服清洗呢,還要燒柴火煮衣服消毒,蹲在地上掃啊拖啊,樣樣都來。現在洗衣服有洗衣機,還有吸塵器不是嗎?現在的女人到底有什麽好辛苦的?”


    金智英心想,那些髒衣服不會自己走進洗衣機,也不會自己沾水淋洗衣液,洗完以後更不會自己走到衣架上把自己晾起來;吸塵器也是,不會帶著吸頭到處吸、到處拖。這醫生真的有用過洗衣機和吸塵器嗎?


    老醫生看著屏幕上顯示的病曆,為她開了一些喂母乳也可以吃的藥,點擊著鼠標。金智英不禁想,以前還要一份一份翻找患者病曆、手寫記錄和開處方,現在的醫生到底有什麽好辛苦的?以前還要拿著紙本報告書去找主管簽字,現在的上班族到底有什麽好辛苦的?以前還要用手插秧,用鐮刀收割水稻,現在的農夫到底有什麽好辛苦的……卻沒有人會這樣說。不論哪個領域,技術都日新月異,盡量減少使用勞力,而唯有“家務”始終得不到大家認同。自從成為全職主婦,金智英最深刻的體悟是:人們對“持家”的雙重定義。有時持家會被看作“整天在家裏閑著沒事做”,充滿貶義和歧視;有時則被看作“養活一家老小的事”,把你捧得高高在上,卻又不會用金錢來換算這件事情,因為一旦有了定價,勢必得有人支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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