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微笑的下麵,在晴朗的下麵,在願望的下麵。翻滾不息。


    魏長情牽著染染,兩個人大呼小叫像孩子一樣跑去坐遊樂園裏的刺激項目大擺錘。


    正是非周末的上午時分,遊樂園裏遊客很少,這麽早就跑來坐這種驚險項目的,更是隻有他們兩個傻子。


    長情伸出手去,鉤住染染的手指,朝她眨眼睛。


    上午初升的陽光落在這個大男孩長長的眼睫毛上,映著他小麥色的健康肌膚,和燦爛笑容裏的大白牙,讓染染感到暖暖的幸福。


    她忍不住仰頭朝著天空“啊”的一聲悠長大叫。


    魏長情撓她的手心。


    “你就可勁兒叫吧,待會兒上了天,哭都哭不出來。”


    “我才不怕呢。我早就想玩這個了。”染染吐了吐舌頭。


    實在是太早了點,整個大擺錘上,隻坐了他們兩個人。管理人員開始磨磨蹭蹭想多等一會兒多來幾個人,但左等不來右等不來,隻好作罷。


    機器緩緩地開動。


    染染的右手被長情緊緊握在掌心,她感覺自己的手上已經不爭氣地滲出了黏膩的汗水,而長情的手,卻是溫暖而幹燥的,令人莫名安心。


    擺過來,擺過去。


    越來越高,越來越遠。


    失重的感覺,像流星的碎片擊破了大氣,身體仿佛已經不是自己的,也不知道將要去向哪裏。


    染染拚命咬住下唇不叫,她閉著眼睛想好好體會一下這感覺,但是卻發現所有的思緒都隻集中在了恐懼上。


    其實,這一次,她來到明城,是鼓起了勇氣,想要向前一步的。


    在四野古鎮遇到了魏長情,這個比她小得多的大男孩像一團凶猛的火,瞬間將她燃燒得魂飛魄散,仿佛此生命中注定。


    可是,他愛上的,是真正的她嗎?


    長裙長發,清新明朗,他愛上了這樣的路染染,那麽,那個有著不堪的家庭出身,隻會蜷縮在角落裏回避著世人獨自舔傷的路染染呢?


    那個卑鄙自私連好友最後的願望都親手葬送了的陰暗的路染染呢?


    魏長情太健康、太明亮、太年輕,她無法不被他吸引,像是寒冷的冰原本能地渴望太陽的擁抱。


    然而,她又那麽害怕。


    “為什麽會喜歡我?”躺在他結實的臂彎裏,她問過每個戀愛中的女孩都會問的傻問題。


    她以為他會回答“因為那個人是你”。


    那樣她也許會得到安慰,也許會微微失望。


    但是,他沒有。


    魏長情說:“因為你像魏南玄。”


    這是她第一次聽到魏南玄的名字,她初時以為那是情敵,一時間心慌意亂,臉色慘白,額角都淌下汗珠來。


    狼狽不堪。


    但是長情一臉好笑地摟緊了她。


    “魏南玄是我的姐姐,同父異母的親姐姐,是從小帶我的人。”他解釋道。


    再追問,他便不再多言,隻是瞅著她笑,然後再凶猛如虎地把她撲倒。


    一次又一次。


    染染想:魏南玄是怎樣的人?她是很好,還是很壞?我哪裏像她?


    這疑問隨著對這段愛情的不安而擴大著,終於有一天,她決定獨自前來,看看這個答案。


    來到明城,沒有告訴正在冷戰中的長情,也沒有告訴魏南玄她的這層身份。


    她自己沒有過健康的家庭和正常的家人,她很想知道,魏長情的姐姐,到底是怎樣的人。


    她幾乎快要放下自卑了。


    因為,魏南玄和魏長情,他們都那麽暖。


    那個總是溫柔地微笑著的姐姐,那個善解人意讚美她的姐姐,那個用心勤勞將小店打理得那麽美的姐姐——那個,就是她喜歡著的魏長情的親姐姐。


    所以,這樣的姐姐帶大的魏長情,才會是那樣陽光健康的樣子吧。


    那麽,長情說自己像他的姐姐,是一種讚美對嗎?


    可是,就在她衝動地想要向魏南玄說明自己的身份的時候,她聽到了方柯的名字。


    那個名字,仿佛晴空一聲炸雷,劈開記憶之門。


    她仿佛看到天空中有一雙含著淚的眼睛,無論白天黑夜,都在看著自己。


    地球是圓的,可是兩個人就算麵對麵走上一百年,也未必能夠再次遇見。


    然而,她為什麽會在這樣的機率裏,重新遇見方柯?


    也許是因為,仙兒在天上哭?


    仙兒,再飛高一點,我就能觸碰到你嗎?


    仙兒,你給了我那麽多溫暖,而我卻這樣自私地希望你隻陪我一個人身邊,所以,你傷心了對嗎?


    仙兒,那時的我,為什麽會那樣壞呢?如果,我如約送出了那封信,方柯是不是就會來找你,你是不是那天也不會死?


    所以,仙兒,是我害死了你嗎?


    染染閉著眼睛,她的嘴角是在笑著的,可是在模糊的意識裏,她卻覺得,她的皮膚下麵,全是鹹鹹的眼淚。


    壓力太大,眼淚流不出來,但她知道,它們都在的。


    每一天,都存在。


    在微笑的下麵,在晴朗的下麵,在願望的下麵。


    翻滾不息。


    失重的感覺,突然間停止了。


    染染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她迷茫地睜開眼睛,突然發現,自己竟然停在了半空中。


    機器停止了運作!


    不知道出現了什麽事故,她和長情,都被困在了半空中!


    下麵的工作人員似乎很驚慌,有人來來回回地跑動,似乎在向他們喊著什麽,但她的耳朵嗡嗡直響,根本聽不清楚。


    她艱難地緩慢地挪動著自己的脖子,朝魏長情的方向看去。


    她愣住了。


    魏長情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臉上燦爛的笑容就仿佛牽著她的手漫步在陽光海灘和青草地,他不害怕,也不慌張。他的眼睛裏,隻有她的影子,眼瞳清清楚楚,映著他心愛的女孩。


    因為你在身邊,因為你的手在我的手心裏,所以,就算機器此刻停擺,就算下一秒危險來臨,我也不覺害怕。


    隻覺圓滿。


    染染愣愣地看著長情眉眼彎彎地張開了嘴,對她展示口型。


    他在說:我愛你。


    染染的眼淚,突然間噴湧而出。


    在這時間停止的高空裏,在這天旋地轉的眩暈裏,她壓製在皮膚下多年的眼淚,都仿佛找到了一個正確的出口,痛痛快快地流了出來。


    仙兒,原諒我吧,讓我這個自私的人,做一次幸福的傻瓜。


    機器突然震動了一下,重新啟動了。


    “球……長……長情?”差點脫口而出喊出那渾小子的乳名,一眼瞄到旁邊含羞帶怯和平日宛若兩人的染染,南玄又生生地把另一個球字咽了下去。


    還在上大學的魏長情笑嘻嘻地牽著染染的手來店裏見她,向她介紹說這是他的女朋友,真是把她這個當姐姐的心髒病都差點嚇出來。


    這世界變化也太快了。


    不過,她和方柯都重逢了,又有什麽不可能發生呢?


    “所以,你來我店裏打工,隻是想提前暗訪一下長情的家屬?”聽到染染的道歉,南玄忍不住開起了她的玩笑。


    “姐——”長情拖長嗓音。


    一到了南玄麵前,他就仿佛又變回了那個軟萌的小胖子球球,怎麽對姐姐撒嬌都不夠。


    染染的臉更紅了,頭更低了,一點也不像平時伶俐活潑的樣子,倒讓南玄不忍起來。


    她主動擁抱了一下染染,以示原諒。


    “姐什麽呀?你得感謝姐表現得好,通過了暗訪,不然你上哪兒抱得美人歸?”


    “那是,如果染染見到我媽,我媽一嗓子可能會把她嚇得再也不敢上門。”長情調侃起自己的媽來毫不嘴軟。


    聽他提到唐姨,南玄便沒有接話,長情也識趣地立刻岔開了話題。


    “姐,染染她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幫忙。”


    春天的路泥濘潮濕,草屑帶著斷裂的清香沾上了她們的褲角,星星點點的細碎花朵,在身邊如銀河倒流著向後,天地間充滿了新生的喜悅。


    四季總在流轉,冬去春又來。


    但人的生命,卻隻有一次,沒有春花的新生,也沒有秋月的雋永。


    花一樣的少女秦仙兒,就躺在明城最好的公墓的某一處,她的青春,永遠定格。


    “到了。”染染喘著氣,用手指著前方的一片。


    南玄小小吃了一驚。


    來前,她已經聽染染詳細說了秦仙兒的故事,知道秦仙兒家境平平,卻未曾想,她的墓地,竟然在這片公墓裏最豪華的一區。


    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染染咬了咬嘴唇,歎息道:“仙兒的爸爸媽媽,聽說把住的房子都賣了,給仙兒買了最好的墓地……”


    她有些說不下去了,快步朝前走了幾步,在視線接觸到巨大的墓碑上刻著的“秦仙兒”三個字時,眼淚已經淌了滿臉。


    “仙兒,是我,染染。我來看你了。”她低聲說。


    南玄默默地站在染染身後,她看著染染的肩膀在抖動,卻並不想阻止她哭泣。


    能夠哭出來,有的時候,是一種解脫吧。


    她抬頭看著墓碑上少女的照片,她的臉龐恬靜純美,仿佛還帶著一絲羞澀的紅暈,她難以想象這麽美好的生命,在被那樣的鋼鐵巨獸撞飛的時刻,會有多麽疼痛和絕望。


    世間的緣多麽像一幅複雜的畫,種種無處尋蹤的雜亂線條,最後都連起了前後呼應的元素。


    因為秦仙兒的死,方柯被流放到夏棲,然後他們得以遇見。


    而多年後,染染遇上了長情,又將愛著方柯的她帶到了同樣愛著方柯的仙兒的墓前。


    不,也許不是雜亂無蹤的線條,是一個圓。


    方柯,就是那個圓心。


    那一天,當染染說起仙兒的故事時,南玄曾經忍不住問她,怎麽會聽到方柯的名字,就確定是故人,如何能斷定這個方柯,就是多年前的那一個?


    染染說,開始她並不能確定,隻是聽到一樣的名字,受到了莫大震動,後來方柯來店裏找過南玄一次,飛飛八卦地叫她躲在花後麵看,隻看一眼,她就確認了,真的是秦仙兒曾經心心念念的那個人。


    有些人,從少年長到青年,從眉目恍如畫,到眼底落風霜,卻都是人群中,一眼難忘的那道最耀眼的光。


    方柯,就是那道光。


    所以,從仙兒,到南玄,到阿喬,到染染……


    所有的人都順著方柯這個名字,最終連成了一個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故事。


    南玄默默地走向前,把手裏的花束放在仙兒的墓前。


    花是她自己配的,選用了白色的鈴蘭、輕盈的飛燕草和白色的雛菊,花束清秀如同照片上的少女。


    她在心裏默默地說,仙兒姑娘,希望你會喜歡。


    祝願你來生幸福,祝願你的父母餘生安康。


    下山的時候,染染有些怯怯地再一次問南玄:“方柯真的不會願意來看看仙兒嗎?”


    南玄輕輕撫摸了一下她的頭發,沒有回答。


    染染不死心地說:“我真的不需要把那封信交給他嗎?”


    那封秦仙兒寫的信,多年來她都未敢拆開,妥善收藏著,直到白色的信封都微微泛黃。


    “染染。”南玄喚了她一聲,溫柔地握住她的手,聲音懇切,“你知道,我們都要向方柯學習什麽嗎?”


    仿佛那個沉默冷峻頭腦清明的人,就站在她的麵前,腦海裏他的聲音,與她發出的聲音,在幻覺裏神奇地重合。


    “不要為無法改變的過去而回頭,要更努力地活在當下。”


    這是重逢後,他曾經對她說過的一句話。


    她相信,他也願意用這句話,贈給染染。


    南玄想,她終於對方柯又多了一些了解。


    了解他所思所想,了解他曾經悲傷無言的過去,了解他為什麽會是這樣一個光彩奪目卻又我行我素的人。


    她相信,他不會來墓前祭掃,他也不會再拆開那封信,他隻會挺直脊背,讓自己活得更努力,更堅強。


    這才是對亡者最好的告慰。


    善良卻不軟弱,明理卻不優柔,他就是這樣的方柯。


    “所以,染染,好好地去愛長情,也放心接受長情的愛吧。”


    努力去活在當下,才是對所有人最好的交代。


    你要相信,聰明如長情,能夠說出你像我,那一定是已經看懂了你的過去,他依然選擇了要愛你。


    而善良如仙兒,也一定會在天上,祝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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