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女啊,事情已經這樣了,媽也沒有別的辦法。既然你這麽喜歡滿倉,我也隻能求你爸成全你們了。不過你一定要聽媽的話,這些日子就呆在家裏,別再急著跟滿倉見麵,這樣村裏人會笑話死咱的,你不替媽著想,也得照顧照顧你爸的麵子是吧,好歹你爸也是個連長,丟不起這人哪!好閨女,你就相信媽,凡事就讓媽來做主。”看巧珍臉色漸變柔和,謝三娘又補上一句,“咱就是嫁也得要個臉,嫁得明明白白、風風光光、體體麵麵不是?”


    其實,整個窪子溝的人,除了三歲孩子誰都知道謝三娘比李繼山還要嫌貧愛富。這個顴骨高得錚亮,長著一雙男人大腳,走路總是昂著高頭顱、挺著雞胸脯的女人,永遠是一付風風火火奔走於村頭巷尾的樣子,哪裏有風她都是聽風者,然後以此丈量著自家的狀況,得意了就知了一般高唱不停,落寞了便嘴巴緊抿不言不語。


    巧珍不是不知道村人對母親的看法,可那又怎樣?在她的意識中,即便母親在外人麵前是如何的虛榮、虛偽和勢利,對自己也永遠是最真實、最直麵和最貼心的。


    所以巧珍毫不猶豫地相信了母親的話。她洗了臉、梳了頭、吃了飯,想著隻需聽從母親的安排就可以萬事大吉了。


    近傍晚時,小屋後又傳來三聲青蛙的叫聲。巧珍噗嗤捂嘴樂了,心裏笑罵道:死滿倉,先急幾天吧,等幾天你就是真的青蛙王子了。”


    這個傍晚,夕陽同往日一樣,懶懶地、怏怏地靠在西頭影影錯錯的柴草垛上喘息,卻比往日異常的大,異常的圓,又異常的紅,像喜氣洋洋的請柬,又像離人心上淒慘的血。


    這一夜,巧珍睡得很安穩。夢中,她看見母親正用剪刀剪一塊色彩豔麗的布料,早起說給母親聽,母親說:“那是媽媽在給你做嫁妝哩。”


    巧珍的心裏就喜滋滋的,更加相信了母親。


    第十九章 情傷的舊事 之 離別


    窪子溝的人都知道,李繼山雖是一連之長,卻是個大字不識一籮筐的莽夫。曆史的機緣雖推他坐上了連長這個位置,可實際在他身後操作的,卻是“垂簾聽政”的謝三娘。每天,不管是連裏還是家裏出了什麽問題,李繼山蹦達得再高,最後都不得不按照謝三娘的眼色和計劃行事。


    在巧珍和滿倉的事情上當然也是如此。


    在取得了巧珍的信任後,謝三娘對李繼山說:“看樣子明擰著來是不行了,你強,咱閨女比你還強,所以得想個妥當的法子才行。”


    一天晚上,倆人在床上嘰嘰咕咕咬耳朵似地低語了半宿,直到一個陰謀般的計劃大致成型才安然睡去。


    第二天午飯時李繼山對巧珍說:“巧珍啊,農場明年要給各單位配備一批衛生員,可必須有衛校畢業證才行。我和你媽商量了一下,讓省城你表姐給你聯係了一家衛校,你也去學學,弄個證回來,這樣明年你也可以參加分配了。有了工作,將來你和滿倉的日子才有保障,不然你倆結了婚指望什麽,喝西北風嗎?”


    李繼山的一席話,讓巧珍幾天來所受的委屈刹那間跑得一幹二淨。工不工作的先不說,起碼父母親已經開始為她和滿倉將來的生活考慮了,這說明父母已經完全不再做她和滿倉戀愛途中的“攔路虎”了。想到今後再不用偷偷摸摸地與滿倉交往,巧珍的心舒展得像久居深山突然見到了紅日,所以父親的話音剛落,她就小鳥般撲到父親肩上說:“謝謝爸爸,謝謝爸爸!”轉身又捧住媽媽的臉“啪”地給了一個響亮的熱吻。


    巧珍臨上學前,謝三娘專門做了一桌菜,請滿倉和其父母來喝杯酒,說是為巧珍餞行。飯桌上,謝三娘能言善道,笑容可掬,親熱、祥和的氣氛一下子趕跑了滿倉一家人積攢在心頭為時已久了的疑慮。


    第二天早飯後,盆盆碗碗的還在桌上擺著,謝三娘便催著爺倆兒動身了,唯恐走晚了滿倉再來膩歪。可怕啥偏來啥,爺兒倆剛走出大院,就看到滿倉已經在外久久地侯著了。


    話沒說幾句,送巧珍的車就轟隆隆地響了起來。“巧珍,別忘了給我寫信。”滿倉緊走上前兩步,當著李繼山的麵不好說什麽,就把一個小紙包塞到巧珍手裏。


    巧珍打開紙包,見裏麵板板正正地包著二百元錢,心裏不禁湧起一股心酸的甜蜜。她知道,這兩百元錢,對家境並不富裕的滿倉一家來說,相當於半個月的夥食費哪!


    車,緩緩地開動了,腳下的路被車輪越拉越遠。想著幾個月都不能相見,巧珍的眼中泛起了淚花,她向滿倉拚命地揮著手,滿倉也向她拚命地揮著手,兩人就像兩棵樹,執著地守望著,直到車行至拐彎處,一片樹林不識趣地移至眼前……


    李繼山和巧珍爺倆前腳剛走,謝三娘後腳就鎖好家門,在昨夜下過雨的村路上左一拐、右一擰的去了趙牌娘家。


    趙牌娘家位於連隊緊東頭,獨門獨戶獨人。院子裏除了東一撮西一片的蒿草,就是一棵高高的榆樹。榆樹顯然正處在壯年,蓬勃得像一把巨大的陽傘。樹上枝繁葉茂間密密麻麻落滿了各色小鳥,有人走近院子,便轟地一聲齊齊飛起,像給屋裏的主人報信似的。


    話說這趙牌娘可不是個簡單人物,活了快五十歲了,做了二十年的媒婆。再難說的媒,隻要她一出場,準成!所以周圍十裏八村的,沒有不知道她的。


    除了說媒,趙牌娘還有個重要營生,就是碼牌。熟識她的人或聽說過她的人都知道,她的身上時刻揣著一副撲克牌,趕上需要時,便順手摸出,隨處可擺,好像這副撲克牌就是她的另一張嘴,不知為她促成了多少樁姻緣,“牌娘”的名號也就由此而生。


    據說趙牌娘碼牌的癮頭賊大,大到可以不做飯、不洗衣、不做家務、不下田幹活,甚至三月半年地不理睬丈夫的親熱,氣得丈夫在她41歲那年卷鋪蓋走了。說是打工掙錢去,卻一去再無音訊。也怪倆人這麽多年沒生個一男半女,之間連個牽頭兒都沒有,所以說斷就這麽斷得一幹二淨了。


    讓人佩服的是,每每說起這事,趙媒婆非但沒有半滴眼淚疙瘩,還會不解恨地罵一句:“挨千刀的,一準是死到哪兒了!”有人勸她再找一家,她說沒那心情。從此更加靠說媒過活,拿碼牌作伴兒了。


    奇怪的是,丈夫走了後,趙媒婆的牌癮不僅大了,還玄了。凡是有人來求她保媒,她都要先擺牌看上一看,牌相好,她就給保,牌相不好,九頭牛也別想拉動她。不過倒也奇了,這以後再經趙牌娘保的媒,婚後都是和和氣氣、平平穩穩、順順當當的。可若趙牌娘不看好的,即使吃了一鍋飯,也是天天雞飛狗跳的沒個消停時候。


    這樣,人們便說趙牌娘要出馬了。出馬就是通陰了,會看虛病看命相了。這樣一傳十、十傳百,趙牌娘便成了村裏村外的傳奇人物,每每去別村保媒,經常會有人不動聲色地圍著看,並竊竊私語:


    “看,那就是趙牌娘,和閻王爺、玉皇大帝都能通上話嘞!”


    “難怪,長得半人、半仙、半鬼似的……”


    趙牌娘的日子便也越發好起來,吃著保媒飯,發著保媒財,還落著“月老”的好名聲。時間長了,十裏八村要保的、沒保的、保了成與沒成的這些媒情,在她心中便擺成了一盤棋,該走哪兒,不該走哪兒,清楚明了得很了。


    像今兒一早起來,趙牌娘便翻了翻牆上的日曆,心裏嘀咕著:這個老東西也該來了吧?


    趙牌娘的預測沒有錯,她嘀咕了不到半刻鍾,便聽到院裏榆樹上“轟”地一聲群鳥驚起。然後,院門吱扭扭地響起來,像在唱一首老掉牙了的歌。


    第二十章 情傷的舊事 之 陰謀


    群鳥迎接的不是別人,正是趙牌娘心裏嘀咕的老東西,謝三娘。


    謝三娘來到趙牌娘家時,趙牌娘正坐在炕沿邊碼她的撲克牌。她磕著瓜籽,盤著腿兒,梳著與年齡毫不相符的高高發髻,留著一排讓她倍顯滑稽的齊劉海,一副妖妖道道不倫不類的樣子。


    這會兒,用餘光瞥見謝三娘進院,趙牌娘頭也不抬地扯著一副天生的啞嗓子喊:“喲,連長夫人,您這是刮的什麽風啊,泥了拐濘的從大西頭跑到我這大東頭來?不是走錯門了吧?”


    “來看看你啊,看你是不是死到屋裏了,一天一天地沒個動靜!幹嘛呀,又不是大姑娘小媳婦,怕見人呀?”謝三娘邊搭訕著玩笑話,邊進了屋。


    莊戶女人性子潑辣,開玩笑也死冷賊辣的,死啊、活啊的都掛在嘴上,但好在沒人計較,也沒人在意,一切都覺得像吃口饅頭喝口冷水那樣自然、平常。所以對謝三娘的話兒,趙牌娘就像沒聽見一樣,隻用一對被梳得太緊的發髻扯拽得細長細長的掉梢子眼睛斜楞了謝三娘一下,然後用一副先知先覺的口氣問道:“想通了?”


    “想通什麽?”趙牌娘的忽轉話題,令謝三娘有些發蒙,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給巧珍和滿倉保媒呀!不然你來我這兒幹嘛?你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喲!”趙牌娘嘴上陰陽怪氣地說著,手裏仍然一點不閑著,也不招呼謝三娘坐下或喝杯水啥的。


    “唉,保媒是保媒,但不是給巧珍保媒。”謝三娘不愧是個能屈能伸的女人,麵對趙牌娘的不冷不熱,她先是有些尷尬地立在屋子中央,然後若無其事地看看四周,最後故作自然地自己拽過一個凳子放在屁股底下。


    謝三娘的舉動提醒了趙牌娘,她把跟前的瓜籽盤向謝三娘坐著的方向推了推,算是禮讓了,同時嘴上一點不耽誤地整治著謝三娘:“不給你閨女保媒,誰還能求得動你?再說,你有那好心,能為旁人操這份閑心?你這人,哪個不知,誰個不曉,無利不起早吧?”


    謝三娘哪裏受過別人這樣擠兌她,剛要發作,突然想起自己來的目的,便定了定心神,吞死蒼蠅一樣把湧上心口的怒氣硬生生咽了下去。“是給滿倉!”她不冷不熱地回答,語速快得像放了一個短屁,以此來排泄自己剛才不得已咽回肚裏的憤悶。


    “那不一回事嘛!你這死婆子,老了老了還學會彎彎繞了!”趙牌娘並不理會謝三娘的反應,怪道。


    謝三娘知道趙牌娘沒有領會她的意思,便把板凳向趙牌娘跟前又拉近了一步,囁嚅半天,壓低聲音說:“是不讓滿倉跟我們家巧珍,跟別人!”也許自己也認為自己的點子太過不地道,謝三娘的頭壓得低低的,望向趙牌娘的眼光因躲躲閃閃而顯得遊移不定,頰上兩塊高高團團異常充血的顴骨也在過度壓低的頭顱下倍顯緊湊,並在突然湧出的細密汗珠中越發地明光可鑒。


    像剝花生扒出了個臭蟲,趙牌娘的手不動了,“給滿倉?”她抬起頭看著謝三娘,黃得發亮的臉上聚起烏雲般濃重的疑惑,半天才求證似地一字一頓地說:“你是說,拆了巧珍和滿倉?為什麽?”


    謝三娘鬆了一口氣,仿佛終於吐出了鬱結在心中的一口令她難受卻又吐不出口的髒東西。她雞啄米般使勁點著頭,感激趙牌娘的聰明,替自己說出了難以啟齒的心裏話兒,同時也求救似地望著趙牌娘,祈求答案般等待著趙牌娘的反應。


    趙牌娘尋思了一下,突然把擺好的撲克牌全部打亂,然後重新洗牌、碼牌、擺牌。最後,徹底推開手下的撲克牌,以一個不容置疑的堅決拒絕的手勢說:“不行,不行,牌相說兩個孩子般配得很。這不是作孽嗎?不行,我不幹!你若非要保,就去找別人吧。”


    “大妹子,幫幫忙,不會虧待你的……”


    “不行,再怎麽不虧待也不幹,這可是昧良心的事!”趙牌娘知道謝三娘又要擺出高高“懸賞”的樣子,一股厭惡和逆反之心油然而起,便加重了十二分的語氣堵住了她的嘴。


    “哎呀,我的好妹妹喲……”謝三娘沒想到趙媒婆會如此堅決地推脫,心裏有些惱怒,覺得趙牌娘實在有些不識抬舉。她的嘴被噎得在空中大張著呆了半天,剛要說出這也是李繼山的意思,又突然想到,這個趙牌娘若不想做的事,你就是搬出天王老子來也不行,何況一個小小的連長?便把衝到嘴邊的話兒又咽了回去。


    謝三娘急得驢拉磨般在屋裏轉起了圈兒。最後,她突然想到了這個趙牌娘走失的丈夫跟自己沾點九九十八彎的親戚關係,便抓住救命稻草似地衝到又在重新洗牌、碼牌、擺牌的趙牌娘眼前,右手背擊打著左手心,近乎歇斯底裏地套著近乎說:


    “妹妹喲,您讓我找別人,我也得找得到不是?找得到他也得行不是?再說了,有您趙牌娘在,我再去找別人,這不明擺著讓人說我有眼不識金香玉嘛!這十裏八村的誰不知道您的本事啊?還有,咱好歹也是親戚不是?是親三分向,您就忍心看著咱巧珍跟著滿倉那小子過那沒權沒勢窮得直掉渣的日子?那巧珍怎麽說也得稱您一聲表嬸是吧?這巧珍若嫁得好,將來您還怕借不上光嗎?”謝三娘越說越激動,越激動聲越高,那樣子好似她之所以如此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趙牌娘似的。


    要說起趙牌娘這人倒不壞,就是一顆虛榮心禁不住別人半點奉承。謝三娘的“三寸不爛之舌”機關槍般的一頓禿嚕,競讓她心裏宛如熨鬥熨過了一般,舒服服、暖洋洋、平展展的。也難怪,這些年她自己出門一個、進家一口,摸冷鍋灶、睡涼炕頭,雖說吃穿不愁,可白天夜裏的連個說貼心話的人都沒有,心裏也藏著幾分淒苦。如今能多個人近乎,倒也不是壞事。


    趙牌娘這樣想著,心裏的堅持便老化的牙齒般有了些許鬆動。她長歎了一口氣後,終於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第二十一章 情傷的舊事 之 巧遇


    趙牌娘雖然答應了謝三娘的請求,可卻像小學生接到了一道難題,每天捧著犯了難。


    這樣的媒,她還是頭一回保,且不說是不是太缺德不說,單看滿倉對巧珍的那份癡情,得多麽優秀的女子才能夠代替呢?可優秀的女子又有幾個能像巧珍那樣對滿倉的家境不嫌不棄的呢?


    趙牌娘保了二十年的媒,第一次像泄了氣的青蛙,心裏沒了章程和底氣,神氣不起來了。她每天扳著手指頭把周周邊邊的姑娘們扒拉了一遍又一遍,還是沒扒拉出個所以然來。


    有句老話說得好,叫“無巧不成書”。正在趙牌娘犯難之際,老天爺卻讓她意外地遇到了這樣兩個人。


    這天早晨,太陽照樣在窪子溝的溝沿上轉悠了半天,直到五點來鍾,才向窪子溝的人露出半張調皮的臉。可這時,家家戶戶的雞鴨鵝們早已咕咕呱呱地出了院,老少爺兒們也相互打著招呼踏著露水下了地。這個月,雨水多了起來,田裏的水稗子草又開始了瘋長,不緊看著拾掇是不行的。


    趙牌娘照例是連裏最後一個從炕上爬起來的人。懶懶地套上衫子、外褲後,她習慣性地先翻翻放在飯桌一角的日曆本,發現還有幾天就要立秋了,便尋思著自己今天該去場部扯些做棉襖棉褲的料子了。前兩天,謝三娘來她家扔下的300元錢,足夠她去場部轉一圈了。


    唉,先去逛一圈再說吧,就當散散心了!這樣一決定,趙牌娘就像被上了擰足了勁兒的發條一般,動作突然麻利起來。她這邊把昨晚的剩菜剩飯放在鍋裏,用腳往灶裏填著柴禾,那邊用蘸有桂花油的手把頭發梳得一綹一綹的像牛舔的般油明錚亮,然後再高高地挽成整個窪子溝婦女中獨一無二的一個髻,一會兒就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立立正正。


    自從男人消失後,趙牌娘從來都是早飯的炊煙午飯冒起,午飯的炊煙下午冒起,如果哪天她家的炊煙和大夥兒的步調一致了,那就說明趙牌娘今天指定要有一個正式的出門了。所以,這個早晨,窪子溝裏的人們都指著趙牌娘家的煙筒說:“看,趙牌娘要出門了,這回不知要給哪家去保媒?”


    果然,不消一刻鍾,便見趙牌娘夾著個花布包,擰著兩瓣肥臀一扭一扭地向緊東頭車站點走去。說是車站點,其實就是一個簡易的棚子,供等車的人陰天防雨、晴天防曬。


    話說趙牌娘剛出家門時,就發現自家門前的老榆樹上跳躍著兩隻羽毛黑白相間極其精致的喜鵲,看到自己出來,快嘴兒姑娘般點頭翹尾地衝她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像在向她報告著什麽喜訊。


    “莫非今天有什麽好事?”趙牌娘心裏打著問號,一種不錯的感覺湧上心頭。


    趙牌娘剛到棚子底下,公共汽車就到了。因為地勢偏僻,這是窪子溝人出出進進唯一能坐的一輛公交車,因為是跑別的線路時拐過來的,所以每天到窪子溝時幾乎就沒有了空座。可是這次真的不一樣,趙牌娘一上車便看到一個座位敞亮亮地在那空著,像專門為她留著的似的。這個早晨一切感覺都那麽順當,這讓趙牌娘的心情就像瓦藍瓦藍的天,沒有一絲的雲彩,格外的平展、淡靜。


    “莫非今天真的有什麽好事?”她再一次在心裏說著,樂不顛地坐在那張空座上。


    很久沒來場部了,幾棟新起的商廈和居民樓給場部增添了不少繁華。這讓趙牌娘又心生了幾分貪戀。她在商場扯了布料、買了棉花後,又溜溜達達逛了一上午,直到肚子咕咕咕像藏了隻鴿子似地提出了抗議,才發覺已到中午了,便匆匆忙忙向外趕,心想再不走公交車怕是趕不上了。


    可這一著急,竟在出口處與一人迎麵撞了個滿懷。因為走得快,趙牌娘一個倒退沒收住,胖胖的身軀競像皮球一般向後彈去,最後當眾實實在在地坐了個屁股礅。


    這讓要慣了麵子的趙牌娘極為惱火,腦子迅速浮現出早上出來時老榆樹上的那兩隻喜鵲,心裏不禁罵道:報喜報喜,難道報的就是這個?她從不饒人的刀子嘴剛要說出點什麽難聽的話來,卻聽到對方先哈哈大笑起來:


    “哎呦,這不是趙大姐嘛,怎麽這麽巧喲!真不好意思,快起來!”說著,就伸手來拉趙牌娘,邊拉還邊說,“你說你,這麽重的身子怎麽還能讓我撞個跟頭呢?白長這麽胖了。”不用說,一聽這話,就知道是個爽快人。


    對方的熱情,讓趙牌娘硬是憋回了已湧到了嘴邊的髒話,她邊拍打著屁股上的塵土,邊抬頭定睛看去。


    隻見眼前這個婦女四、五十歲的樣子,高高的個子,齊耳的短發,四方大臉上配著一雙濃眉大眼,一副並不肥胖但很寬厚的身板裝在一套街上正流行的中山裝中,使她站在那裏看起來不僅像一個男人,更像一堵穩穩固固的牆,難怪剛才趙牌娘撞上去,會被彈回一個跟頭。


    “是……你?”通過一陣極力的記憶搜索,趙牌娘終於認出了對方,她驚訝地叫道。


    “是我,趙大姐,想起來了?”對方親熱地在她左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露出一個與其外貌並不相符的略顯柔美的笑容。


    對方的手很重,趙牌娘不由得咧了一下嘴。若在往日,誰使這麽大勁兒拍她,她就算不急眼也得搶白人家幾句。可此時的趙牌娘就像完全改了秉性一樣,不但沒有顯示一絲惱怒,還趕緊停止手在屁股後麵左右拍打的不文雅動作。可因為包裹滾在地上一時忘了拾起,她的兩手停止拍打後競空空的不知該放向哪裏,隻好那麽尷尬地耷拉著,好像很多餘似的。大概是為了掩飾尷尬,也為了表明自己並沒有責怪對方的意思,她於咧嘴之後,又很快牽出一個殷勤得近乎討好的訕笑來:“啊,是,申大妹子啊。”


    第二十二章 情傷的舊事 之 做套


    和趙牌娘撞了個正著的,正是多年沒見了的老熟人申敏。


    申敏是誰?為何趙牌娘見了她會如此拘謹?這事兒,還得從十幾年前說起。


    十幾年前,三十多歲的申敏被派到窪子溝做衛生員。當時的窪子溝,條件比現在還要差得多,甚至找不出一間多餘或合適的房屋給申敏住。無奈,申敏就像一隻無人收留的流浪喵咪一樣東家湊合一口、西家對付一頓,久而久之便和窪子溝的婦女們處得跟自家姐妹一般。


    隻是七年前的一天,申敏突然調回到場部一家門診上班,從此,便像一隻翻過了關山的鳥兒,杳無了音訊。窪子溝地勢偏僻,當時的交通條件除了自行車和雙腳以外,沒有一輛公交車願意經過,所以消息的傳遞就相當停滯。直到後來,窪子溝的人才明白,申敏之所以能調回場部,完全緣於她的哥哥,而她的哥哥,正是當時上任不久的農場場長申誌強。


    申敏的身份就在窪子溝婦女的心中起了變化。過去她們在一起,是心無旁騖坦坦蕩蕩,如今再相見,總感覺中間隔了一層什麽,再也尋不回了當年“打開天窗說亮話”的感覺。趙牌娘知道,那不是申敏出了問題,而是窪子溝婦女的眼睛長了“芥蒂”,包括她自己。就像此時,她所有的拘謹其實都來自一個想法,那就是:畢竟自己隻是個媒婆,而人家,卻是吃“皇糧”的。


    申敏確實沒有絲毫的問題,她見到趙牌娘,仍像在窪子溝時親近熱乎,仿佛歲月如初如故。


    “秀秀,來,叫趙姨。”,幾句寒暄後,申敏拉過身後一個二十歲左右、眉清目秀的姑娘。


    “趙姨好。”女孩向前走了兩步,看得出,腳有些跛。但女孩兒長得很是漂亮,尤其一笑起來,雙眼皮一張一合掩映的黑眼珠中蕩滿了盈盈暖意,一張長著嬰兒肥的小臉圓鼓鼓的,飽滿明媚得像朵向日葵。整個人看上去恬靜可愛陽光。


    “這是……”趙牌娘疑惑地問。


    “我閨女。”申敏解釋道,“我在窪子溝時,她一直在場部姥姥家,所以您沒見過。”


    “趙姨,您是窪子溝的?”聽到窪子溝,女孩秀秀的眼睛亮了起來,她看著趙牌娘,像漂泊的船望見了久違的彼岸,語氣中充滿了渴望,“那您一定知道滿倉吧?”


    “知道,知道。你認識滿倉?”趙牌娘連連點頭。


    “滿倉是我初中時的同班同學。因為長得帥,好多女生都喜歡他哪!怎麽樣,他現在在做什麽?有女朋友了嗎?結婚了嗎?”說到滿倉,秀秀似乎很興奮,精致有型的小嘴兒巴嘟嘟嘟冒泡似地湧出一連串兒問題。


    秀秀的興奮,讓趙牌娘的心怦然一動。她拋開剛才的拘謹,急切地把申敏拉過一邊悄悄問:“咱秀秀也二十來歲了吧,定親了沒有?”


    “哪有喂!”申敏晴朗的臉上馬上飄來幾片愁雲,她看了一眼邊上的秀秀,喊:“秀秀,你先進去逛逛吧,我和你趙姨在這說會兒話兒!”


    秀秀似乎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脆生生地應了一聲,然後不情願地轉過身子,肩頭一栽歪一栽歪地走了。


    看著秀秀的背影,申敏對趙牌娘說:“你也看到了,她腿這樣,像樣的、有點條件的誰願意娶呢?可條件差點的別說她了,我都看不上。唉,不怕你笑話,人家都是有女不愁嫁,我這是為女愁嫁人哪!”說完,不禁長長地歎了口氣。


    趙牌娘早就知道申敏有個獨生女,是天生的跛腳,可沒曾想這姑娘的模樣卻生得如此姣好。模樣好,家境又好,就這兩樣,足以扯平跛腳這一缺陷了。阿彌托佛,這真是天助我也!趙牌娘在心裏向老天做了一下揖。


    “別愁,大妹子,今兒碰到我,是你家閨女的緣分來了!”趙牌娘像久旱的稻穀迎來了喜雨,精神抖擻得像個勇士,一副穩操勝券的樣子。


    “咋?你有合適的人選?快說,別悶著我了!”申敏突然想起趙牌娘是說媒專業戶,保的媒數都數不清,心裏不禁湧起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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