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24


    棺材被緩緩地放入了墓穴。棺材的把手上映著幽幽的反光,嵌在棺蓋上的刻字銘牌反射出漩渦般令人目眩的細小光點。牧師斷然做了個手勢,棺木隨即一動不動地懸在半空中。衣冠楚楚的牧師穿著一套歐式剪裁的服裝,在墓穴邊俯下身,伯恩都以為他肯定要跌進去了。但他並沒有跌進去,而是突然迸發出了超乎常人的巨大力量,一下子就掀開了棺蓋。


    “你要幹什麽?”伯恩質問道。


    牧師把沉重的桃花心木棺蓋丟進墓穴,回過臉向他招了招手。伯恩發現那人根本就不是牧師。他是法迪。


    “來啊,”法迪用帶沙特口音的阿拉伯語說道,他點了根煙,然後把那包紙板火柴遞給伯恩,“瞧一眼。”


    伯恩向前邁了一步,朝敞開的棺材望去……


    ……他發現自己坐在一輛汽車的後座上。他望向車窗外,隻覺得路邊的景色很熟悉,但還是認不出這是什麽地方。他抓住司機的肩膀晃了晃。


    “我們要到哪兒去?”


    司機回過頭來,是林德羅斯,但他的臉似乎有些不對頭。臉上帶著陰影,也可能是疤痕:此人是他帶回中情局的那個林德羅斯。“你覺得呢?”假扮林德羅斯的人說著加快了車速。


    伯恩傾身向前,看到有個人站在路旁。他們的車疾速朝那人駛去。那是個年輕女子,伸出大拇指想要搭順風車:是薩拉。車子就要開到她身邊的時候,薩拉突然朝路中間跨了一步。


    伯恩想大喊一聲讓司機小心,卻發不出絲毫聲音。他隻覺得車子猛然一震,就看到薩拉鮮血淋漓的身體騰空飛了起來。他勃然大怒,伸出手去抓司機……


    ……他發現自己站在一輛公交車上。乘客們的臉上都帶著漠然的神情,對他視而不見。伯恩沿著座位中間的通道向前走去。司機穿著一身歐洲定製的漂亮西服,是桑德蘭醫生,華盛頓的那位記憶疾患專家。


    “我們要到哪兒去?”伯恩問他。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桑德蘭醫生用手一指。


    透過巨大的擋風玻璃,伯恩看到了敖德薩的海灘。他看到法迪嘴叼香煙,麵露笑容,正在等著他。


    “一切都安排好了,”桑德蘭醫生說道,“從一開始就安排好了。”


    公交車慢了下來。法迪的手中握著一把槍。桑德蘭醫生給他打開了車門,法迪縱身而上,舉槍向伯恩瞄準,然後扣動了扳機……


    隨著那聲回蕩的槍響,伯恩驀然驚醒。有人站在他身邊。那人臉上能看到青色的胡茬,兩眼深陷,低低的發際線就像猴子一樣。淡淡的光線從窗外斜透而入,照亮了那男人神情嚴肅的長臉。他身後的窗外能看到飄著縷縷白雲的藍天。


    “啊,米柯拉·彼得羅維奇·圖茲中將,您終於醒了。”他的俄語說得本來就很糟糕,再加上又喝了不少酒,愈發顯得口齒不清。“我是科羅溫醫生。”


    伯恩一時間想不起自己是在哪裏。他感覺到身下的床在微微晃動,不由得悚然一驚。這地方他以前來過——難道他又失憶了?


    緊接著一切如潮水般湧上心頭。他打量著這間狹小的醫務室,意識到自己還在“伊特庫斯克號”上,自己的身份是米柯拉·彼得羅維奇·圖茲中將。他清了清仿佛塞著棉絮的嗓子,開口說道:“我要見我的助理。”


    “那當然,”科羅溫醫生往後退了一步,“她就在這兒。”


    他的臉被莎拉雅·穆爾的臉取而代之。“中將,”她沒多說話,“您感覺好些了?”


    她眼中的關切之情顯而易見。“我們得談談。”他悄聲說。


    莎拉雅轉向了醫生。“請你回避一下。”她簡短地說道。


    “沒問題,”科羅溫醫生回答說,“我正好要通知船長一聲,告訴他中將已逐漸恢複了。”


    醫生剛關上門,莎拉雅就坐到了床邊。“勒納給丟下海了,”她輕聲說,“我說他是一名外國間諜,船長聽了巴不得趕快把屍體處理掉。他簡直是如釋重負。船長可不想弄出什麽負麵宣傳,船運公司就更不用說了。於是勒納就被送出了船舷。”


    “我們到哪兒了?”伯恩問道。


    “離伊斯坦布爾大概還有四十分鍾。”看到伯恩想坐起身,莎拉雅輕輕抓住他的胳膊托了一把。“勒納竟然也溜上了船,我們倆都疏忽了。”


    “我覺得我還疏忽了另一件事,比這重要得多,”伯恩說,“把我的褲子拿來。”


    他的褲子整整齊齊地搭在椅背上。莎拉雅把褲子遞給了伯恩。“你得吃點東西。醫生為你治傷的時候還給你輸了液。他跟我說,再過幾個鍾頭你就會感覺好多了。”


    “等會兒再說。”伯恩能感覺到身上的刀口和被勒納踢中的地方都在隱隱作痛。他右上臂被碎冰錐戳破的傷口纏上了繃帶,不過並不覺得疼痛。他閉上雙眼,但腦海中隨即浮現出了剛才的夢境——法迪、冒充林德羅斯的人、薩拉,還有桑德蘭醫生。


    “傑森,你怎麽了?”


    他睜開了眼睛。“莎拉雅,在我的腦袋裏興風作浪的人還不僅僅是桑德蘭醫生。”


    “你說什麽?”


    伯恩在褲子口袋裏摸索著,翻出了一包紙板火柴。法迪點了根煙,然後把那包紙板火柴遞給伯恩。伯恩剛才夢到了這個畫麵,但它卻是曾在現實生活中出現的場景。當時伯恩受到了桑德蘭醫生植入的記憶的影響,把法迪帶出了“堤豐”行動部的拘留室。來到外麵之後法迪用紙板火柴點著了一根香煙——“牢房裏沒什麽可燒的,所以他們就讓我留著了。”他說道。然後他把那包火柴遞給了伯恩。


    法迪為什麽要把火柴遞給他?這個動作非常簡單,幾乎不會引起注意,也不會留存在記憶之中,尤其是考慮到後來發生的事。但這恰恰是法迪希望的。


    “紙板火柴?”莎拉雅說。


    “是法迪在中情局總部外麵遞給我的。”他翻開了紙板火柴。伯恩在黑海邊下過水,這包火柴已經給泡得不成模樣,皺皺巴巴,邊角折曲,印刷在包裝上的字跡模糊難辨。


    紙板火柴僅存的完整部分就是底殼,一根根紙質的火柴就是從那上頭撕下來的。伯恩用大拇指的指甲撬起固定住紙板的幾顆金屬U形釘。紙板下藏著一個小小的長方形物體,以金屬和陶瓷製成。


    “我的上帝,他在你身上安了竊聽器!”


    伯恩仔細地檢查了一番。“這是個追蹤器。”他把那東西遞給了莎拉雅。“把它扔到海裏去,現在就扔。”


    莎拉雅接過追蹤器走出了艙室。她很快就回來了。


    “現在咱們來說說別的事,”他望著莎拉雅,“顯然,所有的內部情況都是蒂姆·海特納透露給法迪的。”


    “蒂姆絕對不是內奸。”莎拉雅斷然說道。


    “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


    “跟這沒關係。假扮林德羅斯的人故意給我看了一份確鑿的證據,稱蒂姆是內奸。”


    伯恩深吸一口氣,忍著隨之而來的疼痛下了床。“那麽,蒂姆·海特納很可能根本就不是內奸。”


    莎拉雅點了點頭。“也就是說,中情局裏的那名內奸可能還在活動。”


    他們所在的卡克圖斯咖啡館地處伊斯坦布爾市時髦而現代的貝伊奧盧區,從獨立大街往南走半個街區就到了。兩人麵前的桌上堆滿了盛著各種土耳其小菜的碟子,小小的咖啡杯裏則是味道濃烈的土耳其咖啡。咖啡館裏人聲鼎沸,大家都在用五花八門的語言聊天,這對他們來說正合適。


    伯恩已經吃了個飽,正在喝第三杯咖啡,直到這時他才感覺自己恢複了點人樣。過了半天他開口說道:“顯然我們不能相信中情局內部的任何人。如果在這兒找台電腦,你能不能侵入局內的‘哨兵’防火牆?”


    莎拉雅搖了搖頭。“那道防火牆連蒂姆都攻不破。”


    伯恩點點頭。“那你就得回華盛頓。我們必須把內奸揪出來。隻要他還在活動,中情局內的所有情況都有可能泄露出去,包括針對‘杜賈’計劃的調查。你還得警惕那個冒牌貨。這兩個人都在為法迪效力,因此你要是盯住了冒牌貨,也許就能順藤摸瓜地揪出內奸。”


    “我準備去找老頭子。”


    “你絕對不能去找他。我們手上並沒有過硬的證據,到時候隻能看老頭子是寧願相信你的話,還是相信那個冒牌貨。你曾經和我攪在一起,已經算是帶上了汙點;老頭子可是很喜歡林德羅斯的,而且對他無比信任。見鬼,這恰恰是法迪計劃的高明之處。”他邊說邊搖頭。“不行,揭穿假林德羅斯不會有任何好處。對你來說最好的辦法是睜大眼睛,豎起耳朵,但嘴得閉緊。我可不希望那個冒牌貨察覺到你想對付他。你回到局裏本來就會引起他的懷疑,畢竟他派你到敖德薩去是為了‘協助’我的。”


    伯恩憔悴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冷笑。“我們把冒牌貨想知道的情況告訴他。你就說親眼看到我和勒納在這艘貨輪上搏鬥起來,結果雙雙斃命。”


    “所以你剛才讓我把追蹤器扔下船。”


    伯恩點了點頭。“法迪會證實追蹤器的位置在黑海的海底。”


    莎拉雅笑了。“現在我們總算是有點進展了。”


    卡克圖斯咖啡館前麵的那條街上有家網吧。莎拉雅先去付費,伯恩在網吧靠裏的一台電腦前坐了下來。等到她拽了把椅子坐到旁邊,他已經開始搜索有關艾倫·桑德蘭醫生的信息了。看來桑德蘭獲得過不少獎項,還寫了幾本專著。伯恩在一個網站上找到了這位知名記憶疾患專家的照片。


    “給我做治療的可不是這個人,”伯恩盯著照片說道,“法迪找了個醫生假扮他。不知道法迪是通過收買還是強迫的手段,讓假冒的醫生給我注射了神經遞質,對大腦中的神經元動了手腳。神經遞質能夠抑製住某些記憶,但它們也創造出了虛假的記憶片段——目的是為了促使我認可那個假扮馬丁的家夥,促使我走上死亡之路。”


    “傑森,這太可怕了。簡直像是有人鑽進了你的腦袋。”莎拉雅伸出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你怎麽能和這樣的敵人對抗?”


    “說實話,我沒辦法。除非能找到對我做手腳的那個人。”


    伯恩的思緒回到了和假桑德蘭談話的時候。辦公桌上的那張照片裏是一個美麗的年輕女郎,桑德蘭說她叫卡佳。這個信息也是假身份的一部分嗎?伯恩凝神回憶,仔細琢磨著桑德蘭醫生說話時的語氣。不對,他提到那個女人的時候是真誠的。最起碼對於假冒艾倫·桑德蘭的人而言她是個真實的存在。


    還有假醫生說話時的口音。伯恩記得自己當時作出的判斷是羅馬尼亞口音。那麽他至少可以確定幾點:冒牌貨是個醫生——研究記憶重建的專家;他是個羅馬尼亞人;他的妻子名叫卡佳。從照片上看,站在鏡頭前的卡佳顯得非常自如,也許她是個模特,或者曾經當過模特。伯恩心想,這些零碎的信息並沒有多少價值,但稍有了解總比一無所知要好。


    “咱們現在回到最開始的時候。”他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起來。片刻之後,他調出了維爾迪克聯合技術公司的創立者阿布·謝裏夫·哈米德·伊本·阿謝夫·瓦西卜的信息。“三十三年前哈米德娶了霍莉·卡吉爾,她是‘卡吉爾與丹尼森’事務所高級律師西蒙·卡吉爾和雅奎爾·卡吉爾夫婦的小女兒。卡吉爾夫婦是倫敦舉足輕重的社會名流,他們稱自己的世係可以一直追溯到亨利八世的時候。”伯恩的手指繼續舞動,新的信息不斷在顯示屏上跳出。“霍莉給哈米德·伊本·阿謝夫生了三個孩子。第一個孩子名叫阿布·加齊·納迪爾·賈穆赫·伊本·哈米德·伊本·阿謝夫·瓦西卜。然後是他的弟弟,卡裏姆·賈麥勒·伊本·哈米德·伊本·阿謝夫·瓦西卜——在我們上次前往敖德薩的同一年,卡裏姆當上了維爾迪克聯合技術公司的總裁。”


    “就在你槍擊哈米德·伊本·阿謝夫的兩周之後,”莎拉雅在他身後說道,“還有一個孩子呢?”


    “我正在查,”伯恩滾動著頁麵,“在這兒呢。最小的孩子是個女兒。”伯恩一下子頓住了,覺得心仿佛跳進了嗓子眼。他念出那個名字時的聲音很古怪:“薩拉·伊本·阿謝夫,已故。”


    “就是我們打死的薩拉。”莎拉雅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句。


    “看來是這樣。”突然間,一切都清楚了。“我的上帝,法迪是哈米德·伊本·阿謝夫的兒子。”


    莎拉雅驚得目瞪口呆。“我估計他是長子,因為二兒子卡裏姆當上了維爾迪克聯合技術公司的總裁。”


    伯恩想起了自己和法迪在黑海岸邊波濤之中的那場激烈交鋒。“這一刻我已經等了很久。過了這麽久,我總算能再一次看著你的臉。過了這麽久,我才能複仇。”當時伯恩問他為什麽說要複仇,法迪咆哮道:“你不可能忘記——那件事你怎麽可能忘記?”他說的那件事隻有一個可能。


    “我殺了他們的妹妹,”伯恩說著靠到了椅背上,“所以他們才會把我設計到這個意在毀滅的計劃之中。”


    “假扮馬丁·林德羅斯的人究竟是什麽身份,我們還是沒有頭緒啊。”


    “我們也不知道馬丁是否還活著。”伯恩的注意力又集中到了電腦屏幕上。“但我們也許可以查出另一個冒牌貨的線索。”伯恩調出了維爾迪克聯合技術公司網站的頁麵。網站上列出了這家聯合企業的人員情況,包括分布在十幾個國家的研發部門的職員。


    “你想找到假扮桑德蘭醫生的人?這簡直就是大海撈針。”


    “未必,”伯恩說,“別忘了,那家夥可是個專家。”


    “他的專長是記憶重建。”


    “沒錯。”這時伯恩想起了他和桑德蘭醫生談話時說到的另一個內容。“還有微型化。”


    相關或近似領域中的博士共有十位。伯恩在網上逐一搜索了他們的信息。這十個人當中並沒有給他做治療的人。


    “現在怎麽辦?”莎拉雅問道。


    他退出維爾迪克聯合技術公司的網站,轉而搜索這家聯合企業相關新聞的記錄。伯恩花了十五分鍾查閱了大量企業合並、公司拆分、季度盈虧報告、人員聘用與解聘的消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條關於科斯廷·魏因特羅布醫生的報道。此人是生物製藥納米科技、掃描力顯微鏡和分子醫學方麵的專家。


    “看來魏因特羅布醫生被維爾迪克聯合技術公司直接開除了,原因是被控竊取知識產權。”


    “這樣的話此人就可以排除了吧?”莎拉雅說。


    “恰恰相反。你好好想想。像這樣被公開解雇,魏因特羅布此後再也不可能在合法的實驗室裏找到工作,或是到大學去擔任教職。他從高高在上的巔峰一下子跌到了無人問津的穀底。”


    “法迪的弟弟完全能把他逼到這種境地。然後魏因特羅布就得為法迪工作,否則他隻能喝西北風。”


    伯恩點了點頭。“這個推測還有待證實。”他輸入科斯廷·魏因特羅布醫生的姓名,搜出了此人的簡曆。簡曆上提供的信息都很值得關注,但並不能證實他們的推斷。但照片的鏈接就不同了。伯恩找到了一張魏因特羅布醫生在獲獎儀式上的留影。站在他身旁的妻子簡直就是個花瓶——伯恩在桑德蘭醫生診所裏見到的正是這位高個兒金發美女的照片。她曾被評為十大完美模特,結婚前的名字叫卡佳·斯捷潘諾娃·弗多瓦。


    負責指揮“天蠍五號”和“天蠍六號”小隊的中情局戰地指揮官名叫馬林·多爾夫,他被授予了如假包換的上尉軍銜。天將破曉時,馬林率領隊員與海軍派出的分遣隊在南也門舍卜沃地區的蓋代鎮外會合,這種時候上尉軍銜對他會很有幫助。


    多爾夫是執行這次任務的最佳人選。他對舍卜沃地區可謂了如指掌。多爾夫曾在此地經曆過無數次的勝利與失敗,這裏的殘酷曆史已在他的身軀上留下了烙印。盡管也門當局堅決否認,舍卜沃地區仍有許多好戰的伊斯蘭恐怖組織出沒,它們都很不好惹。冷戰期間,蘇聯、東德和古巴在這片不宜人居的山區建立起了位置隱蔽、密如蛛網的訓練設施。在那個年代,蓋代鎮裏遍布著來自古巴的恐怖分子訓練者,他們為阿曼人民解放戰線提供了訓練和武裝,並因此臭名昭著。東德人則忙著在附近的另一座城鎮中為沙特共產黨和巴林解放戰線發展骨幹力量,讓他們從事各種各樣的破壞活動,包括通過控製大眾傳媒把這兩個組織的意識形態滲透到所在國的每一個角落,從而暗中危害該國民眾的精神生活。盡管蘇聯及其衛星國的人員於一九八七年撤出了也門,這些恐怖組織卻仍然盤踞此地,並在邪惡的基地組織的領導下得到了新的生命力。


    “有什麽消息嗎?”


    多爾夫回過頭,看到海軍分遣隊的指揮官勞裏上尉正站在自己身後。勞裏率領的人將與“天蠍五號”和“天蠍六號”一起進攻“杜賈”組織的核設施。勞裏個子很高,長著一頭金發。他的體格壯得像頭熊,相貌卻比熊還要狠上幾分。


    多爾夫見過像勞裏這樣的軍人的英勇舉動,也見過他們戰死沙場。他舉起手中的舒拉亞衛星電話說道:“還在等上頭的確認呢。”


    他們會合的地點在蓋代鎮東邊,是一片無遮無擋的高地。被晨光照亮的小鎮處於群山和沙漠的環抱之中,時刻承受著永不停歇的山風。高高的雲朵被上空的風吹散,從湛藍的天穹中縷縷飄過。城中用土坯建造的塔樓足有十層或十二層高,盒子般方正的樓房外牆上開著長條形的窗戶,看起來猶如古老的廟宇。時間似乎在此地凝滯了,就好像曆史從未向前發展似的。


    高地上的兩隊軍人沉默不語地等待著命令。他們的神經猶如繃緊的彈簧,心知出發的命令隨時都會下達。他們很清楚自己將麵對怎樣的風險,這裏的每一個人都做好了準備,甘願為保衛國家的安全獻出自己的生命。


    部隊待命時多爾夫掏出自己的GPS衛星定位儀,給海軍的同級指揮官看了預定攻擊目標的方位。目標在他們所處位置的西南偏南方向,距離不到一百公裏。


    舒拉亞衛星電話嗡嗡地響了。多爾夫把電話舉到耳邊,聽對方——他以為那人是馬丁·林德羅斯——確認自己剛才在衛星定位儀上標出的坐標。


    “遵命,長官。”他衝著舒拉亞衛星電話的聽筒輕聲說。“估計二十分鍾到達。交給我們了,長官。”


    多爾夫結束了通話,朝勞裏點點頭。兩人一起發出命令,隊伍隨即悄然登上四架“支奴幹”直升機。片刻之後,旋翼開始轉動,速度越來越快。“支奴幹”直升機分兩個批次起飛,槳葉激起的大團沙塵猶如一陣升騰的薄霧,把飛機都籠罩在了裏麵,直到它們爬升到高空,視野才清晰些。“支奴幹”的機身略微前傾,朝西南偏南方向疾速飛去。


    ***


    位於白宮地底四十五米深處的戰情室此刻忙成一片。許多塊平板等離子顯示屏上顯示著不同精度的南也門地區衛星照片,有的隻是概覽,有的顯示出了具體的地形標誌物,有的把蓋代鎮附近一帶的地形地貌巨細無遺地拍攝了出來。其他的顯示屏上則通過3D動畫呈現出目標地區的情況,以及四架“支奴幹”直升機的飛行進度。


    在場的人和老頭子上次遭到攻擊時的與會者差不多:總統、五角大樓的情報主管盧瑟·拉瓦列、國防部長哈利迪、國家安全顧問,還有來自國際原子能機構的岡達爾森。沒來的人隻有一個:喬恩·米勒。


    “再過十分鍾就能抵達目標。”老頭子說道。他戴著耳機,可以收聽到多爾夫隊長使用的加密通訊網絡。


    “請再告訴我一遍,突擊隊都配備了哪些武器?”坐在總統左手邊的哈利迪部長慢吞吞地問道。


    “這四架‘支奴幹’是麥克唐納·道格拉斯公司專門為我們改裝的,”老頭子的語氣很平和,“事實上較之於普通的‘支奴幹’直升機,它們和麥道製造的‘阿帕奇’攻擊直升機更為相似。和‘阿帕奇’一樣,它們配備了目標捕獲指示瞄準具和激光測距目標指示器。我們的‘支奴幹’能夠抵禦二十三毫米以下口徑的槍彈。至於攻擊武器嘛,它們配備著一整套‘地獄火’反坦克導彈、三部三十毫米口徑的M230鏈式機炮,還有十二發用M261型十九管火箭發射器發射的‘九頭蛇70’航空火箭彈。這種火箭彈配備的是單一式戰鬥部,裝有觸發引信或遙控設定的多用途引信。”


    總統發出的笑聲似乎太響亮了些。“巴德,說得這麽詳細,就算是你也應該滿意了。”


    “不好意思,局長,我還是沒弄明白,”哈利迪仍舊不依不饒,“我覺得很不解。你並沒有提到中情局總部出現的嚴重安全漏洞。”


    “什麽漏洞?”總統顯得很困惑,隨即怒氣衝衝地漲紅了臉。“巴德說的是怎麽回事?”


    “我們遭到了電腦病毒的攻擊,”中情局局長心平氣和地說道。他是怎麽知道這個的?“局內IT部門的人讓我們放心,中情局的核心主機並沒有被侵入。我們的‘哨兵’防火牆確保了這一點。現在IT部門的人正在徹底地掃描係統,查殺病毒。”


    “局長,假如我是你,”哈利迪部長緊追不放,“我絕對不會把危及整個部門安全的電子攻擊說得如此輕描淡寫。要知道,那幫該死的恐怖分子正緊盯著我們呢。”


    拉瓦列的確是個忠心的隨從,他馬上就接過了質問的話頭。“局長,你剛才說你們局的人正在查殺病毒,但這並不能改變事實啊。你的部門的確遭到了電子攻擊。”


    “這種事並不是第一次發生,”中情局局長說,“也不會是最後一次,相信我好了。”


    “但是,”拉瓦列接著說道,“來自外部的電子攻擊——”


    “攻擊並非來自外部。”中情局局長用淩厲的眼神死死盯著五角大樓的情報主管。“多虧了我的副手馬丁·林德羅斯的縝密偵察,我們發現這次攻擊留下的電子蹤跡指向了一名內奸——現已死亡的蒂姆·海特納。他的最後一個行動就是以‘破解’‘杜賈’組織的加密文件為掩護,把病毒植入我們的電腦係統。這個所謂的加密文件其實是用二進製編寫的病毒——發動本次攻擊的元凶。”


    老頭子把目光轉向了總統。“各位,咱們還是繼續關注眼下的重要事務吧。”我還得再忍受多少次徒勞的攻擊,總統才會出麵製止這兩個家夥?他惱怒地想道。


    隨著多塊顯示屏上畫麵的閃動,戰情室裏的氣氛也變得緊張起來。每個人都覺得嘴巴發幹,每雙眼睛都緊盯著等離子顯示屏上顯示出的行動進度——中情局的四架“支奴幹”直升機正在山地上空飛行。顯示屏上的畫麵看著就像是電視遊戲,但隻要雙方一開始交火,戰爭與遊戲之間的所有相似之處都會蕩然無存。


    “他們已飛過最西邊的一道幹河穀,”中情局局長報告說,“現在他們和‘杜賈’組織的設施之間隻隔著一道不高的山脈,準備從西南方向的那個山口飛過去。他們將以雙機編隊發起攻擊。”


    ***


    “我們碰到了RF。”馬林·多爾夫向中情局局長報告說。他指的是輻射霧,這種奇怪的天氣現象有時會在清晨或夜間出現。如果濕度相對較大的空氣層被高處的幹燥空氣壓製在接近地麵的高度,就會在地表的輻射冷卻效應下產生輻射霧。


    “你能看到目標嗎?”他耳中響起了中情局局長微弱的聲音,聽起來有一種金屬般的感覺。


    “看不見,長官。我們準備飛近點再作仔細觀察,不過另兩架‘支奴幹’會拖後一些,保持防禦隊形。”多爾夫轉向勞裏征詢意見,看到他點了點頭。“諾裏斯,”他對左翼那架直升機上的飛行員說道,“降低高度。”


    他看著那架“支奴幹”從旁邊俯衝下去,飛轉的旋翼驅散了輻射霧的霧氣。


    “在那兒!”勞裏大聲喊道。


    多爾夫看到了一群持槍的男子,估計有六個人。那幫人驚愕地抬起了頭,多爾夫順著他們的視線看去,發現遠處有一片低矮的地堡式建築。那些房子看上去很像是恐怖分子的訓練營,不過“杜賈”組織肯定會把自己的基地偽裝成這種模樣。


    低空飛行的那架“支奴幹”上的M230鏈式機炮開火了。三十毫米口徑的炮彈打得地麵塵土飛揚,幾個敵人應聲倒下。剩下的人開了幾槍,四散逃開後再次舉槍還擊,緊接著就盡數被撂倒在地。


    “咱們上!”多爾夫衝著麥克風喊道。“建築群就在正前方半公裏處。”“支奴幹”直升機開始向下俯衝。多爾夫聽到旋翼發出的轟鳴聲越來越大,另外兩架“支奴幹”也從拖後的防禦位置上飛了過來。


    “‘地獄火’準備!”他喊道。“等我的信號,各機分別發射一枚導彈。”敵方建築物的牆壁即便修得再堅固,也無法抵禦從不同角度射來的導彈。


    他能看到另外三架直升機對目標形成了合圍之勢。“聽我的命令,”多爾夫大吼,“發射!”


    四枚“地獄火”導彈從“支奴幹”直升機的掛架上飛射而出。它們循著激光製導的指引徑直飛向建築群,在幾秒鍾之內相繼爆炸。巨大的火球從地麵騰空而起,爆炸的衝擊波震得直升機都在微微晃動,隻見目標上方冒出了一股股黑色的濃煙。


    緊接著就是一片混亂。


    飛往華盛頓的航班即將從阿塔圖爾克國際機場起飛,排隊等候登機的莎拉雅·穆爾拿出了自己的手機。自從和伯恩分頭行動後她一直在琢磨著中情局總部的情況。伯恩說得沒錯:假扮林德羅斯的家夥已經占據了極有利的地位。但此人為什麽要大費周章地打入中情局內部?難道是想刺探情報?莎拉雅不這麽認為。法迪聰明得很,他肯定知道自己的人無法把情報偷偷帶出中情局滴水不漏的安檢係統。冒牌貨打入中情局隻有一個原因:幹擾“堤豐”行動部試圖阻止“杜賈”的努力。在莎拉雅看來這是個進攻性的計劃——積極地散布虛假的情報。如果中情局的人都在徒勞無功地追蹤假線索,那麽法迪和他的手下就可以偷偷地潛入美國境內。這是一種經典的誤導手法,是變戲法的人最古老的花招。但它往往也最有效。


    莎拉雅知道伯恩說過不能直接去找老頭子,但她可以退而求其次——和安妮·赫爾德取得聯係。無論什麽事她都可以和安妮說,安妮會設法把情況轉告老頭子,並且不讓其他任何人知曉。這樣一來就可以有效地截斷內奸獲取消息的途徑,無論此人是誰。


    莎拉雅跟著排隊的人向前走去,已經開始登機了。她又考慮了一遍自己的想法,隨即撥通了安妮的私人電話號碼。鈴聲響了又響,她不知不覺間暗自祈禱起來,盼著安妮能趕快接聽。她不敢在語音信箱裏留言,連讓安妮回電的簡短口訊都不敢留。鈴聲響到第七次的時候,安妮終於接起了電話。


    “安妮,感謝上帝,”隊伍現在移動得很快,“我是莎拉雅。你聽好了,我沒時間多說。我正在返回華盛頓的路上。你先別說話,聽我把事情講完。我發現伯恩從埃塞俄比亞救回來的馬丁·林德羅斯是個冒牌貨。”


    “冒牌貨?”


    “沒錯。”


    “這根本不可能啊!”


    “我知道這聽上去有點不可思議。”


    “莎拉雅,我不知道你在那邊碰到了什麽事,不過你相信我,林德羅斯就是林德羅斯。他連視網膜掃描都通過了。”


    “聽我說完。這個家夥——不管他是什麽人——在為法迪效力。他被安插在中情局是為了故布疑陣,不讓我們追蹤到‘杜賈’組織。安妮,你得把情況告訴老頭子。”


    “我算是明白了,你肯定是瘋了。我要是跟老頭子說林德羅斯是個冒牌貨,他不把我送進瘋人院才怪。”


    莎拉雅就快走到登機閘口了,沒時間再多說。“安妮,你一定要相信我。你得想辦法說服他。”


    “沒有證據怎麽說服他啊?”安妮說道,“哪怕有一點實質性的證據都可以。”


    “但我沒——”


    “我拿著筆呢,把你的航班信息告訴我。我直接到機場來和你碰頭。我們可以在回總部的路上想想辦法。”


    莎拉雅把航班號和抵達時間告訴了安妮。她朝站在登機閘口的乘務員點點頭,把登機牌遞了過去。


    “謝謝你,安妮,我就知道你能幫上忙。”


    不知從何處飛來了幾枚“響尾蛇”導彈。


    “在我們的右翼!”多爾夫大吼,不過“支奴幹”的機艙內已經響起了尖厲的警報聲。他眼看著一枚導彈直接命中了飛得最低的那架“支奴幹”,隻見直升機炸成了一團火球,立刻被建築物殘骸上空升起的濃煙吞沒。第二架直升機正準備采取規避機動,機尾就被導彈擊中了。飛機的整個後半部分頓時被炸飛;機身其餘的部分往旁邊一栽,打著旋墜入了熊熊燃燒的火焰之中。


    多爾夫暫時忘掉了剩下的另一架直升機;他得集中精力先保住自己的這架。開始進行第一次規避機動的直升機猛然一斜,多爾夫搖搖晃晃地朝飛行員走去。


    “隊長,飛向我們的導彈已鎖定目標,”飛行員說道,“它緊咬著我們的尾巴。”他猛力拉動搖晃著操縱杆,“支奴幹”直升機在空中忽而翻筋鬥,忽而俯衝向下,劇烈的機動晃得人胃裏翻江倒海。


    “繼續這麽飛,”多爾夫說道,他朝軍械官做了個手勢,“給我遙控設定一枚火箭彈上的多用途引信,延時五秒。”


    軍械官睜大了眼睛。“隊長,這個時間有點太短了。爆炸可能會波及我們。”


    “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多爾夫說道,“算是吧。”


    軍械官設定引信時多爾夫朝舷窗外望了一眼。就在離他們不到一百米處,另一枚“響尾蛇”命中了目標,在直升機的機身中部轟然爆炸。第三架“支奴幹”像石塊一樣墜了下去。現在隻剩下他們了。


    “隊長,導彈越來越近了,”飛行員說,“這個飛法堅持不了多久。”


    運氣好的話,你就用不著再這麽飛了,多爾夫心想。“我發信號的時候把飛機往左拐,然後向下俯衝,動作越陡越好。明白了嗎?”


    飛行員點了點


    頭。“收到,隊長。”


    “手穩住。”多爾夫又對他說了一句。他已經能聽到急追而來的“響尾蛇”導彈破空飛行時發出的尖嘯。他們沒多少時間了。


    軍械官朝多爾夫點了點頭。“設定好了,隊長。”


    “發射吧。”多爾夫說道。


    “九頭蛇70”火箭彈射出時發出了“啾”的一聲輕響。多爾夫開始讀秒:“一,二。”緊接著他往飛行員的肩上一拍,喝道:“走!”


    直升機立刻向左側急閃,隨即俯衝而下。地麵飛快地向他們撲來,這時火箭彈也轟然引爆了。爆炸的衝擊力把直升機裏的所有人都甩向了右前方。盡管“支奴幹”的機身外鑲著裝甲,多爾夫仍然能感覺到一股灼熱的氣息。這就是誘餌,那枚“響尾蛇”——它是采取熱尋製導模式的空對空導彈——徑直飛向了熱量最集中的地麵,把自己炸得粉碎。


    飛行員猛力拉動操縱杆要從俯衝狀態改平,“支奴幹”機身顫抖著並未及時作出反應,然後像一枚鍾擺似的終於恢複到了平飛狀態。


    “幹得漂亮,”多爾夫捏了捏飛行員的肩膀,“大家都沒事吧?”他眼角的餘光看到隊員們或是點頭,或是豎起了大拇指。“好,現在咱們就去找擊落戰友的敵機算賬。”


    莎拉雅動身去機場之後伯恩就開始製訂計劃。他要找到內西姆·哈圖恩(葉夫根尼·費奧多維奇的雇主),並從此人口中問出情況。據葉夫根尼說哈圖恩的地盤在蘇丹艾哈邁德區,那兒離他目前所在的位置有點遠。


    伯恩幾乎已筋疲力盡。盡管他竭力不讓自己去想,但法迪捅的那一刀的確讓他元氣大損,和馬修·勒納的肉搏又讓他傷上加傷。他知道以現在的這種狀態去找內西姆·哈圖恩簡直是愚不可及,甚至有可能讓自己白白送命。


    因此他打算去找一位“阿查卜”。嚴格說來,這些用傳統草藥治病的醫生主要集中在摩洛哥,不過土耳其境內千差萬別的小氣候孕育著超過一千一百種的植物,因此在伊斯坦布爾的眾多藥店之中,找到一家由精通植物藥學的摩洛哥人開的店也毫不奇怪。


    伯恩漫步街頭,不時向路人和商店老板打聽幾句,四十五分鍾之後終於找到了這麽一家藥店。它坐落在鬧哄哄的市場中央,小小的門臉上有幾扇沾滿塵土的窄窗,樣子頗為破敗。


    店裏的阿查卜坐在凳子上,正用杵臼把草藥研成碎末。伯恩走上前去時他抬起了頭,一雙直淌眼水的眼睛看起來有點近視。


    藥店裏彌漫著一股幾乎讓人窒息的濃烈氣味。全然陌生的刺鼻氣味來自各種曬幹的藥草、莖稈、菌菇、葉片、種子、花瓣,等等。牆壁從上到下都打著木製的抽屜和格架,草藥醫生五花八門的貨物就存放在裏頭。房間裏飄蕩著長年累月的研磨產生的嗆人粉塵,讓透進蒙塵窗口的些許陽光顯得愈發黯淡。


    “你好,”阿查卜用摩洛哥口音的土耳其語招呼道,“有什麽需要嗎?”


    伯恩並沒有回答。他脫掉了襯衣,露出身上綁著繃帶的傷口、青紫的瘀痕,還有一道道血跡已幹的劃傷。


    阿查卜伸出一根長長的手指勾了勾。他個子很小,消瘦得幾近枯槁,皮膚黝黑粗糙,顯然曾在沙漠中常年居住。“請你走近點。”


    伯恩照辦了。


    草藥醫生那雙滿是眼水的眼睛慢慢地眨了眨。“你想怎麽治呢?”


    “隻要能讓我繼續奔波就行。”伯恩說的也是帶摩洛哥口音的土耳其語。


    阿查卜站起身朝抽屜走去,從裏麵抓了一把看起來有點像山羊毛的草藥。“這是千層塔,采自中國北方的一種稀有蕨類植物。”他坐到凳子上,把杵臼放到一邊,隨即將曬幹的千層塔撕成小段。“信不信由你,你需要的一切都在這裏麵。這種蕨類植物能抑製住令人虛弱無力的炎症。與此同時,它還能大大提高思維的敏銳程度。”


    他轉過身拎起坐在火頭上的水壺,往一隻銅茶壺裏倒了些將沸未沸的熱水。接著他把撕碎的蕨類植物丟進茶壺,又倒了點水,蓋上蓋子後把茶壺擱在杵臼的旁邊。


    伯恩穿上襯衣係好紐扣,找了張木頭凳子坐了下來。


    兩個人都沒說話,但氣氛還算友好。他們在沉默中等著壺中的草藥“茶”泡出藥汁。阿查卜那雙直淌眼水的眼睛雖然有點近視,但還是看清了伯恩臉上的每一處特征。“你是誰?”


    伯恩答道:“我也不知道。”


    “也許有一天你會知道的。”


    草藥泡好了。阿查卜伸出長長的手指拿起茶壺,算準分量往杯子裏倒了些茶汁。茶色又濃又黑,毫不透光,散發著一股沼澤般的怪味。


    “喝吧,”他遞過杯子,“請全部喝完,一口氣。”


    藥的味道簡直無法用語言形容,但伯恩還是把它喝得一滴不剩。


    “不出一個小時你就能感到體力有所恢複,思維也會變得更活躍,”草藥醫生說道,“這種狀態可以持續幾天時間。”


    伯恩起身向他致謝,付了草藥的錢。他出門又回到市場,先在一家服裝店裏買了全套的土耳其服裝,包括腳上穿的薄底便鞋。店老板給他指了返回獨立大街的路,說那地方就在蘇丹艾哈邁德區的金角灣對麵。伯恩在獨立大街上找了家賣戲劇用品的商店,挑了一副假胡子和小金屬罐裝的化妝膠水。他對著店內的鏡子把假胡子粘到了臉上。


    然後他仔細查看了店裏出售的其他商品,買了幾樣用得著的東西,一股腦兒塞進破破爛爛的二手皮質小背包。買東西的時候他心裏始終怒火難抑,總是想著魏因特羅布和法迪對他幹的事。伯恩的敵人悄然潛入了他的頭腦,不著痕跡地影響著他的思維,幹擾著他做出的決定。魏因特羅布當時占據著真正的桑德蘭醫生的診所,這件事法迪是怎麽辦到的?


    他掏出手機查到桑德蘭醫生的電話號碼,在七位號碼前加撥了國際長途的區號。這時候診所還沒開門,不過電話中的語音提示有三個選擇:預約門診、查詢桑德蘭醫生的上班時間,或是查詢從華盛頓、馬裏蘭州或弗吉尼亞州前往診所的路徑。伯恩想查的當然是第二項。語音提示告訴他桑德蘭醫生的上班時間是周一上午十點到下午六點,以及周三到周五的同一時段。替他預約門診的人是誰?


    伯恩的發際冒出了汗水,心狂跳不已。法迪的手下怎麽會知道他要把法迪帶出拘留室?莎拉雅當時給蒂姆·海特納打了電話,因此伯恩才會懷疑他是內奸。但海特納並不是。誰能夠聽到中情局內網手機的通話?除了那個內奸,又有誰會去偷聽?此人肯定也就是替伯恩在桑德蘭醫生不上班的那一天定下預約的人。


    安妮·赫爾德!


    天哪,基督在上,他心想。竟然是老頭子的得力助手。怎麽可能呢?然而,隻有這樣才能解釋最近發生的事件。要向法迪提供中情局內部的核心機密,誰還能比安妮·赫爾德更合適?


    他的手指飛速撥動著手機,得趕在莎拉雅登機之前警告她。但電話一接通就轉到了語音信箱,她的手機已經關掉了。莎拉雅已登上飛機,她即將飛往華盛頓,飛往災難。


    他隻好留了言,告訴她中情局裏的內奸是安妮·赫爾德無疑。


    25


    “馬丁,進來吧,”中情局局長朝站在他私人聖地門口的卡裏姆招了招手,“幸好安妮及時找到了你。”


    局長巨大的辦公桌前擺著一張椅子,卡裏姆穿過房間朝那兒走去。長長的路讓他想起了貝都因人的叛徒臨死前必須走過的那條通道,行經此處時路兩旁的投石者會向他發起夾攻。如果叛徒能活著走到通道的盡頭,就能得到速死的寬待;如果他沒走完就被石塊擊倒,則會被丟進沙漠任由禿鷲啄食。


    他聽到了外麵的動靜。“杜賈”在南也門的核設施已被徹底摧毀,但襲擊行動中也犧牲了許多人。自從消息傳回中情局之後,總部的整棟大樓裏都充斥著一種既歡欣又哀痛的奇特氣氛。中情局局長與多爾夫隊長取得了聯係。發動襲擊後活著回來的,隻有多爾夫和他那架直升機上的“天蠍”隊員和幾名海軍。行動中傷亡很多——墜毀的三架“支奴幹”上滿載著海軍突擊隊與中情局“天蠍”小隊的隊員。有兩架蘇製米格戰鬥機守衛著那座核設施,機上還配備了“響尾蛇”空對空導彈。目標被摧毀之後,多爾夫乘坐的直升機把兩架戰鬥機都擊落了。


    卡裏姆坐了下來。每次坐到這把椅子上他的神經總是繃得很緊。“長官,我知道這次咱們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但針對‘杜賈’的行動畢竟已大獲全勝,您為什麽還如此鬱鬱不樂?”


    “馬丁,我已經過了哀悼死者的階段,”老頭子嘟噥了一聲,似乎很痛苦,“摧毀核設施之後我確實鬆了口氣。況且這次勝利也充分證明了我的能力,要知道行動開始前我在戰情室裏可是被狠尅了一頓。”他的兩道濃眉揪了起來。“但私下裏跟你說,我總感覺有些不對頭。”


    卡裏姆隻覺得不安之感讓脊背一陣發涼。他不知不覺地坐到了椅子的邊緣。“長官,我不大明白。多爾夫證實那座設施被四枚導彈直接擊中,而且都是從不同的角度。建築物無疑已被徹底摧毀,敵人的兩架噴氣式戰鬥機也被我們擊落了。”


    “這倒是沒錯,”局長點了點頭,“不過……”


    卡裏姆的腦子在飛轉,推測著各種可能性。中情局局長敏銳的直覺可是出了名的。他能在局長的位子上坐這麽久,絕不僅僅是因為精通圓滑世故的政客本領。卡裏姆也知道,單憑動動嘴皮子勸局長別多想,這種做法並不明智。“不知道您能否說得具體一點……”


    老頭子搖了搖頭。“我要是能具體說倒好了。”


    “長官,我們的情報非常準確。”


    中情局局長往椅背上一靠,揉了揉下巴。“讓我骨鯁在喉的是這個——敵人的米格戰鬥機為什麽在核設施被摧毀之後才發射導彈?”


    “可能是起飛得晚了。”卡裏姆現在的處境非常微妙,對此他心裏很清楚。“您聽到多爾夫的報告了——當時那兒有輻射霧。”


    “霧是在靠近地麵的低處。米格戰鬥機是從高空發起攻擊的,輻射霧不會對它們造成影響。假如說那兩架戰鬥機是故意等著我們先把設施摧毀呢?”


    卡裏姆竭力不去理會耳朵裏響起的嗡嗡聲。“長官,這根本說不通啊。”


    “如果核設施是假的就能說得通了。”老頭子說道。


    卡裏姆決不能允許老頭子——或是中情局內的任何人——順著這個思路追查下去。“長官,這麽一想您的懷疑也許是對的。”他說著站起身。“我立刻去查。”


    老頭子濃眉下那雙銳利的眼睛抬了起來,直盯著他。“馬丁,坐下。”


    沉默籠罩著整間辦公室。從門外傳來的微弱歡慶聲此時也已平息,中情局的職員們都回到崗位上繼續工作去了。


    “如果說‘杜賈’組織是希望我們認為核設施已經被摧毀了呢?”


    說得一點不錯,真實的情況恰恰就是這樣。卡裏姆竭力讓自己的心跳保持平緩。


    “我對國防部長哈利迪說蒂姆·海特納是中情局裏的內奸,我知道那家夥相信了,”中情局局長還在往下說,“但這並不意味著我也相信。我覺得本次行動可能受到了假情報的誤導。如果我的直覺沒錯,這個情況就引出了其他的可能性:要麽海特納是遭到了真正的內奸的陷害,要麽他就不是中情局這個桶裏惟一的爛蘋果。”


    “長官,這些可能性都有很大的疑問啊。”


    “那你就去把疑問排除,馬丁。要把這當作頭等大事,調動一切資源去查。”


    老頭子雙手在辦公桌上一撐,站了起來。他蒼白的臉孔顯得非常憔悴。“基督在上,假如‘杜賈’誤導了我們,那就意味著我們根本沒能阻止這個恐怖組織。恰恰相反,他們離發動襲擊又近了一步。”


    剛過中午的時候穆塔·伊本·阿齊茲趕到了伊斯坦布爾,他一到就去找了內西姆·哈圖恩。哈圖恩在蘇丹艾哈邁德區的一條小路上經營著一家土耳其式浴室,浴室那棟大而無當的老房子距離查士丁尼大帝於公元五三二年重建的聖索菲亞大教堂隻有不到五個街區。借此地利,哈圖恩的土耳其式浴室總是賓客盈門,價格也要比市內遊人較少的幾個區的浴室高一些。這家浴室已經開了許多年,事實上是早在哈圖恩出生之前。


    由於哈圖恩給關鍵人物塞了不少好處,市內的每一本高級導遊手冊都把他的這家浴室誇得天花亂墜,對此他頗感自豪。浴室讓他生活得很愜意,尤其是以土耳其人的標準而言。但哈圖恩之所以能成為千萬富翁,還是因為他在給法迪效力。


    胃口極好的哈圖恩身材矮胖,麵相則像禿鷲般凶狠。隻要看看他的那雙黑眼睛,你就會知道此人的靈魂之中充滿了惡意——發現了這種惡意的法迪又將其引誘出來,再精心加以培養。哈圖恩曾娶過十二個老婆,現在她們不是死了,就是給遠遠地流放到了鄉下。不過,他對自己的十二個孩子倒是既疼愛又信任,他們現在正開開心心地替他打理著土耳其式浴室的生意。哈圖恩的心仿佛是一隻攥緊的拳頭,他喜歡這樣。法迪也同樣喜歡。


    “Merhaba,habibi!”穆塔·伊本·阿齊茲進門時哈圖恩歡迎道。哈圖恩親吻了客人的兩邊臉頰,帶著他穿過浴室貼滿馬賽克的公共區域來到後麵的小花園,花園中央種著哈圖恩心愛的棗椰樹。這棵樹可是他大老遠從撒哈拉沙漠中的一家商隊旅舍裏帶回來的,不過當時它隻是棵小樹苗,還沒哈圖恩的手指頭粗。他在這棵棗椰樹上傾注的心血,遠遠超過了在任何一位老婆身上花的心思。


    花園裏透進了斑駁的陽光,他們坐到涼爽的石凳上,哈圖恩的兩個女兒隨即端上甜茶和小蛋糕。用過茶點之後,其中一個女兒又拿來一支裝飾華麗的水煙筒,兩個人共同吸了起來。


    這些儀式性的禮節做起來都頗費時間,但它們卻是東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部分。它們體現著文明人理應奉行的禮貌與尊重,也能讓友誼變得更為鞏固。即便是在今天,仍然有許多人像內西姆·哈圖恩這樣遵循著古老的生活方式,他們在電子時代閃爍的霓虹中堅守著傳統的燈火。


    哈圖恩終於把水煙筒推到了一旁。“我的朋友,你這次可真是遠道而來啊。”


    “有些時候,最古老的交流方式往往最讓人放心。這一點你應該也很清楚。”


    “我完全理解,”哈圖恩點了點頭,“我自己每天都要換一部手機,說話時還得越含糊越好。”


    “葉夫根尼·費奧多維奇那邊始終沒有消息。”


    哈圖恩的眉毛擰到了一起。“伯恩在敖德薩沒死?”


    “我們還不清楚。但費奧多維奇一點動靜都沒有,這有點令人不安。可想而知法迪很不痛快。”


    哈圖恩攤開了雙手。他的手小得出奇,纖細的手指就跟女人一樣。“我也有同感。你放心,葉夫根尼·費奧多維奇那邊的事我會親自處理。”


    穆塔·伊本·阿齊茲點頭表示讚成。“與此同時,我們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葉夫根尼可能已經暴露。”


    內西姆·哈圖恩沉吟片刻。“這個叫伯恩的家夥,他們都說他簡直像是變色龍。如果他還活著,如果他一直追蹤到了這裏,我怎麽才能看出他的身份呢?”


    “法迪在他的左肋上捅了一刀,捅得很深。他的體力會大為削弱。他要是真的來了也許很快會找上門,甚至有可能就在今晚。”


    內西姆·哈圖恩感覺到了這位信使的緊張情緒。看來法迪的計劃很快就要大功告成了,他揣測道。


    兩個人站起身,從浴室的一間間私人包房旁邊走過。這些房間裏悄然無聲,裝飾得和外麵的花園一樣富麗。


    “今天下午和晚上我都會待在這裏。如果過了今晚伯恩還沒出現,他也許就不會來了。即便他過幾天再找到這兒,到那時也已經太晚了。”


    哈圖恩點了點頭。他剛才的推測是對的,法迪針對美國的襲擊已箭在弦上。


    穆塔·伊本·阿齊茲伸出手一指。“花園的那一頭有道屏風,就在那邊。我會在屏風後麵守著。如果伯恩真的來了,他肯定想要和你見麵。你得答應見他。不過等你們正在談話的時候,我會讓你的一個兒子去找你,然後咱們倆得說幾句話。”


    “而且要故意讓伯恩聽見。我明白了。”


    穆塔·伊本·阿齊茲又湊近了一點,說話時聲音低得幾不可聞。“我想讓伯恩發現我是誰,還想讓他知道我即將回到法迪的身邊。”


    內西姆·哈圖恩點了點頭。“然後他就會跟蹤你。”


    “沒錯。”


    勒納找的那個人——奧弗頓——究竟是怎麽出的岔子,喬恩·米勒從一開始就看出來了。跟蹤安妮·赫爾德的時候,米勒沒費多大力氣就發現了在她周圍暗中保護的人。監控與跟蹤是有區別的:他的目的並不是如影隨形地跟著安妮,而是要找出那些暗中保護、不讓她受到外人監視的家夥。因此跟蹤時他始終與目標保持著很遠的距離,而且居高臨下。起初他隻是目視觀察,並沒有使用望遠鏡,因為他需要以盡可能寬闊的視野來觀察安妮周圍的環境。望遠鏡隻能聚焦在一個狹窄的區域上。不過,一旦他確定了哪些人在暗中保護安妮,望遠鏡就能派上用場了。


    事實上,暗中保護的人共有三個,八小時輪換一次。看到他們在二十四小時輪流監視,米勒絲毫不覺得奇怪。奧弗頓在跟蹤安妮時搞砸了,這幫負責保護她的家夥肯定會因此變得更擔心、更警覺。這一切都在米勒的意料之中,而且他也想好了應對的策略。


    二十四小時以來,他一直在觀察安妮·赫爾德的那幾個保護者。他仔細研究他們的習慣、怪癖、嗜好和執行任務時的方法,發現每個人都有著細微的差別。夜班的人為了保持頭腦清醒得不停地喝咖啡;一大早當班的那個家夥老是在打手機;值下午班的第三個人則是個癮頭極大的煙鬼。米勒選中了這個人,因為他總是緊張兮兮的,收拾起來應該最輕鬆。


    米勒知道自己隻有一次機會,所以事先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他知道機會遲早都會出現。幾小時前,他從賓夕法尼亞大道波托馬克電力公司的停車場裏偷了一輛輕型客貨兩用車。這會兒他正坐在兩用車的駕駛座上,看著安妮·赫爾德在中情局總部門口上了一輛等客的出租。


    出租車從路邊駛入車流時米勒仍然等待著,耐心得猶如死神。沒過多久,他聽到了引擎發動時的輕響。一輛白色的福特小轎車從對麵的路旁開了出來,值下午班的人剛才就停在和出租相隔兩輛車的後方。這之後米勒才跟進了密集的車流。


    不到十分鍾後,安妮·赫爾德下了出租車,開始步行。米勒對這種伎倆很熟悉,他估計安妮是要去和別人接頭。街上的車太多,值下午班的人沒辦法開車跟著她。米勒搶在保護安妮的人之前作出了這種判斷,於是他把車駛向路邊,停在了西北區第十七街上的禁停區。米勒知道不會有人來幹涉,因為他開的是公共服務部門的兩用車。


    他跳下兩用車,快步朝值下午班的人靠邊停車的地方走去。他大搖大擺地走到車旁邊,敲了敲駕駛室一側的車窗。那家夥搖下車窗之後,米勒說了句“嗨,老兄”,隨即冷不丁地照著他的左耳後部就是一拳。


    那人的神經叢猝然受到重擊,頓時昏了過去。米勒扶起昏迷不醒的男子,讓他在方向盤後坐正,隨即邁上人行道,遠遠地跟著正沿街往前走的安妮·赫爾德。


    安妮·赫爾德和卡裏姆在西北區第十七街的科科倫美術館裏悠然漫步。這座美輪美奐的美術館是喬治亞風格,以白色大理石砌成,曾被弗蘭克·勞埃德·賴特譽為整個華盛頓市設計得最出色的一座建築,館內收藏著許多令人讚歎的藝術品。卡裏姆在舊金山畫家羅伯特·貝希特勒的一張大幅畫作前停下腳步,他實在想不通這位照相寫實主義畫家的作品有什麽藝術價值可言。


    “中情局局長懷疑空襲打擊的是假目標,”卡裏姆說道,“這意味著他懷疑‘堤豐’截獲並破譯的‘杜賈’情報是假情報。”


    安妮大驚失色。“他怎麽會產生懷疑的呢?”


    “米格戰鬥機的飛行員犯了個嚴重的錯誤。他們一直等到美國人的‘支奴幹’把那座廢棄的設施炸平,然後才發射導彈攻擊直升機。米格戰鬥機得到的命令是不阻止美國人發動空襲,從而讓對方認為行動取得了成功,但他們趕到戰場時遲了幾分鍾。當時地麵附近有霧,他們本以為‘支奴幹’不會發現戰鬥機,但美國人用直升機的旋翼驅散了霧氣。現在老頭子讓我去查是誰在中情局內部搗鬼。”


    “我還以為你已經讓所有人相信海特納是內奸了呢。”


    “看樣子別人都信了,除了老頭子。”


    “我們怎麽辦?”安妮問道。


    “計劃得提前。”


    安妮偷偷朝四周看了看,她的神情很緊張。


    “別擔心,”卡裏姆說,“自從咱們把奧弗頓火化後我就采取了防範措施。”他看了看手表,朝美術館的出口走去。“走吧,再過三個小時莎拉雅·穆爾就要降落了。”


    喬恩·米勒坐在波托馬克電力公司客貨兩用車的駕駛座上,他所在的位置離科科倫美術館隻隔著一條街。現在他可以確信安妮·赫爾德是在和別人接頭。這個情況或許會讓勒納心生躊躇,但不會改變他的決定。管她是在和誰會麵,幹掉她之後一切都無關緊要了。


    一看到安妮從前門走出來,米勒就駛離路邊加入了來往的車輛之中。前方賓夕法尼亞大道的路口處有個信號燈,安妮走下台階時綠燈還亮著,但等到他開過去的時候已經轉成了黃色。米勒的前頭還有一輛車,他見狀猛然拉動手擋,兩用車的引擎頓時發出了怒吼。米勒的車鑽出車道,擦著前麵的那輛車硬擠過去,在一片咒罵、怒吼和喇叭聲中闖過了亮起紅燈的十字路口。


    米勒一腳把油門踩到底,駕車朝安妮·赫爾德撞去。


    高速飛行的子彈擊碎兩用車側麵窗玻璃時發出的聲響就像是從遠處傳來的鍾鳴。米勒根本來不及琢磨那也許是別的什麽聲音,因為從他頭部一側鑽入的子彈已經從另一側飛射而出,直接掀掉了他的半個腦殼。


    在波托馬克電力公司的兩用車失去控製前的一瞬間,卡裏姆抓住安妮的手臂,把她拽回了人行道上。卡車猛地撞上了前方的兩輛轎車,這時他已經帶著安妮快步走開,遠離發生致命車禍的現場。


    “出什麽事了?”她問道。


    “開兩用車的那個家夥一心想把你變成肇事逃逸的受害者。”


    “什麽?”


    他使勁捏了捏安妮的胳膊,不讓她回頭往後看。“接著走,”他說道,“咱們得離開這地方。”


    三個街區之外,一輛掛著外交牌照的黑色林肯飛行家停在路邊,引擎空轉著。卡裏姆麻利地一把拉開後車門,催安妮趕快上車。他緊跟在她後麵上了車,砰然關上車門,飛行家隨即開動起來。


    “你還好吧?”他問道。


    安妮點了點頭。“就是給嚇得夠嗆。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安排了人在暗中保護你。”


    車前方坐著司機和他的副手,兩個人看上去都像是阿拉伯國家的外交官。對安妮來說他們就是阿拉伯外交官。她並不知道這兩個人的真實身份,也不想知道。她同樣不想知道他們要到哪兒去。在她的這個行當裏,知道得太多同樣會害死人,就跟起了不該有的好奇心一樣。


    “我仔細調查過勒納的背景,所以老頭子一說他派勒納去了敖德薩,我就猜到可能會有其他的人來對付你,而且來者也許身居情報機構食物鏈上的更高層,給我猜中了。此人名叫喬恩·米勒,來自國土安全部。他和勒納是好哥們,兩個人常結伴去嫖妓。有趣的是,米勒也是在國防部長哈利迪那兒拿錢辦事的人物。”


    “這就是說勒納很可能也是聽國防部長指揮的人。”


    卡裏姆點點頭,傾身向前,讓司機放慢車速。警察、急救醫師和消防隊的車從他們旁邊經過時警笛大作,隨即漸漸低沉下去。“看來哈利迪一心想擴大五角大樓的權力。他想接管中情局,然後照著自己的想法加以改造。我們可以好好利用一下這場機構間鬥爭引起的混亂局麵。”


    這時飛行家已經開到了華盛頓市北部的偏遠地區。車子繞過石溪公園的南端,終於在一家巴基斯坦人開的大型殯儀館後麵停了下來。


    殯儀館所在的建築也歸這家巴基斯坦人所有。買房的錢來自維爾迪克聯合技術公司的慷慨讚助,通過巴哈馬群島和開曼群島的多家獨立公司轉給他們——公司都是在卡裏姆接父親的班執掌家族企業之後,利用多年時間建立起來的。因此,這家人把建築物的內部整個掏空,然後按照卡裏姆提供的設計圖重新進行了改造。


    按照其中的一個設計,房子後方需要修建的設施看起來就像是殯儀館自帶的載貨區。事實上對於殯儀館的供應商而言,這地方的確是個載貨區。司機把飛行家拐進載貨區時,靠裏的一堵混凝土“牆壁”就降到了地裏,車子隨即沿著露出的坡道開了下去。汽車最後停在巨大的下層地下室,他們全都下了車。


    他們身旁的那麵牆邊擺滿了罐子和板條箱,就是曾存放在M&N車身修理廠裏的東西。爆炸物的左邊停著一輛黑色的林肯豪華轎車,掛著安妮再熟悉不過的車牌。


    安妮朝豪華轎車走去,指尖從車身亮閃閃的漆麵上拂過。她轉過身看著卡裏姆。“你是怎麽把老頭子的座駕搞來的?”


    “這是一輛分毫不差的複製品,連裝甲鋼板和特製的防彈玻璃都完全相同。”他拉開了一扇後車門。“除了一個地方。”


    車門打開時,門控的車室照明燈亮了起來。安妮探頭朝裏麵看去,驚訝萬分地發現車內竟然布置得一模一樣,連豪華的品藍色地毯都毫無二致。她看著卡裏姆掀起了地毯尚未用膠黏牢的一角。他用小折刀的刀刃將車底板撬起一條縫,好讓她看到下麵的東西。


    複製品的車底擺滿了一排排形狀整齊的長方形物體,看樣子就像是淺灰色的黏土。


    “沒錯,”看到安妮倒抽了一口涼氣,卡裏姆說道,“這輛車上的C4炸藥足以炸毀中情局總部大樓用鋼筋混凝土建造的整個地基。”


    26


    內西姆·哈圖恩在蘇丹艾哈邁德區做的究竟是什麽生意,伯恩現在還不知道。蘇丹艾哈邁德區以艾哈邁德一世的名字命名,此人於十七世紀的第一個十年間在城市的中心位置建起了藍色清真寺,而十九世紀的歐洲人則把伊斯坦布爾稱為“斯坦布爾”。這個地方曾是一度占據廣大領土的拜占庭帝國的核心,其全盛時期的疆界從西班牙南部、保加利亞一直延伸到埃及。


    今天的蘇丹艾哈邁德區仍舊保留著許多蔚為壯觀的建築,也依然擁有令人驚歎不已的吸引力。這個區的中心地帶是一座被稱為“競技場”的小丘,小丘的一邊是藍色清真寺,另一邊則是在該寺建成前一個多世紀被改建的聖索菲亞大教堂,兩座建築之間有一個不大的公園相連。如今蘇丹艾哈邁德區社會活動的中心是白胡子大街,這條街的最北端一直通往托普卡帕宮。熙熙攘攘的白胡子大街上到處都是商店、酒吧、咖啡館、食雜店和餐館,每個星期三的上午還會露天開集。


    伯恩出現在白胡子大街上高聲談笑、川流不息的人叢之中,他的模樣幾乎已經讓人認不出來了。他穿著一身土耳其傳統服飾,下巴被濃密的大胡子遮得嚴嚴實實。


    他在路旁的推車小攤前停下腳步,買了點芝麻麵包和淡黃色的酸奶,邊吃東西邊觀察周圍的環境。扒手們偷偷忙著見不得人的行當,商販在扯著嗓子叫賣,當地人不厭其煩地討價還價,遊客們則被精明的土耳其人猛敲竹杠。生意人在對著手機說話,小孩子們拿著手機互相拍照,十幾歲的少年把剛剛下載到手機上的鬧騰音樂放得震天響。歡笑,淚水,相愛的人笑語盈盈,掐架的人高聲怒罵。烤爐上焦黃的羔羊肉和蔬菜烤串正嗞嗞作響,一陣陣香氣撲鼻的青煙中夾雜著人們喧嚷沸騰的情感和活力,像霓虹燈招牌似的讓整條街充滿了生機。


    吃過隨便湊合的一餐,伯恩徑直走向一家賣地毯的商店。他挑了塊禱告用的毯子,和顏悅色地跟店主商量價錢。伯恩帶著毯子離開的時候,雙方對剛才談成的價格都很滿意。


    伯恩把禱告毯夾在胳膊底下,朝藍色清真寺走去。這座清真寺周圍環繞著六座又高又細的宣禮塔,它們是陰差陽錯地建起來的。蘇丹艾哈邁德一世本來對建築師說,清真寺裏要有一座黃金建造的宣禮塔。土耳其語裏表示黃金的詞是“Altin”,但建築師卻誤以為蘇丹說的是“alti”——土耳其語中的“六”——因此就建起了六座宣禮塔。不過,蘇丹艾哈邁德一世看到最終結果時還是很高興,因為當時其他蘇丹建起的清真寺都沒有這麽多座宣禮塔。


    清真寺的建築非常宏偉,因此也設有許多道門戶。大部分遊客走的都是北門,但穆斯林卻會從西邊的門進入。伯恩進寺時走的正是這道門。他一進入寺內就停了下來,脫掉鞋塞進一個少年遞給他的塑料袋裏。他遮住頭,在石盆前洗淨雙腳、臉、脖子和小臂,然後光著腳走進清真寺的內廷。伯恩把禱告毯鋪在已聚滿信徒的大理石地麵上,跪了上去。


    清真寺內部的裝飾純粹是拜占庭風格,到處都可以看到精美絕倫的藝術品、嵌著金絲細工的雕刻和金屬製作的吊燈。一根根巨大的立柱漆成藍金兩色,足有四層樓高、蔚為壯觀的彩色玻璃窗直伸向寺中央天國般的穹頂。整座清真寺之中蘊含著的巨大感染力能夠深深打動你,讓你感到無可置疑。


    伯恩把前額貼在剛買來的禱告毯上,口中念誦著穆斯林的禱告詞。做禱告的時候他真誠無比,心中感受到了多少個世紀以來的曆史。它們被銘刻在每一塊石料、大理石、金箔和青金石之上——世人用這些材?


    ?建起了清真寺,然後又以無比的熱情去裝點它


    。靈性會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出現,也有著諸多不同的名稱;但它們都直指人心,用的也都是同一種像時間一般古老的語言。


    禱告結束後,伯恩站起身把跪毯卷好。他在清真寺裏盤桓不去,讓回蕩在寺內的近乎沉默的聲響湧遍全身。絲綢與棉布的噝噝摩擦聲、小聲念誦禱告詞時的嗡嗡聲,還有壓著嗓子悄悄說話的聲音,人們的每一種聲音和每一個舉動仿佛都匯聚到了清真寺巨大的穹頂之中,像攪進濃咖啡之後讓味道發生微妙變化的糖粉那樣打著旋。


    盡管看樣子伯恩似乎沉浸在聖潔思緒之中,事實上,他一直都在偷偷觀察結束禱告的人們。他看到一個胡須斑白的老人卷起了禱告毯,緩緩朝擺成一排排的鞋子走去。老人剛開始穿鞋的時候,伯恩也正好走到了自己的鞋子旁邊。


    老人的一隻胳膊有點萎縮,他看了看正在穿鞋的伯恩。“先生,你是新來的吧?”他用土耳其語說道。“我以前從來沒看到過你。”


    “我剛到這兒來,先生,”伯恩回答時臉上掛著謙恭的微笑。


    “孩子,你到伊斯坦布爾來做什麽啊?”


    他們從清真寺的西門走了出去。


    “我是來找親戚的,”伯恩說道,“他叫內西姆·哈圖恩。”


    “用這個名字的人很多啊,”老人說,“關於這位親戚你還知道些什麽?”


    “我隻知道他在蘇丹艾哈邁德區做生意,但做的是哪一行就不清楚了。”伯恩答道。


    “哦,說不定我還真能幫上忙。”老人在陽光下眯起了眼睛。“有個叫內西姆·哈圖恩的人在紅爐街上經營著一家土耳其浴室,他的十二個孩子也幫忙打理生意。那條街離這兒沒多遠,好找得很。”


    紅爐街地處白胡子大街的中部。比起伊斯坦布爾熱鬧非凡的幾條大街,這個地方要稍稍安靜一些。不過,狹窄的街道上仍然匯集著各種市井之聲,仿佛散不開的濃霧。商人們在扯著大嗓門攬客,賣食品的流動小販叫賣不停,還有討價還價時的獨特現象——忽而哀聲訴苦,忽而尖聲抗議。紅爐街傾斜的地勢就像個山坡,它的下方一直通向馬爾馬拉海。街上開著幾家小型家庭旅館,還有一家土耳其式浴室——浴室的老板內西姆·哈圖恩曾在法迪的命令下雇用葉夫根尼·費奧多維奇,讓他把伯恩帶進敖德薩海灘上的死亡陷阱。


    土耳其浴室的黑色大門用厚厚的木頭做成,門上雕刻著拜占庭風格的圖案。門兩邊各擺著一隻巨大的石甕,原本是用來存放燈油的。配上這兩隻石甕,浴室的大門口顯得格外氣派。


    伯恩把自己背的皮包藏到了左邊那隻石甕的後麵。然後他推開門,走進了燈光昏暗的前廳。時刻不停的市井喧囂刹那間消失,伯恩覺得自己一下子被寂靜包圍了,恍若置身於白雪皚皚的森林之中。片刻之後,他耳中殘留的嗡嗡鳴響才全然平息。他發覺自己站在一個六邊形的大房間裏,房間中央那座造型優美的大理石噴泉正吐珠濺玉。房間四角帶凹槽的柱子支撐著四道雕花拱門,它們有的通向枝葉扶疏的私家花園,有的則通往點著油燈、闃然無聲的走廊。


    這地方看起來簡直像是清真寺的前廳,或是中世紀時期的修道院。和所有重要的伊斯蘭建築一樣,在這座前廳裏建築物本身就是最為關鍵的部分。由於伊斯蘭教禁止人們用安拉的形象(或是其他任何活物的形象)當作裝飾,伊斯蘭建築師們隻好把舞動雕刻刀的願望寄托在建築物本身及其繁複的飾物上。


    土耳其浴室會讓人聯想到清真寺,這其實並非巧合。浴室和清真寺都是人們表現尊重並進行社交活動的地方。伊斯蘭教極度重視對身體的淨化,因此公共浴室在穆斯林的生活中始終占據著獨特的地位。


    出來迎接伯恩的是一位男按摩師。這名年輕男子身材瘦削,相貌像狼一般凶狠。“我想盡快和內西姆·哈圖恩見麵。他和我有一位共同的生意夥伴:葉夫根尼·費奧多維奇。”


    聽到這個名字時男按摩師沒作出絲毫反應。“我去看看父親現在是否有空。”


    大步走過裏根國家機場安檢區的莎拉雅正準備打開手機,就看到安妮·赫爾德在朝她招手。莎拉雅抱住了安妮,頓時感到如釋重負。


    “你回來了可真好。”安妮說道。


    莎拉雅伸長脖子朝四周望了望。“沒人跟蹤你吧?”


    “當然沒有。我小心著呢。”


    莎拉雅緊跟著安妮朝航站的出口處走去。她的神經繃得緊緊的,感覺很不舒服。在戰場上麵對敵人是一回事,但自己家裏盤著條毒蛇可又是另一回事了。她學著那些出色的演員開始醞釀情緒,腦海裏回想著很久以前發生的一樁慘事:那一天她的小狗蘭傑就在她麵前被車軋死了。啊,太好了,她心想,眼淚出來了。


    安妮滿臉都是關切的神色。“你怎麽了?”


    “傑森·伯恩死了。”


    “什麽?”安妮大吃一驚,趕緊拉著她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站住了。“出什麽事了?”


    “老頭子讓勒納去追殺伯恩,這可是他親自派的刺客。勒納和伯恩鬥了起來,結果雙雙喪命。”莎拉雅搖了搖頭。“我之所以趕回來,就是要盯住那個假扮馬丁·林德羅斯的家夥。他肯定會露出破綻,這是遲早的事。”


    安妮伸出手把莎拉雅推開了一點。“關於林德羅斯的這個情況你能確定嗎?在他的策劃下,我們剛剛對‘杜賈’組織在南也門的核設施發動了一場全麵攻擊。那座設施已經被徹底摧毀。”


    莎拉雅覺得血直往臉上湧。“上帝啊,我的判斷沒錯!難怪‘杜賈’會花這麽大力氣派人打入中情局。如果這次行動是林德羅斯發起的,那座核設施肯定就是個煙霧彈。中情局要是認為威脅已經解除,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既然如此咱們還是盡快趕回總部吧,你說呢?”安妮用一隻胳膊摟住莎拉雅的肩膀,催著她匆匆走出電動門,來到了華盛頓冬季寒冷潮濕的室外。在低垂的烏雲下方,打著泛光燈的一座座紀念性建築發出的光芒勾勒出了城市壯觀的輪廓。安妮帶著莎拉雅走到中情局給她配的那輛龐蒂克小轎車旁,鑽進了駕駛座。


    她們匯入了開向機場出口的車流之中,環道上排成長龍的汽車就像是一群圍著珊瑚礁團團打轉的魚。在開往華盛頓市區的路上,莎拉雅把身子微向前傾,朝側後視鏡瞟了一眼。這是她多年來根深蒂固的習慣。她已經把這個動作當成了理所當然的事,無論自己是不是在執行外勤任務。看到後麵的那輛黑色福特時莎拉雅並沒有多想,直到她瞥了第二眼。現在黑色福特開到了右邊的車道上,落後她們一輛車,但始終和龐蒂克保持著同樣的速度。這仍舊不能說明什麽,但等到莎拉雅第三次在後視鏡裏看到這輛車的時候,她覺得考慮到目前的情況,這已經足以證明她們被人跟蹤了。


    莎拉雅轉過頭正準備告訴安妮,卻發現她往後視鏡裏瞥了一眼。安妮肯定也看到了那輛黑色福特。但她為什麽既沒吱聲,也沒采取任何行動甩掉跟蹤者?莎拉雅覺得自己的胃部慢慢地抽緊了。為了讓心情平靜下來,她暗暗安慰自己說安妮畢竟隻是老頭子的助手。安妮坐慣了辦公室,對外勤工作的基本常識肯定一無所知。


    她清了清嗓子。“安妮,好像有人在跟蹤我們。”


    安妮打開方向燈,把車拐上了靠右的車道。“那我最好開慢點。”


    “啊?不能開慢。你怎麽能這麽幹?”


    “如果後麵的車也慢下來,那我們就知道——”


    “不行,你得加快車速,”莎拉雅說道,“得盡快甩掉他們。”


    “我想看看那輛車上的人是誰。”安妮邊說邊朝路邊駛去,車速變得更慢了。


    “你瘋了。”


    莎拉雅伸出手剛想去抓方向盤,卻猛地往後一縮,因為她看到了安妮握在手中的史密斯威森J型小手槍。


    “見鬼,你拿著槍想幹嗎?”


    車子此時已開上路肩朝低矮的金屬欄杆駛去。“聽了你說的那些事,我離開總部大樓時可不想手無寸鐵。”


    “那玩意兒你會用嗎?”


    黑色福特跟著安妮的車駛離路麵,在她們的後方停住了。兩個膚色黝黑的男人下車朝她們走來。


    “我每個月都要打兩回靶,”安妮說著用史密斯威森左輪的槍口抵住了莎拉雅的太陽穴,“快給我下車。”


    “安妮,你這是——”


    “照我說的做。”


    莎拉雅點了點頭。“好吧。”她挪了挪身子,按下了車門的把手。看到安妮把目光轉向了車門,她立刻揚起左臂,使勁把安妮的右胳膊往上一架。槍聲轟然炸響,子彈在龐蒂克的車頂上射出了一個洞。


    莎拉雅曲起胳膊,照著安妮的側臉給了她一記肘錘。那兩名男子聽到了槍響,立即拔腿衝向龐蒂克。莎拉雅見狀急忙斜倚在安妮癱軟的身體上伸長胳膊,拉開車門就把她推了下去。


    已拔出槍的兩名男子剛跑到龐蒂克的車後,莎拉雅就鑽進了駕駛座,在迅速換擋的同時一腳踩下油門。她開著車在顛簸的路肩上跑了一段,隨即瞅準車流中的空當猛地拐進路麵,發出尖厲摩擦聲的車胎直冒煙。莎拉雅最後瞥了一眼,隻見那兩個男人回身奔向了黑色的福特;但看到安妮·赫爾德在他們的攙扶下坐進福特車後座的時候,她的手不由得顫抖起來。


    內西姆·哈圖恩斜倚在雕花的木質長凳上,硬邦邦的凳麵上鋪著一大堆棉花糖般鬆軟的絲綢靠墊。在他的頭頂,那棵心愛的棗椰樹的綠葉正沙沙作響。他一顆接一顆地把新鮮的椰棗塞到嘴裏,若有所思地細細咀嚼,然後把白色的尖頭棗核吐進一隻淺碟。哈圖恩的右肘邊擱著一張八角形的小幾,幾上的雕花銀盤裏放了把茶壺,還有兩隻小小的平底玻璃杯。


    他的兒子帶著伯恩——進土耳其式浴室之前伯恩已經撕掉了假胡子——來到了棗椰樹的綠蔭下。哈圖恩回過頭來,禿鷲般的臉上毫無表情。不過,他那雙橄欖色的眼睛裏還是流露出了掩飾不住的好奇。


    “你好,我的朋友。”


    “您好,內西姆·哈圖恩。我叫阿布·伯克爾。”


    哈圖恩搔了搔頜下短短的山羊胡。“哦,這名字是照著先知穆罕默德的追隨者起的啊。”


    “冒昧打擾這座美麗花園的清靜,真是萬分抱歉。”


    看到客人這麽恭敬,內西姆·哈圖恩點了點頭。“你過獎了,這園子隻不過是一小塊簡陋之地而已,”他示意兒子退下,指了指自己坐的長凳。“請坐,我的朋友。”


    伯恩攤開了那張做禱告用的跪毯,從棗椰樹綠葉間透下的一縷縷金色陽光把毯子邊緣的絲線照得熠熠生輝。


    哈圖恩脫掉一隻拖鞋,把光腳踩到跪毯上。“真漂亮,編這塊毯子的師傅手藝太高了。謝謝你,我的朋友,如此慷慨的饋贈真是讓人喜出望外。”


    “這點微薄小禮哪能配得上高貴的內西姆·哈圖恩呢。”


    “噢,葉夫根尼·費奧多維奇可從來沒送過我這樣的禮物,”他抬起頭,銳利的眼神直刺向伯恩,“我們那位共同的朋友還好嗎?”


    “我從那邊過來的時候,”伯恩說道,“他把事情搞得一團糟。”


    哈圖恩臉色一寒,變得石塊般嚴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就容我略作說明,”伯恩輕聲說,“葉夫根尼·費奧多維奇完全遵照了您出錢時的指示。這事我是怎麽知道的?因為我親自把伯恩帶到了奧楚達海灘,把他引入了法迪布下的陷阱。既然我拿了葉夫根尼·費奧多維奇的錢,就得替他做事。”


    “阿布·伯克爾,有個問題我想不通,”哈圖恩說著把上身往前一傾,“這次的工作葉夫根尼·費奧多維奇絕對不會交給一個土耳其人去做。”


    “那是當然。伯恩見到土耳其人會起疑心的。”


    哈圖恩轉過禿鷲般的臉仔細端詳著伯恩。“是這樣啊。我的疑問仍然沒得到解答:你到底是誰?”


    “我的真名是波格丹·伊利亞諾維奇。”伯恩報出了自己在奧楚達海灘上殺死的那個人的名字。來這兒之前伯恩戴上了在貝伊奧盧區的戲劇用品店裏買到的化妝假體,因此他下頜的輪廓和臉頰的形狀都已大為改變,門牙也略有點外突。


    “你是個烏克蘭人,土耳其語怎麽能說得這麽好?”哈圖恩的語氣中含著一絲輕蔑。“我估計你的老板現在還想拿到剩下的一半報酬。”


    “照葉夫根尼·費奧多維奇現在的狀況,他什麽都拿不到了。至於我嘛,我隻想拿回自己應得的那一份。”


    內西姆·哈圖恩似乎被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左右了。他倒了兩杯滾熱的甜茶,端起其中的一隻玻璃杯遞給伯恩。


    兩個人都啜了口茶。哈圖恩說道:“你身體左側的傷恐怕得找人看看。”


    伯恩低頭看了看衣服上滲出的點點血跡。“隻是皮外傷,不礙事。”


    內西姆·哈圖恩正準備回答,剛才帶伯恩進來的那個兒子又出現了,沉默不語地做了個手勢。


    他站起身。“恕我失陪片刻。我還有點事情得去處理一下。你放心,我很快就回來。”哈圖恩跟著兒子穿過拱門,消失在一道嵌著金絲細工的木屏風之後。


    伯恩稍稍等了片刻也站起身溜達起來,仿佛是要欣賞園中的景致。他故作悠閑地穿過拱門,站到了屏風朝向花園的那一邊。他能聽到兩個人正在低聲交談。其中一個人是內西姆·哈圖恩。另一個人是……


    “——是應該派信使報訊,”內西姆·哈圖恩說道,“穆塔·伊本·阿齊茲,你自己也說過,計劃進行到最後階段時決不能通過手機聯絡,否則消息就有可能被人截獲。可是照你剛才告訴我的情況,他們不是又用手機了麽?”


    “這條消息對我們倆都非常重要,”穆塔·伊本·阿齊茲說道,“法迪和他的弟弟取得了聯係。傑森·伯恩已經死了。”穆塔·伊本·阿齊茲又湊近了一步。“這樣一來,你的使命就已經完成。”


    穆塔·伊本·阿齊茲擁抱了哈圖恩,又在他的兩頰上各親了一口。“我今晚八點離開,直接到法迪那兒去。伯恩既然已經斃命,就不會再有什麽拖延了。最後的好戲已經開場。”


    “萬物非主,惟有真主!”哈圖恩低聲吟道。“來吧,我的朋友。我帶你出去。”


    伯恩轉過身悄悄地回到花園中,隨即順著側麵的走廊快步走出了土耳其式浴室。


    莎拉雅使勁用腳踩住油門,她知道自己這回是遇上麻煩了。她在後視鏡裏留意著那輛福特車的蹤影,同時摸出手機打開了電源。手機發出一聲輕響,提示她有條留言。她撥通自己的語音信箱,聽到了伯恩關於安妮的那條口訊。


    她覺得嘴裏直發苦。原來安妮才是內奸。臭婊子!她怎麽能幹出這種事?!莎拉雅握起拳頭狠狠地砸了一下方向盤。那女人真該下地獄!


    莎拉雅正準備收起電話,突然聽到了金屬與金屬撞擊的刺耳聲響,同時覺得車身令人魂飛魄散地猛然一震。她死命抓緊方向盤,失控的龐蒂克差點就撞上了相鄰車道上的一輛卡車。


    “見鬼——!”


    從側麵猛撞她的是一輛林肯飛行家,這輛氣勢洶洶的大車看上去簡直像是M1艾布拉姆斯坦克。現在飛行家已經超到了龐蒂克的前頭,緊接著又突然減速,猝不及防的莎拉雅一下子撞了上去。剛才飛行家的刹車燈沒亮——要不就是被人故意搞壞了。


    莎拉雅猛打方向穿過車道,把車開到了飛行家的側麵。她朝駕駛室望去,想看看開車的人是誰,但隔著染成深色的車窗玻璃她連司機的輪廓都看不分明。


    飛行家朝她衝來,車身一側猛地撞上了龐蒂克副駕駛那邊的車門。莎拉雅不停地撳動電動車窗的按鈕,窗玻璃卻沒有絲毫反應。她換用左腳踩住油門踏板,抬起右腳用鞋跟猛踹右邊的車門。車門紋絲不動;副駕駛一側的車門也給卡死了。莎拉雅突然感到一陣驚慌,又恢複到了正常的駕駛姿勢。她的心狂跳不已,耳朵裏都響起了血液搏動的聲音。


    她得趕快離開高速公路。莎拉雅開始在路上尋找高速出口的標誌。找到了:下一出口就在前方三公裏處。渾身是汗的莎拉雅駕車拐進右側的車道,準備從前方的出口下坡道駛離高速。


    就在此時,那輛飛行家怒吼著從她的左側疾速駛來,車頭一偏狠狠地撞上了龐蒂克,左邊的車門頓時也被撞癟了。顯然飛行家剛才是故意放慢車速混進了車流之中,以便再次從莎拉雅的後方發起衝擊。她猛敲車窗按鈕,又使勁去拽車門內側的把手,但她這邊的車窗和車門也被卡住了。駕駛室裏所有的門窗都已無法打開。莎拉雅現在給困得死死的,在飛馳的龐蒂克裏變成了囚犯。


    27


    伯恩從大石甕後取出自己的背包,悄無聲息地快步繞過土耳其浴室的側麵,尋找內西姆·哈圖恩這家浴室後門所在的街道。他沒費多少工夫就找著了,隨即看到有名男子從浴室的後門走了出來。


    是那個叫穆塔·伊本·阿齊茲的信使。跟著他伯恩就能找到法迪。


    伯恩邊走邊打開背包摸出那罐化妝膠水,重新把假胡子黏到臉上。再次偽裝成一副閃族人麵孔的伯恩跟著穆塔·伊本·阿齊茲走出小街,回到了蘇丹艾哈邁德區喧嚷的氣氛之中。將近四十分鍾時間,他一直跟著自己的獵物。穆塔·伊本·阿齊茲腳下絲毫不停,也沒有東張西望,顯然很清楚自己要到哪兒去。他們現在處於蘇丹艾哈邁德區擁擠不堪的中心地帶,滿街的行人往什麽方向走的都有,想要牢牢盯住穆塔·伊本·阿齊茲並不容易。但反過來說,絲毫不見減少的人群也有助於伯恩很好地隱匿自己。即便伯恩的目標會利用汽車漆麵和店鋪櫥窗之類的反光物體觀察後方,也根本無法發現他的蹤跡。他們從蘇丹艾哈邁德區橫穿而過,來到了埃米訥尼區。


    走了半天,錫爾凱吉站巍然聳立的巨大穹頂終於出現在他的前方。穆塔·伊本·阿齊茲打算坐火車趕到法迪所在的地方?不對,伯恩看到穆塔繞過火車站的主入口繼續快步向前走,於是他也撥開人群跟了上去。


    一大群遊客在三名旋轉托缽僧周圍聚成了一個半圓,穆塔和伯恩從他們旁邊繞了過去。托缽僧和著古老的伊斯蘭讚歌跳起了狂熱的旋轉舞,白袍的長下擺在身周飄然展開。飛速旋轉時,托缽僧身上帶著番紅花和沒藥香氣的汗水也在紛紛灑落,他們周圍的空氣似乎都充斥著未知的神秘氣息,你仿佛能從中窺見另一個世界,但轉眼間它又消失無蹤。


    火車站的對麵就是阿達拉爾碼頭。混在一幫閑逛的德國遊客中間的伯恩毫不引人注目,他看到穆塔·伊本·阿齊茲買了張到比於克島的單程船票。伯恩估計穆塔肯定是要從島上出發,很可能會走水路。但穆塔的目的地究竟是哪裏?不過這沒有什麽關係,因為無論穆塔·伊本·阿齊茲趕回法迪身邊時準備乘坐何種交通工具,伯恩都決意跟他一同前往。


    ***


    從被撞壞的龐蒂克中脫身,這隻是莎拉雅眼下最小的麻煩;最大的問題是跟在她後麵緊追不舍的那輛飛行家。下一出口的標誌在頭頂倏然閃過,莎拉雅做好了準備。她看見了有兩條車道的出口下坡道,便驅車駛上左側的車道。而飛行家此時就在半個車身遠的距離外緊追不舍。兩條車道的前方都有車,但她朝後視鏡迅速瞥了一眼,就發現準備下高速的車流中有個空當,這正是她盼望的。現在就得看龐蒂克的變速箱能不能承受住她馬上要施加的折騰了。


    她猛地一打方向盤,龐蒂克拐進了下坡道右側的車道。飛行家的司機還沒完全反應過來,莎拉雅就直接把車換成了倒擋,同時使勁踩下油門。


    她倒著車從飛行家的旁邊疾馳而過時,那輛車才剛剛拐上她所在的車道。飛行家的車尾刮掉了龐蒂克一側的前燈,然後莎拉雅又加大了油門,倒著車退出了下坡道。喇叭聲和吼叫聲頓時響成一片,其間還夾雜著後麵的車紛紛閃開時輪胎發出的尖叫。


    不停地按著喇叭的飛行家此時也開始倒車,想追上莎拉雅。在靠近下坡道頂部的地方,一輛灰色豐田車上的司機慌了手腳,撞上了飛行家後麵的那輛車。豐田車頭上鍍鉻的塑料保險杠耷拉下來,打橫的車身把兩條車道都擋住了,徹底堵死了飛行家的去路。


    莎拉雅把龐蒂克倒回高速公路上的分流車道,換成前進擋,飛速朝華盛頓市區駛去。


    “撞開那輛豐田很容易。”林肯飛行家的司機說。


    “算了,”坐在後座上的另一個男子答道,“讓她走吧。”


    這兩個人盡管是沙特阿拉伯駐美大使館的外交官,但他們也是卡裏姆設在華盛頓的潛伏分支機構的成員。飛行家返回市區街道的時候,後座上的那名男子打開了一部GPS衛星定位儀。華盛頓市區的道路網頓時在儀器上顯示出來,還有一個正在移動的亮點。他掏出手機撥了個號碼。


    “對象溜出了絞索,”後座上的男子說道,“她開的那輛龐蒂克上被我們裝了電子追蹤設備,現在朝你的方向去了。照車速來看,再過三十秒她就能進入監控的範圍。”


    掛斷電話之後他耐心地等待著,直到黑色福特的司機開口說話:“她在那兒。看樣子她是要往東北方向開。”


    “跟著她,”坐在後座上的男子說,“你知道該怎麽辦。”


    在開往比於克島的輪渡上,伯恩和來旅遊的一家子中國人搭上了話。他用普通話和他們聊天,逗得孩子們咯咯直笑。輪渡離開伊斯坦布爾之後,他一邊從船上指點著著名的建築,一邊向他們介紹這座城市的悠久曆史。與此同時,他始終沒讓穆塔·伊本·阿齊茲離開自己的視線。


    法迪的信使獨自靠在渡輪的欄杆上,眺望著海麵遠處隱約可見的一線陸地,那就是他們要去的地方。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也沒有四下張望。


    看到穆塔·伊本·阿齊茲終於轉過身朝裏麵走去,伯恩借故離開了那家中國人,跟著穆塔進了船艙。他看到法迪的信使在渡輪上的咖啡吧前要了杯茶。伯恩慢悠悠地晃過去,在擺著攝影明信片和地圖的架子前翻了翻。他挑了張比於克島及附近一帶的地圖,趕在穆塔·伊本·阿齊茲前頭走到收銀台旁邊。他和收銀員說話時用的是阿拉伯語。留著八字胡、脖子上掛著金色十字架的收銀員搖搖頭說起了土耳其語。伯恩打著手勢表示自己聽不懂。


    穆塔·伊本·阿齊茲傾身向前說:“不好意思,我的朋友,這個肮髒的不信者是要找你收錢。”


    伯恩掏出了一把硬幣。穆塔·伊本·阿齊茲看過價格,挑出幾枚零錢遞給了收銀員。伯恩等穆塔付過茶錢才說道:“謝謝你,朋友。土耳其語在我耳朵裏和豬哼哼沒什麽兩樣。”


    穆塔·伊本·阿齊茲哈哈大笑。“說得真妙。”他把手一伸,兩個人一同朝甲板上走去。


    伯恩跟著信使來到他剛才靠在船舷邊的地方。明媚的陽光讓馬爾馬拉海上吹來的寒風顯得緩和了些,湛藍的冬季天空中點綴著幾片羽毛般的卷雲。


    “基督徒就是這世上的一群臭豬。”穆塔·伊本·阿齊茲說道。


    “猶太人則是一群猴子。”伯恩回答。


    “兄弟,願安拉賜你平安。看來我們從小讀的是同樣的教科書。”


    “在真主的引領下進行聖戰,這是伊斯蘭的巔峰,”伯恩說,“這個道理用不著老師來跟我解釋。我覺得自己好像生來就知道。”


    “看來你是瓦哈比派的教徒,和我一樣。”穆塔·伊本·阿齊茲側過頭意味深長地瞟了他一眼。“從前我們曾和穆斯林並肩作戰,把基督教的十字軍逐出了巴勒斯坦;現在我們也能取得同樣的勝利,把當今占領我們國土的十字軍趕走。”


    伯恩點頭讚成。“我們的想法完全一致,兄弟。”


    穆塔·伊本·阿齊茲啜了一口茶。“兄弟,這些正義的信仰有沒有促使你采取行動?還是說它們僅僅是你在飯店和咖啡館裏空談的大道理?”


    “我在沙姆沙伊赫和加沙都曾讓不信者付出鮮血的代價。”


    “個人的努力值得稱讚,”穆塔·伊本·阿齊茲若有所思地說道,“但組織越強大,對我們的敵人發起的打擊也就越沉重。”


    “完全正確。”是下釣餌的時候了,伯恩心想。“有好多次我都想加入‘杜賈’,但每一回都因為同樣的原因放棄了。”


    穆塔·伊本·阿齊茲舉向唇邊的紙杯頓在了半空中。“是什麽原因呢?”


    別急,千萬別著急,伯恩暗暗告誡自己。“兄弟,我不知道這話該不該說。畢竟咱們剛剛認識。也許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和你一樣,”穆塔·伊本·阿齊茲的語速突然變快了,“你盡可放心。”


    但伯恩還是吞吞吐吐,顯然是拿不定主意。


    “兄弟,我們剛才不是談到了同一種理念嗎?我們對世界的看法,對未來的期望,難道不是相同的嗎?”


    “確實如此。”伯恩撅起了嘴唇。“那好吧,兄弟。不過我得警告你,假如你剛才說的那些想法並非出自真心,我總有一天會發現的。到時候我絕對會懲罰你。”


    “萬物非主,惟有真主。我的話句句是實。”


    伯恩說道:“我在倫敦和‘杜賈’的首領一起上過學。”


    “我不知道——”


    “放心,我絕不會提起法迪的真名。不過我知道這名字,因此也了解法迪不為人知的家庭。”


    剛才還在假裝好奇的穆塔·伊本·阿齊茲此時真的被吸引住了。“這和你始終不願加入‘杜賈’有什麽關係?”


    “啊,你知道,其實這是因為法迪的父親。或者說得再具體一點,是他父親娶的第二位妻子。她是個英國人,更糟糕的是她還是個基督徒。”伯恩搖了搖頭,臉上嚴峻的表情愈發襯托出了尖銳的語氣。“真正的穆斯林絕對不能和不信真主、不信先知的人成為好朋友。但法迪的父親竟然娶不信真主者為妻,還和她同房。法迪就是他們生出的孽種。兄弟,你說說看,我怎麽能去追隨這樣的一個人?法迪的心中潛藏著惡魔,他說的話我怎麽能相信?”


    穆塔·伊本·阿齊茲驚愕萬分。“但法迪為我們的事業做了那麽多……”


    “這一點確實無可否認,”伯恩說道,“但我認為從血緣的意義上說——你我都知道血緣關係既不容忽視,也無法否認——法迪就像是一隻來自叢林的老虎,老虎被帶進了新的環境,被收養它的家庭悉心照料。但老虎遲早都會顯露出它真正的本性,反噬收養它的人,把他們毀滅。”他又搖了搖頭,臉上的傷感神色顯得非常真誠。“兄弟,想去改變老虎的本性絕對是個錯誤,這是毫無疑問的。”


    穆塔·伊本·阿齊茲轉過頭,鬱鬱不樂地望著大海。前方海麵上露出輪廓的比於克島看起來恍如亞特蘭蒂斯的失落大陸,或是一座凝固在時間之中、屬於某個早已被遺忘的哈裏發國家的島嶼。他想要說些話來反駁對方的觀點,但不知為何卻發現自己並不願意這麽做。更讓人鬱悶的是,他心想,真話竟然是從這個人的嘴裏說出來的。


    莎拉雅隻覺得頭暈目眩——不僅是因為剛才逃脫那輛林肯飛行家時的激烈場麵,也是因為安妮·赫爾德的背叛。她感到毛骨悚然。上帝啊,這麽多年來她和大夥兒都告訴了安妮多少事情?他們在不知不覺中向“杜賈”透露了多少秘密?


    她開著恍如移動棺材的龐蒂克,心中一片茫然。天色看上去仿佛是飽和度過高的照片,眼前的景物在莫名其妙地顫抖。來往的車輛、街道和建築,甚至連頭頂的雲層都顯得無比陌生,充滿了威脅和惡意。莎拉雅覺得自己整個兒被困在了醜陋的真相帶來的恐懼之中。


    想到世界末日有可能就要來臨,她頭疼痛不已,身體也在隨著腎上腺素作用的消退而顫抖。


    她需要暫時躲藏起來,等自己重整旗鼓、想好下一步該怎麽行動再說。她需要在華盛頓市裏找個幫手。莎拉雅馬上想到了自己的朋友金·洛維特,但隨即就否定了這個想法。首先,她的處境太不穩定,太危險,不能把金也牽扯進來。其次,中情局裏有人知道她和金是好朋友,尤其是安妮·赫爾德。


    她需要找一個中情局根本就不知道的人。莎拉雅打開手機撥通了戴倫的號碼。她暗自祈禱去佛羅裏達州探望父親的戴倫已經回到了華盛頓,但聽到電話那頭響起語音信箱提示的時候,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現在再到哪兒去?她絕望地自問。麵對這場即將來臨的風暴,她得找個避風港,現在就得找。就在慌亂襲來之前的一瞬間,她想到了泰隆。當然,泰隆隻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但戴倫卻對他很有信心,還讓他來保護自己。上次她到戴倫家找他的時候,提醒她有人跟蹤而至的也是泰隆。不過,就算泰隆願意幫助她,就算她敢冒險信任他,她該上哪兒去找這孩子呢?


    然後她想起來了。泰隆說他常會到一個建築工地閑蕩。那地方在哪兒?她絞盡腦汁拚命回憶。


    “佛羅裏達街那邊正在蓋樓,老大一片,全他媽是高樓大廈。隻要一有空我就往那兒跑,看人家是怎麽把樓蓋起來的。”


    直到此時,她才定下心仔細看了看自己所處的位置。這兒是東北區,恰恰是她要找的地方。


    比於克島是王子群島中麵積最大的島嶼。王子群島之所以得名,是因為拜占庭帝國時代的王子們如果惹怒或冒犯了皇帝,就會被流放到伊斯坦布爾海岸邊的這幾座島上來。列夫·托洛茨基曾在比於克島上住過三年,還在此寫出了《俄國革命史》。


    由於這些令人不快的曆史,王子群島曾被荒棄多年,成為奧斯曼帝國血腥曆史上無數墳場中的一座。然而今天的比於克島已搖身一變,成了富人們尋歡作樂的豪華旅遊地。島上處處花團錦簇,小徑旁綠樹成蔭,還建起了許多裝飾富麗的拜占庭風格別墅。


    伯恩和穆塔·伊本·阿齊茲一起走下了輪渡。他們在碼頭上擁抱告別,祝福對方得到安拉的眷顧和庇佑。


    ?


    ?萬物非主,惟有真主。”伯恩念誦道。


    “萬物非主,惟有真主。”法迪的信使說過這句話便離開了。


    伯恩等了片刻,好看清穆塔走的方向,隨即打開了比於克島的地圖。他微微側過頭,用眼角的餘光瞟了瞟自己的目標。穆塔剛租了一輛自行車。島上不允許任何機動車輛通行,因此這兒隻有三種交通工具:自行車、馬車,或是你自己的腳。這座島的麵積比較大,全靠走路是不行的。


    既然已經知道了穆塔·伊本·阿齊茲選擇的是哪一種交通工具,伯恩又繼續研究起地圖來。他知道法迪的信使會在今晚八點鍾離開此地,但出發時的具體位置和方式還是個謎。


    伯恩走進租車店,挑了輛龍頭上有籃筐的自行車。這輛車騎起來沒有穆塔·伊本·阿齊茲挑的車速度快,不過他需要一個能放背包的筐子。他先把租車錢付給老板,照著信使剛才走的方向,沿上坡路朝島的中心騎去。


    到了碼頭那邊看不見的地方,他把自行車停在路旁,從背包裏找出與追蹤器配套的接收設備——莎拉雅曾把微小的納米電子追蹤器偷偷貼在伯恩的身上,以追蹤他的行動。剛才在碼頭上和穆塔·伊本·阿齊茲擁抱時,伯恩已經把追蹤器放到了他的身上。在這座沒有汽車通行的島上,騎著自行車跟蹤法迪的信使肯定會被發現。


    伯恩打開接收器輸入自己的位置,看到標明自己方位的閃爍光點出現在了顯示屏上。他按下另一個按鍵,很快鎖定了追蹤器發出的信號。伯恩騎上自行車再次出發。他不顧肋部的疼痛使勁蹬起腳踏,飛快地向前騎去,盡管前方的路是環山而上的大坡。


    巨大的建築工地位於第九街和佛羅裏達大道之間,莎拉雅開著車從工地南側緩緩駛過。工地上的住房建造項目已開工很長時間,建成之後一座座飾以鋼材和玻璃的摩天大樓將完全取代原先那些蛀牙般的破房子。其中兩座大樓的金屬構架已基本完工。這兒到處都能看到巨大的起重機,它們毫不費力地把鋼梁在空中吊來吊去,就好像那是些棒棒糖棍。推土機在清理碎石;正在卸貨的半掛車就停在一排活動拖車辦公室的旁邊,辦公室連著幾根電線。


    莎拉雅駕著撞壞的車緩緩駛過工地的外圍,她要找到泰隆。就在瀕臨絕望的時候,她想起這裏是泰隆最喜歡來的地方。他跟莎拉雅說過自己每天都會上這兒來。


    龐蒂克的引擎像曼穀的哮喘病患者般呼哧呼哧地響了幾下,然後又恢複了正常。就在剛才的十分鍾時間裏,引擎發出的噪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頻繁。莎拉雅暗自祈禱這輛車千萬別在她找到泰隆之前罷工。


    工地的南側已經走到頭了,於是她又把車拐向北方,朝佛羅裏達大道開去。她尋找的是較為隱蔽的高處,泰隆可以躲在這些地方的陰影裏,不至於被工地上的幾百個工人瞧見。她倒是看見了幾個地方,但在早晨的這個時候這幾處地方都沒有陰影。她也沒看到泰隆。莎拉雅意識到自己想找到那孩子,就得把車開到工地的最北邊。


    離佛羅裏達大道還有五百米時她聽到了乓的一響。撞壞的龐蒂克車身向前一衝,隨即就可憐兮兮地抖動起來。完蛋前它並沒有發出壯烈的怒吼,而是抽抽搭搭地斷了氣。引擎熄火了。莎拉雅破口大罵,揮起手掌猛拍儀表板,仿佛是在拍打一台信號接收不良的電視機。


    正在解安全帶的時候,她看到了那輛黑色的福特。它剛拐了個彎,現在正徑直朝她開來。


    “上帝啊,幫幫我。”她喃喃自語。


    莎拉雅靠住座椅把身子蜷成一團,抬起雙腳使勁踹向側麵的車窗。車窗上裝的當然是安全玻璃,這種東西很難弄碎。她收回腿再次踹了出去。她的鞋跟猛撞在玻璃上,卻沒起到任何作用。


    她從儀表板上方抬起頭張了一眼。這是個錯誤。福特車已經離得很近了,她都能看到坐在車裏的兩名男子。莎拉雅縮下身子時發出了一聲輕響,急忙繼續踹車窗。她又踹了兩腳,玻璃終於裂了,但碎片仍然牢牢地黏在中間的塑料夾層上。突然間,玻璃隨著雷鳴般的一聲巨響轟然碎裂,碎片掉得她滿身都是。有人從外麵敲碎了玻璃。緊接著,黑色福特車上的一名男子把手伸了進來。莎拉雅朝那人衝了過去,但她剛抓住他的一隻胳膊,第二個男子就舉起泰瑟槍電了她一下。


    莎拉雅身子一軟癱倒在座位上。那兩個男人連拖帶拽,協力把她從龐蒂克的車窗裏弄了出來。腦袋裏還在嗡嗡作響的莎拉雅聽到了幾句急促的阿拉伯語,然後是突然爆發出的一陣狂笑。那兩個人的手在她無助的身體上到處亂摸。


    接下來,其中的一個人用槍頂住了她的腦袋。


    28


    在“杜賈”組織深處米蘭沙阿地底的地下設施中,馬丁·林德羅斯站在一扇窗都沒有的牢房裏,伸出手在牆壁上摸來摸去。被帶到這裏之後他已經摸過無數次牆壁,仿佛都能在粗糙的混凝土表麵之下感覺出一根根骨骼般的加強鋼筋。


    房間一邊的長度是十五步,每條邊都一樣。四壁僅有的差別就是用鉸鏈固定在一麵牆上的床板,對麵的牆上還有一個不鏽鋼製成的洗滌槽和一隻馬桶。他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如同一隻長期困在籠中、悄然失去神智的野獸。天花板上嵌著三組藍紫色的熒光燈,裸露在外的燈管並沒有用鐵網保護。燈的位置太高,他竭盡全力跳起來也夠不著,因此這三盞燈每天都有十六個小時無情地放射著刺眼的光芒。


    關燈的時候他就躺下睡覺。但古怪的是,燈往往會在他剛要沉沉睡去時啪地點亮,讓他像咬鉤的魚兒一樣猛然驚醒。根據這些情況,林德羅斯很快推斷出自己始終處在監視之下。經過一番偵察,他發現兩組燈(燈管多無疑也是光線刺眼的一個原因)之間的天花板上有個小孔。光纖探頭通過這個小孔監視著他,就像神靈般漠然無動於衷。牢房中的一切安排得都很精巧,這與“杜賈”組織頗為相稱。借此他可以確信——如果有這個必要的話——自己正處於這個恐怖網絡的最深處。


    是法迪本人在監視,林德羅斯很難不這麽想。即便法迪不至於始終親自觀察他的一舉一動,他也會時不時地查看林德羅斯在牢房中的監控錄像。這個恐怖分子每次看到林德羅斯在牢房裏來回踱步,肯定都會洋洋自得地誇耀一番。法迪是不是很期待看到林德羅斯失去理智、從人變成野獸的那一刻?林德羅斯對此確信不疑。一想到這些,他垂在身側的兩手就會緊緊地攥成拳頭,直攥得失去血色。


    牢房的門砰然打開,法迪走了進來,陰沉的臉上滿是怒色。他沉默不語地大步走向林德羅斯,照著他腦袋側麵狠狠地打了一拳。被打蒙了的林德羅斯跌倒在混凝土地麵上,覺得直惡心。法迪又踹了他一腳。


    “伯恩死了。林德羅斯,你聽到了沒有?死了!”法迪的語氣極為可怖,微顫的嗓音表明他已瀕臨情緒崩潰的邊緣。“這簡直不可想像。我精心策劃的複仇竟然會落空。不可預見的事讓一切都白費了!”


    林德羅斯緩了口氣,用一隻胳膊撐起身子。“未來就是不可預見的,”他說道,“你不可能知道未來。”


    法迪蹲下身,臉幾乎湊到了林德羅斯的臉上。“你這個不信者。安拉知道未來;安拉會把未來展現在正直的人們眼前。”


    “法迪,我真可憐你。真相就擺在你的麵前,可你竟然還視而不見。”


    法迪的臉被怒火扭曲了,他揪住林德羅斯,猛地把他推倒在牢房的地上。法迪伸出雙手扼住林德羅斯的喉嚨,掐得他透不過氣來。


    “我也許是沒法用這雙手殺死傑森·伯恩了,不過你還在這兒。我幹脆把你掐死。”他怒不可遏地瞪著雙眼,死死地掐住了林德羅斯的咽喉。林德羅斯又是蹬腿又是掙紮,但他既沒有力氣掙脫對方的雙手,也無法借力把騎在自己身上的法迪掀開。


    他漸漸失去了意識,那隻好眼睛在眼眶裏往上直翻。就在這時,阿布·伊本·阿齊茲出現在了牢房敞開的門口。


    “法迪——”


    “滾出去!”法迪大吼。“別管我!”


    阿布·伊本·阿齊茲還是走進了牢房。“法迪,是魏因特羅布的事。”


    法迪的眼睛瞪得露出了一圈眼白。沙漠之風——殺戮的怒火——已占據了他的心靈。


    “法迪,”阿布繼續催促道,“你得馬上過來。”


    法迪放開林德羅斯,站起身轉向了他的副手。“什麽事?我為什麽現在就得去?快說,否則我連你也一起宰了!”


    “魏因特羅布已經完成了。”


    “所有的防範措施都到位了嗎?”


    “是的,”阿布答道,“核裝置隨時可以投入使用。”


    泰隆正在大嚼肉餅足有四分之一磅重的大漢堡,他那雙自學成才的工程師的眼睛則看著一根巨大的工字鋼被穩穩地吊起,就在此時那輛被撞得慘不忍睹的龐蒂克遭到了襲擊。兩個身穿高級西服的男人從迎頭停在龐蒂克前的一輛黑色福特車上跑了下來,互相說了幾句話,但建築工地上的噪聲太大,泰隆沒聽清他們在說什麽。


    他從自己的臨時座椅(一隻板條箱)上站起身,朝那兩個人走去。一個男子手裏拿著武器:那玩意兒既不是手槍也不是刀子,而是一把泰瑟電擊槍。


    接著一名男子開始猛砸龐蒂克駕駛座一側的車窗;泰隆認出此人正是他曾在M&N車身修理廠外看到的那個放哨的家夥。這幫人可是在侵犯他泰隆的地盤。


    他丟掉手裏的漢堡,加快腳步朝龐蒂克走去。看那輛車的慘樣,簡直像是被二十輪巨型卡車施展出渾身解數撞過。砸碎安全玻璃之後,那名男子把手伸進了車窗。緊接著,拿著泰瑟電擊槍的另一名男子也把右胳膊伸了進去,照著車裏頭的不知什麽人來了一下。片刻之後,兩個人開始把動彈不得的司機往外拖。


    此時泰隆已經離得很近了,他發現被襲擊的司機是個女人。兩名男子粗魯地把她架起來,然後把她的身子轉了個方向,這下泰隆看到了那女人的臉。他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是特工小姐!泰隆的腦子轉得極快,他馬上就衝了上去。


    建築工地上始終叮叮當當響個不停,因此泰隆快衝到跟前的時候那兩個男人才反應過來。一個家夥本來用槍頂著特工小姐的腦袋,這時轉過槍口瞄準了泰隆。泰隆高舉雙手,在離他們隻有一步的地方突然站定。他竭力克製住自己,這才沒死盯著特工小姐看。她的腦袋耷拉在胸前,兩條腿看起來軟綿綿的。他們剛才把她給電得夠嗆。


    “快他媽滾蛋,”拿槍的那個家夥說了一句,“給我轉過去,走你的路。”


    泰隆的臉上裝出了一副魂飛魄散的神情。“好,好。”他順從地答道。


    開始轉身時,泰隆把兩隻手插進了褲兜。那把彈簧刀悄悄溜進了他右手的掌心;他嚓的一聲打開刀刃,猛然回過身,把刀子深深地捅進了那家夥的兩肋之間。這一招是他在街頭爭地盤時的近身搏鬥中學會的。


    那個男人把手槍掉在了地上,兩眼直翻,雙腿漸漸軟倒。另一名男子想去掏泰瑟槍,但他還抓著特工小姐。那人剛把她朝龐蒂克被撞壞的車身上一推,泰隆的拳頭就打碎了他鼻梁的軟骨,噴濺而出的鮮血讓他的視線模糊成一團。泰隆抬起膝蓋猛撞他的腹股溝,然後用雙手抱住他的腦袋,狠狠地砸在龐蒂克側方的後視鏡上。


    那人癱倒在地,泰隆又照著他的肋部狠狠踹了一腳,頓時踹斷了幾根肋骨。他彎腰從另一個人身上拔出那把彈簧刀,然後扛起特工小姐走到引擎還在空轉的福特車前,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到後座上。他鑽進駕駛室,立刻又查看了一下建築工地周圍的情況。幸運的是那輛龐蒂克擋住了工人的視線,他們根本沒看到剛才發生的事。


    泰隆透過福特SUV側邊的車窗朝倒地不起的兩個人啐了一口,隨即換上擋駕車離開。開車時他很小心,始終沒超過限速。現在他可不想因為違反交通規則被警察攔下來。


    伯恩順著彎彎曲曲的路騎上山坡,經過了一棟又一棟用木頭建造的別墅。十九世紀時由希臘和亞美尼亞銀行家修建的別墅,如今已經成了伊斯坦布爾億萬富翁們的房產。和奧斯曼帝國時代的先輩一樣,這幫億萬富翁也把生意做到了已知世界的各個角落。


    騎車時他一邊注意著穆塔·伊本·阿齊茲的行蹤,一邊琢磨著法迪的弟弟卡裏姆——這個人盜用了馬丁·林德羅斯的臉,挖去了他的右眼,還竊取了他的身份。從表麵上看,恐怕誰都不會認為卡裏姆會直接參與到“杜賈”組織的計劃之中。畢竟他是家族產業的繼承者;在父親被伯恩射出的那顆子彈弄成癱瘓之後,他接管了維爾迪克聯合技術公司。在兄弟二人之中,卡裏姆擁有合法的身份,而且是個生意人,就像在這島上建起一座座現代宮殿的生意人一樣。


    此時此刻,伯恩終於明白了這兄弟二人為何會對過去如此念念不忘,為什麽執意要為妹妹的死複仇。薩拉就像是他們家族中閃亮的星辰,整個哈米德·伊本·阿謝夫·瓦西卜的榮譽都集於她一身。這榮譽已延續了幾個世紀,它橫亙在阿拉伯世界無盡的荒漠之中,甚至超越了時間本身。他們家族的榮譽深深銘刻在阿拉伯半島、西奈半島和巴勒斯坦長達三千年的曆史之中;他們的祖先出身於沙漠,在屢遭敗績之後又卷土重來,洗雪敗退的恥辱,從敵人手中奪回了阿拉伯半島。他們的族長穆罕默德·伊本·阿卜杜勒·瓦哈比是一位偉大的伊斯蘭改革主義者。十八世紀中期,他和穆罕默德·伊本·沙特攜手合作,創立了一個新的政治實體。一百五十年之後,這兩大家族攻占了利雅得,現代的沙特阿拉伯就此誕生。


    盡管西方人會覺得很難理解,但這一切輝煌與榮耀都體現在薩拉·伊本·阿謝夫的身上。為了殺掉害死莎拉的凶手,她的兩個哥哥無疑會竭盡全力。因此,他們才花費了許多時間來策劃該如何徹底毀掉伯恩——先從思想上摧垮他,繼而從肉體上消滅他的存在。直接找出伯恩,照著他的後腦勺來一槍,這對兄弟二人來說還遠遠不夠。他們的計劃是要先將伯恩摧垮,再讓法迪親手把他殺死。隻有這樣,這仇才算報得到家。


    伯恩知道他的死訊會讓兄弟倆都怒不可遏。在這種不穩定的精神狀態下,他們更容易犯錯,而這對他會非常有利。


    他得把假冒馬丁·林德羅斯的那個人的身份告訴莎拉雅。他拿出手機先輸入國家和城市的長途區號,然後撥了她的號碼。撥號時伯恩才意識到這段時間一直沒有莎拉雅的消息。他瞥了一眼手表。她的航班此刻應該已經在華盛頓降落,除非碰到了嚴重的延誤。


    這一次莎拉雅又沒接聽,伯恩開始擔心起來。出於安全考慮他沒有再給她留言。不管怎麽說,現在他應該已經“死了”。他暗自祈禱莎拉雅沒落到敵人手裏。不過,假如確實出現了最壞的情況,他就得對卡裏姆有所防備,因為那家夥肯定會查看莎拉雅手機上撥出和接聽電話的記錄。他提醒自己過一個小時左右再給她打次電話。到那時剛過七點,離穆塔·伊本·阿齊茲原定離開比於克島前往法迪所在地的時間還有不到一個鍾頭。


    “最後的好戲已經開場。”法迪的信使是這麽對哈圖恩說的。伯恩隻覺得脊背上一陣發涼。找到法迪、阻止他引爆核武器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


    按照他在輪渡上買的那張地圖,比於克島由兩座被一條山穀隔開的山峰構成。此刻他爬的南峰名叫尤爾泰佩峰,山頂上坐落著建於十二世紀的聖喬治修道院。伯恩騎到山峰的高處之後,發現山路變成了窄窄的小徑,路旁的棵棵棕櫚也變成了一片片濃密的鬆林,幽暗而神秘的林子裏闃無人跡。剛才看到的那些別墅現在也越來越少了。


    修道院的三層樓中分布著許多小禮拜堂,還有幾座附屬建築。接收器上標明穆塔·伊本·阿齊茲位置的光點靜止不動已經有幾分鍾時間了。小路上到處都是石頭,地勢也崎嶇難行,沒法再騎自行車。伯恩把自行車放到路旁,從籃筐中取出背包後繼續步行上山。


    他沒看到遊客,也沒看到景區的管理員;四下裏連一個人都沒有。不過此刻時間已晚,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伯恩繞過修道院搖搖欲墜的主樓,朝山邊更遠處走去。從信號接收器上顯示的信號來看,穆塔·伊本·阿齊茲就待在正前方的一座小房子裏,他能看到透過窗玻璃射出的燈光。


    伯恩往小房子走去,這時接收器上的光點動了起來。他縮身退進一棵高高的鬆樹的陰影下,看著法迪的信使手提一盞老式的油燈出了房門,穿過兩塊大石之間的缺口走進了鬆林。


    伯恩迅速查看了周圍的情況,確定沒有人在暗中監視,然後推開破舊不堪的木門摸進了冷颼颼的房子。黑乎乎的屋裏點著幾盞油燈。按照地圖上的標記,這房子以前是一座瘋人院,專門用來監禁精神失常的罪犯。現在這屋子裏光禿禿的幾乎沒什麽陳設,顯然已經廢棄不用了。不過,這座房子令人毛骨悚然的曆史仍然一望可知。石砌的地麵上裝著許多鐵環,看樣子是以前用來捆綁發狂的犯人的工具。屋子左側那道敞開的門通向一個小房間,空蕩蕩的房間裏隻有幾塊油布和各式工具。


    他從小房間回到了正屋。朝北的一排窗戶正對著樹林,窗戶下方有張用深色木材製成的長餐桌。籠罩在油燈橢圓形光圈之中的桌麵上鋪著厚厚的一大張紙。伯恩走到桌前,發現那是一張標有飛行路線的地圖。他立刻被吸引住了,便仔細研究起來。圖上的航線沿東南方向幾乎橫貫整個土耳其,再從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的最南端飛往裏海上空,穿過伊朗的部分領空之後從阿富汗上空斜飛而過,最後降落在緊鄰阿富汗國境線的山區之中——那地方是大批恐怖分子出沒的巴基斯坦西部。


    如此說來,穆塔·伊本·阿齊茲並不打算乘船離開比於克島。他的交通工具是一架已獲準進入伊朗領空的私人噴氣機,而且機上攜帶的燃油足夠飛完這段長達三千五百公裏的航程。


    伯恩朝窗外濃密的鬆林望去,穆塔·伊本·阿齊茲剛才就消失在樹林之中。他正琢磨著這片密林裏的哪個地方能開辟出供噴氣機藏身的跑道,突然聽到屋裏有動靜。他剛要轉身,後腦就猛然感到一陣劇痛。他覺得自己倒了下去,緊接著就是一片黑暗。


    29


    安妮·赫爾德從來沒見過賈麥勒如此憤怒。讓他憤怒的原因是中情局局長,還有她。賈麥勒沒動手打她,也沒有破口大罵。比起打罵,他此刻的舉動更讓人受不了:他對安妮視而不見。


    她處理著手頭的工作,心中卻痛苦萬分。安妮本以為自己不會再感受到以前的那種絕望。身為情人也就意味著某種特定的心態,你得去適應它,就像適應一顆爛牙齒帶來的鈍痛。你得適應所愛的人無法陪伴在身邊的那些日子:生日、情人節、聖誕節,還有許許多多的紀念日——第一次相逢、第一次同床共枕、他第一次在你家裏過夜,你們第一次光著身子共享早餐,快樂得就像兩個小孩子,這一切都是情人無法得到的。


    起初,安妮覺得這種奇特的孤獨感簡直讓人無法忍受。在最想念他的那些日子裏——還有那些不眠之夜!——安妮給無法陪伴在身邊的他打過電話,但後來他卻以謹慎而又堅決的語氣告誡她不能這麽做。在他無法陪伴身邊的時候,她就得徹底忘掉他的存在。這怎麽可能呢?!她的心中在哀哀哭泣,臉上卻掛著笑,點點頭表示同意。她心裏很清楚,必須讓卡裏姆知道自己聽懂了他的話,這一點非常重要。直覺告訴安妮,卡裏姆一旦起了疑心就會徹底與她決裂。如果真出現了那種情況,她肯定就活不成了。


    因此她就假裝什麽事都沒發生,為了他,也為了保住自己的命。她漸漸學會了該如何適應。當然了,她並沒有忘記他的存在。那是不可能的。不過,她漸漸把和他共度的時光當成了一部時而會重看的電影。見不到他的時候她就把電影的場景留在心中,人們對於那些自己特別喜愛、百看不厭的影片也都會這樣。隻有這樣,她才能讓自己的生活好歹保持正常。因為在她自己都不敢頻頻窺探的內心深處,安妮知道沒有他在身邊的生活隻能用殘缺不全來形容。


    現在,因為她竟然讓莎拉雅從手中逃脫,卡裏姆幹脆就不和她說話了。每次和老頭子會麵時,進出辦公室的他都會從安妮的辦公桌旁走過,卻對她視而不見,仿佛根本都沒看到安妮左臉上被莎拉雅用胳膊肘撞腫的傷處。最糟糕的情況發生了。自從安妮深深地、瘋狂地、無可挽回地墜入愛河的那一刻起,她最害怕的就是這種情況:她讓他失望了。


    她不知道卡裏姆有沒有挖到國防部長哈利迪的隱私。有一段時間她確信他已經抓住了哈利迪的把柄,但後來老頭子讓她安排會麵時約見的人卻是盧瑟·拉瓦列,五角大樓的情報主管,並非國防部長哈利迪本人。他究竟想幹什麽?


    莎拉雅後來到底碰上了怎樣的命運,安妮也一無所知。莎拉雅被他們抓到了嗎?還是被殺了?安妮毫不知情,因為卡裏姆現在已把她封鎖在了消息圈之外。她不再擁有他的信任。她再也無法縮進他的懷中,觸摸那沙漠之風般火熱的軀體。按照她心裏的揣測,她估計莎拉雅還活著。假如賈麥勒的分支機構抓住了莎拉雅,他肯定會原諒安妮讓她逃脫的罪過。安妮隻覺得不寒而栗。莎拉雅知道內情——這簡直像是高懸在她脖子上方的斷頭鍘刀。安妮那充斥著謊言的生活都將徹底暴露,她會因叛國罪接受審判。


    安妮的一部分頭腦還在處理著每天的日常工作。老頭子把她喊進辦公室的時候,她聽著他說的話;她幫老頭子寫好備忘錄,再打印出來送給他簽字;她替他打電話,安排漫長的工作日中的各項事務,就像策劃軍事戰役那樣分秒不差;她一如既往地堅決守衛著老頭子的電話線,決不容許閑人來騷擾。但她頭腦中的其他部分卻在竭力思索另一個問題:她究竟該如何挽回自己犯下的致命錯誤?


    她得重新贏得賈麥勒的信任。她必須擁有他,對此她深信不疑。人們往往會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得到救贖,但對賈麥勒而言並不是這樣。他是個貝都因人,他的思想仍然固守著沙漠居民的古老傳統。要麽流放,要麽處死,在賈麥勒看來隻有這兩種選擇。她一定得找到莎拉雅。隻有讓雙手染上鮮血,才能讓他回到自己的身邊。她必須親手殺死莎拉雅。


    ***


    伯恩蘇醒了。他想動動身子,卻發現自己的雙手被繩子捆到了固定在地麵上的兩隻鐵環上。一個白種男人蹲在他身旁,此人長著突出的下巴,兩隻淺色的眼睛猶如寒冰。男子身穿飛行員的皮夾克,頭頂帽子上別著的銀質徽章是一對翅膀的形狀。


    是那架噴氣機的駕駛員。從此人的外表上看,伯恩估計他也是那種自視為藍天牛仔的空軍飛行員。


    低著頭的駕駛員對伯恩露出了獰笑。“你到這兒來幹什麽?”他的阿拉伯語說得很糟,看來是把改裝易容後的伯恩當成了阿拉伯人。“竟然敢偷偷地跟蹤我,還在查看我的飛行路線。”他故意誇張地大搖其頭,就像是一個正在教訓孩子的保姆。“這種行為決不能容忍。聽明白了沒有?不—能—容—忍。”他撅起了嘴唇。“你懂不懂?”駕駛員又用英語加了一句。


    然後他朝著伯恩亮了亮握在手裏的東西:那是追蹤器的信號接收儀。“你個混蛋,這他媽的是什麽玩意兒?啊?你他媽的是什麽人?誰派你來的?”他掏出刀子,把長長的刀刃湊到伯恩的臉旁邊。“快他媽說話,要不然我就像聖誕節分烤鵝那樣一刀刀地把你割了!聖誕節懂不懂?啊?”


    伯恩茫然地仰視著他,然後張開嘴用很低的聲音說了句話。


    “什麽?”駕駛員又朝伯恩湊近了一點。“你剛才說啥?”


    伯恩運用小腹的力量突然抬起雙腿,交叉的腳踝一下子勾住了駕駛員的後頸。他鎖緊小腿猛力一扭,把駕駛員的身子擰向側下方。那人的腦袋砰地撞到了大理石地麵上,顴骨應聲碎裂,人頓時昏了過去。


    伯恩扭過脖子,看到那把刀掉在自己腦後的地麵上,在鐵環的另一邊。他收起雙腿把身子蜷成一團,來回滾動了幾下以積聚動量。估計動量已經足夠的時候,伯恩使出全力朝後翻去。雖然雙手的手腕被繩子捆在鐵環上,他騰起的身體還是做出了一個後空翻,膝蓋著地時落在了鐵環的另一邊。


    他伸出一條腿用鞋頭勾住刀往回一踢,刀柄啪地撞在了捆著右手的鐵環上。伯恩把鐵環扳到幾乎與地麵平行的位置上,終於抓起了刀子。他用刀鋒的邊緣貼住繩子,開始一點點地割起來。


    伯恩的手是別著的,這樣去割繩子非常困難,他沒法使出足夠的力氣,因此割斷繩子的過程簡直漫長得可怕。從他跪的位置看不到信號接收器的顯示屏,根本不知道穆塔·伊本·阿齊茲此刻身在何處。法迪的信使隨時都有可能走進這間屋子。


    最後他總算割斷了繩索,隨即迅速割開捆著左手的繩子。擺脫束縛之後他趕緊衝到接收器旁邊,朝屏幕上看去。代表穆塔·伊本·阿齊茲的那個光點還停留在原處。


    伯恩把昏迷不醒的駕駛員翻過來,有條不紊地脫掉他的衣服,再一件件換到自己的身上。可是駕駛員的襯衣穿在他身上有點緊,褲子又太鬆。伯恩盡可能把駕駛員的衣服弄服帖,然後拿過背包,掏出了他在伊斯坦布爾的戲劇用品商店裏買的各種東西。他把一麵小方鏡放到地上,從這個角度他能很方便地在鏡中看到自己的臉。伯恩取出了戴在嘴裏的假體,然後開始一步步把自己裝扮成飛行員。


    伯恩先修剪好頭發,換了個發型,接著改變了臉部的膚色。他往嘴裏裝了兩個假體,這樣下巴看起來就顯得長一些。他手頭並沒有有色隱形眼鏡,不過在漆黑的夜色中這樣的裝扮應該能混得過去。幸運的是,他還可以把飛行員的帽子低低地壓到前額上。


    他又朝接收器瞥了一眼,然後拿起駕駛員的錢夾和證件細細查看。駕駛員名叫沃爾特·B·達爾文,是個放棄了國籍的美國人;據他身上的幾本護照顯示,此人如今是三個不同國家的公民。這樣的多重身份伯恩完全可以理解。駕駛員一邊的肩膀上有個軍隊標誌的文身,另一邊則文著“也操你”的字樣。他究竟為什麽要開著飛機滿世界運送恐怖分子,恐怕誰都搞不清。不過這一點並不重要,因為沃爾特·達爾文的飛行員生涯已告結束。伯恩把他赤裸的身體拖進黑洞洞的小房間,用一張滿是塵土的油布蓋住。


    伯恩回到正屋,走到桌前疊起了飛行路線圖。還有二十分鍾就到八點了。他一邊留意著接收器上的光點,一邊把飛行路線圖塞進背包,然後拿起了一盞台燈。現在他得去找那條跑道了。


    安妮知道莎拉雅很精明,絕對不會再回到自己的公寓附近。她假扮成莎拉雅在華盛頓消防署火災調查小組的朋友金·洛維特,分別給蒂姆·海特納的母親和姐姐打了電話。自從莎拉雅上次登門拜訪、帶來蒂姆被槍擊身亡的噩耗之後,她們都沒再見過她,也沒有聽到她的消息。假如莎拉雅已經去過蒂姆的家,她肯定會讓她們提防一個名叫安妮·赫爾德的女人。不過,最好的朋友打電話來莎拉雅還是會接的。安妮正準備再給金打電話,但想了想還是作罷了。當天晚上從辦公室下班時她招了輛出租車,直接去了火災調查小組地處佛蒙特大道和第十一街的實驗室。


    她找到金所在的那間實驗室,走了進去。


    “我叫安妮·赫爾德,”她說道,“是莎拉雅的同事。”


    金從桌旁站起身,暫時擱下了手裏的活:兩隻金屬托盤裏裝滿了灰燼、焦黑的碎骨和尚未燒光的衣服碎片。她像隻貓似的伸了伸懶腰,摘下乳膠手套,伸出手和安妮用力握了握。


    “是這樣啊,”金說道,“什麽風把你吹到我們這個可怕的地方來了?”


    “呃,其實和莎拉雅有關。”


    金立刻警覺起來。“她出什麽事了嗎?”


    “我也搞不清啊。你最近有沒有她的消息?”


    金搖了搖頭。“沒有,不過這不奇怪,她常常好久都不和我聯係。”她沉思半晌又說道:“也許這事沒啥關係,但我記得一兩個星期前有位警探好像對她挺關注。他就是在實驗室認識莎拉雅的。那位警探想跟著莎拉雅一起調查某個情況,但被她拒絕了。不過我有種感覺,他對莎拉雅的興趣可不完全是因為工作。”


    “具體的日期你還記得嗎?還有那個警探的名字?”


    金把日期告訴了安妮。“至於他的名字,當時我確實是記在什麽地方了。”她翻了翻堆在台麵上的幾摞檔案。“啊,在這兒呢,”她說著抽出了一張撕下來的紙條,“威廉·奧弗頓警探。”


    這世界可真小啊,安妮走出火災調查小組實驗室的時候心想,簡直是無巧不成書。曾經跟蹤她的那個警察竟然也跟蹤過莎拉雅。當然,那家夥現在已經死了,不過他也許還能告訴安妮該到哪兒去找莎拉雅。


    安妮拿出手機,迅速查到了威廉·奧弗頓所在的分局、分局的地址,以及奧弗頓的上司的名字。她隨即趕到分局亮出了自己的證件,對值班的警員說她有很緊急的事要找莫雷爾隊長。不出安妮所料,值班警員開始找理由推搪,於是她就搬出了老頭子的大名。這一下對方拿起了電話機。五分鍾之後,一名身穿製服的年輕警察陪著她走進了莫雷爾隊長占據樓層一角的辦公室。


    莫雷爾揮揮手示意製服警察離開,請安妮坐下,隨即關上了辦公室的門。“赫爾德女士,我能幫些什麽忙?”他是個頭發稀疏的小個子,留著又短又粗的八字胡,那雙眼睛顯然已經對死亡司空見慣。“值班警員說你的事很緊急。”


    安妮直奔主題。“中情?


    ?正在調查奧弗頓警探失蹤的事。”


    “比爾·奧弗頓?我手下的比爾·奧弗頓?”莫雷爾隊長看起來很不解。“中情局為什麽——”


    “此事涉及國家安全,”安妮說著拋出了這個含義籠統卻屢試不爽的詞,現如今任何人對此都無法回絕,“我需要查看過去一個月以來奧弗頓的所有辦案記錄,還有他的個人物品。”


    “當然可以,沒問題,”莫雷爾說著站起身,“他的失蹤案仍在調查之中,所以全部資料都還放在局裏。”


    “隊


    長,調查一旦取得任何進展我們都會直接與你聯係。”安妮這麽說是為了讓莫雷爾放心。


    “非常感謝,”他打開門朝外麵吼道,“裏奇!”剛才的那個製服警察應聲跑了過來。“裏奇,你帶赫爾德女士去看看奧弗頓的個人物品。”


    “是,隊長,”裏奇說著轉向了安妮,“請跟我來,女士。”


    女士。上帝啊,這個稱呼讓她覺得自己都老了。


    他領著安妮朝走廊的另一頭走去,從金屬樓梯下到了地下室的一個房間。一道頂天立地的鐵柵欄護住了這個房間,柵欄上有扇鎖著的門。裏奇掏出鑰匙打開了門,然後帶著安妮走進房間內的通道之中,通道兩旁是一排排實用的金屬擱架。擱架上堆滿了按字母順序擺放的紙箱,都貼著用打字機打出的標簽。


    裏奇從架上抽出兩隻箱子,把它們擱到靠在房間後牆邊的一張桌子上。“這是和工作有關的資料,”他說著指了指左側的那隻紙箱,“另一隻箱子裏是他的個人物品。”


    他眼巴巴地望著安妮,就像一隻期待主人表揚的小狗。“我能幫上什麽忙嗎?”


    “這樣就行了,裏奇警官,”安妮微笑著說道,“後麵的事我自己來處理。”


    “好的。呃,那我就不打擾您了。如果您有什麽需要,我就在隔壁的房間裏。”


    等到隻剩下她自己一個人,安妮打開了左邊的紙箱,取出裏麵所有的東西整整齊齊地排在桌上。含有奧弗頓辦案記錄的檔案被她單獨放到了一旁。確信桌上的其他東西對自己並沒有任何價值之後,她就把注意力轉向了辦案記錄。安妮仔仔細細、有條不紊地逐一查看著記錄,尤其留心奧弗頓在金·洛維特告訴她的那個日期及其之後記錄下的內容。她什麽都沒發現。


    “媽的!”她低聲罵了一句,接著又打開了右邊那隻裝著奧弗頓個人物品的紙箱。箱子裏的東西比她預想的還要寒酸:一把便宜的梳子,上麵還纏著幾根頭發;兩盒TUMS抗胃酸鈣片,其中一包已經拆開;一件藍色的西服襯衣,髒乎乎的前襟上沾著的東西好像是意式番茄沙司;一條難看透頂的紅藍條滌綸領帶;一張照片,照片上咧嘴傻笑的小夥子身穿全套橄欖球運動服,估計是奧弗頓的兒子;一盒雀巢葡萄幹牛奶巧克力,還有一盒巧克力糖,都沒拆包。就這些東西。


    “該死!”


    安妮猛地一揚手,把奧弗頓警探身後留下的破爛玩意全掃到了桌子底下。她正準備轉身走人,卻發現那件藍襯衫胸口的衣袋裏露出了一丁點白色。安妮彎下腰,伸出手指把那東西夾了出來,是一張折成四折的橫格紙。她把紙展平,看到那上麵有藍色圓珠筆草草寫下的字跡:


    S.穆爾——東北8&12(查)


    安妮的心跳加速了。這就是她要找的東西。S.穆爾指的無疑是莎拉雅;“(查)”的意思有可能是“需要檢查”。當然,第八街並沒有在東北區和第十二街相交;這兩條街在整個華盛頓市區都挨不上邊。不過奧弗頓顯然是跟著莎拉雅到了東北區。她跑到那個鬼地方去幹什麽?不管莎拉雅要搞什麽名堂,這事她都沒有向中情局匯報。


    安妮站在原地盯著奧弗頓記下的這條備忘,琢磨著它究竟是什麽意思。她一下子明白過來了,不禁笑出了聲。英文字母表中的第十二個字母是“L”,是東北區第八街和L街的交叉口。


    如果莎拉雅還活著,她很有可能跑到那地方躲了起來。


    伯恩從兩塊巨石的中間穿過,手中的燈光照亮了穆塔·伊本·阿齊茲剛才走的那條小路。小路朝西延伸出大約一公裏,然後突然轉向了東北。伯恩爬上了一段緩坡,這之後的小路幾乎直指北方,經過一塊淺淺的窪地又逐漸上升,通向了一片相當大的高地。


    與此同時伯恩離穆塔·伊本·阿齊茲也越來越近了,在剛才的幾分鍾裏他的位置根本就沒動。鬆林依然很茂密,腳下厚厚的一層棕色鬆針散發出濃鬱的清香,也掩蓋住了聲息。


    但是伯恩又走了五分鍾,發現鬆林直接就消失了。顯然這裏的樹都給砍掉了,以便開辟出一條長度足夠噴氣機起降的跑道——伯恩看到那架飛機就停在土路跑道的另一頭。


    還有穆塔·伊本·阿齊茲,他就站在折疊式舷梯旁邊的地上。伯恩大步走出林中的小路,徑直朝那架“榮譽君主”型公務機走去。漆黑的夜空中點綴著一顆顆放射出清輝的星辰,就像是珠寶商放在天鵝絨襯墊上的亮閃閃的鑽石。一陣微風從清朗的山頂上吹過,帶來了海洋那強烈的礦物氣息。


    “該出發了,”穆塔·伊本·阿齊茲說道,“都準備好了吧?”


    伯恩點了點頭。穆塔·伊本·阿齊茲舉起拿在手裏的黑色小東西,撳動了上麵的一個按鈕,跑道上的燈隨即亮起。伯恩跟著穆塔上了舷梯,一進到機艙裏麵就把梯子收了回來,然後徑自走向飛機前部的駕駛艙。他對“榮譽”係列的飛機都很熟悉。“君主”這個機型的航程超過四千五百公裏,最高時速可達八百二十六公裏。


    伯恩坐進駕駛員的座椅,開始撥動開關、轉動儀表盤,逐一執行起飛前複雜的檢查項目。所有的儀表都很正常。


    他鬆開刹車,把油門拉杆推向前方。“君主”公務機立刻作出了反應。他們沿著跑道向前滑行,速度越來越快。機身騰空而起,飛進了閃爍著星光的漆黑夜空,隨即穩穩地向上爬升,把金角灣——通往亞洲的門戶——拋在了身後。


    30


    “他們為什麽要這樣?”馬丁·林德羅斯用極為流利的俄語問道。


    他仰躺在米蘭沙阿的地下醫務室裏,望著卡佳·斯捷潘諾娃·弗多瓦鼻青臉腫的麵龐。盡管如此,魏因特羅布這位年輕的妻子還是美得驚人。


    “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她一邊沒精打采地答著話,一邊頗為笨拙地處理著林德羅斯喉頭的擦傷。在魏因特羅布讓卡佳放棄“十大完美模特”的職業生涯之後,她曾接受過內科醫生助手的培訓。


    “這地方有好幾位醫生和博士:你的丈夫、賽納茲博士,還有安杜斯基醫生。他們為什麽要拿法迪的錢,甘心為他效力?”說到安杜斯基醫生(這個整容醫生摘掉了林德羅斯的一隻眼球,還為卡裏姆重塑了麵孔)時林德羅斯不禁心想,安杜斯基怎麽沒來給他治傷,而是派來了如此笨手笨腳的一個外行?幾乎就在提出這個問題的同時他也已經想到了答案:他對法迪和法迪的弟弟都已不再有任何用處。


    “他們都是人,”卡佳說道,“人必然有弱點。法迪找到了他們身上的弱點,再利用這些弱點來要挾他們。賽納茲博士的弱點是金錢。安杜斯基醫生嘛,他的弱點卻是漂亮的小男孩。”


    “那魏因特羅布呢?”


    卡佳做了個鬼臉。“啊,我的丈夫。他以為自己很高尚,以為自己是在逼不得已地為‘杜賈’工作,因為法迪用我的安危來要挾他。當然啦,他這隻不過是自欺欺人。事實上,他為法迪工作是為了重新贏得自己的尊嚴。法迪的弟弟以無中生有的罪名把他踢出了維爾迪克聯合技術公司。我的丈夫需要工作。工作就是他的弱點。”


    她往後一靠,把雙手搭在大腿上。“你以為我不知道自己根本幹不來這個?但科斯廷堅持要讓我來給你治傷,我又有什麽選擇呢?”


    “你可以做出自己的選擇,卡佳。每個人都是這樣。你隻需要張開自己的眼睛。”他朝站在醫務室門口的兩個守衛瞟了一眼,他們正壓低聲音說著話。“難道你不想離開這兒?”


    “那科斯廷怎麽辦?”


    “魏因特羅布已經完成了法迪交給他的工作。像你這麽聰明的女人應該知道,現在他反倒成了他們的累贅。”


    “這不可能!”她說道。


    “卡佳,我們都有自己欺騙自己的本事。麻煩就是從自我欺騙開始的。瞧瞧你丈夫就知道了。”


    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瞪著他,眼睛裏的神情很古怪。


    “我們也有能力做出改變,卡佳。我們要做的就是下定決心,因為隻有這樣才能繼續走下去,才能活命。”


    她把目光轉開了片刻,人們在害怕的時候都會這樣,這表明他們已經下定了決心,但還需要一份鼓勵。


    “卡佳,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林德羅斯輕聲問道。


    她的目光一下子轉了回來,他能在那雙眼睛裏看到深藏的恐懼。“是法迪,法迪和他手下的人。他們要逼著科斯廷盡快做好那個核裝置。”


    “這說不通啊,”林德羅斯說道,“既然魏因特羅布知道你已經落到了法迪的手裏,法迪還用得著再逼他嗎?”


    卡佳咬住嘴唇,兩眼直盯著自己給林德羅斯治傷的雙手。她裹好了他的傷口,站起身來。


    “卡佳,你怎麽不回答我?”


    她走出了醫務室,沒再回頭。


    東北區第八街和L街的十字路口,站在冷雨之中的安妮·赫爾德能感覺到雨衣右邊口袋裏的史密斯威森J型小手槍沉甸甸的重量,那東西簡直像是長在她身上的一塊可怕畸形物,剛剛才被診斷出來。


    她知道自己必須放下一切,必須不顧一切。隻有這樣,她才能除掉心中那種失去歸屬、一無所有的感覺。她現在能做的惟一一件事,就是再次證明自己的價值。如果她打死了莎拉雅,肯定就能重新回到卡裏姆的懷抱。她就可以再次找到歸屬感。


    她豎起衣領擋住隨風飄來的雨,開始向前走。置身這一帶她本該感到害怕——這地方連警察都怕——但奇怪的是此刻她心中並無畏懼。不過,這可能一點也不奇怪。她已經沒什麽可以失去的了。


    她轉過街角走上了第七街。她想要找什麽?什麽樣的線索才能證實她的推斷,證明莎拉雅的確躲到了這個地方?一輛車從她旁邊開過,接著又是一輛。一張張臉——黑人的、拉美裔的、帶著敵意的、陌生的麵孔——隨著開過的車向她怒目而視。有個司機衝著她咧嘴而笑,舌頭還猥褻地動來動去。安妮把右手伸進口袋,緊緊握住了那把史密斯威森。


    她邊走邊留意著路旁的一座座房子——有的已被拆毀,有的倒伏在地,有的則因無錢修繕、疏於保養或火災而變得破敗不堪。房前隻有一丁點大的前院裏堆滿了瓦礫和垃圾,就好像整條街全住著廢品舊貨商,大家都把破爛寒磣的存貨拿出來擺在街上賣。空氣汙濁不堪,到處都是腐爛的垃圾和尿水的臭味,還彌漫著失敗與絕望的氣息。一條條骨瘦如柴的野狗在街上竄來竄去,看到她走近就齜出黃兮兮的利齒。


    安妮就像是個快要淹死的人,死命攥著手中能讓她不致沒頂的惟一一樣東西。她覺得自己緊攥著左輪槍握把的掌心冒出了汗。這一天總算來了,她心中冒出了模模糊糊的念頭,在射擊場上耗費的那麽多時間終於能對她起到幫助。她仿佛能聽到中情局的射擊教官那低沉而幹脆的聲音。她在給局裏配發的史密斯威森重新裝彈的時候,教官就會出言糾正她的姿勢,或是握槍的動作。


    她又想到了自己的姐姐喬伊絲,想起了她們在童年時代都曾經曆過的痛苦。不過她們也有過快樂,不是嗎?夜裏兩個孩子常常躺在同一張床上,互相說鬼故事,看誰會先被嚇得尖叫起來。現在安妮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鬼魂,隻能在這個她已無法寄身的世界之中四處飄蕩。她穿過了街道,路旁那片空地上的野草長得高可及腰,即便在冬天還保持著頑強的生命力。像老人的臉一般飽經風霜的舊輪胎、空空如也的塑料瓶、注射器、用過的避孕套、手機、一隻沒了襪頭的紅襪子,還有一隻被切斷的胳膊!


    安妮嚇得一蹦,心髒在胸腔中狂跳不已。原來那隻是玩具娃娃的胳膊。但她急劇的心跳仍然沒有平緩下來。她著魔一般怔怔地瞪著那根斷掉的胳膊。它就像是喬伊絲突然中斷的未來,靜靜地躺在一堆枯死的雜草裏。喬伊絲的未來和她的現在又有什麽分別?安妮在心中自問。她很久都沒哭過了,現在她似乎已經忘了該怎麽哭泣。


    天色已暗成了沉鬱的夜,冰冷的雨絲也化作了涼颼颼潮乎乎的霧氣。水霧似乎凝結在了她的頭發和手背上。不時有警笛聲虛弱無力地響起,但響過後隻剩下一片令人不安的寧靜。


    一陣引擎的隆隆聲從她身後傳來。她突然停步,心猛烈地跳動著,讓旁邊的車先開過去。那輛車並沒有超到她前頭,於是她加快腳步繼續往前走。車子的輪廓在霧氣中顯現出來,以同樣的速度不急不忙地跟在她身後。


    安妮突然轉過身,握緊手中的史密斯威森朝那輛車走去。看到她徑直走來,車子也停住了。駕駛員那邊的車窗搖了下來,露出一張形容憔悴的長臉。那人的膚色黑得猶如舊皮鞋,下半截臉上長著灰白的胡子。


    “你好像迷路了啊。”司機的嗓音又粗又啞,顯然是焦油和尼古丁的長期毒害所致。“我這是黑車,”他抬起手碰了碰戴在頭上的棒球帽,“估計你想要搭個車。街角那邊有幫小流氓,看到你他們準保會直淌口水。”


    “我能照顧自己。”突然襲來的懼意讓她的語氣充滿了戒備。


    黑車司機帶著受慣欺淩的神情瞟了她一眼。“隨你的便。”


    就在他換上擋準備把車開走的時候,安妮說道:“等等!”她抬起一隻手抹了抹自己濕漉漉的額頭,覺得自己好像突然發燒了。她這是在騙誰啊?她根本沒勇氣朝莎拉雅開槍,更別說把她殺掉了。


    她抓住後車門上的把手,拉開門鑽進黑車,把自己家的地址告訴了司機。她不想回中情局總部。她不敢麵對賈麥勒,也沒臉去見老頭子。她不知道自己今後究竟能不能再麵對這兩個人。


    這時她注意到黑車司機把頭轉了過來,正仔細端詳著她的臉。


    “幹嗎?”安妮說話時的戒備之意太明顯了些。


    司機咕噥了一句。“你長得真他媽好看。”


    安妮強自克製著沒發火,掏出幾張鈔票在司機的麵前晃了晃。“你到底開不開車?”


    司機舔舔嘴唇,換上了擋。


    車子開動時安妮把身子往前一傾。“告訴你,”她說道,“我身上有槍。”


    “小妹,我也有,”長著灰白胡子的司機朝她斜睨一眼,“我他媽也有槍。”


    中情局局長和盧瑟·拉瓦列在西斯爾餐廳見了麵,這家頗為時尚的餐廳坐落於西北區第十九街和Q街的交叉口。老頭子讓安妮在大廳的中央訂了張桌子,因為他希望能在一幫鬧哄哄的食客的環繞下和拉瓦列談話。


    老頭子從室外冬天的濃霧中走進喧嚷的餐廳時,五角大樓的情報主管已經在桌旁坐下了。他穿著藏青色的西服,白襯衣熨得筆挺,紅藍兩色的斜紋領帶上別著一枚美國國旗圖案的釉質徽章。周圍幾張桌前的年輕男女都要比他整整小上一輩,拉瓦列坐在他們中間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拉瓦列拳擊手般強壯的身軀把西服撐得鼓鼓的,肌肉過度發達的男人們穿起正裝時都是這副模樣。他看起來簡直像是即將變身為綠巨人的布魯斯·班納。拉瓦列放下正在喝的加蘇打水的威士忌,微笑著站起身,敷衍了事地握了握中情局局長伸出的手。


    老頭子在拉瓦列對麵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盧瑟,約得這麽倉促你還能趕來和我見麵,謝謝。”


    拉瓦列攤開了他那雙肌肉結實、五指短粗的手。“你想喝點什麽?”


    “歐本威士忌,”老頭子對出現在身旁的侍者說,“倒兩份酒,加一塊冰。冰塊不大就別放了。”


    侍者微微點頭,隨即消失在人群之中。


    “大冰塊配烈酒最合適,”中情局局長對桌旁的同伴說道,“這種冰塊融化得要慢一些。”


    五角大樓的情報主管什麽也沒說,隻是頗為期待地看著老頭子。侍者送上純麥芽威士忌之後,兩個人舉杯喝了起來。


    “今晚的車堵得厲害,真讓人受不了。”老頭子說。


    “起霧了嘛。”拉瓦列含糊應道。


    “上回咱們倆坐下來喝酒是什麽時候了?”


    “我不記得了。”


    兩個人好像都是在衝著鄰桌上的年輕夫婦說話。這幾句無關痛癢的話橫在他們中間,猶如已在戰場上犧牲掉的卒子。侍者拿著菜單回到了桌前。兩個人翻開菜單點了自己想吃的東西,侍者隨即再次離開,不再打擾他們。


    中情局局長從薄薄的公文包裏抽出一份檔案,沒打開就擱到了桌上。他把雙手往檔案上重重一拍。“估計你已經聽說了在科科倫美術館門口失控的那部兩用車吧?”


    “你說的是交通事故?”拉瓦列聳了聳肩,“知道華盛頓每個鍾頭會發生多少起交通事故嗎?”


    “這起事故可不太一樣,”老頭子說道,“那輛車企圖撞死我的一名下屬。”


    拉瓦列拿起加蘇打水的威士忌啜了一小口。老頭子覺得他喝酒的模樣就像個女人。


    “你的那個下屬是誰?”


    “是安妮·赫爾德,我的助理。當時馬丁·林德羅斯和她在一起,他救了安妮一命。”


    拉瓦列俯下身,拿出了自己帶來的那份檔案。檔案封麵上印著五角大樓的標誌。他打開檔案,一言不發地把它轉了個方向,然後從桌上推了過去。


    中情局局長開始看檔案時拉瓦列說道:“你的總部裏有人在定期發送並接收訊息。”


    讓老頭子大吃一驚的還不僅僅是這個情況本身。“五角大樓從什麽時候開始監聽起中情局的通訊了?見鬼,這種行為嚴重違反了機構間互不幹涉的規定。”


    “是我下的命令,總統也同意了。我們覺得有必要這麽做。自從哈利迪部長了解到中情局出了內奸——”


    “哈利迪是聽馬修·勒納說的,那家夥是他的人,”中情局局長憤憤地說道,“哈利迪根本無權幹涉中情局的內部事務。你們向上匯報的時候我並不在場,這樣總統怎麽能充分了解情況?”


    “這都是為了中情局自身的利益著想。”


    中情局局長陰雲密布的臉上仿佛有閃電掠過。“你這話是在暗指我已經無法保護中情局的利益?”


    拉瓦列把手指往前一戳。“你自己看檔案。電子訊號疊加在中情局的通訊載波上,是加密的,我們尚未破解。另外,我們也不知道是誰在進行通訊。但從這些日期來看,顯然不可能是海特納——你說的那個中情局內奸。訊號出現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老頭子把五角大樓的檔案撥到一邊,翻開了自己的那份檔案。“如果這真是個泄密的漏洞,我會處理的。”他說。這幫蠢貨查到的說不定是“堤豐”行動部與某位海外潛伏特工之間的通訊信號。馬丁手下負責黑色行動的部門當然不可能去使用局內的普通聯絡渠道。“至於你呢,你要處理的事可是國防部長。”


    “你說什麽?”兩個人坐下來之後,這還是拉瓦列第一次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剛才提到的那件事。那輛企圖撞死安妮·赫爾德的兩用車。”


    “恕我直言,哈利迪部長跟我說過,他懷疑安妮·赫爾德就是中情局裏的內奸——”


    開胃菜端了上來:粉紅色的大對蝦,浸在血一般紅的雞尾酒醬之中。


    拉瓦列剛準備去拿小叉子,中情局局長就從馬丁·林德羅斯準備的檔案裏撕下一頁遞了過來。“那輛車差點把她撞死,開車的人是已故的喬恩·米勒。”老頭子故意停了一下。“盧瑟,米勒你是認識的,就別再裝了。他是國土安全部的人,但出身於國家安全局。米勒認識馬修·勒納。實際上,這兩個家夥常結伴出去花天酒地。他們都是哈利迪的人。”


    “你說的這些都有確鑿的證據嗎?”拉瓦列滿不在乎地問道。


    老頭子對這個問題早就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你知道我會怎麽回答。不過根據我目前掌握的情況,開始調查已經足夠了。米勒的銀行賬戶裏有來曆不明的存款;勒納的那輛蘭博基尼他自己根本就買不起;去拉斯維加斯的時候,他們倆都在那兒扔過大把大把的鈔票。傲慢的人往往會幹蠢事,這可是一句古老的格言。”他又把那張紙拿了回去。“我可以向你保證,調查的事一旦捅到參議院,日後撒網時抓到的肯定不隻是哈利迪,還有那些緊跟在他身邊的人。”


    中情局局長抱起了雙臂。“說實話,我並不希望把如此嚴重的醜聞捅出去。它隻會讓我們在海外的敵人得益。”他拈起了一隻大蝦。“但這一次國防部長做得太過分了。他以為自己可以為所欲為,竟然批準我們政府內部的人員去從事謀殺行徑。”


    老頭子停頓了片刻,讓對方好好考慮考慮他的這番話。等到情報主管抬起眼來看著他,老頭子又說道:“這就是我的立場:我絕不會容忍如此肆無忌憚的違法行徑。在我看來,你恐怕也容忍不了。”


    穆塔·伊本·阿齊茲滿腹心事地坐在椅子上,望著噴氣機有機玻璃舷窗外藍黑色的夜空。飛機的下方能看到裏海風平浪靜的海麵,不過這景象時不時會被一片片海鷗羽翼般潔白的雲朵遮沒。


    穆塔在“杜賈”組織中占據的位置是個陰暗的角落,擔負著令人頗感屈辱的跑腿送信的職責;但他的哥哥卻深得法迪的信任,堪稱聚光燈之下的焦點人物。這一切都是因為敖德薩的那一刻,都是因為他們對法迪和卡裏姆說出的謊言——阿布始終不允許穆塔說出真相。阿布當時告訴他,必須為了法迪守住這個秘密。但到了現在,穆塔在時隔多年之後才意識到這番告誡隻不過是哥哥的又一個謊言。阿布一再堅持要隱瞞薩拉·伊本·阿謝夫之死的真相,其實都是為了他自己,是為了鞏固他在“杜賈”組織中的權力。


    穆塔竭力讓自己擺脫回憶,看到陸地模糊的黑影已出現在遠方。他瞥了一眼手表。時間剛剛好。他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心中有些猶豫不決。他的思緒轉到了正在開飛機的駕駛員身上。穆塔知道此人並非真正的駕駛員;走出鬆林的時候他沒有按照約定做出手勢。那麽此人究竟是誰?肯定是中情局的特工;很有可能就是傑森·伯恩。但三個小時之前他收到的那條手機短信卻說傑森·伯恩已經死了,目擊證人和電子追蹤器(現在它的位置在黑海的海底)都能證明這一點。


    但假如那個證人是在撒謊呢?假如伯恩發現追蹤器之後就把它扔進了海裏呢?伯恩這家夥簡直像一條變色龍,開飛機的人除了他還能有誰?


    他沿著機艙中央的通道走進了駕駛艙。駕駛員的注意力正集中在麵前整整齊齊的一排排儀表上。


    “我們很快就要進入伊朗的領空,”穆塔說道,“你得用無線電把這個代號發送出去。”


    伯恩點了點頭。


    穆塔兩腿略微分開站在那兒,注視著駕駛員的後腦。他掏出了自己的科羅溫TK型手槍。


    “快發送代號。”他說道。


    伯恩沒理他,自顧自地駕機朝伊朗領空飛去。


    穆塔·伊本·阿齊茲向前邁出一步,用科羅溫手槍的槍口頂住伯恩的後腦勺。“立刻把代號發送出去。”


    “我要是不發送呢?”伯恩說道,“你就一槍崩了我?你會開‘君主’公務機嗎?”


    穆塔當然不會,因此剛才他才和這個冒牌貨一起上了飛機。就在這時,飛機上的無線電嗶嗶地響了起來。


    電子訊號中傳來的微弱聲音用波斯語說道:“Salām aleikom。Esmetān chī st?”


    伯恩拿起了麥克風。“Salām aleikom。”他回答道。


    “Esmetān chī st?”那個聲音又問了一遍。你的無線電呼號是什麽?


    穆塔喊道:“你瘋了嗎?馬上把代號告訴他!”


    “Esmetān chī st!”無線電裏的聲音喝道。對方已經不是在詢問了。“Esmetān chī st!”這是個命令。


    “見鬼,快把代號報給他們!”又驚又怒的穆塔渾身發抖。“否則我們會被擊落的!”


    31


    伯恩猛然把“君主”公務機狠狠地拐向左方,站在駕駛艙裏的穆塔·伊本·阿齊茲一下子被甩了出去,重重地撞在右側的艙壁上。穆塔掙紮著剛要站起來,伯恩又拉動操縱杆做了個俯衝,同時把飛機拐向右側。穆塔·伊本·阿齊茲頓時向後溜去,腦袋砰地撞上了駕駛艙門的邊緣。


    伯恩扭過頭瞟了一眼。法迪的信使已經昏過去了。


    雷達顯示有兩架戰鬥機正從伯恩的下方迅速逼近。如臨大敵的伊朗政府一點都沒浪費時間,迅速派出了他們的空防力量。他把“君主”的機頭掉了過來,目測判定敵機的位置。伊朗人派了兩架中國製造的殲6來攔截他,這種飛機是照著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老式米格19戰鬥機造出的仿製品。殲6噴氣式戰鬥機早已過時,沈陽飛機製造廠十多年前就已經不再生產這種機型。即便如此,這兩架飛機卻配備著“君主”沒有的武器。他得想個辦法來對付敵人的這一巨大優勢。


    他們本以為伯恩會掉轉機頭逃命。但他卻壓低了“君主”的機頭,突然加快了速度徑直朝那兩架殲6飛去。伊朗飛行員顯然非常吃驚,直到最後一刻才作出了反應——他們分別駕機朝兩旁閃去,堪堪避開了迎麵飛來的“君主”。


    敵機剛剛閃開,伯恩就往後扳動操縱杆,將“君主”的機頭垂直拉起。飛機翻了個斤鬥,此刻他的位置正處於敵人的後方。兩架殲6轉過頭,從左右兩側朝他飛來,飛機在空中劃出的軌跡就像是四葉草的葉片。


    他們朝他開火了。伯恩把機身往下一沉,避開了交叉火力,敵人立即停止了射擊。他先把右邊的那架殲6定為目標,因為它離得比較近。伯恩聽任那架飛機從下方朝他追來,讓敵機飛行員以為他犯了個戰術錯誤。殲6的機載航炮又打響了,伯恩一邊實施規避機動,一邊等著敵機從後麵咬住自己的尾巴,然後又把“君主”的機頭拉了起來。剛剛見識過這一招的伊朗飛行員已經做好了準備,駕機緊跟在“君主”的後麵迅速向上爬升。伊朗飛行員知道接下來伯恩打算怎麽幹——他會讓“君主”陡然轉入俯衝。伯恩確實這麽做了,但俯衝的同時他也在猛地向右拐。盡管伯恩已經把“君主”的速度發揮到了極致,殲6仍然緊咬著他不放。在氣流強大剪切力的作用下,疾速飛行的敵機機身開始哢哢作響。伯恩再次加大了俯衝和拐彎的角度。


    在他的後方,那架老式的殲6戰鬥機又是顫抖又是搖晃。突然間,飛機左翼上的幾顆鉚釘被氣流吸得飛了出去,機翼頓時癟了一塊,就像是被無形的拳頭狠砸了一記。殲6的機翼從翼根與機身的連接處砰然折斷。伴著一陣四處飛散的金屬碎片,斷成兩截的敵機翻翻滾滾地墜向了地麵。


    第二架殲6從他們後麵追了上來,航炮射出的炮彈穿透了“君主”公務機的蒙皮。現在伯恩駕機全速朝伊阿邊境飛去,隻用了幾秒鍾就進入了阿富汗的領空。伊朗人派出的第二架殲6還是緊追不舍,引擎轟鳴著,航炮也在不停地射擊。


    就在伯恩進入阿富汗領空處的南方有一連串始於伊朗北部的山峰。這些山峰的海拔並不是很高,但到了伯恩現在所處的位置卻有幾座高峰,就在馬赫拉山脈的西北部。伯恩讓羅盤指向東南偏東方向,壓下“君主”的機頭朝最高的幾座山峰飛去。


    跟著伯恩俯衝而下的殲6改成平飛時也顫抖了起來,機身發出了尖厲的嘯叫。伊朗飛行員剛才看到了同伴的下場,追擊時無意和“君主”離得太近。但殲6仍然在後方略高一點的位置上尾隨著伯恩的飛機,還不時朝他的引擎開上幾炮。


    伯恩發現,敵機飛行員現在企圖把他逼進前方危崖壁立的兩座山峰之間的那道峽穀。山穀中的空間較為狹窄,這家夥是想盡可能限製“君主”公務機優越的機動性,在陡峭的山穀裏追上他,然後將他擊落。


    巍然聳立的山峰擋住了兩側射來的光線,巨大的崖壁從他們的眼前一掠而過。兩架飛機現在都飛進了山穀。伊朗飛行員把“君主”逼到了他所希望的位置上。他知道自己的獵物在這種地方無法充分實施規避機動,便開始猛烈射擊。


    伯恩感覺到又有幾發炮彈穿透了“君主”的機身。萬一引擎被殲6打中他可就完蛋了,到時候他連反應都來不及。他以飛機的右翼尖為圓心拐了個小彎,搖搖晃晃地避開敵機的火力。但這個動作隻能讓他暫時緩口氣。除非能找到更為徹底的解決辦法,殲6遲早會把他從空中擊落。


    他看到左側光禿禿的山壁上有一道參差不齊的裂口,立即駕機朝那個方向飛去。伯恩幾乎立刻發現了危險所在:一塊尖塔形的巨石把缺口隔成了兩半。


    此刻他們所處的山穀非常狹窄,伯恩後麵的那架殲6也和他一樣在側著機身飛行。伯恩略微調整了一下“君主”的姿態,讓自己的機身對準尖塔形的巨石,擋住了殲6飛行員的視線。


    從伊朗飛行員的角度來看,他以為兩架飛機都能飛過前方的缺口。他一心要把“君主”公務機打下來,因此當獵物在飛進缺口前的最後一瞬間微微轉向右方的時候,他根本沒機會作出反應。尖塔形的巨石迎麵朝他撲來,近在眼前的可怖危險把他嚇呆了;緊接著飛機就猛地撞上了石頭,從轟然爆開的火球中騰起的黑色煙柱直衝向光禿禿的天空。殲6戰鬥機和飛行員都化成了一堆熾熱的灰燼,仿佛倏然消失在了魔術師的手中。


    莎拉雅被嬰兒的啼哭聲弄醒了。她想動彈一下,但遭到電擊的神經卻疼痛難忍,不由得哼出了聲。嬰兒好像是被她弄出的動靜激怒了,扯開嗓門嚎哭起來。莎拉雅朝四周看了看。她待在一個頗有點肮髒的房間裏,昏暗的燈光也顯得髒乎乎的。空氣中彌漫著做飯時散發出的香味,還有擁擠在一起的


    人體的氣息。她對麵的牆上歪歪斜斜地掛著一幅基督受難像的廉價複製品。她這是在哪兒?


    “喂!”她喊了一聲。


    片刻之後泰隆出現在了門口,左邊臂彎裏抱著個嬰兒。小寶寶的臉氣呼呼地揪著,五官全擠到了中心,看起來就像是一隻拳頭。


    “嗨,感覺怎麽樣啊?”


    “好像剛剛和倫諾克斯·劉易斯打過十五個回合。”莎拉雅盡量協調著全身又嚐試了一次,總算坐了起來。她費力地坐直身子,說道:“夥計,這回我可欠了你一個大人情。”


    “不定什麽時候我就會找你還情哦。”他咧嘴一笑,走進了房間。


    “黑色福特車上的那兩個人後來怎麽樣了?他們沒跟蹤你——?”


    “大姐,那兩個家夥都死啦。他們再也不會來煩你了,放心吧。”


    號啕大哭的嬰兒把小腦袋轉了過來,兩眼直盯著莎拉雅的眼睛,那種惹人憐愛的神情隻會出現在一點點大的小孩子的臉上。她不再嚎哭了,而是抽抽搭搭地哽噎起來。


    “讓我抱抱。”莎拉雅伸出了雙臂。泰隆把嬰兒交給了她。小寶寶馬上把腦袋貼到她的胸前,咿咿唔唔地叫了一聲。“泰隆,寶寶餓了。”


    他離開了房間,回來的時候手裏拿著一隻滿滿的奶瓶。他倒過瓶子,在手腕內側的皮膚上試了試溫度。


    “行了。”他說著把奶瓶遞給了她。


    莎拉雅盯著他半晌沒做聲。


    “怎麽了?”


    她把奶嘴湊到嬰兒的嘴唇邊。“我沒想到你還會做這些事。”


    “沒想到我會有孩子?”


    “這寶寶是你的?”


    “不是,是我妹妹的孩子,”他轉過半個身子喊道,“艾莎!”


    門口一時間還是看不到人影,不過泰隆肯定是覺察到了什麽動靜。他說道:“快出來吧。”


    莎拉雅看見外麵有個影子動了動,接著一個長著咖啡色大眼睛、身材細瘦的小女孩就站到了門口。


    “別害羞嘛,”泰隆的聲音變得很柔和,“這位是特工小姐。”


    艾莎蹙起了眉毛。“特工小姐?你是不是很嚇人啊?”


    艾莎的爸爸和顏悅色地笑了。“才不是呢,你瞧她把達倫娜抱得多好?特工小姐,你不會咬人的,對吧?”


    “艾莎,叫我莎拉雅我就不會咬人啦,”莎拉雅衝著小女孩微微一笑,發現她長得很漂亮,“你會喊這個名字嗎?”


    艾莎盯著她沒說話,小小的手指頭擺弄著自己的一根辮子。泰隆正準備訓她,莎拉雅搶在他前頭說道:“你的名字可真好聽。艾莎,你幾歲了?”


    “六歲,”小女孩說話時的聲音很小,“你的名字是什麽意思啊?我名字的意思是‘健康快樂。’”


    莎拉雅笑了。“我知道,那是阿拉伯語。‘莎拉雅’是波斯語裏的一個詞,意思是‘公主’。”


    艾莎的眼睛睜大了,她又朝房間裏走了幾步。“你真的是公主嗎?”


    莎拉雅忍著沒笑出聲來,假作嚴肅地說道:“不是啊,我可不是真的公主。”


    “她應該算是公主哦,”泰隆故意沒理會莎拉雅瞥向他的奇怪眼神,“隻不過她不能說出來。”


    “為什麽?”小女孩現在完全給吸引住了,搖搖晃晃地走到他們身前。


    “因為有壞人在追她。”泰隆說道。


    小女孩抬起眼看著他。“就像你打死的壞人一樣,是不是啊,爸爸?”


    在接下來的一陣沉默中,莎拉雅能聽到街上傳來的各種嘈雜聲響:摩托車突然迸發出的低沉轟鳴、震得人牙齒咯咯直響的嘻哈音樂,還有沒完沒了的激烈爭執。


    “去和莉比姑姑玩吧。”他說話時並沒發脾氣。


    艾莎最後朝莎拉雅望了一眼,轉過身蹦蹦跳跳地跑出了房間。


    泰隆轉向莎拉雅正要說話,卻突然脫掉了一隻鞋,緊接著嫻熟無比地把它使勁擲向房間的角落。莎拉雅轉過頭就看到一隻大老鼠躺在牆角處的地上,腦袋差點都被泰隆的鞋跟砸掉了。他找了些舊報紙把死老鼠裹起來,擦幹淨鞋子,帶著老鼠走了出去。


    返回房間時泰隆說道:“艾莎的媽媽碰到了這附近常有的事。她在一次飛車射殺中被打死了。當時她正好和兩個表哥在一起,他倆販毒時偷偷撈了點好處,惹火了貧民窟的一幫流氓。”他的臉沉了下來。“我咽不下這口氣。”


    “是啊,”莎拉雅說道,“那是肯定的。”


    小寶寶已經喝光了奶瓶,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她躺在莎拉雅的懷裏,呼吸又深又勻。


    泰隆沉默了,突然顯得有些害羞。莎拉雅歪過腦袋看著他。


    “怎麽了?”


    “嗯,我有件重要的事想告訴你,最起碼我覺得它挺重要,”他坐到了床沿上,“說來話長,不過我盡量說得利索點。”


    泰隆把M&N車身修理廠的事告訴了莎拉雅。他說自己和湯克盯著那地方有一段時間了,本想把它當作手下人的據點。有一天夜裏他看到那兒來了幾個帶槍的人,等他們離開之後他和湯克偷偷溜進了修理廠,發現了堆在裏頭的東西。“全是塑性炸藥之類的鬼玩意兒。”他告訴莎拉雅自己還看到兩個家夥——一男一女——在修理廠把一個男人的屍體大卸八塊。


    “我的上帝,”莎拉雅聽到這兒打斷了他,“你能描述出那一男一女的長相嗎?”


    泰隆便說了起來,他用語言描述假林德羅斯和安妮·赫爾德的相貌時準確得驚人。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啊,莎拉雅苦澀地想道,他們竟然這麽輕易地愚弄了我們。


    “好,”她最後說道,“接下來又發生了什麽事?”


    “他們倆在房子裏放了一把火。修理廠全他媽給燒成平地了。”


    莎拉雅想了想。“這麽說,當時爆炸物已經被轉移走了。”


    “那當然,”泰隆點了點頭,“還有個情況。我不是在第九街和佛羅裏達大道上擺平了那兩個騷擾你的鳥人嗎?其中一個家夥我認識。那天夜裏在修理廠外頭放哨的就是他。”


    32


    空中纏鬥進行到後半段時,穆塔·伊本·阿齊茲就開始動彈了,現在伯恩發覺他已經重新站了起來。伯恩不可能放下飛機的操縱裝置去和穆塔搏鬥,他得另想辦法來對付這個恐怖分子。


    “君主”公務機此刻已快要飛到峽穀的盡頭。穆塔·伊本·阿齊茲剛用槍口頂住伯恩的右耳,他就駕機朝著峽穀盡頭的那座山峰飛去。


    “你要幹什麽?”穆塔說。


    “把你的槍拿開。”伯恩一邊說,一邊注視著在他們前方陡然升起的山峰。


    穆塔直瞪著擋風玻璃外的情景,仿佛著了魔。“快轉向。”


    伯恩沒理他,“君主”的機鼻仍然正對著那座山峰。


    “你這樣會把我們倆都害死。”穆塔緊張地舔了舔嘴唇。突然間,他把頂住伯恩腦袋的槍拿開了。“好吧,好吧!你趕快——”


    他們離山峰的距離已經近得嚇人。


    “把槍扔到駕駛艙的那邊去。”伯恩命令道。


    “你拖得太久了,”穆塔·伊本·阿齊茲大喊,“我們肯定要撞山的!”


    伯恩的兩隻手還是穩穩地握著操縱杆。穆塔怒吼一聲把槍扔到了地上。


    伯恩把操縱杆使勁向後一拉,“君主”頓時仰起機頭向上飛去。山峰以驚人的速度朝他們迎麵撲來。他們飛越而過的時候會很懸,恐怕隻有毫厘之差。伯恩在最後一瞬間看到了右邊山峰上的缺口,就好像上帝的手從天而降砍掉了半個山頭似的。他看準山勢斜過了機身;傾角隻要稍稍再大一點,峭壁就會蹭掉右側機翼的尖端。他們擦著山峰的頂端疾掠而過,仍在攀升的“君主”公務機鑽出峽穀飛進了藍天。


    手腳著地的穆塔急忙朝槍掉落的地方爬去,這伯恩早就料到了,此時他已經打開了自動駕駛儀。他解開安全帶,縱身躍到恐怖分子的背上,照著他的後腰狠狠地打了一拳。穆塔悶哼了一聲,頓時癱倒在駕駛艙的地板上。


    伯恩迅速撿起槍,然後用在機械師儲物櫃裏找到的一卷鐵絲把恐怖分子捆了起來。他把穆塔拖進駕駛艙,又坐回到駕駛員的座椅上。伯恩關掉自動駕駛儀,把航向又向南調整了一些。他們現在已經飛過了半個阿富汗,正朝著東部邊境線另一側巴基斯坦境內的米蘭沙阿飛去。伯恩已經仔細研究過飛行員的那張地圖,圖上米蘭沙阿的位置畫了個圈。


    穆塔·伊本·阿齊茲嘴裏吐出了一連串貝都因人常說的汙言穢語。


    “你就是伯恩,”他罵完又說道,“我猜對了。你故意編造了自己的死訊。”


    伯恩咧嘴衝著他笑了笑。“咱們還是來看看大家夥兒的真名都叫什麽,你說呢?先從阿布·加齊·納迪爾·賈穆赫·伊本·哈米德·伊本·阿謝夫·瓦西卜開始。不過法迪這名字要簡短得多,也更直截了當。”


    “你怎麽會知道——”


    “我還知道他的弟弟卡裏姆在假冒馬丁·林德羅斯。”


    穆塔的黑眼睛裏流露出了震驚的神色。


    “還有他們的妹妹,薩拉·伊本·阿謝夫。”信使臉上的神情讓伯恩覺得非常快意。“沒錯,這個名字我也知道。”


    穆塔麵如死灰。“她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你了?”


    伯恩頓時明白了。“敖德薩的那個晚上我們準備和線人接頭的時候,你也在場。我朝衝進廣場的薩拉·伊本·阿謝夫開了槍。我們差點就死在了你們設下的陷阱裏。”


    “你把她帶走了,”穆塔·伊本·阿齊茲說道,“你抱著薩拉·伊本·阿謝夫逃掉了。”


    “那時候她還活著。”伯恩說。


    “她說什麽了嗎?”


    這句話穆塔是脫口而出的,伯恩明白他非常想知道答案。為什麽?這裏麵有些事伯恩還不知道。他漏掉了什麽?


    伯恩目前了解的情況也隻有這些,但關鍵在於他得讓對方相信自己還掌握著更多的情況。他作出了判斷:眼下最好的策略就是一言不發。


    沉默在穆塔身上發揮了作用,他變得極為不安。“她說出了我的名字,對不對?”


    伯恩保持著平淡的語氣。“她幹嗎要說這個?”


    “她確實說了,對不對?”此時穆塔已緊張萬分。他徒勞地把身子扭來扭去,竭力要掙脫束縛。“她還說了些什麽?”


    “我不記得了。”


    “你肯定記得。”


    穆塔·伊本·阿齊茲已經上鉤了,接下來伯恩要做的就是慢慢收緊釣線。“我看過一個醫生,他說如果別人能將我忘記的事描述一番——哪怕隻是兩三句話——就可以喚醒我的記憶。”


    他們就快飛到邊境了。伯恩開始緩緩降低高度,朝米蘭沙阿附近隆起的山脈飛去,這地方不露絲毫痕跡地藏匿著許多極度危險的恐怖組織。


    穆塔難以置信地瞪著伯恩。“我沒聽錯吧?你想讓我來幫助你?”他哈哈一笑,但笑聲中卻毫無歡愉之意。“別做夢了。”


    “隨你的便,”伯恩此時把注意力全集中到了漸漸顯露出細微特征的險惡地形上,“反正是你在問我。至於你願不願意幫我回憶,這都無所謂。”


    穆塔的臉朝一側扭曲起來,接著又擰向另一邊。他似乎正處於極大的壓力之下,伯恩不知道那可怕的壓力究竟是什麽。表麵上伯恩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但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再把賭注加高一點。於是他說道:“再過六分鍾就要降落了,也許還會稍稍提前一些。你最好坐穩點。”伯恩回過頭朝穆塔·伊本·阿齊茲瞟了一眼,不由得笑了起來。“哦,你都已經係好安全帶了啊。”


    然後穆塔開口了。“那不是意外。”


    “很不幸,”卡裏姆說道,“拉瓦列說得沒錯。”


    中情局局長不由自主地身子一縮。顯然他並不希望接二連三地聽到壞消息。“‘堤豐’行動部的聯絡信號不是常常會疊加在局內的通訊載波上嗎?”


    “長官,確實是這樣。但我費了很多工夫仔細核查了電子通訊情況,發現有三次通訊聯絡並未記錄在案。”


    兩個人並肩坐在西北區第十六街方德裏衛理公會教堂的第六排長椅上。在他們身後,長椅靠背上鑲著的一塊牌子上如此寫道:1941年的聖誕禮拜上,富蘭克林·D.羅斯福總統和溫斯頓·丘吉爾首相曾並肩坐於此處。也就是說,那次禮拜舉行於日本空襲珍珠港的三個星期之後——對美國而言那是一段黑暗的日子。至於英國,它卻在那場痛苦的災難中得到了一個強大的盟友。因此,這排長椅在老頭子心目中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老頭子往往不得不從事一些見不得光的艱難勾當,每逢這種時候他就會到這兒來祈禱,希望能得到自己亟須的省悟和精神力量。


    老頭子低下頭盯著副手遞給他的那份檔案,心中已毫無懷疑——又有一起這樣的勾當正擺在他的麵前。


    他呼出一口長氣,翻開了檔案。那裏頭用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的,就是令人害怕的真相。但局長還是抬起頭來,顫聲問道:“是安妮?”


    “長官,恐怕是這樣。”卡裏姆很小心,兩隻手還是像剛才那樣攤開著搭在大腿上。老頭子顯然是大受打擊,他也得裝出一副沉重的樣子來。這個消息讓中情局局長震撼不已。“三次通訊聯絡都來自安妮持有的一部PDA。這部PDA並未經過中情局的授權,在這之前我們對它根本就一無所知。看樣子她還曾替換並篡改情報,從而把罪名栽到了蒂姆·海特納的頭上。”


    中情局局長沉默良久。他們剛才一直在悄聲說話,因為教堂裏的傳音效果好得出奇。但等到老頭子再度開口的時候,卡裏姆得把身子湊過去才能聽見他的聲音。


    “這三次通訊的內容是什麽?”


    “訊息是通過加密頻段發送的,”卡裏姆說道,“我已經安排了幾個最能幹的人,他們正在設法破解。”


    老頭子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幹得好,馬丁。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


    今天,此時此刻,老頭子的一大把年紀全寫在了臉上,他甚至顯得比實際年齡還要蒼老。竟然被深得自己信任的安妮背叛了,他的生命之火似乎都因此黯淡了下去。他佝僂著腰坐在那兒,聳起了雙肩,仿佛在等待著更為沉重的心理打擊。


    “長官,”卡裏姆輕聲說道,“我們必須立刻采取措施。”


    中情局局長點點頭,但他的目光還是茫然地瞪著空處,仿佛在注視著旁邊的人根本無從想像的思緒和回憶。


    “我認為這件事應該在私下裏處理掉,”卡裏姆接著說,“就您和我兩個人。您覺得呢?”


    老頭子那雙充滿黏液的眼睛轉了過來,望著他這位副手的臉。“是啊,當然得在私下裏解決。”他的聲音低得猶如耳語,說到解決這個詞的時候嗓子都啞了。


    卡裏姆站起身。“我們走吧?”


    中情局局長抬起頭看著他,眼中浮現出了陰沉得可怕的神色。“現在就去?”


    “長官,現在就處理掉最好——對所有人都有好處,”他扶著老頭子站起身,“她這會兒不在總部。我估計她是在家裏。”


    然後他遞給了中情局局長一把手槍。


    幾個小時之後,卡佳回到醫務室來查看林德羅斯腫脹的喉頭。他躺在一張低矮的行軍床上,卡佳就在床邊跪了下來。她用手指檢視自己包紮的傷口時笨拙得要命,急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我根本做不好這個,”她輕聲說道,仿佛是在自言自語,“我什麽都做不好。”


    林德羅斯看著卡佳,想起了剛才他們說的最後幾句話。他不知道此刻是否應該再說點什麽,又擔心自己一張口反而會讓她變得更為疏遠。


    在一段漫長而緊張的沉默之後,卡佳開口了。“我一直在想你剛才跟我說的話。”


    她的雙眼終於迎向了林德羅斯的目光。卡佳的眼睛是非常美麗的藍灰色,猶如暴雨將至時的天空。


    “現在我覺得科斯廷是想讓法迪來傷害我。為什麽?他為什麽會想讓別人這麽做?就因為害怕我會離開他?就因為他想讓我看看沒有他保護的世界是多麽危險?我不知道。但他沒必要這麽幹啊……”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即便是被自己柔嫩的手指一碰,她還是疼得蹙起了眉頭。“他沒必要讓法迪來傷害我。”


    “是啊,他確實沒必要,”林德羅斯說,“他也不應該這麽做。你很清楚。”


    她點了點頭。


    “那就幫助我吧,”林德羅斯接著說道,“否則的話,我們倆都不可能活著離開這兒。”


    “我……我不知道自己行不行。”


    “那就讓我來幫你,”林德羅斯坐了起來,“隻要你願意,我會幫助你改變自己。但這必須得是你自己的願望。你的願望必須非常強烈,而且不惜為此付出一切代價。”


    “一切代價。”她的笑容裏充滿了自責,林德羅斯看得心都要碎了。“我生來就什麽都沒有,長大成人的時候也是一樣。後來因為一次偶遇,從此我就什麽都不缺了,最起碼別人是這麽跟我說的,而我自己有段時間也相信了。但從某種意義上說,那樣的生活比一無所有還要糟糕——沒有一樣東西是真實的。再後來我遇到了科斯廷,他許諾要讓我離開那種不真實的生活。於是我就嫁給了他,可他所在的世界和我自己創造的世界同樣虛偽。我心想:我到底屬於哪兒啊?哪兒都沒有我的容身之地。”


    深受觸動的林德羅斯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我們倆都是與世界格格不入的人。”


    卡佳微微轉過頭,朝門口的守衛瞥了一眼。“你知道該怎麽逃出去嗎?”


    “我知道,”林德羅斯說,“但我們得相互配合才行。”他看出了她眼中的恐懼,但也看到了希望的火花。


    她終於問道:“要我做些什麽?”


    正在收拾行李的時候,安妮聽到屋外的街上響起了一輛汽車大馬力引擎的低沉轟鳴。等到她抬起頭來,那聲音又停了。她剛要繼續收拾東西,卻在某種第六感或疑心病的驅使下穿過了位於二樓的臥室,朝窗外望去。


    她看到中情局局長的防彈加長轎車停在樓下。老頭子從車裏走了出來,後麵還跟著賈麥勒。她的心狂跳了一下。出什麽事了?他們幹嗎要到家裏來找她?難道莎拉雅設法聯係上了老頭子,把自己叛變的事告訴了他?不過不可能啊,賈麥勒和老頭子在一起。賈麥勒絕不會讓莎拉雅靠近中情局總部大樓半步,更別說聽任她與老頭子接觸了。


    可是萬一……


    完全出於本能,她走到梳妝台前拉開第二個抽屜,摸索著那把史密斯威森手槍。從東北區回到家中之後,她把武器收進了平時藏槍的老地方。


    樓下響起的門鈴聲把她嚇了一跳,雖說她早料到門鈴會響。她把史密斯威森手槍掖進後麵的腰帶,離開臥室走下錚亮的木頭樓梯,朝前門走去。透過一方方半透明的黃色菱形玻璃,她能看到門外兩個男人的身影。在她成年後的生活中,這兩個人始終都是那麽的重要。


    她慢慢地呼出一口氣,在臉上強裝出笑容,抓住黃銅把手拉開了門。


    “你好,安妮,”老頭子臉上僵硬的笑和安妮的笑容如出一轍,“很抱歉跑到家裏來打擾你,但有件很緊急的事……”他支吾著說不下去了。


    “一點都不打擾,”安妮答道,“正想有人來陪我坐坐呢。”


    她退後一步,把他們讓進屋裏鋪著大理石的小前廳。門口的那張橢圓形小桌帶著精致的獸足彎腳,桌上的景泰藍花瓶裏插了一束溫室百合。她領著他們走進客廳,這裏的兩張綢麵沙發麵對麵擺在紅紋白石砌成的壁爐旁邊,壁爐上方還有個木質的壁爐台。安妮請他們入座,但看來大家都寧可站著。兩個男人連大衣都沒脫。


    她不敢正視賈麥勒的臉,因為她不知道那張臉上會是怎樣的一副神情。可是話說回來,老頭子的臉也同樣很不好看:毫無血色,皮膚鬆垮垮地掛在骨頭上。他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老了?安妮心想。流逝的歲月都去了哪裏?她覺得過去鮮明得猶如昨天——那時她身在倫敦,還是個桀驁不馴的大學生,除了一片光明、不可限量的未來,她的麵前沒有任何障礙。


    “我估計你想喝點茶,”安妮對著老頭子木乃伊一般的臉說道,“食品櫃裏還有一罐你最愛吃的薑汁餅幹呢。”她竭力想讓氣氛保持正常,卻沒起到絲毫效果。


    “不用麻煩了,安妮,謝謝你,”中情局局長說道,“我們什麽都不想吃。”看起來他現在非常難受,仿佛是在強忍腎結石或是腫瘤帶來的劇痛。他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一份卷起的檔案,放在沙發柔軟的靠背上鋪開,然後說道:“我得說,我們察覺到了某種相當令人不快的真相。”他用食指在那份電腦打印稿上劃來劃去,就像是在觸摸顯靈板似的。“安妮,我們已經知道了。”


    安妮覺得自己好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幾乎喘不過氣來。盡管如此,她仍舊以沒有絲毫異樣的語氣問道:“知道什麽?”


    “你的事我們全知道了,”老頭子還是狠不下心直視她的雙眼,“我們知道你在和敵人聯絡。”


    “什麽?我沒——”


    中情局局長終於抬起頭來,一雙無情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她。她很熟悉這可怕的眼神,她見過老頭子像這樣注視被他從名單上勾掉的人。那些人她後來再也沒看到過,也沒聽到過關於他們的任何音訊。


    “我們知道你就是敵人。”他的聲音裏充滿了憤怒與憎惡。她知道老頭子最恨的就是叛國者。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轉向了賈麥勒。他在想什麽?他為什麽不替她辯解幾句?她注視著那張毫無表情的臉,霎時間全明白了——她明白了賈麥勒是如何雙管齊下,從身體和精神上把她引入了歧途。她明白了他始終都在利用自己。她其實就是炮灰,像賈麥勒組織中的所有人一樣隨時可以被犧牲掉。


    最讓她感到難受的是她本該看穿這一切。從一開始她就應該能看穿他。但她實在太自負了,也太想反叛自己承襲的貴族血統——她覺得貴族都是一幫吹毛求疵的老古董。賈麥勒看出了她是多麽希望讓父母蒙羞。他利用了她的激情,也利用了她的身體。她為這個人犯下了叛國罪;因為她的共謀,不知會有多少人喪命。上帝啊,我的上帝啊!


    她轉向賈麥勒,衝著他說道:“你操我的時候恐怕是最不上心的,對不對?”


    這是安妮說出的最後一句話,她也不可能聽到回答——假如他真會回答的話。中情局局長掏出手槍,對著她的頭部連開了三槍。盡管已時隔多年,他仍然是個神槍手。


    安妮的身體癱倒下去,那雙已經看不見的眼睛仿佛還在盯著賈麥勒。


    “她該死,”老頭子別過臉去,聲音裏滿含著怨毒,“上帝啊,她真該死。”


    “屍體我來處理,”賈麥勒說道,“另外,發布消息時我也會編出一段可信的故事。我還要親自給她的父母打電話。”


    “不用,”中情局局長幹巴巴地說,“打電話是我的事。”


    賈麥勒朝蜷縮在血泊之中的前情人走去,低下頭看著她。他在想什麽?他想著自己得上樓去,打開她梳妝台的第二個抽屜。他伸出鞋尖把屍體翻了過來,這才發現他還是挺走運的。他根本用不著到安妮的臥室去了。他暗自禱祝,向安拉致謝。


    他戴上一副乳膠手套,把安妮別在後腰的史密斯威森手槍抽了出來。他注意到這女人很鎮定自若,竟然事先把槍藏在了身上。他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兒,想在心中喚起對這個不信真主者的哪怕一絲感情。什麽感覺都沒有。他的心跳仍然保持著一貫的節奏。他不能說自己一點都不覺得可惜。安妮發揮了她的作用,甚至還曾幫他肢解奧弗頓的屍體。但這隻不過意味著他選對了人。她隻不過是經他調教後用來對付敵人的工具,僅此而已。


    他直起身,分開腿跨立在安妮蜷縮著的屍體上方。老頭子現在還背對著他。“長官,”他說道,“您得過來看看這個。”


    老頭子深吸一口氣,擦了擦被淚水模糊的眼睛。“是什麽,馬丁?”他說著轉過身來。


    賈麥勒舉起安妮·赫爾德的那把史密斯威森,幹脆利落地一槍射穿了他的心髒。


    “那不是意外。”


    伯恩全神貫注地執行著降落前的例行操作,故意沒去理會這句石破天驚的話,其實他大可不必如此專心。此時他們正從査瓦克利上空飛過,這個地方本是孕育基地組織的溫床,後來在二〇〇一年十一月遭到了美軍的轟炸。過了半天伯恩才開口說道:“什麽不是意外?”


    “薩拉·伊本·阿謝夫的死並不是意外。”穆塔·伊本·阿齊茲的呼吸異常急促,既感到害怕,也有一種豁然解脫之感。他太想把這個可憎的秘密告訴別人了!這秘密在他的心裏悄然滋長,仿佛被牡蠣分泌的真珠質層層包裹著,年深日久之後結成了一個醜陋無比的腫塊。


    “薩拉的死當然是個意外,”伯恩堅稱,現在他必須這麽說,隻有這樣才能吊住穆塔·伊本·阿齊茲,才能讓他繼續吐露實情,“這我很清楚。她是被我開槍擊中的。”


    “不對,你沒打中她,”穆塔·伊本·阿齊茲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你和你的搭檔距離她太遠,不可能打得那麽準。薩拉是被我和我哥哥阿布·伊本·阿齊茲打死的。”


    這時伯恩才轉過頭來,將信將疑地看了穆塔一眼。“這都是你編出來的。”


    穆塔·伊本·阿齊茲顯得很受傷。“我幹嗎要這麽做?”


    “理由多著呢,咱們一條條說怎麽樣?你還是想把我搞糊塗。你想讓法迪和他的弟弟來追殺我。”他蹙起了眉頭。“我們以前見過嗎?我認識你嗎?你和你哥哥是不是跟我有仇啊?”


    “不,不對,不是這樣的。”穆塔有點惱火,這正是伯恩希望的。“真相……我簡直說不出口……”


    穆塔把臉別了過去,伯恩豎起耳朵聽著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按照飛行員在圖上的標注,他們即將進入抵達米蘭沙阿之前的最後進近階段。這段航程要經過一道窄窄的峽穀——在伯恩看來,用隘口來描述也許更合適——夾峙著峽穀的兩座山就坐落在巴基斯坦西部邊境內的荒野地帶。


    晴空呈現出極通透的深藍色,陽光在這個時候一點都不刺眼。古勒姆河一帶由蝕變火山岩形成的灰褐色群山——山中還有石灰石、暗色的燧石和綠色的頁岩——看起來光禿禿的,既荒涼又毫無生氣。伯恩自然而然地仔細查看起了周圍的情況。他在南部和西部溝壑縱橫的山坡上搜尋山洞的洞口,順著向東延伸的隘口看其中是否建有掩體,還查看了北部被一條陰影密布、遍地亂石的衝溝分割開來的崎嶇山壁,但哪兒都找不到“杜賈”組織核設施的蹤影。四下裏看不到任何人工建築,連一座簡陋的小屋或營地都沒有。


    伯恩駕機接近地麵時的勢頭太猛了些。看到出現在前方的跑道時他減慢了“君主”的速度。和起飛時的土質跑道不同,這條跑道是用柏油碎石鋪成的。周圍仍然看不到有人居住的跡象,更別說規模龐大的現代化實驗設施了。他來錯地方了嗎?莫非這又是詭計多端的法迪耍的一個花招?難道這是個陷阱?


    現在擔心這些已經太晚了。起落架和襟翼都已放下,伯恩把飛機的速度降到了安全範圍之內。


    “你飛得太低了,”穆塔·伊本·阿齊茲突然顯得很不安,“你會過早碰上跑道!快拉起來!真主在上,快把飛機拉起來!”


    伯恩淩空飛過跑道前八分之一的長度,控製著“君主”公務機緩緩下降,直到飛機的輪子接觸到柏油碎石。飛機降落之後沿著跑道繼續向前滑行。伯恩關掉了引擎和飛機內部的大部分電源。就在這時,他看到有幾個影子從飛機的右邊衝了過來。


    伯恩剛意識到穆塔·伊本·阿齊茲肯定是用電話向米蘭沙阿的人報告了自己的身份,飛機右側的艙壁就隨著一聲可怕的巨響向內爆開。“君主”前起落架的輪子和支柱都被轟掉了,機身顫抖著向前栽去,猶如一隻受傷跪倒的大象。


    駕駛艙裏的所有東西幾乎都被飛射的碎片打得稀爛。儀表刻度盤紛紛碎裂,許多控製杆都被削斷。天花板上的幾個隔艙也給炸開了,一根根電線晃晃悠悠地垂掛下來。手腳被捆的穆塔·伊本·阿齊茲本來躺在機艙的一邊,現在那部分機身已經塌陷,他被壓在了一大塊機身碎片的下麵。係著安全帶坐在駕駛艙另一側的伯恩僥幸脫險,身上隻受了不少淺淺的劃傷和瘀傷。他覺得腦袋昏昏沉沉,好像還有點輕微的腦震蕩。


    伯恩在本能的驅使下甩甩頭擺脫了眼前的黑暗,抬手解開了安全帶。他搖搖晃晃地朝穆塔·伊本·阿齊茲走去,腳下的一地碎玻璃發出了嘎吱嘎吱的聲響,仿佛是冰封的苔原。空氣中充滿了金屬、玻璃纖維和滾燙的塑料的刺鼻氣味,嗆得他直咳嗽。


    他看到穆塔還在喘氣,於是就使勁把那塊已扭曲變形的機身碎片抬到了旁邊。破破爛爛的碎片已經被燒得焦黑,手摸上去還是滾燙的。但等他蹲下身的時候,才發現有一塊形狀大小和劍鋒差不多的金屬碎片紮進了穆塔的腹部。


    伯恩低下頭看著他,然後伸出手在他臉上用力一拍。穆塔的眼睛顫抖著睜開了,目光艱難地聚焦到了伯恩的臉上。


    “我沒編故事騙你。”他說話時的聲音又尖又細,嘴裏冒出的血順著下巴滴落,在頸部的凹陷處聚成了暗紅色的一攤,散發著銅一般的腥味。


    “你就要死了,”伯恩說道,“告訴我,薩拉·伊本·阿謝夫究竟出了什麽事?”


    穆塔的臉上慢慢地露出了笑容。“看來你確實想知道。”他的肺部也被紮穿了,呼吸之際發出的刺耳聲音就像是一頭遠古時代的野獸在嘶叫。“畢竟真相對你而言也是很重要的。”


    “告訴我!”伯恩衝著他吼道。


    他抓住襯衣前襟揪起穆塔·伊本·阿齊茲的身子,想把答案從他的口中晃出來。但就在此時,“杜賈”組織的幾個恐怖分子從機身上的破洞中一擁而入,把伯恩從法迪的信使身旁拖開。躺在地上的穆塔·伊本·阿齊茲呼出了最後一口氣。


    接下來就是一片混亂——跑來跑去的身影,阿拉伯語亂糟糟地響成一片;有人簡短地下達了命令,更為簡?


    ?的回答隨之響起——他們拖著半昏迷的伯恩從機艙染血的地板上走過,來到了米蘭沙阿幹旱的荒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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