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莫裏斯·帕諾夫無精打采地坐在窗戶旁邊的椅子上,窗外能看到一座農莊的牧場,他估計是在馬裏蘭州的某個地方。他穿著醫院病房的那種睡衣,待在二樓的一間小臥室,光光的右臂證實了他再熟悉不過的事情。他被人反複注射了藥物,按照通常開出這類麻醉品的人所用的行話,他這是被藥物弄得“神遊天外”。他在精神上被強奸了,他的頭腦遭到了突破和侵犯,他最深層的想法和秘密,被化學藥品帶到了表麵上,暴露了出來。


    他造成的損害是無法估算的,這一點他明白;他不明白的是,自己為什麽還活著。更叫人迷惑的是,他們為什麽對他這麽恭敬?他那個戴著傻乎乎的黑麵具的看守,為什麽如此殷勤,食物為什麽不僅分量充足,而且還挺像樣?眼下這種強製性的囚禁,仿佛是為了讓他恢複體力——被藥物嚴重損害的體力——讓他在這種極端困難的處境之中,盡可能地感到舒適。為什麽?


    門開了,戴著麵具的看守走了進來。他身材矮壯,說話的聲音很刺耳,帕諾夫估計他是美國東北部哪個地方的人,也可能是芝加哥的。要是換一個場合,他的樣子說不定會顯得很可笑——相對於那個傻氣十足的孤膽遊俠Ler,美國早期廣播和電視節目中的人物,是美國西部得克薩斯州的一位騎警,敢作敢為,行俠仗義。眼罩來說,他的腦袋實在是太大,就算戴著眼罩別人也能一眼把他認出來。不過,在目前這種局麵下,看守可一點兒也不可笑;連他的殷勤相待本身都透著凶險。他左胳膊上搭著心理醫生的衣服。


    “好了,醫生,你得換衣服啦。我確保他們把每件衣服都洗好、熨平了,連襯褲也是的。怎麽樣啊?”


    “你是說,你們這地方有自己的洗衣房和幹洗店?”


    “操,才沒有呢,我們把衣服拿到——哦,沒戲,醫生,你可別想這麽套我的話。”警衛咧嘴一笑,黑麵具下方露出微微發黃的牙齒,“挺聰明啊你。你以為我會告訴你我們在什麽地方?”


    “我隻是好奇罷了。”


    “哦,沒錯。就像我那個外甥一樣,我姐的孩子。他也總是很‘好奇’,老問那些我不想回答的問題。比如說,‘嗨,老舅,你是怎麽供我讀醫學院的?’嘿!他跟你一樣,也是個醫生。怎麽樣,不賴吧?”


    “我得說,他母親的弟弟是個非常慷慨的人。”


    “是噢,該盡力的時候總歸要盡力的嘛,對不對?……快點兒,醫生,把衣服穿上。我們要出去一趟。”看守把帕諾夫的衣服遞給了他。


    “我覺得,問你我們要上哪兒去會有點愚蠢。”帕諾夫從椅子上站起來,脫下病房睡衣,換上了他的襯褲。


    “是很愚蠢。”


    “我希望不至於像你外甥那麽愚蠢。你身上有個症狀他沒告訴你。我要是你的話,看到這個症狀還真會擔心呢。”帕諾夫漫不經心地穿上了褲子。


    “你說什麽哪?”


    “也許什麽事也沒有。”帕諾夫答道。他穿上襯衫,又坐下來套襪子,“你上次見到外甥是什麽時候?”


    “幾個星期前。我出了一點錢,好給他買保險。該死,賣保險的那幫家夥簡直是吸血鬼!你幹嗎問我這個?”


    “我隻是在想,不知道他有沒有跟你說點什麽。”


    “說啥啊?”


    “你的嘴巴,”帕諾夫一邊係著鞋帶,一邊把腦袋一擺,“那邊的櫃子上有麵鏡子,過去照照。”


    “照啥啊?”黑手黨小嘍囉快步走到鏡子跟前。


    “笑一下。”


    “衝誰笑啊?”


    “衝你自己……瞧見你牙齒上的黃色沒有?牙齦的紅色變淡了,而且牙齦上方的肉在往裏縮?”


    “那怎麽啦?一直就是這個樣子啊——”


    “也許是沒什麽,可是他應該能發現的。”


    “天哪,發現什麽啊?”


    “口腔成釉細胞瘤。有可能。”


    “這是個什麽鬼玩意兒?我刷牙不太認真,也不喜歡牙醫。那幫人就跟殺豬的一樣!”


    “你的意思是,你有很長時間沒去看牙醫或是口腔外科了?”


    “那又怎麽樣?”黑手黨小嘍囉又衝著鏡子齜出了牙。


    “難怪你外甥什麽也沒說呢。”


    “為什麽?”


    “他可能以為你會定期做牙齒檢查,所以就幹脆讓那些醫生來跟你解釋。”帕諾夫係好了鞋帶,站起身。


    “我不懂,啥意思啊。”


    “噢,他很感激你為他做的一切,感激你的慷慨大方。他不願告訴你,這我能理解。”


    “告訴我啥啊?”看守從鏡子前轉了過來。


    “我也許是弄錯了,但你真的應該去找個牙周病專家看一看,”帕諾夫穿上了夾克,“我好了,”他說,“現在怎麽辦?”


    黑手黨小嘍囉眯著眼,迷茫而疑惑地皺起了眉頭。他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方黑色的大圍巾,“對不起啊,醫生,可我得把你的眼睛蒙上。”


    “這樣你就可以照著我的腦袋來一槍了吧?還挺仁慈啊,趁著我不知道的時候。”


    “不會的,醫生。不會對你來‘砰砰’那一套。你太有價值了。”


    “有價值?”在布魯克林高地的一間豪華起居室裏,黑手黨頭頭反問道,“簡直像是天上掉下了一座金礦,正砸在你喝的蔬菜濃湯裏頭!這個猶太佬給華盛頓的一些大人物看過精神病。他手裏的檔案,價值恐怕相當於整座底特律城。”


    “你永遠也拿不到那些檔案的,路易斯。”一個頗有吸引力的中年男子說。他穿著一身昂貴的薄型精紡西服,坐在主人的對麵。“它們會被封起來運走,你碰都別想碰。”


    “哦,我們正在想辦法呢,曼哈頓來的帕克大街先生。假如說——就當開個玩笑——假如說我們弄到了檔案,照你看,它們能值多少錢?”


    客人難得露出了一個貴族氣派十足的微笑,“整座底特律城?”他答道。


    “對啊!我喜歡你,你挺幽默。”和剛才突然咧嘴大笑時一樣,黑手黨黨徒一下子又嚴肅起來,甚至顯得有幾分可怕。“至於這個名叫伯恩——韋伯的家夥,五百萬的價格沒變,對吧?”


    “還有個附加條件。”


    “我不喜歡附加條件,律師先生。我一點兒都不喜歡這些玩意兒。”


    “我們可以另找別人。城裏做這行的又不是隻有你們一家。”


    “讓我來給你解釋一下,律師先生。從很多方麵來說,我們——我們所有的人——就是城裏惟一的一家。我們不會去攪和其他家族的暗殺生意,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們的會議認為,暗殺是非常個人的事務;它會招來仇恨。”


    “你能不能聽一下這個附加條件?我覺得你不會生氣的。”


    “開火吧。”


    “我希望你還是換個詞兒——”


    “說吧。”


    “合同裏會額外加上兩百萬美元,因為我們要求你們把韋伯的妻子和他在政府的朋友康克林也算進去。”


    “沒問題,曼哈頓來的帕克大街先生。”


    “好。現在咱們來談談其餘的事情。”


    “我想談那個猶太人的事。”


    “他我們以後再——”


    “現在就談。”


    “請不要對我發號施令。”律師說道。他來自華爾街最著名的律師事務所之一。“你真的沒資格這麽幹,意大利佬。”


    “嗨,狗雜種!你竟敢這麽跟我說話!”


    “我跟你想怎麽說,就怎麽說……外表上看,還有跟別人談判的時候——這可是你的強項——你是個很有陽剛之氣的家夥,很像個男子漢,”律師平靜地放下交叉的雙腿,然後又把腿蹺起來,“可裏麵就大不相同了,對不對?一看到漂亮的小夥子你心裏就軟了,或許我應該說,是褲襠變硬了?”


    “住嘴!”坐在沙發上的意大利人猛然往前一傾身。


    “我可不希望去利用這個信息。另一方麵,我覺得同性戀權利在黑手黨議程上的地位不會太高。你覺得呢?”


    “你這個狗娘養的!”


    “告訴你,當年在西貢我還是個年輕的軍隊律師。我曾為一名職業軍人辯護,他是個中尉,在和一個越南小夥子——顯然是個男妓——行苟且之事的時候被當場拿獲。我玩了些法律花招,利用軍隊條令中與平民有關的兩可說法,讓他免遭不名譽退役的處分,但顯然他得自己提出離開軍隊。不幸的是,此後他並沒有繼續開拓有建樹的人生;判決宣布兩個小時之後,他就開槍自殺了。你知道,他成了別人鄙視的對象、同僚麵前的恥辱,這種壓力他承受不了。”


    “接著說你的事吧。”名叫路易斯的黑手黨頭頭說道。他的聲音低沉而含混,充滿了憎恨。


    “謝謝……首先,我在你門廳的桌上放了個信封。裏麵有兩筆報酬——用來支付安布魯斯特在喬治敦的悲慘遭遇,以及蒂加登在布魯塞爾同樣悲慘的被刺事件。”


    “據那個猶太佬精神病醫生說,”黑手黨黨徒打斷了他,“你那兒還有兩個人他們也知道了。一個是倫敦的大使,還有一個是參謀長聯席會議裏的海軍上將。你不想再加一筆獎金嗎?”


    “也許以後會加吧,但不是現在。這兩個人對經濟方麵的行動幾乎都一無所知。伯頓以為我們基本上是一個極度保守的軍界院外活動集團,因越南時期遭受的恥辱而生——他覺得這在法律上不太合乎規範,但這家夥有強烈的愛國情緒。菲利普·阿特金森是個有錢的半吊子;他奉命行事,但他並不知道這是為什麽,也不知道命令是誰下的。隻要能保住自己駐英大使的位子,他什麽都肯做,而且他一直就是這麽幹的。他和組織惟一的關聯就是蒂加登……康克林在斯韋恩、安布魯斯特和蒂加登這幾個人身上挖到了富礦,當然還有德索;但另外的兩個人是用來裝門麵的,而且還是非常體麵的裝飾。我不知道情況是怎麽泄露的。”


    “我一查出來——會查出來的——就告訴你,不收費。”


    “哦?”律師揚起了眉毛,“怎麽查?”


    “我們會想到辦法的。別的事是什麽?”


    “兩個情況,都至關重要。第一個情況我奉送給你——不收費。把你現在的男朋友幹掉。他往自己不該去的地方跑,還到處撒錢,簡直像個低級的小無賴。我們聽說,他吹噓自己和高層人物有關係。我們不知道他還說了些什麽,也不知道他了解或琢磨出了什麽情況,但他讓我們不放心。我覺得他也讓你不放心。”


    “這個男妓!”路易斯大吼一聲,攥起拳頭狠狠砸在長沙發的扶手上,“該死的牛郎!他死定了。”


    “我接受你的謝意。另一個情況則重要得多,當然是對我們而言。諾曼·斯韋恩在馬納薩斯的那所房子,有本書被拿走了,是本辦公日記。斯韋恩在馬納薩斯的律師——我們在馬納薩斯的律師——找不著它。那本書放在書架上;它的封套和同一排上的其他


    書一模一樣,那可是書架上的整整一排。該拿哪一本書,偷書的人肯定是心中有數。”


    “那你想讓我怎麽樣?”


    “那個園丁是你的人。我們把他安插進去執行任務,還告訴了他那個我們確信絕對保險的電話號碼——也就是德索的號碼。”


    “那又怎麽樣?”


    “為了執行他的任務,把自殺弄得似模似樣,他必須仔細觀察斯韋恩的每一個舉動。這一點你在向我漫天要價的時候,也已經解釋了無數遍。不難想像,你的人透過窗戶窺探著書房裏的斯韋恩,他應該在那個房間結果自己的性命。你的人逐漸意識到,將軍總是從書架上取下特定的一本書,在上麵寫字,然後又把它放回原處。這必然會引起他的好奇心;此書肯定很有價值。何不把它拿走?如果是我,我就會拿,你也會的。所以,這本書在哪裏?”


    黑手黨黨徒慢慢地站起身,一副氣勢洶洶的架勢,“你給我聽著,律師,你可以用一大堆花言巧語來下結論,但我們手裏根本就沒有這麽一本書。我來告訴你我怎麽證明這一點!不管在什麽地方,隻要有任何書麵的東西能要你好看,我現在就會把它杵到你鼻子跟前!明白了嗎?”


    “你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衣著考究的律師說道。他再一次放下交叉的雙腿,隨即又把腿蹺起來;怒形於色的黑手黨頭頭則突然坐回長沙發上。“弗拉納根,”華爾街律師加了一句,“自然……當然了,是弗拉納根。他和他那個美發師婊子肯定得給自己弄點保險,無疑還想再小小地敲上一筆。實際上,我倒是放心了。他們要是利用那本書,就肯定會暴露自己。接受我的道歉吧,路易斯?”


    “你的事情說完了?”


    “我想是的。”


    “好,咱們來說說那個猶太佬心理醫生。”


    “他怎麽了?”


    “就像我剛才說的,他是個金礦。”


    “我想,要是沒有他那些病人的檔案,這個礦恐怕就沒有24K了。”


    “那你就想錯了,”路易斯反駁道,“在安布魯斯特成為你的又一個大障礙之前,我曾經跟他說過,我們這兒也有醫生。有各個醫療領域的專家,包括他們所說的什麽‘運動反應’。還有這個:‘外在控製狀態下激發的心理回憶’——這個我記得很清楚。它可是一種能讓你腦袋開花的新式武器,隻不過不見血罷了。”


    “我猜,你說這些應該是有用意的吧?”


    “這你放心,你盡可以把你的鄉村俱樂部賭進去。我們準備把猶太佬轉移到賓夕法尼亞的一個地方去。那是個類似療養院的地方,隻有最闊氣的人才能到裏頭戒戒酒,或是戒戒毒,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想我明白。高級的醫療設施、一流的醫護人員——周圍戒備森嚴。”


    “是啊,你當然明白。像你這樣的人可有好多去過那裏——”


    “說正事吧,”律師打斷了他,看了看自己的勞力士金表,“我的時間不多了。”


    “為了這個你可得擠點時間。據我的專家講——我故意用了‘我的’這兩個字,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按照事先安排好的日程,比如每隔四天或五天,新來的病人會被藥物弄得‘神遊天外’——天知道,這是他們用的說法,可不是我想出來的。在這些日子之間他會被照料得很好。會喂他吃合適的補品——也不知道都是些什麽鬼東西,讓他適度鍛煉,充分睡眠,還有其他一整套狗屁玩意……我們對自己的身體都應該多加小心,對不對啊,律師?”


    “我們有些人每隔一天就去打軟式壁球。”


    “那我可得請您原諒了,曼哈頓來的帕克大街先生。軟式壁球對我來說就是軟南瓜球,是拿來吃的。”


    “語言和文化上的差異確實會突然冒出來,對不對?”


    “對啊,這可不能怪你,軍師。”


    “沒錯。另外,我的稱呼是律師。”


    “給我點時間。也許會變成軍師的。”


    “路易斯,咱們倆有生之年的時間都不夠。是你接著說,還是我走?”


    “我接著說,律師先生……每一回猶太佬心理醫生像我那些專家說的那樣‘神遊天外’的時候,他的狀態都挺不錯,對不對?”


    “我發現他隔一段時間就會恢複到正常狀態,不過我可不是醫生。”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鬼玩意,不過也對,我也不是醫生,所以我就得相信我那些專家的話。你瞧,每次他神遊天外的時候,他的頭腦裏麵都很清楚;然後我們就一個接一個地給他念名字。有好些名字——也許是大部分——對他來說都沒有任何意義,但時不時會冒出一個有意義的,接著又是一個,然後又一個。每發現一個名字,他們就會以它為‘探頭’去搜尋零星的信息,隻要能了解到猶太佬所說的這個病人的大概情況就行——等我們找上這個病人的時候,這點情況就足以把他嚇得魂飛魄散。別忘了,現在的時代壓力很大,而這個猶太佬醫生給華盛頓的好些大人物治過病,政府內外的都有。你覺得怎麽樣,律師先生?”


    “肯定是非常難得,”客人端詳著黑手黨頭頭緩緩答道,“當然了,他手裏的醫療檔案將極受歡迎。”


    “是啊,沒錯。我跟你說了,我們正在搞這個,不過得花點時間。這事現在就在進行,一刻都不耽誤。過幾個鍾頭他就到賓夕法尼亞了。想不想做筆交易?你跟我?”


    “交易什麽?你手裏沒有而且也許永遠弄不到的東西?”


    “嗨,得了吧,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


    “我敢肯定,這個答案你不想知道——”


    “別胡扯了。再過一兩天,也許是一周,咱們碰個頭吧。我給你一份名單。名單上的人我覺得你可能會感興趣,而且這些人的信息我們都已經掌握了——這麽說吧,不是什麽可以輕易弄到手的信息。你挑上一兩個人,或者是一個都不挑,這又能有什麽損失呢?反正現在咱們也隻是隨便說說,因為這交易僅限於你我之間。其他任何人都不會牽扯進來,除了我那個專家和他的助手;何況他倆不認識你,你也不認識他們。”


    “可以說這是個附屬協議嘍?”


    “不是什麽可以說,實際上就是。一切都取決於信息。我會把費用算出來。也許隻有一兩千,也許會達到兩萬,說不定還是免費呢,誰知道?我開的價會很公道,因為我想和你做生意,明白嗎?”


    “有點意思。”


    “你知道我的專家怎麽說?他說我們可以憑這個建立自己的家族工業——這是他的說法。去抓它十幾個心理醫生,都得是和政府淵源很深的那種,比如在參議院,甚至是白宮——”


    “我完全明白,”律師打斷了他的話,站起身來,“不過我的時間到了……帶張名單給我看,路易斯。”客人緩步朝短短的大理石門廳走去。


    “你也沒帶個高級公文包啊,律師先生?”黑手黨頭頭從長椅上站了起來。


    “我要是帶了,你門口那些不太精密的探測儀豈不是得大發警報?”


    “嗨,外麵的世界很危險嘛。”


    “這我可不知道。”


    華爾街的律師離開了。一聽到關門聲,路易斯就急步穿過房間,來到那張安妮女王風格的嵌飾桌前,像餓虎撲食一般衝向那部用象牙製成的法式電話機——和往常一樣,他把又細又高的電話機碰翻了兩次,才一手扶住底座,用另一隻手撥號。“該死的花哨玩意兒,”他喃喃地說,“天殺的娘娘腔設計師!……馬裏奧?”


    “你好啊,路,”新羅謝爾New Rochelle,美國紐約州東南部城市。那邊一個悅耳的聲音說道,“你打電話來準是要祝安東尼生日快樂,對吧?”


    “誰?”


    “我那個小子啊,安東尼。他今天十五歲啦,你忘了嗎?全家人都在花園裏頭,我們還念叨你呢,表哥。嗨,路,今年的花園可真漂亮。我真是個藝術家。”


    “你還不止是個藝術家呢。”


    “什麽?”


    “幫安東尼買件禮物,然後把賬單寄給我。十五歲生日,說不定可以給他找個娘兒們。他馬上就要成年啦。”


    “路,你可真不像話。可以買其他的東西——”


    “現在隻有一樣東西,馬裏奧,而且我希望從你嘴裏說出來的是真話。要不然,我就把你的嘴唇從臉上挖下來!”


    新羅謝爾那邊略頓了一下。隨後聲音悅耳的殺手又開口了:“你不該這麽對我說話,表哥。”


    “也許不該,也許應該。馬納薩斯那個將軍家裏有本書被人拿走了,一本非常有價值的書。”


    “他們發現書不見了,是吧?”


    “該死!在你手裏?”


    “本來在我手裏,路。本來是打算送給你當禮物的,可我把它給丟了。”


    “你把書丟了?你他媽怎麽搞的,難道把書落在出租上了?”


    “不是。當時我正在逃命,那個帶著信號火炬的瘋子——叫什麽來著,對,韋伯——在車道上衝我開槍。他的子彈擦著我了,我一跤摔倒,那本破書從我手裏飛了出去——那時候警車正好趕到。他把書撿了起來,我就拚命往圍欄那邊跑。”


    “韋伯拿到書了?”


    “我估計是的。”


    “他媽的,這簡直是一塌糊塗……!”


    “還有別的事嗎,路?我們要點生日蠟燭了。”


    “有,我可能需要你到華盛頓來——有個大煎餅卷缺了一隻腳,但他手裏有一本書。”


    “嗨,等等,表哥,你知道我的規矩。兩趟出差之間總得空出一個月。馬納薩斯花了我多長時間?六個星期?五月份在基韋斯特呢?花了三個星期,差不多四個星期吧?我沒法打電話,沒法寫明信片——不行,路,總得空一個月。我得對安吉和孩子們負責。我可不想當一個總不在家的父親;孩子們得有個榜樣,你知道我的意思嗎?”


    “他媽的,沒想到我表弟竟然是奧茲·尼爾森!”路易斯砰地掛斷了電話。電話機剛翻倒在桌麵上,他就把話筒抓了起來,精致的象牙底座上出現了一道裂紋。“這一行裏最棒的殺手,可偏偏是個怪人。”黑手黨頭頭一邊嘟囔,一邊發狂地撥著號碼。電話接通之後,他聲音裏的焦急和憤怒不見了;這種情緒並不明顯,但也沒有完全消失。“嗨,弗朗基寶貝,我最好的朋友。你怎麽樣啊?”


    “哦,你好,路,”格林尼治村那間昂貴的公寓裏傳來一個輕快卻有點猶豫慵懶的聲音,“我過兩分鍾給你打好麽?我正準備送老媽上出租車,她要回澤西去。行嗎?”


    “沒問題,孩子。兩分鍾。”什麽老媽?這個男妓!牛郎!路易斯走到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吧台前,威士忌酒瓶上頭的雕花玻璃嵌板上刻著粉色的天使。他給自己倒了杯酒,喝了幾口讓心情平靜下來。吧台的電話響了。“喂?”他小心地拿起易碎的水晶聽筒,說道。


    “路,是我。弗朗基。我把老媽送走啦。”


    “真是個好孩


    子,弗朗基。老媽是永遠都不能忘記的。”


    “哦,我從來都不會忘記她,路。這是你對我的教導。你跟我說過,你媽媽的葬禮可是東哈特福德一帶規模最大的。”


    “是啊,夥計,我他媽把整個教堂都買下來了。”


    “真好,你做的真好。”


    “現在咱們來說說別的好事情吧,怎麽樣?今天又是那種日子啊,弗朗基,一大堆亂七八糟的事,知道我的意思嗎?”


    “當然,路。”


    “所以我有點心煩。我得放鬆一下。快上這兒來,弗朗基。”


    “出租有多快,我就有多快,路。”


    男妓!這將是大嘴巴弗朗基對他的最後一次服務。


    門外的街道上,那個穿著考究的律師向南走了兩個街區,又向東走了一個街區,來到布魯克林高地的另一所高級住宅前。他的豪華轎車就在門口處的天棚下等他。給他開車的粗壯中年司機和身穿製服的門衛聊得正開心,到這會兒門衛肯定是得了不少小費。司機一瞧見老板,就快步朝豪華轎車走去,打開了後車門。幾分鍾之後,他們開進了前往布魯克林橋的車流。


    在安安靜靜的後座上,律師解開了自己的鱷魚皮腰帶,捏住搭扣的上下緣一按。一個小盒子掉在他兩腿之間的坐椅上。他撿起盒子,重新係好皮帶。


    他拿著小盒子湊向透進車窗的光亮,審視著微型的聲控錄音設備。這是一部非同尋常的機器,體積微小,而且是用樹脂製成的,可以輕易騙過最精密的探測儀器。律師在座位上往前一傾,對司機說:“威廉?”


    “是,先生。”司機抬頭朝後視鏡一望,看見老板伸出的手;他把手向後伸去。


    “請你把這個帶到房子那邊去,轉到磁帶上,好嗎?”


    “是,少校。”


    曼哈頓律師往坐椅上一靠,暗自微笑起來。從現在開始,路易斯會對他言聽計從。涉及家族事務的時候,黑手黨黨徒是不能做什麽附屬協議的,更別說承認自己有某種性偏好了。


    蒙著眼的莫裏斯·帕諾夫和他的看守坐在轎車前座上,他的雙手被鬆鬆地捆在一起,幾乎可以說是捆得彬彬有禮;黑手黨小嘍囉捆人時好像覺得這條命令實在沒什麽必要。兩個人沉默不語地開了大約三十分鍾,看守說話了。


    “‘壓軸’病專家是個啥?”


    “就是口腔外科醫生。他們接受過專門培訓,能在病人的嘴裏動手術,治療與牙齒和牙齦組織有關的疾病。”


    沉默。七分鍾之後,“啥樣的疾病?”


    “種類很多,有感染、刮擦壓根,一直到更為複雜的手術,不過通常要和腫瘤科醫生協作進行。”


    沉默。四分鍾之後,“最後那個什麽‘協作’進行——是啥東西?”


    “口腔癌。如果發現及時,就可以在盡量少切除骨頭的情況下加以抑製……如果不及時,整個下巴可能都得拿掉。”帕諾夫感覺到車子晃了一下,司機一時間有點失控。


    沉默。一分半鍾之後:“他媽的,整個下巴?半張臉?”


    “要不做手術,病人的整條命可都沒了。”


    三十秒之後,“你覺得我可能生了這種毛病?”


    “我是個醫生,不是什麽危言聳聽的人。我隻是注意到了一個症狀。我可沒下診斷。”


    “別胡扯了!你快給我下!”


    “我沒這個資格!”


    “胡扯!你是個醫生,對不對?我說的是正經的醫生,而不是什麽自稱醫生但連個合法小牌子都沒有的冒牌貨。”


    “如果你說的是醫學院的學生,那沒錯,我應該算那種正經的醫生。”


    “快給我瞧瞧!”


    “我沒法瞧,眼睛蒙著呢。”帕諾夫突然感到看守粗壯的手摸到他頭上,扯掉了那條圍巾。轎車裏頭黑乎乎的,這解答了帕諾夫的一個疑問:誰能帶著個蒙眼的乘客開車在大路上走?在這樣的車裏就不成問題;除了風擋玻璃之外,車窗不僅有顏色,而且幾乎不透明;這意味著從外麵看車窗就是完全不透明的。誰也看不到車裏麵。


    “快,瞧啊!”


    “什麽?”


    黑手黨小嘍囉兩眼盯著路,一顆大腦袋難看地歪向帕諾夫這邊;他咧開厚厚的嘴唇,露出牙齒,就像是小孩子在衝著鏡子扮鬼臉。他又喊道:“告訴我你瞧見啥了!”


    “車裏太暗了。”莫裏斯·帕諾夫回答說。他想看的東西基本上隻能從前窗裏看到;他們行駛在一條鄉村道路上,路很窄,兩旁都是田野,路基往下一點就是泥地。不管他要被帶往什麽地方,司機肯定是走了一條非常迂回曲折的路線。


    “媽的,把車窗打開!”看守吼道。他仍舊扭著頭,兩眼盯在路上,大張的嘴簡直就是漫畫版的殺人鯨,像一條快要嘔吐的鯨魚。“什麽都別瞞我。我要把那家夥的手指一根根全掰斷!媽的,讓他用胳膊肘去做手術好了!……我跟我那個笨蛋姐姐說過,她那個娘娘腔的兒子根本就不中用!就知道看書,從來不到街上去練手,明白我的意思吧?”


    “你要是能停幾秒別亂喊,我就能看得仔細一點。”帕諾夫說。他放下了自己那一側的車窗,可路旁除了樹木和茂密的灌木叢之外什麽也看不見。這顯然是一條荒僻的鄉間道路,他估計標出這條路的地圖不會太多。“這就對了。”帕諾夫繼續說。他把鬆鬆綁住的雙手伸到黑手黨的嘴邊,可他的雙眼卻沒有看那張嘴,而是盯著前方的路,“哦,我的天哪!”帕諾夫喊道。


    “怎麽了?!”看守大叫。


    “膿,到處都是膿包,上顎下顎都有。這是最糟糕的跡象。”


    “哦,老天!”新發現帶來的震驚讓轎車隨之一晃——但晃得還不夠狠。


    一棵大樹。就在前頭。在荒僻道路的左手邊!莫裏斯·帕諾夫猛然把被綁的雙手按到方向盤上,從坐椅上抬起身,使勁把方向盤往左推。眼看著轎車就要撞到樹上,他又向右側撲去,蜷成胎兒的姿勢保護自己。


    撞擊猛烈異常。玻璃破碎,金屬擠癟,撞裂的汽缸裏冒出騰騰的霧氣,車底下黏稠液體燃起的火越燒越猛,很快就要蔓延到油箱處。看守沒死,還在呻吟,臉上直冒血;帕諾夫把他從汽車殘骸裏拽出來,盡可能往遠處的草叢裏拖;他剛剛精疲力竭地停下來,汽車就爆炸了。


    在潮濕的灌木叢中,他的呼吸平緩了一點,但恐懼仍然沒有消退。帕諾夫解開捆得很鬆的雙手,把紮在看守臉上的玻璃碎片拔了出來。接著他又檢查看守身上有沒有骨折——右臂和左腿看來好像斷了——看守的口袋裏裝著從哪家酒店(這家店他從來沒聽說過)裏順來的信紙,他用看守的筆在上麵寫出了自己的診斷。他還拿了另外幾樣東西,其中有一把槍——他根本不知道是什麽型號——但那槍很沉,而且太大,裝不進口袋,隻好插在腰帶裏墜著。


    可以了。希波克拉底古希臘著名醫生,被尊為“醫學之父”,歐洲醫學奠基人。救死扶傷也是有限度的。


    帕諾夫搜了搜看守的衣服,不禁大吃一驚:他身上帶著許多錢——估計有六千美元——還有各種各樣的駕駛執照——五張不同的駕照,分別是五個州簽發的。帕諾夫拿走了錢和駕照,準備轉交給亞曆山大·康克林,但沒動黑手黨黨徒錢包裏別的東西。錢包裏裝著他家人的照片,有他的兒女、孫輩和其他親戚——這些人當中還有個年輕的外科醫生,讀醫學院可是由他資助的。再見了,夥計,帕諾夫心想。他爬到路上,站起身整了整衣服,盡量把自己的樣子弄得體麵一點。


    站在堅硬粗糙的路麵上,他基於常理作出的判斷是繼續朝北走,沿著轎車行駛的方向前行;折回去往南走不僅毫無意義,而且可想而知會很危險。突然間,他意識到了一件事。


    我的天!剛才的事真是我幹的?


    帕諾夫打起顫來;他頭腦中訓練有素、注重心理學的那部分對自己說,這是經曆創傷性事件之後的壓力反應。


    胡扯,你個笨蛋!幹出那種事的不是你!


    他邁開腳步,就這麽往前走,不停地往前走。他現在走的已經不是什麽鄉村小路,簡直就是條煙草路。沒有任何文明的跡象,路兩頭都看不到一輛車;沒有房子——連一座破舊農舍的廢墟也看不到——也沒有那種原始的石牆,最起碼它能證明人類曾造訪過這一帶。帕諾夫走?


    ??一公裏又一公裏,奮力與藥物引起的疲勞相抗。已經有多長時間了?他們拿走了他的手表,那上頭小得不能再小的字可以顯示星期幾和日期,所以他既不知道現在的時間,也不知道他被人從沃爾特·裏德醫院綁走之後過了多久。他一定得找部電話。他一定得聯係亞曆山大·康克林!得趕快想辦法!


    還真是如他所願。


    他聽見了汽車引擎越來越響的轟鳴聲,馬上轉過身來。一輛紅色汽車從南邊快速開來——不,那不是快速,簡直就是飛馳,司機肯定把油門踩到底了。他拚命揮動胳膊,做出無助和懇求的手勢。根本就沒用;汽車從他身邊疾馳而過,仿佛是一個模糊的影子……緊接著他又驚又喜地發現空中揚起了塵土,還聽到了刺耳的刹車聲。汽車停住了!他向前跑去,那輛車竟然在往回倒,輪胎發出了刺耳的尖叫。他記起小時候在布朗克斯,母親曾對他說過一遍又一遍的話:永遠要說真話,莫裏斯。真話是上帝賜予我們的盾牌,它能讓我們保持正直。


    莫裏斯·帕諾夫並沒有一字不差地遵守母親的告誡,但有時候他覺得這句話在社會交往中還是可取的。現在也許就是這樣的一個時刻。於是他朝紅色汽車搖下的副駕駛座車窗走去,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他看到開車的是個三十四五歲的女人,長著淡金色的頭發,妝化得太濃,露肩連衣裙裏緊裹著一對碩大的乳房。她這件衣服更適合在X級電影裏穿,而不是在馬裏蘭州鄉村小路上。盡管這樣,母親的話還是在他耳畔回想,所以他就實話實說了。


    “女士,我知道自己看起來衣衫襤褸,但我向你保證,這隻是表麵的印象。我是個醫生,碰到了事故——”


    “我的天,快上車!”


    “太感謝了。”帕諾夫剛關好車門,那女人就猛地掛上擋,開足了馬力。車子飛一般地從粗糙的路麵上躥了出去,沿著路向前疾馳。“看來你很著急。”帕諾夫搭話說。


    “老兄,你如果是我,也會著急的。我老公正在後頭收拾卡車,準備來追我呢!”


    “真的嗎?”


    “媽的,這該死的蠢貨!他每個月有三個禮拜開著車到處跑,在高速公路上碰到個娘們就幹;後來他發現我自己也找了點兒樂子,竟然就大發雷霆。”


    “哦,我很遺憾。”


    “他要是追上咱倆,還有你遺憾的呢。”


    “你說什麽?”


    “你真是個醫生?”


    “對啊,我是醫生。”


    “說不定咱倆能做筆生意。”


    “你說什麽啊?”


    “你會打胎麽?”


    莫裏斯·帕諾夫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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