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ss=maintext>第七回 巧遮飾窮人裝闊綽 硬乾沒惡漢遇強梁</b>


    原來伊紫旒的待人接物,處處不同,他對了陳雨堂等輩,雖是裝窮;對了五少大人、貽敬曾、蕭誌何等,又必要鬧闊。


    此刻無意中被誌何看見他一大堆的當票,如何不惶悚?論他的當票,自然總是他未撈著喬子遷的四千以前當下來。這兩天又忙著碰和吃酒,未及取贖的,自不必說。虧得他偏有許多急智,看見誌何進來,一麵招呼,一麵向雨堂遞個眼色,一麵讓坐,一麵從容收拾那當票,仍舊疊起來壓在硯台底下,笑對誌何說道:“我說一個人總不要去嫖,一犯了這個字,憑你飛天本事,總要變了冤大頭的。你看這一疊當票,我又逃不了要冤一遭。”


    誌何道:“為甚麽呢?”紫旒道:“方才到花錦樓處坐了一坐,她便塞給我這一大疊,說明天要去看跑馬了,她的甚麽密行棉襖咧,珠簪子咧,珠押發咧,都在這裏頭,要我代她取贖,你道冤不冤?”誌何笑道:“隻要有了這個交情,也不算甚麽。”


    三個人談了一回,不覺天色已晚,雨堂辭了先走,紫旒送他到門口,悄悄地說道:“你說難不難?我和你是生平第一知己,所以盡情披露,卻不料被他走了來,不得不撒一個謊。我的窮隻可為知己者道,又豈可叫他們泛泛交情的知道呢?”雨堂是個率直人,便連連道是。紫旒送了雨堂出去,回身入內招呼誌何道:“天色不早,我們到一個地方去坐坐,再到一品香吃飯罷。”誌何道:“先到那裏呢?”紫旒道:“也是一樁冤事,張梅卿明天看跑馬,缺少一對珠花,要我代她借一對用,你想這樣東西到那裏去借?又是個情不可卻的事,隻得拿內人的一對去給她戴兩天。”說著,拿出珠花給誌何看。誌何道:“難得尊夫人這等賢慧。”紫旒笑道:“隻騙她說朋友人家借去照樣穿的,那便告訴她借給梅卿?”說著,袖了珠花,和誌何一同步行到張梅卿處。


    張梅卿自然是笑語承迎。紫旒取出珠花,遞過去。梅卿打開匣子看過,不勝歡喜,嘴裏不住的千恩萬謝。恰好房裏的丫頭阿巧從外麵走進來看見了道:“噯呀,可是伊老爺送的?”


    梅卿道:“是。”阿巧又問紫旒道:“伊老爺,可是你送的?”


    紫旒笑道:“是借給她戴兩天的。”阿巧道:“我不信,一定是伊老爺送的。”紫旒隻含笑不答。梅卿道:“你管他送也罷,借也罷,我隻有得戴便是了。蕭大人、伊老爺隻怕沒吃晚飯,你去拿筆硯來,請兩位點菜,就在這裏便飯罷。”紫旒道:“不必了,我們到一品香去。”梅卿道:“又是誰請客?”紫旒道,“不是誰請客,我們兩個去吃晚飯。”梅卿道:“這又何苦?其實那兩樣大菜也吃膩了,就在這裏罷。”紫旒無奈,便隨意點了幾樣菜。梅卿又交代阿巧說:“蕭大人、伊老爺都是要吃外國酒的,拿摺子去到一品香要一瓶頂好的金頭香檳酒來。”阿巧答應去了。梅卿又追到房門口,咕噥了兩句,方才回來應酬蕭、伊二人。過了一會,酒菜來了,阿巧調好坐位,梅卿讓二人入座。紫旒看時,隻見除了點菜之外,多了一大碗清燉魚翅,一小碗雞粥燕窩。紫旒道:“這未免太費了!隨意吃點飯,何必弄這個?”梅卿笑道:“不成敬意的,請罷。”


    於是殷勤勸酒。二人飯罷,略坐一會,便一同出來。誌何道:“我說張梅卿是一個張飛,何以能如此之大名鼎鼎,原來應酬工夫極好。”紫旒道:“何以見得她是張飛呢?”誌何道:“《三國演義》話說,張飛豹頭環眼,聲若巨雷,勢如奔馬。


    梅卿唱起來,豈不是聲若巨雷?她那一派行動,說她勢如奔馬也不冤枉。至於她那副尊容,這豹頭環眼四個字,更是確切不移的了。”紫旒笑道:“這未免過於形容了。”說罷大家一笑分散。


    到了次日,便是寓滬西人賽馬之期,俗話就叫做“跑馬”。


    這三天之中,那些看跑馬的人,真是萬人空巷,舉國若狂。妓女的衣飾,個個炫異矜奇;闊少的馬車,人人爭強賭勝。外國人在那一邊賽馬,中國人在這一邊賽怪現狀,也無暇細表的了。


    過了這三天之後,紫旒還沒有起來,牛性便來取珠花的回信,坐在書房裏等候。紫旒起來梳洗,牛性便問回信。紫旒道:“剛剛這兩天我在這裏看跑馬,沒工夫去問,今天下半天我去問明白了,對的拿了洋錢來,不對的拿了東西回來,你明天再來取回信罷。”牛性答應去了。


    紫旒挨至下午,一個人獨走到張梅卿處,梅卿正在那裏梳頭呢,見了紫旒,便百般應酬,叫人去買點心,泡好茶,嘴裏拉長拉短的,說前兩天看跑馬,誰的衣服新式,誰的馬車講究,直挨到梳完的頭,天色已將入黑,方才起身,在衣櫥裏取出一個小小紅木拜匣,用鑰匙開了暗鎖,拿出那一對珠花的盒子來。


    紫旒看見,以為是要還他的了,正待起身去拿,梅卿一手將拜匣仍舊鎖好,叫阿巧拿去放還原處,自己卻捧了那珠花盒子,笑著說道:“伊老爺,我說一句不應該說的話,今天晚上,我姊妹人家有點喜事,我要去吃喜酒,這對花今天再借我戴一天,明天再還你,不知可使得?”紫旒未及回答,阿巧正在衣櫥旁邊放那小拜匣,聽說,便插口道:“噯呀,這對花原來不是伊老爺送的,是借的麽?”梅卿忙向紫旒丟個眼色,說道:“誰說是借的?我不過因為這是值到一千多的東西,恐怕伊老爺心痛舍不得,故意和他取笑罷了。”紫旒聽了這話,無可奈何,點頭不語,坐了一會,隻得搭訕著走了。梅卿送他到房門口,他又再三叮囑明日要來取的。梅卿滿口答應,紫旒走了出來。


    到得次日,牛性又來了。紫旒不等開口,便說道:“那對花看是看對了,隻是價錢上要有點落。”牛性道:“還多少呢?”


    紫旒道:“隻還得一千二。”牛性道:“唔,這是甚麽話!


    快拿出還了我吧。”紫旒道:“他說便這等說,東西又不肯還出來,隻怕還可以望加一點。”牛性搖頭道:“遠得很呢!


    “紫旒道:“前路到底要多少?你不要當中賺的太凶了的。”


    牛性道:“這是甚麽話!這東西若是落在別人手裏,那是一千七八都會討出來的,就是我拿給別人去看,也少不免要討個一千六七。因為你紫翁麵上,我說了實價一千五,是一個不能少的。此刻我們老實再說句交情話,價錢是一個不能少的,可是賣了出去,我有個九八回扣,五二一、一二,我有三十洋錢好處,這個人情,我賣在你伊老爺麵上,叫他扣了,隻拿出一千四百七十元來。這是最老實的話,再要少了一絲一毫,紫翁你便代我把東西拿了回來罷。”紫旒道:“那麽說,我就代你達到,對就對,不對明天還你東西罷。”牛性道:“就是今天下半天罷,何必又要明天?須知你這邊看不對,還有別人要看呢?”


    紫旒道:“還是明天罷,我還有別的事情,那裏有工夫專代你們忙這個?”牛性作色道:“咦,這是甚麽話?這是你伊老爺找我的,不是我挨上門來求你的,這是甚麽話?”紫旒連忙陪笑道:“失言,失言。我這是對那邊說的話,一時口快,在你麵前說了。”牛性還悻悻的說道:“真正豈有此理!”說著便站起來要走。紫旒再三陪笑,堅約明天,牛性方才去了。


    接著花錦樓打發人來請,紫旒便去,花錦樓奸著要碰和,紫旒隻得寫條子邀了三個朋友來應酬他。才碰了四圈,已經是六點多鍾了。紫旒有事在心,便叫花錦摟代碰,自己走到張梅卿處討珠花。入得門來,梅卿正房裏有客,阿巧出來招呼到旁房坐下。等了一會,梅卿過來,阿巧便去了。紫旒抬眼看時,那對珠花早又戴在頭上了。喜得左右無人,便悄悄的說知要取還的意思。梅卿道:“伊老爺,對不住,明天罷。我此刻已插起來了,忽然又除下,叫那邊客人看見難為情。伊老爺,你是知道我的,一生都要撐窮架子,你此刻忽然拿了去,便連你也不好看。”紫旒未及回答,附巧又跑了來,說道:“那邊桌麵擺好了。”梅卿起身道:“對不住,請坐一坐,我到那邊招呼坐席去。”紫旒隻得放她去了。阿巧陪著坐了一會,沒甚意思,隻得起身,阿巧忙招呼梅卿出來相送。紫旒又堅囑明天不要誤事,一逕回到花棉樓處,悶悶不樂,草草終了和局。


    次日一早,牛性又來了。紫旒還未起來,聽得牛性來了,故意俄延到十一點多鍾才起來,梳洗相見。牛性等得心焦已極,一見了便問:“事情怎樣了?”紫旒道:“你莫忙,馬上還你東西。”又問吃過點心不曾?一麵叫買點心來吃,一麵催著要吃中飯。對牛性道:“你不要心急,在我這裏吃過中飯之後,你隻在這裏等一等,我馬上去代你取了回來。”牛性沒奈何,隻得捺著自己的牛性等他。紫旒又扯東扯西的和他談天,足足到了一點半鍾以外,方才開出中飯,還備了一壺酒,請牛性吃,等酒飯吃完,已是兩點多鍾。還要等車夫吃飯。直俄延到三點鍾牛性再三相催,紫旒隻得坐了車到張梅卿處。隻見阿巧迎出來道:“已經跑馬車去了。”紫旒愕然,不覺隨口問道:“為甚事跑馬車去?”阿巧笑道:“伊老爺真好笑,今天是禮拜六啊!”紫旒暗想:我不難也坐了馬車趕到張園,但是他倘使插在頭上,如何肯拔下來還我?若是未帶出去,又如何肯就回來取給我呢?牛性那廝又坐在家裏,這一次回去,又拿甚麽話去搪塞呢?一麵盤籌打主意,一麵退了出來。不由自主的便上了包車,仍回到鴻仁裏,望著自己門口,倒有點鵮趄不前之態。


    一腳才跨進大門,恰好跟著一個人遞了一封信進來,紫旒按來一看,卻是魯薇園的。拆開看時,上寫著:浹旬不晤,塵俗頓增,頃擬趨教,輒恐相左,專價走探。


    倘駕未他出,至祈少候,即當摳衣。紫旒先生足下。薇園頓首。


    紫旒一麵看信,一麵走進客堂,牛性早迎了出來,問道:“想已取回來了。”紫旒道:“你且莫忙。”一麵對來人說道:“我本來要親去拜望你們老爺,因為身子有點不爽,有甚見教,就請你們老爺過來罷。”那來人答應去了。紫旒對牛性道:“我方才代你去討東西,誰知他們又跑馬車去了,不曾遇見,你晚上再來,我總代你討還原物就是了。此刻我有一個朋友來坐,這個人是山東下來的委員,是代山東撫台辦萬壽貢品的,馬上要來拜我,說不定這裏頭你可以撈點生意。你晚上八點鍾再來一次,順便取還原物,再聽這委員的信息罷。”說罷,又把那封信遞給他看。牛性聽說又有生意可望,便自去了。


    你道魯薇園為何忽然要來訪紫旒?原來他那電報打去之後,山東撫台接著了,便交與文案委員擬複,恰恰的落在田仰方手裏,仰方有意捺了兩日,才擬定複稿,大約說是來電已悉,果如所稟,仰即相度情形辦理,仍當訪查明確,勿宜冒昧雲雲。


    這明明是仰方有意照應子遷,故意說這含糊說話。薇園接了電報,便去拜謁會審委員俞笠翁,說明情節,請他出票提人。笠翁說道:“他此刻煌煌然的金礦局,未便就提,隻好先出個傳單去傳他來。但是就據閣下一麵之詞,兄弟也不便就傳。”薇園不覺愕然問道:“兄弟是奉了山東撫帥劄委來查這個案的,如何不便就傳呢”?笠翁道:“大凡出一個傳單,也得批明某人為某事被控,方才成個公事。閣下雖奉委而來,可奈兄弟卻並未奉委,如何便去傳人呢?”薇園不覺默然。不知笠翁到底肯去傳人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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