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ss=maintext>第六回 一夕碰和真慷慨 兩番拒貸假貧窮</b>


    卻說紫旒宴客之後,諸客皆散,自己正要動身,恰好外麵送來一張條子,卻是五少大人的,上寫著:“即請到陸蘭芬處,有要事麵談。”紫旒取出表一看,時候才十點多鍾,俄延了半響,便坐了車子,逕到陸蘭芬家。蘭芬迎出房門口說:“五少大人已經去了,留下說話,請伊老爺明日到公館裏去。”紫旒看那情形,知道他房裏另外有客,便走了出來。


    正想回去,卻在路上遇見了陳雨堂,一把拉著道:“來得好!來得好!我方才到花錦樓處找你,說你到陸蘭芬家去了,我就忙著趕了來。”紫旒道:“甚麽事?這等忙?”雨堂道:“哪,哪,哪!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紫旒道:“甚麽事?


    “雨堂道:“你可知道今年的繭子極好?”紫旒道:“好便怎麽?”雨堂道:“我打算湊點本錢去收。此刻有了三百,打算和你借三四百,讓我別處再去張羅點,做了這一筆買賣,”紫旒道:“我有一句極知己的話,不知你可肯聽?”雨堂道:“聽,聽,聽,你老哥的話,我是向來信服的”。紫旒附到雨堂耳邊說道:“你如果想借錢,拿兩個來換我一個。”雨堂道:“呸,呸,呸,呸,呸!你,你,你這個人真,真,真是“紫旒道:“你也不替我想想,這一向為了應酬五少大人,鬧的筋疲力盡,我還想問你借呢!”雨堂道:“啊,啊,啊!正是,我要問你,五少大人那裏,不知可能謀一個差事,可否同我想個法子?”紫旒道:“這個是要等機會的。像你那種冒失舉動是不行的。”


    兩個人一麵說話,一麵從四馬路繞出大馬路,向東而行,紫旒的包車在後麵跟著。雨堂道:“你此刻到那裏去?”紫旒道:“沒有甚麽事,打算回去了。”雨堂道:“你又撒謊了,你住在山家園的,怎麽向東走?”紫旒道:“我新近搬到了鴻仁裏去。”雨堂道:“好,好,好,好闊!鴻仁裏是闊房子啊!


    我倒要去瞻仰瞻仰呢!”紫旒不便推托。遂相將到了鴻仁裏。


    入得門來,雨堂深深一揖道:“初次!初次!”紫旒連忙回揖,分賓主坐下,家人送上茶來。又送上一張片子道:“貽大人到了,說是請老爺過去談談。”雨堂在旁忙看了一眼道:“咦,咦,咦!這是張梅卿的片子啊,怎麽又鬧出個貽大人來?”紫旒道:“這是一個南京候補道,走得很紅的,人也精明得很,前次到上海,我薦了張梅卿給他,他歡喜梅卿唱得好,很化了幾個錢。這兩天想是又來了,少不免又要應酬。”雨堂道:“從來不曾聽見過姓貽的,這個姓很少。”紫旒道:“他是個旗人,叫貽參,表字敬曾。”說話時,看了看表道:“還不到十二點,可要去打他一個茶圍?”雨堂是無所不可的,便答應了。


    出了鴻仁裏,紫旒坐了包車,雨堂也叫了一輛東洋車,到了張梅卿家。梅卿迎著道:“伊老爺來了。貽大人要碰和,正愁沒人呢。”紫旒一麵笑著答應,一麵和雨堂走到房裏,和貽敬曾相見。道過契闊,又介紹雨堂相見,代通過姓名。又道:“這個敝同鄉,筆下極好,又是一個豪爽之士。”敬曾也道了久仰。紫旒便問:“幾時到的?公館打在那裏?”敬曾道:“昨天才到。暫時住在長發棧。”梅卿道:“此刻有了三個人了。伊老爺,你再邀一個客,就好碰起和來。”紫旒道:“時候不早了,明天再碰罷。”梅卿道:“貽大人高興今天碰,你又是幾時算起時候早晚來了?難道夫人太太近來管得凶麽?”


    紫旒道:“你總是這麽一大套。此刻去請客,那裏去請啊?”


    敬曾道:“上回常在一起的蕭誌何,不知可在上海?”紫旒道:“方才我們同席,且去請請他看。”於是寫了條子,叫人去請。


    一邊是雨堂纏著貽大人談天,一邊是梅卿拉了紫旒去說話,悄悄的說道:“禮拜一又要跑馬了,我一切行頭都沒有。方才向貽大人透了風,他答應了我三套衣服,他是才來的,有了這個,不好再說。此刻缺少一對珠花,求你代我想個法子,借一對來用幾天,等過了跑馬就還你。”紫旒道:“這個容易,我明後日就和你辦到。”梅卿大喜。紫旒方才走過來和敬曾周旋。


    過了一會,誌何來了,彼此相見,梅卿便叫擺桌子。誌何一麵向敬曾敘闊,紫旒一麵商量碰多少一底。梅卿道:“貽大人老規矩,是五百元一底起碼,小了是不碰的。”紫硫看看敬曾,敬曾道:“隨便罷,就五百底小玩玩罷。”雨堂拉了紫旒一把,悄悄道:“太大罷?我隻有借來的三百元在身邊,萬一不夠輸,如何是好?”紫旒道:“不要緊,有我,你放膽碰吧。”


    於是頒定了坐位,坐下去碰。雨堂膽小十分矜持,誰知越是矜持,越是不順手,四圈碰過,已經輸了一底半,不覺急得汗流浹背。換過坐向之後,方才慢慢的翻點轉來,又和出了一回大和,點一點籌碼,覺得非但不輸,並且還贏了點,才覺放心。


    誰知臨了局時,被誌何和了一副四喜,接著敬曾和了兩副清一色,算起帳來,雨堂恰恰輸了一底,紫旒也輸了一底半。恰是誌何贏的一底,其餘都是敬曾贏的。紫旒走到煙炕旁邊,在小皮夾裏取出四張五十元的匯豐鈔票,悄悄的塞給雨堂。雨堂接過,背轉過來一點,無奈把自己借來的一張三百元十天期的莊票,也拿了出來,湊在一起交出去。紫旒便請誌何收了。對敬曾說道:“我的明日送到,想可放心。”敬曾道:“笑話,笑話,這不過消遣罷了。”此時天已將亮,各人稀飯也不吃,隻留下敬曾,其餘都散了。


    紫旒回去一睡,直到次日一點多鍾才起來。梳洗已畢,吃些點心,便檢點了七百五十元票子放在身邊,先坐了車子去訪五少大人,誰知五少大人已經出去了。紫旒想了一想,便上車到一品香去,寫了幾張請客票發出去。一會兒誌何、雨堂、敬曾都來了,敬曾還帶了梅卿同來。紫旒便請點菜,又請梅卿也一起同吃。一湯過後,紫旒取出一卷票子來,遞給敬曾道:“這是昨天的七百五十元,請點一點。”敬曾道:“承賜,承賜。”


    一麵說,一麵接了過去。梅卿道:“我托你的事情怎樣了?”


    紫旒道:“你不要性急,明天包你辦到。”梅卿道:“不是我性急,明天是禮拜了,你可知道?”紫旒道:“準定明日給你辦妥就是了。”於是一行人談談說說,一麵吃喝。忽然敬曾的家人走了進來回道:“客棧裏來打招呼,說是泰順輪船今天晚上開天津,請老爺示,就動身不?”敬曾道:“那麽你就拾掇起來,招呼他們寫大菜間的票子。”那家人答應去了。紫旒道:“原來敬翁這回是進京,但不知何以這等急急?”敬曾道:“我向來是性急的。這回是去辦引見,還有多少打點,所以更要早點進去。”紫旒道:“那麽我今夜就在花錦樓處餞行。”


    敬曾道:“這又何必?”說話時,紫旒已經要了筆硯,寫了條子,叫自己車夫送往花錦樓處知照去了。一會兒吃過了,各人道謝走散。


    紫旒走到同安裏,又當麵交代了花錦樓,寫了幾張請客票發出去,方才走到覽勝樓茶館,尋著了一個姓牛的珍寶掮客(凡代買代賣者,滬諺謂之掮客)。這個人也不知他原名叫做甚麽,因為他姓牛,脾氣又極爽快粗率,動輒歡喜抱不平,所以人家送他一個渾名,叫“牛性”,久而久之,把渾名叫出,他的真名反沒人知道了。當下正和兩個同行在那裏評金品玉,忽然看見紫旒,便連忙起身招呼道:“啊唷唷!紫翁是難得請過來的啊!請坐,請坐。可是要辦戒指送相好?”紫旒也不坐下,便應道:“少胡說。我來找你,是托你弄一對珠花,明天就要的。”牛性道:“是,是,是,明天拿兩對送到公館裏去請揀。”紫旒道;“這是一個朋友托我的,你千萬不要誤事。


    我已經搬到鴻仁裏去,不要走錯了地方。”牛性笑道:“準定明日十二點鍾送到,你伊老爺幾時見我誤過事來?”紫旒再囑托了兩句,便走了。這一夜就在花錦樓處吃餞行酒,酒後紫旒親送貽敬曾到船上,方才作別,不必多贅。


    且說禮拜這一夭,牛性果然十二點鍾時候,便送了兩對珠花來,紫旒揀了一對合眼的問價,牛性道:“這一對是一千五百元,伊老爺真好眼力。”紫旒道:“怎見得便好眼力呢?”


    牛性道:“這是人家急用賤賣的。這東西公道價錢,要值到千六七呢,還不是好眼力?”紫旒道:“就留下這一對,你過三天來取回信,可有一層,如果前路看不對,買不成,可不關我事。”牛性道:“豈有此理!難道我的東西要強賣的麽;”說著,又談了幾句天,拿了揀剩的一對珠花自去了。


    紫旒忽然想起月梅那裏,還欠著二百元,不如先去還了,取回那張官照。於是點了二百元票子,帶在身邊,先到梅春裏去。入得門時,誰知月梅不在家,說是到姊妹人家吃喜酒去了。


    隻有月梅的娘,陪著五少大人在那裏。紫旒道:“前日承五少大人寵召,當即遵命到蘭芬處,誰知趨謁過遲,虎駕先出。昨日到公館叩見,又值公出。不期今日在此處相遇,不知有何明諭?”五少大人想了一想道:“是一件不相幹的事,我此刻也忘了,等想起了再談罷。”紫旒見月梅不在,五少大人又在那裏,不便和他娘交涉,隻得敷衍了五少大人一會,別了出來,一雙腳不知不覺的走到了花錦樓處,無非是嬉皮笑臉的鬧了一陣。花錦樓道:明日就跑馬了,我的馬車錢還沒有呢!”紫旒道:“跑馬有甚麽好看,不過出去給人家看看罷了。”花錦樓怒道:“自然我是要出去吊膀子(吊膀子,眉目挑逗之意,津滬一帶均有此諺),你前天在張梅卿家,一場和就輸了七百五,我此刻要問你借兩塊馬車錢,還不曾開口,先就推三阻四了。”


    紫旒道:“奇了!又是那個耳報神報的信?”花錦樓道:“你伊老爺是個闊客,那個不知!一舉一動,自然有人看見。”紫旒道:“你隻管去看,我代你開銷車錢便了。”花錦樓道:“我不要,你隻給錢,我自己去。”紫旒無奈,取出那卷票子,點了五十元給他。花錦樓瞥見粗粗的一卷鈔票,便撒嬌撒癡的不依,一定要了一百元才罷。


    紫旒又惦記著那對珠花,便走了出來,坐了車子回去。下了車子,恰好碰見陳雨堂從裏麵出來,一見了紫旒,便道:“好,好,好,你回來了,我正要找你有要緊事呢!”紫旒道:“又是甚麽事,這等慌張?”雨堂道:“不,不,不,是一椿正經事。”兩個一麵說話,走入了門,隻見書房硯台底下壓著一張條子。雨堂道:“你,你,你看,我,我,我還留下條子給你呢,你看罷,省得我再說了。”紫旒看時,仍是為收繭子的事,要惜五百元做本錢的話。便道:“你總是這等胡鬧,我何嚐有甚麽錢?你不要看得我很闊,我一向都是在這裏移東補西,內裏頭的虧空,不能告訴你。”雨堂愕然道:“我總不信你是空的。”紫旒道:“你不必問我空不空,我給你一樣東西看,你便知道。”說罷:在抽屜裏取出一個護書,打開給雨堂看,原來是一疊十多張當票,內中還有一張當九百文的。雨堂看得不勝詫異,搭訕著說道:“不料紫旒果然是個空架子。”


    紫旒還在那裏一一的翻給他看,一麵說道:“並且我輩讀書出身,身邊大小總背著一個功名,總要設法弄個把差使,為甚麽要學那市儈行為,與小民爭利呢?”


    一言未了,外麵家人引了蕭誌何進來,此時正是放滿一桌子的當票,都被誌何看見了。紫旒連忙用言掩飾。不知他如何掩飾得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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