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ss=maintext>第十三回 時伯濟時運來前後一人名頓改 小人國大人國高低兩地各攸分</b>


    《西江月》:


    落運運通可待,失時時至堪期。泰否否泰自然機,幸勿自為駭異。


    善惡本非一轍,賢愚原是兩歧。所爭無過在幾微,須要慎其趨避。


    話說錢士命在一家門首經過,望見門內一個人困在鐵鏟上,捏了鼻頭在那裏做夢,夢見他亡故的乃兄對他說道:“今日錢士命來家,須借他金銀錢看看。人若無錢,陽間之大難,不可錯過。”醒來抬頭,果見錢士命正在門外,忙在鐵鏟上爬起,奔出門來道:“將軍前來,途遇不便,今日想是送金銀錢與我看,或是曉得小的困來,送枕頭與我,請將軍下馬。將軍若要知李信的所在,小的不知。若要知時伯濟的蹤跡,小的曾經遇過,親曆其境,他在安樂堂居住。”錢士命仰麵遠視,見他的容貌生得來:


    亞眉苦腦,忒嘴落須,滿頭柴屑,一嘴糊塗。


    錢士命正要開言,隻見門內奔出一個刁兒,哭哭啼啼,望錢士命懷裏撲來,似欲要他抱的意思。錢士命是抱弗哭男兒的人,怎肯理他,把上身來順手將他一推,可憐一個刁兒腦漿迸出,死於馬下。


    錢士命便把疆繩一放,縱馬跑去。那人惱羞成怒,手執鬼頭關刀,騎著一隻蹩腳騾子趕來,要殺錢士命。無奈手臂短,汗毛也不能拔他一根,卻被眭炎、馮世幫助錢士命,一把拿住,捉在板凳頭上,一刀兩段。正是:


    殉情恐有失,執法永無差。


    錢士命識見高明,將那人殺了。你道那人是誰?原來就是強撐浜住的邛漢,這邛漢果然百會百窮。他為人件件皆能,又是般般不曉,也曾在七國裏販牛,八國裏販馬。在安樂堂遇見了時伯濟,要向他借金銀錢看。時伯濟回他金銀錢已經失落海中,隻剩得一雙空手。邛漢不信,因此和時伯濟麵和心不和,知道錢士命要捉他,欲想借錢士命的金銀錢看,所以將時伯濟的來蹤去跡,告知錢士命。那曉得錢士命反將他殺在板凳頭上。正是:


    趨差算得罪,為好反成隙。


    錢士命曉得了時伯濟的消息,一徑來到安樂堂拿捉。卻又不見時伯濟,另外添撥了幾個豪奴,分頭著緊捉拿時伯濟。那時伯濟自從在大爿田破棧中同殷雄漢閑談,見了錢士命,遠避至安樂堂作寓,與李信總不肯疏遠。那日忽遇了邛漢向他借金銀錢,一言回絕了他。隻聽得小人國內遍地的多要拿他,他堂堂六尺之軀,立腳不住,竟無存身之所。他欲要埋名隱姓,小人國內的人認識的居多,必須逃出小人國界。慌慌張張正走之間,忽見一隻邪狗向他亂咬,時伯濟道:“狗呀狗,你欺人大過,你見了衣冠齊楚的人便不敢做聲,或搖尾而求食。你見我窮極人,就作如此形狀。我看你小小狗兒,聲氣倒大,然究非人類,我也不來計較你。”


    那狗不慌,仍是大聲疾呼,時伯濟佯佯走開,忽欲遠離小人國地界,腳步不敢亂站,一心要向正行道路上走。看看走至下山路地方,一時口渴思飲,恰遇著了萬笏,那萬笏打一個哈軒,剛被刁鑽用軟尖刀割去舌頭,含了滿口鮮血,望時伯濟身上噴來,手內拿一碗鹽鹵湯,遞與時伯濟。時伯濟渴不擇飲,正是路竭無君子,接來一口呷幹,口中越渴,連忙遠避。又來到一個去處,看見居中一口大井,名曰市井。時伯濟想要汲水解渴,那曉得吊桶又落在他井內。隻得一徑過去,且到前途再處。朝行夜宿,行了幾日,仍是小人國地界。又看見一個人手拿軟尖刀,在一家門首戳燕鳥窠。回頭見了時伯濟,便微微的冷笑道:“時伯濟,你時伯濟三字真是遠近馳名,家喻戶曉,難得,難得。”時伯濟聽得,隻自走路,卻不睬他。一路打聽,知他就叫做刁鑽,好不驚駭。穿街過巷,務要遠離小人國界。


    誰知道路曲折,常是走錯,仍在小人國地麵纏繞。心中暗是躊躇,忽見一個圓麵方眼的人,向時伯濟道:“要時伯濟三字斷不可再提,你姓不可改,名與字正好移易。你一身宛如搬運一般,來來去去,身無定所,倒不如就叫做時運來,單名喚了一個來字罷。”時伯濟聽了,滿心歡喜道:“我自今可叫時運來了。”轉眼卻不見了那人,他仍自忙忙前進,急欲運離小人國界。當行則行,當止則止,早望見前麵茫茫大水,無邊無際,好一個大河。行至河邊,但見那河中:


    蝦弗跳,水弗動,果是平和水港。蝦親眷蟹朋友,常是來來往往。有時魚來網湊,有時自投羅網。這邊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那邊三日扳罾,四日晾網。鰍籃裏常要揀出鱔來,魚也有三寸肚腸。鯵魚吊白魚,有躲閃的不來上鉤。淘混水捉魚,狠心腸的撒他一網。買醃魚放生,不知死活。捉死蟹過日,豈無漏網。涉此境,風吹浪打。到此地,經風經浪。


    這個河就是摸奶河,時伯濟來到此處,無路可走,在河邊觀望。隻見一個人,左手捉著一個咬蛇蛒蚆,右手拿了一個泥濯竹管,在地上打草驚蛇,惹動毒蛇窠,遊出一條詐死赤連蛇來。他打蛇打在七寸裏,動也不動,隻是無頭無腦。他說道:“蛇無頭而不行,想來是一條爛死蛇,諒不咬人。”就拿在手中當做鱔弄。時伯濟問道:“你要這蛇何用?”那人道:“我要合毒藥。”時伯濟道:“毒藥治何病症?”那人道:“以毒攻毒,毒藥即是刀創藥。”時伯濟道:“叨創藥雖好,不割為妙。”時伯濟話未說完,隻見那人死了。蛇毒氣攻心,七孔流血,連那咬蛇蛒蚆一齊滾入摸奶河中去了。正是:


    福善禍淫天有理,情輕律重法無私。


    你道那人是誰?原來就是說嘴郎中。他平日用藥,藥死了人,所以如今亦自死於藥。時伯濟見了心酸,信步行來,隻聽得耳邊琴聲隱隱,走近幾步,但見麵前幾棵黃連大樹,樹底下有個人在那裏操琴,抬頭見了時伯濟便道:“我看你文質彬彬,你是時伯濟?”時伯濟道:“我不叫時伯濟,我叫時運來。”那人道:“你明明是時伯濟,可曉得錢將軍足食足兵,領兵要滅李信,拿捉你。我在路,忽然心不在焉,所以半途而廢,回轉家中,鬼鬧了幾日,幸遇了救命皇菩薩,如今弄得不亦樂乎,仍舊領兵在外。你有金銀錢借與我看,我便隱惡而揚善,否則就拿你去獻與錢將軍。”時伯濟聽說,隻不睬他,佯佯走開。那人趨蹌上來,一把拖住道:“金銀錢倒是有,若無,我和你到了此地,橫豎都沒有去處,倒不如一同下河去罷。”硬要拖人下水,時伯濟灑脫身子飄然遠避。那人急急趨來,卻不見有時伯濟,剛撞著了自汛將軍的人馬,陣前衝出錢士命,騎著拂怕玉馬,喝道:“賈斯文,你偷了我的金銀錢,原來逃在此處。”賈斯文未及辨言,便把一枝拂擔叉戳來,賈斯文把殷琴架住,戰不上三合,賈斯文手足無措,連忙躲閃,已經麵皮削盡,戰死在六尺地皮上。正是:


    是非隻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


    時伯濟在摸奶河邊,虧得閉口深藏舌,悄悄的避在一邊,遠遠看見錢士命殺了賈斯文。隻聽得一聲號令,吩咐齊心去滅李信,捉拿時伯濟。忽見有豪奴來報,說:“家中有賊,請將軍回府。”那人馬就漸漸的去遠了。時伯濟方才走出,仍在河邊觀望,想來必要渡過此河,才離得小人國界,又無船隻可渡,又無陸路可通,立在河邊等候船隻。遙望見波岸,地形甚高,正在猜疑,不知是何地方,忽見李信站在麵前說道:“你若要渡過此河,須耐心守候。你在此處終是回不得家鄉,見不得爺娘。”時伯濟道:”那高處是什麽所在?”


    李信道:“那高處就是大人國地界。”時伯濟道:“大人國的風俗如何?”李信道:“那大人國的風土人情,與小人國正是大相懸絕:


    地土厚,立身高,無畏途,無險道。蹊徑直,無曲折,由正路,居安宅。人人有麵,正顏厲色;樹樹有皮,根老果實。人品端方,寬洪大量,頂天立地,冠冕堂皇。重手足,親骨肉,有父母,有伯叔,有朋友,有宗族,存惻隱,知恥辱,尊師傅,講誦讀。大著眼,坦著腹,冷暖不關心,財上自分明。恤孤務寡,愛老憐貧。廣種福田留餘步,善耕心地好收成。果然清世界,好個大乾坤。


    時伯濟道:“如此所在,隔著茫茫大水,到這個地方,要行多少日子?”李信道:“若風頭順,片刻可到。若風頭不順,就是經年累月,亦不能傍岸,甚至有終身漂泊,也無人知道的。”時伯濟道:“即我今日,怎生可以渡得過去?”李信道:“你在此處站住了腳,且立定腳頭,切不可胡行亂走,須要待時而動。”時伯濟道:“小人國與大人國,除卻此河,還有別路可通否?”李信道:“路徑雖多,你既到了此地,不渡此河,休要到得大人國地麵。”時伯濟心領神會,隻在摸奶河邊耐心等候。朝踏露水,夜踏霜,不知守了多少日子。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天若下雨,隻好借人家的屋簷躲雨,情不自禁,不覺兩淚交流。“屋簷內人見了道:“你有眼淚往別處去哭。”又隻好淋在雨中,所遇摸奶河的人,都是等類。那有眼力的人,看見那河中,也有背水纖的,拽瞎纖的,也有逆風棹槍的,也有逆水裏撐篙的,紛紛不一。傍岸的少,淹死的多,眼中不知沉沒了多少人。時伯濟呆呆觀望,觸目傷心,回頭自想,看那些光景,怎能有渡得此河的日子。隻好和這些人,一同淹沒的了。口也不開,做啞裝聾,垂頭喪氣、站在河邊,那有人來睬他。忽見河中來了一個小船,隨風倒舵,順水推船,在河中旋轉。船上一個人,遠遠的叫道:“河邊人,可要渡你過去?你站在此處,河水一漲,就要淹死的口虐。”時伯濟不敢做聲,仍是悶悶昏昏,目閃閃,如木偶。正是:


    假作癡呆漢,權為懵懂人。


    不知河中叫喚的人是誰,且聽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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