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一次我的父母決定為我請周寡婦來看看之後,我爸常去的地方就是周寡婦的家,為了怕傳出什麽閑言碎語,我爸總是選擇晚上九點以後才去。


    農村沒啥娛樂活動,冬天天也黑得早,周寡婦的家在村西頭,而我家在村子東頭,去的路要走過幾條田坎小路,那樣的路窄而坑窪,因為太過小心,我爸連手電也不敢打,就在這樣的來來回回中不知道摔了多少次,可是依然沒用請回周寡婦。


    是心不夠誠嗎?不是!我爸每次去的時候,總是提著禮物,當時稀罕的奶粉,硬塊糖,加上家裏都舍不得吃的老臘肉,甚至還許諾給家裏一半的糧食。


    可每次周寡婦的回答都幾乎一樣:“額...老陳..額..鄉裏鄉親的..額..要是能幫.額..你,我哪敢收你...額...那多東西...額..現在是個啥世道...額...你比我清楚...額....我要出了事...額...不止我那沒老漢(爹)的....額....娃兒造孽(可憐)...額...我還要連累我夫家....額...你就別為難我了...額。”


    周寡婦的回答就和她那打嗝聲音一樣,讓人聽了難受,可我爸能有啥辦法?隻能一次一次的去。


    到後來,我爸去的頻繁了,終於引起了周家人的懷疑,把周寡婦叫來一問,知道了事情的緣由,先是周老爺子發話了:“老陳,你不厚道啊,你這不是害我們這一家子人嗎?先不說我家兒媳婦能不能給你家娃兒看好的問題,就說能看好,可我們敢嗎?你娃兒是命,我們一家子人不是命嗎?走吧,走吧......”


    我爸不死心,還去,那周二就不由分說的拿起鋤頭要打人了,事情似乎陷入了一個僵局。


    我的身體依然虛弱,特別是哭泣的時候,那斷斷續續被人掐著似的哭聲,更像是我家的一首哀歌,映照的我家更加愁雲慘霧。


    依然是寒冬,屋裏守著燒得旺旺的火爐子,我的家人心裏依然感覺不到一絲暖意,包括我的兩個小姐姐,都非常的擔心,我一哭,她們就會害怕的望著父母,她們生害怕聽見父親沉重的歎息,看見母親哀傷的眼睛。


    又是一陣抽噎聲,小小的我又開始哭泣,而這一次似乎特別的嚴重,我媽和往常一樣,摟著我又拍又抱,情況都絲毫不能好轉。


    “該不會是娃兒餓了?你給娃兒喂點子奶吧?今天去拿的,還有點沒吃完,我去熱熱。”小孩子哭鬧的厲害,一般就是肚子餓,這是農村人的常識。我爸聽見我那被人掐著脖子似的哭聲,實在難受,起身取了牛奶,給我放爐子上熱著。


    家裏的氣氛更加的沉重,沒人說話,除了我那聽著讓人難受的抽噎聲,就是我媽小聲哄我的‘吟哦’聲了...


    終於,牛奶咕咚咕咚熱滾了,總算打破了我家那沉悶的氣氛,我爸拿碗接了牛奶,吹吹涼,給弄進了奶瓶子裏,遞給了我媽,然後全家都用一種期盼的眼神望著我媽手裏的奶瓶,指望我喝了這一點子奶能好一些,因為我那哭聲實在太揪心了。


    一分鍾過後,我媽那驚慌而顯得尖利的聲音打破了家裏暫時的平靜:“老陳,老陳啊..你看我們幺兒咋了啊?”


    我媽的嘴唇在顫抖,而我爸幾大步就跑了過去,一看之下,整個臉色霎時變得鐵青。


    剛才喂下去的奶,根本進不到我的肚子裏,一到嘴邊,便被我的咳嗽聲給嗆了出來,這不是普通小孩子的嗆奶,是根本喝不進去。


    我的整張臉憋的鐵青,那‘吭哧,吭哧’的聲音竟然像個老頭子,這是我出生以來情況最嚴重的一次了,望著我小小脖子上鼓脹的青筋,我爸也第一次慌了。


    我媽不停的拍著我,想讓我好受點兒,我的兩個姐姐甚至因為這情況嚇出了眼淚,可怕我爸媽心煩,一點兒也不敢哭出聲,我爸開始沉重的喘息,眼睛也紅了,熟悉我爸的人都知道,這是我爸憤怒了。


    就這樣,靜默了幾秒鍾,我爸忽然衝出了屋,衝進了廚房拿了一把菜刀,又衝了回來,像瘋了似的在屋子裏揮舞。


    “x你媽,我陳軍紅一輩子就沒做過坑蒙拐騙爛屁眼的事兒,你們弄我兒子做啥子?要弄啥子衝我來,衝我來,不要搞我的娃兒!x你媽哦,你們下得起手哦,一個小娃兒,你們都下得起手哦!出來,狗日的龜兒子給老子出來,老子和你們拚了!”


    我爸這個樣子就跟中了啥魔障似的,但也怪不得我爸,隻因為那次去了鄉衛生所沒查什麽,我爸不死心,又帶我去了好幾家醫院,不僅是鎮上的醫院,連城裏的醫院我爸都去了一次,醫生都說我沒病,是營養不良。


    既然沒病,特別是呼吸道方麵的病,我這個樣子咋解釋?而且不止是我父母,就是據我兩個姐姐的回憶,都說我那個樣子,跟被人掐住了脖子沒啥區別!


    原本由於劉穩婆的說法,我爸就對有東西盯上我這個說法有了幾分相信,加上此情此景,我爸已經認定有東西在搞自己的兒子了,這就是他那晚瘋魔了一般的緣由。


    我爸這一鬧,終於嚇哭了我兩個姐姐,屋裏的情況更加的糟糕,這時的我媽表現出了一個女人特有的,柔韌的堅強,她反而是最鎮定的一個。


    她一邊輕拍著我,一邊一把抓住了我爸還在揮舞菜刀的手:“老陳,家裏不是隻有幺兒一個,你要是這樣,我們幾娘母(幾母子)靠哪個去?你看大妹兒,二妹都怕成啥樣子了,你清醒點兒。”


    我媽這一說,終於讓我爸清醒了過來,可奇怪的是,他這凶狠的一鬧,我的情況竟然好轉了幾分。


    我不再呼吸困難了,那讓人難受的啼哭聲也漸漸止住了,小臉也從鐵青恢複成了平日裏蒼白的樣子,我爸見我好些了,終於徹底冷靜了下來。


    我媽把我放床上,安撫了一下姐姐們,然後把她們哄去她們的房間睡覺了。


    回到屋子裏,我媽望著我爸,非常平靜的說到:“老陳,我去找周寡婦,今晚就去。”


    “都說鬼怕惡人,秀雲,我兒子的情況我算徹底清除是咋回事兒了,我也是這個想法,我們今晚就去,再拖下去,我怕我們這兒子保不住。”我爸很認同我媽的說法。


    既然決定了,我爸媽也不再猶豫,這一次他們是下定決心了,當下他們就抱著我出發了,估計是剛才我的情況刺激了他們,我爸竟然破天荒地的打起了手電筒,兒子的命重要,此時此刻他哪兒還顧得上小心?隻求快點到周寡婦的家裏。


    冒著寒風,一路無話,平日裏要走二十幾分鍾的路,我爸媽急匆匆的十來分鍾就趕到了,我長大後常常在想,如果當時不是抱著我的話,他們說不定更快。


    人,潛力是無限的,玄學的‘山’字脈主修身,說淺顯點兒也就是激發潛力而已。


    趕到周家的時候,不過八,九點的光景,隻不過農村沒啥娛樂活動,在冬天裏的此時,已是家家戶戶大門緊閉。


    周家的大門也是緊閉著的,我爸也不說話,衝上前去就‘砰砰砰’的把門敲的很響,在這安靜的夜裏,這急促的敲門聲是格外的刺耳。


    許是敲得太急,太大聲,不久周家院子裏就傳來了人聲,是周二的聲音:“是哪個哦?”


    我爸不說話,也不讓我媽說話,隻是把門敲得更急。因為他怕周二聽見是我家,就不開門了,我爸這段時間的執著,確實惹惱也惹煩了周家人。


    “是哪個龜兒子哦!開句腔卅(說句話啊)。”周二的聲音大了起來,顯然是對這樣的行為發火了。


    我爸依然是執著的敲門,周二大吼到:“不開腔,老子不開門哈。”


    我媽在旁邊有些著急了,小聲說到:“老陳,你就說句話唄。”


    “說個屁,周二的性格是出了名的一根筋,他真要曉得是我們,那就真的不開了。我就這樣敲,敲到他煩為止,他還拿不定主意,肯定會開,你也曉得,他膽子大(膽子不大,又咋敢夜探西廂房?)。”我爸的性格裏,也有些無賴光棍氣兒,隻是平日裏不顯罷了。


    果然不出我爸所料,就這樣執著的敲了十分鍾以後,周二怒氣衝衝的把門打開了,手裏還提著一把柴刀,敢情是把我們一家人當搗亂的了。


    見周二看了門,我爸悶著頭就往裏闖,這動作倒把周二嚇了一跳,這誰啊?跟個二愣子一樣!


    “站鬥(站住),你是幹啥子的,別個家頭(別人家裏)你亂闖啥子?”眼看著我爸就把周二擠開,進到了院子裏,周二忙不迭的喊了起來。


    我爸反應也是極快,一把就把我媽拉了進來,然後反身就把門關上了,這才說到:“周二,是我,老陳。”


    “我說你這個老陳,你這是......”周二鬆了口氣,看來不是啥來找麻煩的,這年頭,誰不怕忽然就進來一群人,把家給砸了啊?


    但對於我爸的行為,周二顯然還是又好氣又好笑。所以,語氣也不是那麽好。


    “周二,鄉裏鄉親的,我們進去說話,要得不?你曉得我老陳也不能逼你家做啥子,你今晚上就讓我把話說完,你個人(你自己)說,我老陳在村裏是不是厚道人,對你周二,對你周家,是不是以前怠慢過?”我爸這番話說的是軟硬兼施,也難為他一個農村漢子能把說話的藝術提高到這種境界,也算是給逼的了。


    鄉裏鄉親,在村裏好人緣厚道的爸,以前也常常和周家走動走動,這些顯然讓周二心軟了,那個時候的人感情到底淳樸,加上那句也不能逼你家做啥子,周二的臉色總算鬆和了下來,聲音悶悶的說到:“那進來說嘛,算我周二拿你沒得辦法。”


    我爸鬆了口氣,周家最難應付的人就是周二,今天晚上過了他這關,看來還有戲。


    進了屋,周家一家人都在堂屋裏烤火,旺旺的火爐子旁邊還堆著幾個紅薯,這家人倒是挺能窩冬的,熱爐子,熱騰騰的烤紅薯......


    周老太爺看來人了,抬頭看了一眼是我爸,表情木然,鼻子裏輕哼了一聲,但隨後又看見抱著孩子的我媽,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下,但還是忍不住了歎息了一聲。


    周寡婦倒是想說啥子,無奈隻打了2聲嗝,就閉了嘴。


    咬著煙嘴,吸了一口旱煙,周老太爺說了句:“月雙,帶周強,周紅軍去睡了。”


    月雙是周二的媳婦兒,聽見老爺子吩咐了,趕緊哦了一聲,拉著周強,周軍就要出去,周強是周大的遺腹子,而周軍是周二的兒子,兩個孩子都上小學了。


    “不嘛,爺爺,我要吃了烤紅苕再睡。”周強不依。


    “我也要吃了再睡。”看哥哥那麽說了,周軍也跟著起哄。


    周二眼睛一瞪,吼到:“烤紅苕又不得長起腳杆子飛了,給老子去睡了,不然就給老子吃‘筍子炒肉’(挨打)!”


    看起來周二還是滿有威信的,一吼之下,兩個娃娃都不吭聲了,乖乖被周二的媳婦兒牽了出去。


    “軍紅,我曉得你這次是來幹啥子的,話我都說明白了,鄉裏鄉親的,你不能逼我們家啊。”周老爺磕了磕煙鍋,平靜的說到,那語氣絲毫不見鬆口。


    這不是他們無情,先不說這事兒有沒有把握,就說這形勢,萬一哪天誰說漏嘴了,就是個典型!況且周寡婦原本就在風口浪尖上。


    我爸充滿哀求的盯著周老太爺,牙花咬得緊緊的,像是在做啥決定,終於這樣靜默了幾秒鍾之後,我爸的眼淚‘嘩’一下就流了出來,接著他就給周老爺跪了下來,緊跟著我爸,我媽抱著我也跪了下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


    我爸這一輩子就沒哭過幾回,這一次流淚,看來也是真的傷心了,傷心他一個獨兒,咋就成了這樣,傷心有一天他這頂天立地的漢子也得給別人跪下。


    這如此沉重的親恩啊,真真是每一世最難報的因果,所以百善孝為先,負了雙親,是為大惡。


    “軍紅,你這是,你這娃兒,哎,你跪啥子跪嘛......”周老太爺顯然想不到我爸會這樣,一下子就站了起來,語氣也有些慌亂了。


    農村的老一輩最講究這個,無緣無故受了別人的跪,那是要折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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