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打擾你們暢談了,你們吸煙嗎?”


    燈光昏暗的酒吧餐桌邊,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我們都停止了談話。由於太突然,我們不知該怎樣反應。


    兩位高個子女孩站在那兒,身穿銀色短上衣和白色迷你裙,頭戴白棒球帽。兩人都眉目清秀,五官端正,一個留著烏黑筆直的長發,另一個留著染成褐色的短發。


    那個時候,我們四個中有三人在吸煙,特意要了兩個小煙灰缸,餐桌四周彌漫著煙霧。搞不明白她們為什麽還要問這樣的問題。


    而且,我們並沒有在暢談。我丈夫明顯流露出想快點回家的樣子,百合看上去馬上就要哭了。但是女孩子們已經過來了,看樣子聽不到我們的回答,她們就打算待在那裏。


    “吸呀,就像你們看到的。”


    最後是明彥回答了,同時把夾在指間吸到一半的香煙微微舉起來,讓她們看。


    兩個女孩不約而同地露出燦爛的微笑,說:“我們正在做新產品的宣傳。”


    沒有人感興趣,但大家還是注視著她們。


    丈夫把一隻手繞到我的椅背上,他知道我喜歡這樣。桌子上的浮蠟正在燃燒,發出白光。


    女孩們從手上的籃子中取出新品種的香煙,放到桌子上,告訴我們如果收集一定數量的空煙盒,就有機會中獎。


    “哦哦。”明彥附和著。


    百合看了我一眼,但我不明白暗示著什麽。


    之後,女孩們向其他座位走去,也帶走了清晰的笑容。


    “對了,我們談到哪兒了?”明彥說。


    我父親和百合的父親是好朋友,從我出生起兩個家庭就在來往。因為父親不會開車,我出生後是百合的父親趕過來接我和母親出院。百合的弟弟出生後,在她母親住院期間,百合和她哥哥一直住在我家裏。


    暑假時一起去海邊,寒假時一起去滑雪,兩家的父母在家中興致勃勃打麻將的夜晚,孩子們就在那家二樓的嬰兒房中一起睡覺。


    百合的父親喜歡打野雞,院中的籠子裏曾養著一隻獵犬。去年我母親去世時,百合哭得比我還悲痛,她叫我母親“嬸嬸”。


    “到最後,明彥還是什麽也不明白。”百合說。


    明彥縮了縮脖子。


    “再來一杯同樣的。”


    丈夫叫住了店裏的服務生,指著空酒杯說。他和明彥喝的是鹹味雞尾酒,我和百合喝金湯力。


    “什麽也不明白?比如說呢?”


    我感覺從剛才起談話內容就一直在繞圈子,所以才這樣問。百合瞪了我一眼,但馬上調整了心情,回答道:


    “比如我想的,還有我感受到的。”


    丈夫在椅子上換了個姿勢,意思是告訴我,他已經厭煩了。


    我在二十七歲結過一次婚,三十五歲和現在的丈夫再婚。沒有孩子,也沒有養動物。再婚後已有四年,現在每天都過著平靜的日子。


    百合是個戀愛經曆豐富的女人,不過三十七歲前一直是獨身。後來遇到明彥,便失去了自控力。


    “比方說,就算我們的牙齒掉光了,頭發掉沒了,也希望能在一起喝粥。再比方說,我們想養狗,還希望有孩子和孫子。”


    當時百合經常對我和丈夫這樣說,在逗子市的旅館陽台上說過,在宇都宮的高爾夫球場的綠地上也說過。


    百合和明彥結婚後,在惠比壽租了一套漂亮的公寓。明彥在製藥公司上班,是化學研究員,經常參加學術會議,出差也多,每次百合必定跟著一起去。


    “百合,你再找份工作怎麽樣?”我試著說。


    百合曾在一家大型纖維公司做事務性工作,後來累積了工作業績,參加了考核,最終升為管理層。她原本做事非常努力,在剛獲得好職位、收入也增加了的時候,她卻毫不猶豫地辭去工作,我一直覺得可惜。


    “什麽樣的?”


    百合別過臉去,捋了捋前麵的頭發,雙手拿起金湯力的酒杯。


    “阿綾,我可沒你那樣的專長。”


    我和丈夫都是會計師,共同經營著一家小型會計事務所,不管在公司還是在家中總是在一起。


    “根本沒有必要做專業性工作。”


    我說著,拿了塊亮橙色的美莫勒奶酪。


    “這並不是今天談話的重點吧。”


    丈夫說著,又改變了坐姿,這次換成上身前傾的姿勢。


    “那重點是什麽?”


    沒有一個人回答我的問題。


    “還有,和那個女人的事。”


    百合忽然加重了語氣,明彥誇張地在椅子上向後仰去。


    “怎麽又提這個?”


    百合挑高了細細的眉毛。


    “算了,我不想重提舊事。”


    我想,除了百合以外,我們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不過那個時候的事,我不能原諒的並不是錯誤,而是當時明彥說的話。”


    “哪個時候?”明彥問。


    “就是那個時候。”百合回答。


    “所以我才問你,指的是哪句話。”


    對我來說,到底是哪句話並不重要。明彥在婚後不到半年的時候和部下發生了肉體關係,百合察覺此事後,把簽字蓋章的離婚協議書擺到了丈夫麵前。“那個時候”的的確確是明彥的過錯,他卻用急不可耐的口氣問百合指的是哪句話,我覺得很怪異。


    “算了,不想再說了。”


    百合火了,把臉扭向一邊。


    “這裏的暖氣開得太足了。”


    她說著,煩躁地拉了一下毛衣領子。“是啊。”我應聲回答,又補充了一句,“這件毛衣很適合你。”百合穿著一件藏青色毛衣,下麵是一條褪了色的牛仔褲。


    “不能算了,既然都說到這兒了,就該全說清楚,否則豈不讓我總惦記著。”


    明彥說著喝幹了酒,然後高高舉起杯子,示意再來一杯。我也捕捉到店員的視線,讓他為我和百合各上一杯金湯力。


    “這個人,他說可以和我分手。”


    百合冒出了這樣一句話。


    “不是的。”


    明彥麵帶怒色地否認,但我不禁脫口而出:“太過分了。”


    旁邊桌子上響起稀稀拉拉的鼓掌聲,一看才發現角落裏的三角鋼琴前,一位女鋼琴師正要落座。


    “我當時說願意為你做一切,發誓不會犯同樣的錯誤。不單是發誓,事實上我也是這樣做的。另外,我和那個女人還沒有發展到分不分手的地步,但如果非要用分手這個詞來說,我們已經幹脆地分手了。我竭力道歉,可百合依然說無法原諒我,沒辦法了,我才說可以按照百合希望的去做。難道不是這樣?”


    浪漫的爵士樂曲傳過來,不清楚曲名。


    百合扭過臉去,叼了根香煙,點著火,心神不寧地開始吞雲吐霧。


    “可是一般情況下,難道會問對方想怎樣嗎?雖說是我提出分手,可一般人會問‘真的想嗎’之類的問題?”


    “我隻是問問而已嘛。”明彥攤開雙手說。


    我感覺有些醉意,便把手指伸進酒杯中取出酸橙,輕輕咬了一點果肉。


    “還記得在箱根的事嗎?就是在箱根,你父母發生激烈爭吵的那次。”我忽然想起來,對百合說。


    “啊。”百合說著露出了微笑,“記著呢。那是上小學三年級的夏天。半夜父母讓我們幾個孩子去睡覺,可我當時特別害怕,因為爸爸在怒吼,媽媽在哭。”


    回憶著那個遙遠的夜晚,我和百合的聲調自然變得明快起來。


    “阿綾,最後你媽媽打碎了杯子,那是故意碰到地上的,咣當一聲。”百合繼續說著,“我那個時候想,如果爸爸和媽媽離婚,我成了孤兒,不知能不能被你們家收養。”


    “為什麽會成為孤兒?”


    “不清楚,總有那種感覺。”


    我知道丈夫起身去洗手間了。


    “那套別墅還在嗎?”我問。


    百合搖搖頭,喝了一口金湯力。“早賣給別人了。”


    “那裏放著幾隻野雞標本吧?我喜歡撫摸它們。”


    然後我們沉默片刻,隻是各自喝著杯中的酒。


    漸漸有醉意的大腦中,我又想起另外一個完全不相幹的人,百合在遇到明彥之前著迷的那個男人。他是某所大學的副教授,稱呼百合為“合合”。合合!起初,我聽到這個稱呼就會忍俊不禁。


    他愛好衝浪,所以百合也開始學衝浪,我也跟著學。我們三人經常去海邊,我當時剛剛離婚,估計他們是特意關照我。副教授開著一輛二手的大眾,我們經常坐著那輛小車去各處的大海衝浪。


    在我眼裏看來,百合和那個男人非常相愛,事實上他們或許也相愛過。他是個體貼認真的男人,據說和母親一起生活。


    和那個男人分手後,百合放棄了衝浪。我曾堅持過一段時間,最後也放棄了。


    此時此刻,坐在百合身旁的並不是那個衝浪男人,我忽然覺得不可思議。更不可思議的是,他也並非百合在學生時代交往了整整四年,宣稱“將來一定要結婚”的男人。


    而且,現在去了洗手間的男人並不是我以前的丈夫,明彥身旁的也不是他的第一任妻子(百合是第二任)。而坐在這裏的我,同樣不是丈夫交往了十二年後分手的京都女子(據說有這麽一個女人),這些統統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我好像有點醉了。”我說著,喝完了杯中的金湯力。


    丈夫從洗手間回來,馬上要了一杯鹹味雞尾酒,又為我要了一杯金湯力。


    “我想了想,覺得那也可以理解。”


    我的丈夫頗具魅力,但說話總是不夠清晰明了。


    “你說的‘那’指什麽?”我必須催他繼續說明才行。


    “就是說‘可以分手’那件事。”


    除了丈夫,我們三人全都抬頭望著天花板。


    “又要舊事重提?”


    丈夫拍了一下我的大腿,讓我往下聽。


    “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這家夥曾對她的前夫說‘分手不就可以了’。我聽到這句話,真是大吃一驚。那可是在電話中對她前夫說的話。”


    “先等等……”我說。


    明彥舉起一隻手,為自己和百合要了飲料,但視線一直沒有離開我們。


    “因為那個人當時猶豫是否再婚,於是我鼓勵他可以嚐試一下,如果不合適,到時候再分手就行了。”


    離婚後,我和前夫奇跡般地保持了朋友關係。當然不是我在電話中勸導他的功勞,但他還是順利地再婚了,現在和那位妻子一起生活。我和丈夫參加了他的結婚典禮。


    “原來這個女人一直認為,如果合不來就該分手,這讓我十分震驚。”


    百合注視著我們,把手伸向盛幹酪的盤子。


    “不行,這種味道太衝,正中間的好一些,是蒜味的奶油幹酪。”


    明彥說。有些幹酪百合可以吃,有些不能吃,可她自己無法分辨。


    “不一樣吧。”我說,“這和剛才談的完全是兩碼事。”


    丈夫變換了一下盤腿的姿勢,說:“我隻是想起來了。”


    這時我才注意到店裏的客人已經很少了,鋼琴師正在演奏《百老匯搖籃曲》。我知道這一首的名字。


    “隻是忽然想起來了。”


    丈夫重複著這句話,發出一聲略帶醉意的歎息,靠在椅子上,把胳膊搭到我的椅背上。


    “好吧,我更正自己的話。我本來想說,‘和一個人一起生活非常美妙,你肯定會得到快樂。’”


    實際上這不能算是更正,但我這樣說,也算道歉了。我嘭嘭地敲著丈夫繞到我身後的手背。


    我想回家睡覺,再也不想談結婚和婚後生活的話題了,越談越理不清楚。腦中浮現出從路上看到的自家房子的外觀、一步踏入屋門時的感覺、拖鞋和睡衣及廚房、放在臥室裏讀到一半的書、往浴缸中放水時發出的幸福聲響和熱水的味道,還浮現出鋪著深褐色毛毯和床罩的溫暖的床。


    “是啊,就是這麽一回事。”


    什麽“就是這麽一回事”,沒有人能明白,百合卻說了這樣一句話。於是我明白了,百合和我想的一樣,也就是不想再談下去了。


    不論理由或結果如何,總之百合和明彥結婚了。明彥犯了錯誤。生活中,小狗和孩子還沒有登場,頭發和牙齒還沒有脫落,所以不能整天光喝粥。我們都喝醉了,想快點回去睡覺,僅此而已。


    明彥示意店員結賬,兩位丈夫從西服口袋中拿出了錢包。


    “稍微等一會兒,我去趟洗手間。”


    百合說著,拿起手提包站起身。


    “等等,我也去。”


    飯店酒吧的優點,就是洗手間既寬敞又幹淨。


    “這個,我可以拿走嗎?”丈夫說。


    我看到他把新品種的香煙塞進了口袋。


    那是兩位高個子女孩說著“對不起,打擾你們暢談了”,並帶著清晰的笑容放在我們桌子上的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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