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帝嚳在青城山與天皇討論道術,一連七日,把《五符文》研究得非常明白,覺得成仙登天之事有點把握了,於是拜謝天皇,說明還要到鍾山去訪求九天真王。天皇道:“九天真王的道行勝野道百倍,王子去訪他是極應該的。不過他從不輕易見人,王子到那邊,務須要以毅力求之,切記,切記。”帝嚳稽首受教。


    到了次日,天皇一直送帝嚳至山下,指示了西北去的路程,方才回山。這裏帝嚳率領從人徑向鍾山而來。這一路卻都是叢山峻嶺,登降跋涉非常困難,所看見的奇獸異禽,山鬼川怪,亦非常之多。一日,過了不周山,來到有娀國。那時有娀侯夫婦皆已下世,建疵亦早出嫁了,有娀侯的長子襲職,聞帝降臨,前來迎接。帝嚳便到有娀侯的宗廟裏去吊祭一番,並不停留,隨即匆匆上道。一日,已到奎山,隻見那無數丹木依舊是紅如榴火,焜耀山穀。仔細想想,不知不覺已過了多少年了,舊地重來,不勝感慨。電光石火,人生幾何,因此一想,益覺那求仙訪道之事更刻不可緩了。下了奎山,遠望見那稷澤之水仍是汪洋無際,帝嚳便吩咐從人從陸路徑向鍾山而去。


    原來那稷澤東達奎山,西接槐江山,北接鍾山與泰器山,西南連昆侖山,從奎山到鍾山,約有四百六十裏。帝嚳走了五日,漸漸的望見鍾山,便即刻齋戒沐浴起來。又走了三日,已到鍾山,帝嚳便整肅衣冠,屏去車子,虔誠的徒步上山而來。


    哪知走了半日,靜悄悄地不見一人,但見蒼鬆翠柏盤舞空中,異草古藤紛披滿地,白鳥青雕到處飛集,赤豹白虎不時往來。


    隨從人等雖手中個個執有武器,但不免都有戒心。那帝嚳卻一秉至誠,絕無退縮之意。看看走到半山,日已過午,不但人跡不見,並且四麵一望,連房屋草舍都沒有一所。隨從人等肚裏真餓不過,都來勸帝嚳道:“依臣等看起來,此山絕無人跡,和從前青城山大不相同,九天真王或者不住在此山中,赤末可知。現在可否請帝下山,暫時休息,待臣等找幾個土人,訪問確實之後,再行前進,如何?”帝嚳道:“赤鬆子和朕說九天真王住在鍾山,決無錯誤之理。朕前日下青城山時,天皇指示路程,亦說在此,哪裏會錯呢。況且現在已到此間,隻宜前進,豈宜退轉!汝等如饑餓疲乏,且在此地吃點幹糧,體息片時再走,亦無不可。”隨從人等隻得答應。


    過了一會,帝嚳依舊向山頂而進,哪知道路愈走愈難,攀藤附葛,困苦不堪。後來走到一處,竟是插天絕壁,無路可通。


    帝嚳至此,隻能索然而止,心中暗想道:“我竟如此無緣嗎?


    或者因我尚欠至誠嗎?”望著山頭,歎了兩聲,就照原路退了下來。那時一輪紅日已在西山之頂,暮煙漸起,異獸怪物,出沒愈多。走到半路,天已昏黑,不辨路徑。耳邊但聽得豹嚎虎嘯、豺鳴狼叫之聲,驚心動魄。有時忽見一個黑影,仿佛從身邊掠過;有時足下絆著荊棘藤蔓,幾乎倒栽一跤,如此者亦不止一次。帝嚳是個有道行的聖人,雖則不因此而生恐怖,但是隨從之人卻都氣喘心顫,狼狽不堪了。幸虧得人多,拚命的保護了帝嚳,走一程,息一程,有時大叫一陣,以壯聲威;有時將武器揮一回,以壯膽力。走到半夜,那一鉤明月漸漸地升起來,依稀辨得出途徑,大家才得放心。可是歇不多時,天亦亮了,匆匆的回到山下宿舍,這一日一夜的疲乏,方得休息。


    過了些時,有幾個隨從的人就去找土人詢問,土人道:“我們這裏的鍾山走上去有好幾條路。一條是從東麵上去,但是路很難走,歧路又多,走錯了就要上當。一條是從南麵上去,較為好走些,不過路程遠得多了。要是從稷澤裏坐船過去,亦是一法,較為安穩。一條在西麵,從泰戲山那邊來的人都是走那條路,但是我們不大到那邊去,所以那條路究竟好不好走,亦不甚清楚。”隨從人又問道:“這座鍾山上有一位九天真王,你們可知道他住在哪裏?”土人道:“九天真王是什麽人?我們不知道。”隨從人道:“是個活神仙,你們怎的會不知道?”土人道:“是神仙嗎?我們亦聽見說是有的,所以這座山重有許多虎豹猛獸之類,從來不害人,大家都說受了神仙感化的原故。至於這個神仙,他的名字是否叫九天真王,卻不知道。”旁邊另有一個土人夾著說道:“我們這山上有一項怪東西,名字叫作鼓,這是我們所知道的。據老輩傳說,他就是這座鍾山的兒子,他的形狀人麵而龍身,極為可怕。有一日,不知為什麽事,和住在西南昆侖山上一個人麵獸身的得道之怪神名叫欽鴀,亦叫鉗且的聯合起來,將住在昆侖山南麵的一個祖江殺死了。天帝聞而大怒,就將鼓和欽鴀兩個一齊捉住,在這座鍾山東麵的一個瑤崖地方正法抵命。哪知後來欽鴀的精魂化為一隻大鶚,其狀如雕,白頭而黑羽,赤嘴而虎爪,叫起來聲音仿佛和鴻鵠一般。那鼓的精魂亦化為一隻怪鳥,名叫鵔鳥,其狀如鴟,赤足而直嘴,白頭而黃羽,叫起來聲音亦仿佛和鴻鵲一般。這兩隻鳥兒都是個不祥之物,大鶚如其出現,地方就有兵革之災,鵔鳥如果出現,地方就有極大之旱災。但是幾百年來,大鶚始終沒有見過,鵔鳥亦隻見過一次。大家都說全是這座山裏的神仙禁壓住的,所以照這樣看來,神仙是一定有的,不過我們無福,沒有見過。至於他的名字是不是叫九天真王,那就更不知道了。”隨從人等聽了這番話,謝了土人,就來奏知。


    帝嚳道:“既然鍾山正麵不在這裏,那麽朕向南麵那一條路去吧。”隨從人道:“從水路去呢,還是從陸路去呢?”帝嚳想了一想道:“水路貪安逸,便不至誠,朕從陸路去吧。”於是一齊起身,循山腳而行。


    到了次日,果然看見一條大路直通山上,一麵逼近稷澤,水口有一個埠頭,停泊著一隻船,船裏沒有人。帝嚳也不去留意,遂一步一步上山而來。但是此處所有景物與東路所見竟差不多,走了半日,並不見一個人影,四處一望,亦並不見一所屋宇。眾人到此,又覺詫異,但是帝嚳誠心不懈,仍舊前行,眾人隻得跟著。又走了一程,隻聽見從人中有一個叫道:“好了好了!前麵有人來了。”帝嚳向上一望,果然看見一個人下山而來,便說道:“既然有人,就好問了。”說著,止住了步,等他下來。隻見那人頭戴著帽,身穿褐衣,腳踏草屨,手中拿著一根竹竿,徐步而行,神氣仿佛像個漁夫。帝嚳等他走到麵前,慌忙拱手作禮,向他問道:“請問一聲,這座山上有一位九天真王,住在何處?足下可知道嗎?”


    那人將帝嚳周身上下估量了一會,又向那許多隨從人等望了一望,然後才轉問帝嚳道:“汝是何人?來此尋九天真王何事?”帝嚳道:“朕乃當今君主,特來拜詢九天真王,訪問大道。”那人道:“既是當今君主,那麽所訪問之道,當然是理國治民之道,決不是升仙登天之道。九天真王是個真仙,但知道升仙登天之道,並不知道理國治民之道,要到他那裏去訪問,豈不是錯了嗎!”帝嚳一聽這個話,詞嚴而義正,大有道理,不覺肅然起敬,拱手正立,不作一聲。隔了一會,那人又說道:“如果要訪問理國治民之道的,請回去吧,不必在此窮山之中。


    如其要訪問升仙登天之道的,那麽亦不必尋什麽九天真王,跟我來就是了。”說著,徐步下山而去。


    這時隨從人等看見那人言語態度如此倨傲,個個心中都有點不平,因為他們跟了帝嚳跑來跑去多少年,所看見的人對於帝嚳總是極恭順,極客氣,從來沒有這般大模大樣的。但是看看帝嚳,卻是越發謙恭,竟跟了那人同走,大家亦隻得跟了去。


    後來走到山腳稷澤水口,那人就跳上停泊在那裏的船上,插了竹竿,鑽進艙中。隔了一會,手中拿了一部書出來,遞與帝嚳,說道:“照這部書上所說的去做,亦可以升仙登天,何必尋九天真王呢!”帝嚳接來一看,隻見書上麵寫著《靈寶秘文》四個大字,知道是道家珍貴之書,慌忙稽首拜受,口中說道:“謝老師賞賜。”原來帝嚳竟願以師禮事之了。哪知那人頭也不回,早跳上船去,拔起竹竿,向岸邊一點,將那隻船向澤中撐開。然後放下竹竿,扳起柔櫓,竟自咿咿啞啞的向西南搖去了。


    帝嚳想到問他姓名,已來不及,惆悵不已,回到宿處,把那《靈寶秘文》翻開,細細一看,覺得非常之有味。


    原來帝嚳本是個聖哲之人,又加赤鬆子、寧天皇兩個已經講究過,所以雖則極深奧的秘文,亦看得明白。當下看完之後,又細細再研究一遍,心中想道:“我這次跑來,雖則受了許多辛苦,但是得到這部秘文,亦可謂不虛此行了。不過九天真王終沒有見到,目的未達,就此回去,總覺問心不安。況且赤鬆子老師曾經說過,可以會到的,寧天皇亦勸我要有毅力。我想起來,不是九天真王一定不可得見,大約總是我欠虔誠罷了。”想到這裏,起了個決心,重複齋戒沐浴起來。


    過了三日,吩咐從人將所有器具餱糧一切都攜帶了走,預備這次見不到時,就住在山上,各處去尋,一定要見著而後已。


    於是再由原路上山而來。走到半山,忽聽得一派音樂之聲,風過處,香氣撲鼻。帝嚳暗想道:“這次或許僥幸可以得見了。”於是益秉誠心,奮勇而前。轉過峰頭,隻見山頂上有一塊平坦之地,地上有一座石頭堆起來的台,台上坐著一個道者,修眉鳳目,羽衣星冠,飄飄不群,正在那裏焚香鼓瑟。旁邊許多侍者,或是吹笙,或是擊鼓,正在作樂。一見帝嚳,那道者便推瑟而起,下台拱手道:“王子遠來,失迓,失迓。”帝嚳知道就是九天真王子,慌忙倒身下拜,說道:“俊不遠千裏,前來求教,今日得拜接光儀,實為萬幸,還請老師賜予收錄,使俊得列門牆,那真是感戴不盡了。”九天真王急忙還禮,一麵邀請帝嚳登台坐下,便說道:“王子遠來,貧道極應相接,不過岑寂之性,不願輕與世人晤麵,所以未能迎迓,抱歉之至。


    後來知道王子誠心訪道,貧道理應效勞,所以特飭舟人送上《靈寶秘文》一部,以供修養之助。不料王子殷殷厚意,仍複屈駕前來,貧道問心更覺不安了。”帝嚳聽了,恍然道:“原來那部《靈寶秘文》之書是老師所賜的,俊猶沒有拜謝,荒唐之至。”說著,再拜稽首。九天真王道:“那送書的人是王子一家呢,王子認識嗎?”帝嚳詫異道:“是俊一家人?俊不認識。”九天真王道:“他是顓頊高陽氏之子孫,王子沒有見過麵嗎?”


    帝嚳一想顓頊氏子孫甚多,散在四方,沒有見過麵的人亦甚多,便答應道:“是,是。”隻因求道心切,也不追問那舟人究竟是顓頊氏的子孫曾玄,便說道:“俊自從在亳都的時候,已經立誌前來拜謁。雖則承老師賞以靈寶秘書,但當時並未知道是老師所賞賜的。不遠千裏而來,未見老師之麵,如何敢就回去呢!今蒙老師不棄,賜與接見,還請多多教誨。”九天真王道:“王子求道之心,可謂深切,但不知於《靈寶秘文》一書都能了解嗎?”帝嚳便將那秘文大意統統說了一遍,有些疑問處,經九天真王一一解釋,也都豁然了悟。九天真王道:“這種書,不過一個大意而已,大意如果都能了了,其餘都是糟粕,無所用之。那部秘文王子可以見還,或者就藏在這座山裏,待將來遇到有緣的人,再送與他吧。”帝嚳連聲答應,即向台下叫從人將那部秘文取來,親自遞與九天真王。那九天真王卻又從袖中取出一書來,交與帝嚳。帝嚳一看,上麵寫著是《九變十化之書》。正要翻閱,九天真王忙止住道:“現在且不必去看它,待下山之後,細細推究,一個月自然明了。王子本有夙根,此刻功行亦過一半,所未達者,隻此一間。如能將此書參透,則不但升仙不難,而且一切可以無不如誌了。此處不可久留,貧道亦就要他去,我們後會有期。”說罷,便站起身來。帝嚳不敢再問,正要拜謝,隻見那九天真王回轉身來用手將石壁一扳,頓時落下一大塊,裏麵卻露出一個大洞,叫帝嚳將那部《靈寶秘文》放在洞內,他再將那大塊岩石把洞口掩好,卻是泯然無跡,和天生成的一般,一點碎縫都沒有。帝嚳看了,暗暗稱奇,歎為仙家妙用,於是就拜辭了九天真王,下得台來。九天真王送到轉彎之處,即便止步。


    這裏帝嚳等自下山而行。回到旅舍,就將那《九變十化之書》取來翻閱。哪知這部書卻深奧極了,有幾處看不懂,有幾處竟連句法都讀不斷。帝嚳無法,隻得擱起,夜間輾轉不能成寐。次日再上山來要想請教九天真王,哪知走到昨日之地,空台尚在,人跡毫無。帝嚳料想不能再見到了,於是將台的三麵察看一回,隻見那台是靠著石壁造的,高不過兩丈,周圍不過四文。南麵大石上鑿著“牧德台”三個大字。帝嚳於是又朝著台拜了兩拜,方才循原路下山。心中想道:“古人說‘思之思之,鬼神告之’,現在這部書雖則很多不懂的地方,但是我昨日並沒有苦思,隻想請九天真王指教,未免不用心了,未免太想不勞而獲了。況且九天真王明明叫我研究一個月,現在還不到一日夜,未免太欲速了。這種情形,豈是學道之人所宜有的!”想罷,心中自悔不已。


    不一會,回到旅舍,便和隨從人等說道:“現在朕擬在此休息一月,汝等跟著朕終日奔走,都太辛苦了,亦可休息休息,且待一月之後再回去吧。”眾人答應。


    帝嚳自這日起就居於室內,終日不出,一步不走,將這部《九變十化之書》反來複去,忽而誦讀,忽而研求。過了二十日以後,卻是絕無門路,不懂的地方仍舊是不懂,有幾處連已經懂的地方反而疑惑起來。但是帝嚳仍舊研究不懈,有時終日不食,有時竟終夜不寢。有一日,正在參究的時候,實在疲倦極了,不知不覺伏幾而睡,忽見一人前來說道:“九天真王有請。”帝嚳聽了,驚喜非常,慌忙站起,也不及招呼從人,也不及駕車,跟了來人便走。走到山上牧德台邊,隻見那九天真王依舊在台上鼓瑟。帝嚳走上台去,正要行禮,那九天真王先問道:“《九變十化之書》王子已參透了嗎?”帝嚳慌忙道:“還不曾參透,正要想請老師指教。”九天真王哈哈大笑道:“區區這一點訣竅還不能參透,哪裏還可望升仙登天呢!貧道看來,王子不如就此回去,做一個聖賢的君主吧,不必在此了。”說著,用手一推,將帝嚳直從台上倒跌下去。帝嚳大嚇一跳,不覺醒來,乃是一夢。仔細一想,但覺那部《九變十化之書》通體一句一字無不朗徹於胸中,一無疑難,一無遺漏。從前所疑惑不懂的,現在竟沒有不懂了,這叫作“真積力久,一旦豁然貫通。”古來多少困而學之的人,大半有此境界,不是作書的人所能夠虛造的。


    自此之後,帝嚳大道已成,通天徹地,無所不曉,並且能夠隱遁日月,遊行星辰。從鍾山回到亳都,不過倏忽之間就可以到。不過帝嚳以君主之尊,假使如此行動,未免駭人耳目,所以不動聲色,仍舊吩咐隨從人等明日起身歸去。計算起來,恰恰研究了一個月,這亦可謂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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