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鄉郭君去非,世家子也。生好絲弦聲,繈褓中聞為彈阮成琵琶者,即在母懷喜躍。至十四五歲時,見戚某有撫琴者,戀戀不舍。某為之指點手法,即專心致誌。數十年無間寒暑,朝夕一琴。是以心平氣和,恬淡寡欲,不但無求富貴心,即加以橫逆,亦置若罔聞。人皆以癡譏之,莫有知其能者。


    壽辰,親友集賀,郭君惡囂,避居一室,使其子酬應而已。晚宴畢,有二三老人係外兄弟輩,曰:“主人以琴名有年,必有與凡手異者。平日不敢請,今特乞壽星賜聞法曲,勿以對牛卻之是幸。”眾皆踴躍附和,其子達意。郭君攜琴出曰:“此聖賢之法器,天地之中聲,可以通神明格鬼神者也。”其戚曰:“如是必能使我移情,但通神之說未敢遽信。”郭因命其子設爐焚香,多舉燈燭,閉其窗戶,囑少年膽怯者毋懼。皆笑曰:“三四十人在此,即鬼神現形,何懼之有?”郭君調弦入弄,洋洋盈耳。未幾,聲漸悲戚,燈焰漸昏。覺幽風颯颯,鳴聲嗚嗚。竊聽之,婦女皆泣,忽似窗外來百十人拋擲泥沙,窗紙欲裂,逼人毛發皆豎。於是幼男童女撲入老者懷中,少年互相擁持。一老搖手曰:“曲不可終矣。恐膽怯者成悸疾奈何?”郭君微笑,改弦易操,燈燭驟明,覺陽和之氣滿室,悠然而止。客曰:“所彈何曲,而能如是?”郭曰:“普庵咒,第一轉僅彈六段,君等畏懼不及再轉,即收矣。”皆再拜曰:“神乎其技,雖有他樂不敢請矣。”肅然而退。


    壬戌清明,郭君攜本族兄弟子侄輩,買舟赴武林祀墓畢。遨遊吳山,舟泊城內,大雨連日,山泉暴注,河水頓漲,平岸塞橋,舟不得行矣。且風狂浪急,顛簸不安,乃移舟藏於巨室水閣下。是日斷炊,眾皆惶迫。郭君笑曰:“無傷也,今在患難之中,不得不貶我聲價,以琴求食似尚可得。”眾曰:“然不能登陸,奈何?”郭曰:“毋庸。”乃橫琴前艙,作《水調歌頭》。甫畢,閣上有開窗問者,舟子以實告。既而水閣大開,請舟入廠內安泊。仆從數人,左右張蓋,送一老者登舟。去其雨衣,則赫然四品冦帶。入艙與郭君為禮曰:“甫聞先生琴音清妙,小女習此有年,未得明師指授。如不我棄,請過舍一敘。”乃使仆囊琴,扶郭君,並邀眾入。其家門庭宏敞,陳飾紛華,大族也。詢知主人由內翰出為觀察致仕,普稱富有。父女皆好琴,其水閣即琴室也。女恒在是,忽聞琴聲與眾不同,故告其父而敦請。主人問客未炊,乃大開筵宴,以薪米給舟子,皆得飽餐,見郭君係年高有德之人,延之入內,使其女拜投門下。年約及笄,聰明俊秀,落落大方。郭君使試作一弄,曰:“大法亦似矣,隻須撥正音節,可以入妙。”乃問其所欲,傳以《漢宮秋》一闋,款留數日,天氣睛明,水勢亦退,眾欲告辭。主人之意留翁而送客。郭曰:“老夫年屆八旬,恐犯不宿於外之戒,隻可暫作盤桓,不能留戀,況女公子慧甚,自具妙解,即以一闋推之,頭頭是道矣。”堅不能留,乃具幣帛致贐儀,恭送登舟而別。自此,郭君之名,噪傳遐邇。凡好此者紛紛從學。郭君惡其煩,遁於硤石山,不知所終,或曰仙去矣。


    薌厈曰:郭君之琴,托門下者甚眾。得其真傳,惟金道士。金傳丁先生養虛,餘壯年在養虛先生家,學撫一二闋。是時,聆先生音節之妙,聲聲沁入心脾,已超出時手百倍矣。惜餘生也晚,不得聽郭君法曲,作成連海上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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