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如意見他喝水過猛嗆到,怕他岔氣內傷,連忙伸手要去拍的他背。左元敏下意識地一縮一退,擺手道:“不用……不用了……”又急咳了幾聲。


    原來那左元敏自幼即與雲夢一起生活,平日又在一群女人堆中進進出出,這女子的身上,若是施了胭脂水粉,自然就有胭脂水粉的香味,而未施脂粉的素顏少女,則會散發另一種特殊的處子體香。後者這個味道雖然十分細微常人不易察覺,但對他來說,卻是日日得聞,有時老鴇剛買進幾名少女,一個房門打開來,整間屋子都是這個味道。左元敏感受深刻,幾乎是自然而然地就有了這樣本領。


    這會兒清風徐來,左元敏居然在此時此地再度聞到了這股,喚醒他心底深沉記憶的淡淡體香味道。放眼四周又沒有旁人,自然便是眼前這個夏如意身上所散發出來的了。


    那夏如意不知左元敏已經懷疑自己的真實性別了,還以為是自己的催促,害得他喝水也噎到,便道:“左大哥別急,小弟等你就是了。”那左元敏雖然懷疑,但也還不能完全確定,隻道:“抱歉,真是對不住……”待咳息氣順,另外斟了一杯,一幹而盡。


    夏如意大喜,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麽事情,用著戲謔的語氣道:“左大哥等等…


    …”站起身來,往棚內走去,不久自行端了兩碟花生瓜子出來,送到桌上,說道:


    “大哥請小弟喝茶,小弟請大哥吃花生!”


    左元敏道:“夏兄弟這麽頑皮,那茶博士若是突然轉回,不就又要惹事了嗎?”


    夏如意笑道:“左大哥花了一兩銀子,店家請吃兩碟瓜子花生,這是很自然的事情,要不然,人家會說他不會做生意呢!不過大哥要是不喜歡,小弟待會兒留兩個銅錢就是了。”


    左元敏道:“並非我要教你怎麽樣做,又怎麽樣做。我瞧兄弟出身不俗,定當知書達禮,難得身手又如此了得,堪稱文武雙全,長得又是……又是,這個一表人才。人家在這郊外開個小茶棚,為得也不過是糊口飯吃,生意人錙銖必較,也許是算計了些,你若與他一般見識,豈不是自貶身份,有辱一身本領嗎?”


    那夏如意聽得是五體投地,心悅誠服,說道:“小弟原知道錯了,卻沒想到錯得這麽離譜,大哥教訓得是,小弟謹記在心。”起身作揖。左元敏謙遜不肯受,起身回禮。


    兩人又客套了幾句,夏如意問道:“左大哥打哪兒來?現打算往哪兒去?”左元敏往身後的方向一指,道:“我從前麵那個鎮上來,要往尉城去。”夏如意道:


    “尉城?尉城沒什麽好玩的東西啊,大哥是去找人嗎?”左元敏道:“我受人所托,指定要到城裏去買些東西。”


    夏如意若有所思,一會兒又道:“這尉城有特產嗎?我怎麽不知道?”左元敏一時也不好解釋,隻說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還急著趕著回去呢!”夏如意道:“什麽事那麽急?不如大哥跟我說了,這尉城我可熟了,不管要問吃的用的,包在我身上,馬上就能讓你交差。”


    左元敏心想:“自己從未到過尉城,同濟堂長什麽樣子也完全不知道,要是有個熟人帶路,就不用到處問人了。”打定主意,便道:“我要進城找一家叫‘同濟堂’的藥鋪子,夏兄弟知道在哪裏嗎?”


    夏如意一愣,道:“你說同濟堂?”忽然“噗嗤”一聲,掩嘴笑了出來。左元敏微感奇怪,問道:“同濟堂有什麽奇怪的嗎?”


    夏如意正襟危坐,整理一番,正色道:“沒有,沒有。對,同濟堂,我怎麽沒想到呢?這尉城就屬同濟堂最有名了。吶,河南江北一帶的藥材販子都知道,同濟堂的藥材道地實在,質量均優,尤其品類繁多,應有盡有。人家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一個人再會料理,沒有食材,也生不出菜肴來。這臨穎縣城裏有一個名醫,名叫淳於中,他的外號可響了,叫:”人間閻王‘。說他醫術之高呢,隻要能夠找上他醫治,那麽病人的生死,陰間閻王還得先照會過他呢!可是你說,他憑仗的是什麽?光靠打通經絡,替人針灸,就能夠起死回生嗎?“那夏如意說到這裏,顯得有些眉飛色舞,續道:“旁人也許不知,這位人間閻王每個月都會固定派人車到同濟堂去采購藥材,所以我說,如果淳於中是人間閻王,那麽同濟堂不就是他手上的判官筆,桌上的生死簿了嗎?”


    那左元敏隻知穀中人要他到同濟堂去尋難覓的藥材,卻不知道同濟堂竟有這樣的來頭,聽得夏如意說來頭頭是道,心想:“沒想到他年紀輕輕,居然有這般閱曆。”


    便道:“既然夏兄弟與同濟堂這麽熟稔,可否為我指點一下此去的路徑。”


    夏如意遲疑一下,先是有些為難的樣子,不過後來不知怎麽下定了決心,輕拍了一下桌子,說道:“好吧,原本我剛出城來,要上別的地方去。不過我既然欠左大哥一次人情,就這麽還了,還算便宜,不如我便帶你進城去吧!”左元敏忙道:


    “這怎麽好意思?夏兄弟要到別的地方去,盡管去好了,你隻要告訴我進城後怎麽走就行了。”夏如意笑道:“不忙,不忙。同濟堂的人自視頗高,我怕他們狗仗人勢,得罪了左大哥。”堅持一定要送左元敏進城。左元敏終究推辭不過,隻好同意了。


    兩人將一壺茶水喝幹,閑聊幾句,便即動身。一路上夏如意談笑風生,舉止豪邁,左元敏若不是對女子氣味特別敏感,還真差一些要忘了他是女兒身。不過夏如意既然如此改裝,就是不願以女兒身示人,左元敏當然不便點破,便當他是男子般談天說地。


    兩人複往南行一二十裏,終於望見了尉城城門。夏如意自動搶先帶頭領路,入城後一路往城東而去。未久兩人彎過鬧市,走到一處僻靜的巷道內,夏如意指著前方道:“那兒便是同濟堂了,大門上有一塊大匾,門前兩張大旗,旗子底下有些人在排隊,好認得很。大哥先請,小弟押後。”


    左元敏不知他這時葫蘆裏賣起什麽藥來了,但既來之,則安之,當下領頭先行。


    果見前方不遠處有幾個人,拉了幾張板凳在門口排隊,左元敏順勢往上一望,果見門楣上懸了一張大匾,上頭金漆大字,龍飛鳳舞地寫著:“同濟匡世”四個字。


    左元敏走上前去,正不知要跟著排隊呢,還是要直接走進去,回頭便要找夏如意問問,卻見他躲在五六丈外,東張西望,不知在找什麽。左元敏要叫喚也不是,不叫也不是,忽然一個年輕人走到他麵前,說道:“看病嗎?到後頭排隊去。”


    左元敏道:“不,我要直接抓藥。”那年輕人看了他一眼,說道:“藥鋪子在隔壁。”說著往旁一指。左元敏順著手勢望去,果見藥鋪便在隔壁,喜道:“多謝!”


    便徑往鋪子裏去。


    他一腳才踏進門檻,陣陣的藥材香味,撲鼻而來。幾名店伴有的窸窸窣窣地拉著藥鬥抓藥,有的忙著用藥秤配藥,有的則在一旁用藥缽藥杵搗藥,忙得不亦樂乎。


    一個店伴聽著腳步聲,從藥櫃後探出頭來,說道:“抓藥嗎?藥方子呢?”


    左元敏上前道:“沒有藥方,我記在腦子裏。”店伴拿起紙筆,道:“要抓什麽藥?說吧!”左元敏想起穀中人說他這方子不落文字,雖然現在缺的隻是其中幾味,卻還是說道:“大夫交待我不能寫出來,我念一味藥,麻煩小哥幫我抓一味。”


    那店伴看了他一眼,說道:“這病是哪一位大夫看的?這麽怪?”左元敏道:“大夫這麽說,我就這麽做了。勿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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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店伴與店中同伴相視一眼,說道:“好吧,那你就說吧。”左元敏再三致歉,這才說出第一味藥名出來。那店伴臉色微變,說道:“這東西很珍貴的,你要那麽多,有銀子沒有?”


    左元敏在別處買不到,便知道他要的東西頗不尋常,否則也不必特別到這裏來了,忙從懷中拿出一錠五兩重的銀子,擺在櫃子上,說道:“有,有,有!我有銀子。”


    店伴見著了銀子,便道:“那你等一等。”走出櫃後,轉到後堂去了。不久從後堂轉出時,手上多了一捆長著怪蟲,幹稻草似的東西。隻見他慢慢地走回櫃台後麵,輕輕將東西放在櫃台上,依照左元敏的交代,分成了七副,說道:“在這兒了,還有呢?”


    左元敏這才知道他要的東西,竟然沒有放在台麵上販售。他雖然對於自己要買的東西毫無所悉,但至此已知應該便是眼前所見之物沒錯了,於是便將下一味藥材說了出來。


    結果毫無例外的,左元敏每說一味,那店伴的臉色便微變一次,接著就要他先拿出銀兩出來瞧瞧,不久,櫃台上的銀兩越多越多,那接待左元敏的店伴也跑了後堂好幾次,為了看住擺在櫃台上的珍貴藥材,掌櫃的聞訊從後堂走了出來,親自接待左元敏,並暗中吩咐兩個人去守在門口,免得他忽然搶了藥材就跑。


    左元敏心想隻要能趁早辦好這件事就好了,對於同濟堂的這些小動作並不以為意。眼見所需藥材即將辦齊,心中一塊大石逐漸落地,最後說道:“我要的最後一味藥,是五勞通天草。”


    店伴一愣,轉頭去瞧掌櫃。那掌櫃的接口道:“小兄弟,這五勞通天草可是有劇毒哇,你會不會記錯了?”左元敏道:“不會錯的,我記得非常清楚,要不然怎麽能出來買藥呢?難道有什麽藥草名目,跟這個五勞通天草字音相近的嗎?”


    掌櫃的道:“可是從來沒有人拿這五勞通天草來入藥的,因為這東西隻要一丁點兒,就能夠毒死一條牛,我們這裏做的是正當生意,怎麽會有這種東西賣呢?小兄弟如果確定沒有記錯,那要不要到別的地方去問問看?”


    那左元敏心想:“這個東西你們若是沒得賣,那店伴隻要直接跟我說沒有這東西就好了,幹嘛還要轉頭去瞧你的臉色?你又為什麽要說我記錯了?”猜測同濟堂裏,確實有這東西賣,隻是不知為何不願意賣罷了,便道:“掌櫃的,我聽人家說,這尉城裏最有名的,就是同濟堂的藥材了,就連天下第一名醫淳於大夫,都還得指定來這裏買藥,你想,若是連同濟堂都沒賣的藥,哪裏還有得賣呢?”


    掌櫃的眉開眼笑,說道:“同濟堂沒得買的藥材,天底下確實也沒別的地方買得到了。”左元敏道:“可不是吧?所以掌櫃的要我到別的地方去買,那不是說笑了嗎?掌櫃的,不管這五勞通天草要多少銀子,我都有,麻煩賣我一些,我隻要七錢就夠了。”


    掌櫃的麵有難色,說道:“別說七錢了,一錢也沒有。小兄弟,我是看你給錢豪爽,這才跟你說那麽多的,你還是拿了其餘的東西,先走吧!要是給人家知道你要來買毒藥,說不定就去報官來抓你了。”說到最後,語氣竟然半帶威嚇起來。


    左元敏見軟的不行,自己又不能來硬的,可要是就這麽打退堂鼓,豈不是功虧一簣?正不知如何是好,身後忽然有人說道:“真是奇怪了,既然是不能買的東西,這同濟堂為何又有存貨呢?不拿出來賣,難道是要留著自己用嗎?你會報官,我就不會報官嗎?”左元敏聽這聲音熟悉,一回頭,果見便是夏如意。


    那掌櫃的不知夏如意與左元敏是一道的,還以為有人在一旁強出頭,便道:


    “你小孩子懂個什麽?我說沒有就是沒有,去去去!這不是你玩耍的地方。”更與左元敏說道:“小兄弟,你若要買些別的東西,我們是十分歡迎,但若是執意要買我們沒有的東西,那也隻好請你另尋高明了。”


    沒想到那夏如意聽他這麽說,卻動起氣來,一個箭步上前,用劍柄去敲櫃台,嚷道:“你說什麽?說我在這裏玩耍?有種再跟我說一遍!”兩名店伴見狀從他身後圍了上來,喝道:“竟敢在這裏大呼小叫,小命還要不要!”左元敏忽見他鬧起事來,連忙拉住他,說道:“兄弟,別激動,凡事有的商量。”夏如意道:“是你有的商量,他們可沒得商量!”


    那掌櫃的見左元敏與他相識,恍然大悟道:“原來你們兩個是一夥的,今天是消遣老子來著。走走走,不賣,不賣!”夏如意怒意更熾,一把甩開左元敏的掙脫,叫嚷道:“叫老板出來,叫老板出來!”


    一名店伴見夏如意比他還矮了一個頭,伸手便要去拉他的後領。那左元敏知道他其實是個女子,便自然而然地伸手攔去,喝道:“不要動手!”那店伴的身材也高出左元敏甚多,哈哈一笑,一把便將左元敏推倒在地。


    忽然“碰”地一聲,那名推倒左元敏的店伴仰天便倒,摔了個四腳朝天,卻是夏如意回過頭來,不知用了什麽方法絆了那店伴一跤。其餘眾人見了,哇哇大叫,全都圍了上來。那夏如意恍若未知,隻顧去扶起左元敏,問道:“左大哥,沒摔疼吧?”


    忽然後堂一個聲若洪鍾的響起,大喝道:“是什麽人在前堂大呼小叫的?”一個店伴衝了進去,不久靴聲響起,一個高頭大馬的精壯漢子從後堂閃身出來,威風凜凜地道:“是誰這麽大的膽子,竟然敢到同濟堂來撒野?”


    那左元敏見苗頭不對,既不想多生事端,又希望能買到五勞通天草,便道:


    “既然同濟堂也有買不到的藥材,我們走就是了,又何必仗著人多,以眾淩寡呢?


    不過你們放心,我們出去之後,對外絕口不提這檔事,免得削了同濟堂的名聲。”


    那個精壯漢子說道:“胡說八道些什麽?”掌櫃的靠上前去,細聲說道:“董爺,這位小兄弟要來買五勞通天草。”那精壯漢子眉頭微蹙,說道:“老掌櫃的,你老糊塗啦?有人上門要來找這玩意兒,你怎麽不問問清楚,就要讓他走?”掌櫃的道:“我想他還隻是個孩子……”


    那精壯漢子道:“小兄弟,五勞通天草的名字你是從哪聽來的?要買這玩意兒做什麽用?”左元敏道:“打哪兒聽來的不要緊,既然要買,就自然有用處,重要的是同濟堂到底有沒有?又到底賣不賣?”


    那精壯漢子微一冷笑,道:“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你知道五勞通天草是用來做什麽的嗎?別給人利用了,當了替死鬼,到了閻羅殿還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


    左元敏當然知道這是對方的恐嚇說辭,不過“別給人利用了”一句,倒是說到他的心坎裏去了。尤其是那個穀中人老是神秘兮兮的,善惡難分,一直到最後仍不肯透露真實姓名,讓人很難不去提防他是否另有目的。若不是自己已經承諾要幫他這個忙,還有陸雨亭的腳傷也還需仰仗他,左元敏實在很想一走了之。


    現在他忽聽到眼前這人這麽說,心中倒是沒地一突,直挨著他難過。便道:


    “說到底就是不賣吧?既然如此,那也沒什麽好說的了。”轉身就要離開。那精壯漢子忽然一個閃身過來,攔在他的麵前,說道:“慢著,究竟是誰指使你來這裏買五勞通天草的?你若不交代個清楚,今天恐怕很難離開這裏。”


    左元敏大怒,喝道:“讓開,同濟堂就是這麽對待上門的顧客嗎?”伸手推去。


    那精壯漢子哈哈大笑,一隻大手往他頭上罩來,有把他當成小孩子一般戲耍的意思。


    果然左元敏人小手短,但覺額上一緊,手上那一推就推不到那精壯漢子身上,旁邊的人見了,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左元敏大窘,越發使勁抵抗,那精壯漢子見他絲毫不會武功,更加開懷大笑不已。


    便在一陣嬉笑聲中,一個聲音忽然異軍突起,冷冷地說道:“董奇董大爺!練就一身硬功夫,專門用來欺負不會武功的後生晚輩,倒是長進的很吶!”


    言語譏諷,眾笑聲嘎然停歇,那精壯漢子狠狠地轉過頭去,喝道:“是誰?居然敢消遣老爺!”眾人的目光也都跟隨著那精壯漢子轉了過去。左元敏知道出這聲音的,正是夏如意,想他雖有武藝在身,但終究是女流之輩,這人高頭大馬,便是尋常男子也招惹不起,便道:“夏兄弟,你先走,諒他也不敢把我怎麽樣!”


    那精壯漢子上下打量夏如意一會兒,彷佛覺得頗為眼熟,便道:“你是誰?居然知道我的名字?識相的快快走了,不跟你一般見識。”夏如意道:“呸!我若跟你一般見識,豈不倒足了大楣?識相的快快放手,把東西拿出來,我就不跟你一般見識。”


    眾人一陣嘩然。其中一個店伴不知何時到後園去拿了一個藥鋤出來,自告奮勇地吆喝一聲,叫道:“臭小子胡吹大氣,不給你一點顏色瞧瞧,還以為同濟堂是酒店飯館,任你在這兒呼來喚去的嗎?”說罷,往他腳上便是一鋤過去。那個叫董奇的漢子想要出聲阻止,卻已經來不及了。


    隻見那夏如意左足一抬,一腳踩落,正好將鋤頭踩在腳下,同時手上劍柄倒轉,“碰”地一聲,撞在那人腰裏,那人大叫一聲,丟下鋤頭,痛得滾倒一旁。其餘眾人見狀大駭,紛紛嚷道:“好大的膽子!竟敢到這裏來撒野,是不是不想活了?”


    “快來人啊,圍住這個臭小子,可別讓他跑了。”


    那董奇放脫左元敏,衝著夏如意道:“小子,沒想到你居然真的敢動手?”夏如意道:“你們仗勢欺人,不怕夏侯老爺知道嗎?”那董奇聽到“夏侯老爺”幾個字時,忍不住又看了夏如意一眼。忽然間他臉色古怪,指著夏如意說道:“啊,你……”夏如意倏地拔劍出鞘,用劍尖指著董奇,說道:“既然知道要顧著老爺子的麵子,那就還算知道分寸……算了,你叫人把左公子所需要的藥材拿出來,我就不去告這個狀了。”


    董奇不知為何就像老鼠遇見了貓,霎時換了一個人似的,臉色說有多尷尬,就有多尷尬,吞吞吐吐了半天,才接著說道:“可是,我……我這個……”夏如意道:“難道我剛剛說得還不夠清楚?”董奇點頭道:“清是清楚了,可是五勞通天草非同小可,前些日子,二爺與丁盼丁爺聯手打傷了一個飛賊,老爺子說……”夏如意頗為不耐,說道:“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麽?倒底是給還是不給?”


    董奇至此態度已經大不相同,忙道:“是,是。”回頭招來一名店伴,吩咐道:“依照小……嗯,這個夏公子的吩咐,去把藥抓過來。”那店伴不知董奇是何用意,湊上嘴去,細聲問道:“是真的嗎?”董奇大叫:“還有什麽真的假的?叫你去就趕快去,拖拖拉拉的,想討打嗎?”那店伴被罵得有點莫名其妙,用難以置信的眼神望了董奇一眼,這才道:“是,是,這就去。”往後堂跑去。


    董奇又道:“小……這個夏公子還有什麽需要嗎?”夏如意道:“你問我做什麽?又不是我要買藥,是這位左公子!要問?你問他呀!”


    董奇陪笑道:“是,是,我真胡塗,哪有人自己花錢買自己的東西。左公子還有什麽需要嗎?”


    董奇前倨後恭,別說左元敏大感奇怪,就連在場的掌櫃店伴們也是聽得一頭霧水,麵麵相覷,不知所謂。不久進去拿要的店伴轉了出來,手上拿了一撮土黃色之物,上頭有幾朵淡紫色的小花,二話不說,用藥秤分成七份,包進替左元敏準備的藥包裏。左元敏忙問道:“慢著,這就是五勞通天草嗎?”夏如意也起疑道:“喂,你拿的東西倒底對不對?怎麽看起來這麽髒?”


    那店伴道:“沒錯啊,這通天草,用的都是它的根部,上頭這花不是它的,通天草不開花。”說著抓著通天草抖了幾抖,那上頭沾的幾朵小花隨即飄落。


    左元敏別說沒見過通天草了,就是其它的尋常藥材,也根本無法分辨,見這店伴臉色無異,言語音調不似作偽,也隻好相信了。不久那店伴將所有的藥材都分裝好,用細麻繩捆紮妥當,不放心地又瞧了董奇一眼,這才一股腦兒地全交給了他。


    左元敏接過藥材,心中惴惴,但覺此事峰回路轉,頗有些不能置信的味道,一會兒才道:“這需要多少銀子?”董奇接口道:“不用了,不過是一些幹草,值得多少錢?就當跟左公子交個朋友好了。”那夏如意道:“幹嘛要跟你交朋友?買東西不給銀子,當我們是什麽人了?”董奇會意,忙道:“失言,失言。掌櫃的,這總共要多少銀兩,跟左公子好好算一算。”


    那掌櫃的見董奇態度如此,哪還有什麽懷疑,連忙拿出算盤,撥弄了幾下,隨即報出全部價金,左元敏依言付了銀子,為怕夜長夢多,拿了東西轉身便走。那董奇送到門外,態度恭謹,未再有改變。


    左元敏更不多話,直往城外而去。夏如意一路跟著,亦未多言。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城門,又複往前行許久,夏如意才在左元敏身後喊道:“左大哥!你現在打算上哪而去?”左元敏停步回頭,說道:“夏兄弟,我正等著你開口跟我說話呢!”


    夏如意一愣,說道:“為什麽?”


    左元敏緊緊盯著他,說道:“我很感謝你幫我買到藥材,不過我覺得好象給你捉弄了。”夏如意臉上微微一紅,說道:“你知道了啊?”左元敏道:“你是很會演戲,但是那個叫董奇的,就差太多了。”頓了頓,又道:“不過無論如何,還是透過你的幫忙,我才能順利的辦妥這件事情。眼下我急著趕回去,來日再來拜謝。”


    說著抱拳作揖,轉身又走。


    夏如意追上前去,歉然道:“左大哥,你生氣啦?”左元敏道:“沒有。”夏如意道:“你全寫在臉上啦!做戲也不裝裝樣子。”左元敏酸溜溜地道:“就像你的樣子嗎?”夏如意睜大了眼睛,直道:“你看,還說沒生氣呢!”


    左元敏不再說話,續往前行。夏如意伸手一攔,說道:“好啦,好啦,我跟你陪不是就是了!”說著深深一揖,口裏續道:“對不起,是我錯了,我不該欺瞞朋友,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大人大量,既往不咎!”語調頗有點恢複女兒聲的樣子。


    左元敏停下腳步,說道:“那你是不是該老老實實地跟我說,你到底是誰?還有,為什麽幫我?”夏如意裝得正經八百地道:“是,小的願意招啦!青天大老爺開恩!”忽然眼珠子一轉,狡黠地道:“此事說來話長,不如找個地方坐吧?”


    兩人找了棵大樹遮陰,便坐在樹根上。夏如意正色道:“真是對不住,我不是有意欺瞞你的,我老實說了吧,其實我不姓夏,我姓夏侯,叫夏侯如意,家在尉城住了四代了,做的是買賣藥材的營生,今天去的同濟堂……就是我家的產業。”左元敏道:“所以這個董奇才會對你這般恭敬,還說要將藥材送給我。”


    那夏侯如意忽然笑了出來,說道:“這個董奇是個笨蛋。我見他認出我來了,一直跟他使眼色,要他不要泄漏我的身分,沒想到他是沒有直接掀我的牌,卻不斷地露出馬腳。”笑了一會兒,忽又覺得不妥當,收斂起笑容,說道:“對不起,我不是刻意要瞞你的,其實我是逃家出來,想到江湖上去闖一闖,全身上下花了一番功夫喬裝改扮過了,要是給人認出來了,我爹說不定會派人捉我回去。”


    左元敏道:“嗯,那就是了。你剛剛在同濟堂裏提到的夏侯老爺,是你的什麽人?”夏侯如意道:“那是我爹。我上頭還有兩個哥哥,大哥叫夏侯君實,家裏的生意,幾乎全都交在他的手裏,是名符其實的大爺。我二哥名叫夏侯無過,就是他們口裏所說的二爺。他的功夫很厲害,我爹常差他出門辦事,每次出門回來都帶了一堆人,大家都誇他功夫好,辦事能力強……”說到這裏,忽然站起身來,拔劍出鞘,隨手舞了幾招劍式。左元敏但見他身隨劍走,飄逸靈動,狀如遊龍飛鳳,煞是好看,自己雖不懂劍法精妙之處,但還是忍不住喝了一聲:“好!”


    夏侯如意停式收劍,微笑道:“大哥見笑了。”左元敏道:“所以你不甘寂寞,也要到江湖上闖個名堂出來,給你的父親瞧一瞧,是不是?”夏侯如意道:“總之,我爹眼中隻有我兩個哥哥,完全不把我放在眼裏,就會說我是個小孩子。”左元敏道:“可是你就這麽跑出來,你爹知道了,他會擔心的。”夏侯如意道:“哼,我不管,他擔心最好,我就是要他擔心!”


    左元敏若有所思,默然不語。夏侯如意道:“大哥,可以了吧?我向你坦白了這麽多事,你可以原諒我了吧?這麽吧,我再多送你一個秘密……”說著,靠向前去,神秘兮兮地道:“其實我女扮男裝,我是個女的。”


    左元敏“啊”地一聲叫了出來。他驚訝的不是夏侯如意果然是個女的,而是她居然這麽輕易地將這個秘密告訴自己。


    夏侯如意頗為得意,整了整身上的衣物,原地轉了一圈,笑道:“怎麽樣?我的裝扮很像吧?我要是不開口,那個董奇也未必認得出我來。”左元敏道:“是很像,那為什麽要告訴我呢?”


    夏侯如意正色道:“左大哥,你為人熱心正派,又有正義感,年紀雖大不了我多少,但是做事有板有眼,毫不含糊,比起我二哥來,還強那麽一點。朋友相交,貴在真誠,所以我既衷心要交你這個朋友,自然不能對你有所隱瞞了。大哥還問我為什麽要幫你,很簡單,就是想要交你這個朋友罷了!大哥該不會跟我父親一樣,瞧不起女子吧?”


    左元敏笑道:“你把話都按在前頭了,我就是想拒絕,恐怕也沒辦法了。”夏侯如意大喜,道:“此話當真?”左元敏道:“你這麽有誠意,又幫了我這麽一個大忙,早就是我左元敏的朋友了。”


    夏侯如意興高采烈,開始手舞足蹈起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激動道:“真是太好了,我交到第一個朋友了,從現在開始,我不再是孤單一人了。”


    左元敏道:“可是你一個女孩子要行走江湖多有不便,我覺得……”夏侯如意忙道:“我喬裝出門之前,早已下定了決心,大哥可別勸我回去,你若要趕我走,那我隻好一個人到別的地方去了。”


    左元敏知道要她回去,眼下是不可能了,便道:“那麽妹子有要去的地方嗎?”


    夏侯如意道:“沒有,我逃家幾天啦,一直在尉城方圓數十裏的地方閑晃,天地那麽大,我實在不曉得要上哪去的好。大哥要到哪裏去?小妹跟著走一程可好?”


    左元敏心想:“眼前第一要務,就是將藥材送到山穀中,先治好前輩的病,然後讓他幫忙醫治陸雨亭的腳。一切妥當之後,再來我就應該要一邊在江湖遊曆,一邊查探我雲姊的下落,至於封姑娘,我既沒本事去救她,也不必白費心機了,最多在江湖上幫忙放放風聲,讓她爹聽到以後,自己去救他的女兒。”想那陸雨亭許多地方跟自己的個性扞格不入,最好出穀之後就跟他分道揚鑣,眼不見為淨。可是自己孤身一人到處遊蕩,想想也是寂寞,不如就與夏侯如意一道,這總比跟陸雨亭在一起好多了吧。


    心中主意打定,便道:“也好,不過你最好還是扮著男裝,這樣子還是方便一點。”夏侯如意聽到左元敏答應讓她跟著,哪還有什麽不同意的,連忙大點其頭,滿口子答應,說道:“那當然,沒問題,沒問題。”


    左元敏又道:“不過你的行蹤已經泄漏了,從現在起,你的所有行動得讓我來安排,不可以自做主張,免得到處留下線索,讓人有跡可尋。”夏侯如意道:“正該如此。”


    於是兩人從此結伴同行,一路往北而去,左元敏沒忘了要回到先前的客店中去取回他的存藥,另外又拿了些銀子給店小二,要他照著夏侯如意的身材去買辦衣物,以便換掉她原本略嫌華麗的衣裳。一切整理妥當後,兩人便即出了小鎮,辨明方向,往那穀中人所在的山穀而去。


    如此又走了許久,日落之前,兩人終於來到入穀處之前的溪流邊上。左元敏找了一處農家借宿,夜裏與夏侯如意道:“穀裏的那個前輩脾氣古怪,正邪難辨,要是見到我多帶了一個人進去,說不定會有其它意外,所以明日我自己一個人進去,你便在這邊等著,想那藥方不過七帖,最多八九日,我就會出來了。”


    夏侯如意道:“要是九天之後沒見到大哥出來,那我就進去尋你。”左元敏連忙阻止道:“若是如此,那你反而不能進穀去。到時看你是要轉回家裏,還是要繼續在江湖上闖蕩,都由你自己決定,總之就是不能進穀去找我。”


    夏侯如意對此頗有微詞。左元敏道:“你才說過要聽我的安排,怎麽這麽快就忘了。”夏侯如意心想:“反正到時候你也不在身邊,我要做什麽你也管不著了,要不要進去找你,也是我的事,眼下且從權聽你的,又有何妨?”這才答應下來。


    左元敏心滿意足,早早休息,第二天便雇船過河,循著原路進到穀中,不久便見那個穀中人仍舊端坐在岩石上,彷佛這些天來一動也未曾動過,另一邊則是陸雨亭斜靠在山洞旁邊,正打著盹或是什麽的,聽著有人聲走近,倏地驚醒,見是左元敏,喜出望外,開心得不得了,連忙起身,說道:“你可回來了。”神態輕鬆了不少。原來這幾天他除了要照顧自己的生活,還得協助穀中人的起居,這對於行動不便的人來說,確是一項折磨。


    左元敏見他蓬頭垢麵,邋遢不少,倒與穀中人的外貌有點類似,噓寒問暖幾句,便向那穀中人道:“前輩,我回來了。”那穀中人眼皮也沒抬一下,便道:“你倒是比我預計的還早回來。東西都買辦齊了嗎?”左元敏道:“幸不辱命。”


    穀中人“哦”地一聲,這才張開雙眼,瞧著左元敏道:“五勞通天草也買到了嗎?”左元敏解下身上包袱,從中找出五勞通天草出來,放在穀中人眼前,說道:


    “是不是這個東西?”那穀中人一見,眼中立刻散發出異樣的光芒出來,不過這個神氣隻是一瞬間的事,隨即便見他一如平常地說道:“沒錯,沒錯,沒想到你居然……嘿嘿……”


    左元敏心想:“你明知這個東西頗有禁忌,采辦不易,出發前卻不跟我說明,不知是何用意?”續道:“既然藥材已經買回來了,事不宜遲,還請問前輩如何煎煮。”


    那穀中人好象正沉溺在某一種情緒當中,這會兒勉力拉了回來,一時閃神,頓了一頓,才道:“沒錯,我這就念給你聽。”於是將這藥方的煎製方法詳詳細細地述說一遍,左元敏牢牢記著了,在茅屋中尋到可用的陶甕磁碗,便先去處理第一份藥劑,過程中有遺忘疏漏之處,便馬上回頭去請教,如此實地操作過一遍之後,這些程序雖然頗為繁複,但也從此牢記在心,再也忘不掉了。


    左元敏好不容易遵照穀中人的吩咐,熬出了一碗又黑又濃的藥汁,當他端著藥湯進山洞的時候,整個洞裏立刻彌漫著一股濃烈辛嗆的藥味。


    穀中人聞到了這股藥味,喜形於色,道:“沒錯,就是這個藥味,我雖未曾嚐過,但是四十年前,我也是這麽端給我的師父喝,那時我戰戰兢兢地捧著藥碗,裏頭飄散出來的味道,正對著鼻孔陣陣撲來,又濃又嗆,我知道要是一不小心打了一個噴嚏,那可就大難臨頭了。那時那個味道,我永遠也忘不了。沒錯,正是這個味道。”


    左元敏沒想到他會突然在陌生人麵前提起自己的往事,想來一定是刻骨銘心的記憶,才讓他這般忘情,脫口而出。於是便道:“那我就放心了,前輩,趁熱喝了吧?”小心翼翼地以碗去就他的口。穀中人先是微微一怔,但隨即泰然自若,將一碗湯藥喝得精光。接著他摒去兩人,說要潛心運功,左陸二人於是告退,回到茅屋中休息。


    此藥每日一帖,穀中人每回喝完都要馬上趁著藥力發作,運功自療,如此到了第四日上,穀中人居然已能自行用手接過藥碗,不再需要左元敏的喂食,此後他元氣恢複,一日強過一日,到了第七天上午,雙足已能活動,氣色紅潤,看上去整個人宛如年輕了十來歲。左元敏既驚訝於此藥的效力,亦首次見到穀中人如此神采奕奕的樣子。但見他的雙眼湛湛隱有微光發生,宛如一隻餓了幾天的野獸,忽然飽餐了一頓般,生氣勃勃而有渾身發泄不完的精力。


    左元敏不自覺地感到害怕,端著藥碗走進山洞,遠遠地擱在穀中人麵對的一塊岩石上頭。


    穀中人道:“這是最後一帖藥了。”左元敏道:“是的,這是最後一帖藥了。”


    視線不敢直接投射向他。


    穀中人微微一笑,依然端坐著不動,說道:“行了,擱在那邊吧,待會兒我自己會喝。”


    左元敏告辭出來。陸雨亭站在洞口,問道:“前輩今天喝了這最後一帖藥,應該可以痊愈了吧?”左元敏道:“他的情況不錯,別說痊愈了,也許武功也可以恢複得跟以前差不多吧?”看了陸雨亭的左腳一眼,續道:“你的腳呢?情況如何?”


    陸雨亭笑道:“將就著用是可以,可是還是擔心如前輩說的,將來有關腳上的功夫練起來,會七折八扣的,發揮不到威力。”左元敏道:“要是這一點你大可放心,你看他先前兩隻腳像是殘廢了一樣,一動也不能動。可是他昨天就已經能夠站起來了。”陸雨亭道:“是啊,要不是我親眼所見,我還真不敢相信,隻可惜我的記性沒有你好,記不住這帖神秘的藥方子。”


    左元敏裝著傻笑一番,故左右而言他,為的是怕他忽然纏著要求將藥方偷錄給他。不過這樣的事情倒是沒有發生,如此堪堪過了正午,兩人開始為著自己的午飯努力張羅著,忽聽得山洞裏傳來一陣呼嘯聲,震天動地,聲勢好不驚人。兩人急急忙忙放下手邊的工作,趕到了山洞口外。


    那左陸兩人還沒決定是否就這麽闖了進去,卻聽得那穀中人在山洞裏笑著說道:“哈,哈,哈,兩位小朋友,快進來吧,你們看看,我不僅僅打通了全身經絡,還一口氣練成了我走火入魔之前的神功……哈,哈,哈,我神功已成,江湖上卻還沒人知曉,你們兩個是第一個見識到神功的人,還不快進來開開眼界!”


    左元敏聽他語調興奮異常,想來是想與人分享他此刻成就,應該沒有別的意思,便大著膽子,與陸雨亭一前一後走了進去。來到穀中人平日端坐的岩石旁,卻看不到他的人影,正到處尋他,忽地一個聲音在耳後響起:“我在這裏呢!”兩人倏地回頭,但見眼前幾團人影,忽隱忽現,根本瞧不清楚是什麽東西。陸雨亭大喊:


    “前輩,是你嗎?”


    兩人隻見那團人影左趨右退,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一時眼花撩亂,煩悶欲嘔。


    左元敏撇開頭去不願再看,耳裏便聽得穀中人的笑聲又起,說道:“怎麽樣?我這‘幻影分形’之術,還使得吧?哈,哈,哈!”兩人此時方知,穀中人故弄玄虛,不過就是為了表現他此刻的武功造詣。


    左元敏頭暈目眩口不能言,陸雨亭接口道:“前輩神技,晚輩大開眼界!”那穀中人似乎頗為滿意,大笑幾聲,忽地出現在左陸兩人麵前,臉上堆滿笑意。陸雨亭趁著他心情好,忙道:“恭喜前輩神功大成,明日重出江湖,定是叱吒風雲!”


    穀中人見他談笑風生,而左元敏卻是麵有菜色,便道:“小子練過幾年,就是不一樣。”陸雨亭道:“晚輩學的隻是家傳的防身武藝,不過都是些雕蟲小技罷了。”


    穀中人笑道:“雖隻是雕蟲小技,那也要練得全才算。嗬嗬,我沒忘了你腳上的傷勢,你放心,我這個人行事再乖戾,卻也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恩怨分明。你過來!”


    他招呼陸雨亭端坐在他原本打坐練功的岩石上,自己則繞到了他的身後,說道:“我現在要從你背上的天柱與附分兩穴,灌輸內力進去,天柱與附分屬足太陽膀胱經,這條經絡你知道嗎?”


    陸雨亭練過幾年內功,知道他所指為何,便道:“太陽膀胱經於天柱穴與督脈的大椎穴相連,而於附分穴與小腸經相交。”穀中人道:“沒錯,我雖有意引發你督脈內息流動,但卻不要你抵抗,所以你待會兒切記心無雜念,讓我的內息在你經脈中自由流動,知道嗎?”


    陸雨亭知道穀中人要自耗內力幫他打通足上穴道,當然滿口子答應了。這時左元敏也已經不再感到暈眩,站在一旁戒護,隻見那穀中人伸出手掌抵住陸雨亭的背部,兩人的神情頓轉凝重,時間也彷佛在這個山洞裏停滯住了。


    又不知過了多久,隻見陸雨亭的臉上一陣紅一陣青,額上黃豆般的汗珠不斷滾落,衣服濕了一大片,而穀中人則是神情肅然,袖袍高高鼓起,頭頂上隱隱冒出水汽,兩人好似都到了緊要關頭。可是忽然之間,陸雨亭大呼一聲,從岩石上躍起,穀中人右臂突出,倏地抓住了他的右腳踝,陸雨亭這一躍之勢受阻,整個人頭下腳上,倒栽蔥地從岩石上摔了下來,右腳卻還讓穀中人抓在手上。左元敏關心則亂,直覺不妙,往前跑去,卻見穀中人雙目緊閉,齜牙裂嘴,陸雨亭則昏了過去,不知生死。


    左元敏大駭,但想拔腿就跑,可是就這麽扔下陸雨亭,卻也不是他的行事風格,一猶豫,人已經衝到穀中人麵前,想也不想,就用兩隻手去扳穀中人箝住陸雨亭右腳踝的手指,口裏大叫:“前輩,放手!”


    沒想到他這一扳之下,手指有如碰到了一塊燒得炙紅鐵塊。左元敏大叫一聲,連忙縮手。便在此時,穀中人左手倏地伸來,又抓住了他的右手腕。左元敏大駭,使勁回奪,卻哪裏移動得了穀中人半分?急得大叫:“前輩,你要做什麽?”


    那穀中人雙目依舊緊閉,既不為任何事所動,也不做任何回答。左元敏這一吃驚非同小可,急忙用左手去扳穀中人抓住自己的手指,忽然間他但覺左手的力氣正一點一點地消逝,左手才伸到穀中人手腕前三寸之處,就再也不能往前移動半分了。


    這種感覺左元敏前所未有,按理手上若是無力,則應該要垂軟下來才是,可是自己的手臂卻是定在那邊,前伸不行,退縮不能,又酸又麻,確實是一絲力量都擠不出來。這種奇異的感覺,絲毫沒有因為時間的流逝而稍有平複,反而從他的手臂逐漸向外擴散開來,不久他全身已經不得動彈,就是張嘴喊叫,也有所不能。


    左元敏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驚駭莫名,頓時出了一身冷汗,便在此時,一股灼熱的感覺從他右手腕蔓延開來,左元敏一時之間還以為自己受傷流血了,可是他立刻察覺不對,因為這股灼熱感持續順著自己的腕、肘、臂不斷往上竄升,接著繞到他的右肩胛,繼而蔓延全身上下。他痛苦異常,全身大汗淋漓,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我要死了,我快要死了……”


    其實現在的他隻有任人宰割的份,求生固然不得,就是求死,也未必能夠。


    原來這穀中人在用過藥後的第七天,但覺全身精力充沛,好似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於是在疏通完畢當日因為走火入魔,而被封住的穴道之後,便順道調整內息,搬運了幾次大小周天,以確定自己全身經絡暢通無礙,已然完全康複。


    而在此同時,他也深感此刻遊走全身的內息豐盈充滿,頗有可用之處,便立刻大著膽子,重新練起他所謂的神功,並再度嚐試突破當日他欲衝而未衝過的第七層關卡。


    當日他力有未逮,勉強闖關,結果走火入魔。但是今日主客觀的環境條件已有不同,他當下甚至感覺自己情況之良好,幾乎是從他練功以來,體內狀況最好的一天,不應再有當日之禍。果然皇天不負苦心人,這第七層關卡他一衝就過,簡直可以用毫不費力來形容。


    穀中人大喜過望,自忖精力尚自旺盛,便想要去突破第八層。這第八層的內功心法他雖未練過,但口訣早背得滾瓜爛熟了,於是便依法一步一步地小心施為。


    要說穀中人為何會如此心急,一來是由於他大傷初愈,便即輕鬆地通過第七層難關,給了他相當大的信心;二來是他受困多日,早已按耐不住他滿腔的情緒,如今方得解脫,便有如脫韁野馬,對什麽事情都是雄心勃勃。想那心法要訣中雖然記載,要修練第八層心法,得先在第七層心法上麵下七年功夫,方可續練,可是這內功修練,萬法歸宗,講得不過就是個水到渠成,穀中人但覺自己第七層心法甫成,全身上下真氣充滿,不但好似瞬間年輕了十歲,更恢複了年少時冒險犯難,置生死於度外的豪情壯誌,這下再闖一關,約莫花費了個把時辰,居然也給他練成了。


    這俗話說的好,人心不足是蛇吞象,既得隴,又望蜀焉。穀中人這一下通過第八層心法之後,居然便再去練第九層。他的心理當然不是想一定能一口氣連闖三關,而是人一但有了自信,往往就能化腐朽為神奇,此刻若是心法上寫著練到此處,可以憑虛飛天,說不定他還真能飛上天去哩。


    穀中人便將第九層心法默念一遍,心道:“這心法上說,要練第八層,得先有第七層七年功力,而我隻花一個時辰就做到了。又說要練第九層,得有第八層八年功力做為基礎,這一下我倒要看看這下要花我多少時間?”依法搬運,循序漸進。


    他心到意到,意到氣到,竟然關山輕度,一一突破。穀中人又驚又喜,心想:“這有什麽難的?居然誇言要花十五年的光陰?”這第九層心法,不到一柱香的時間,又讓他接著完成。


    穀中人因禍得福,七天前他還停留在他這一生當中的最低潮點,全身癱瘓,今天不知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可是七天之後,他的武功衝到了他人生中的最高點。


    神功初成,讓他不禁懷想,明日重回江湖,他當年所失去的一切,即將都再回到他的掌握當中,甚至更多。他難掩興奮之情,縱聲大笑,於是才將左陸兩人引到山洞裏來。


    穀中人心情開朗,躍躍欲試,一看到左陸兩人過來,巴不得要在他們身上試演所成,隻不過兩人武功不行,不能陪他過招,倒是陸雨亭腳上的傷痛,可以讓他一展所長,於是才迫不及待地要陸雨亭端坐石上,馬上運功要幫他治療腳傷。


    替人運功,打通血脈,對此刻的穀中人來說,不過是雕蟲小技,更何況對方是個武功低微的後生小子,如此小試牛刀,還頗有有誌難伸的遺憾呢。


    可是穀中人根本不知道,他這一下冒險挺進,衝過第九層關卡,不過是他借助藥力之後的一種假象,就是第八層,也是勉強通過的。他初時意氣風發,得意洋洋,還不覺得怎麽樣,可是一開始運功幫人療傷,體內剛練成的真氣逐漸不受使喚,開始在經絡裏頭到處亂竄,他越是想要收懾心神,心思就越亂,不一會兒,眼前突見五顏七彩,幻化各種異像。


    那穀中人有過一次經驗,知道這分明是走火入魔的前兆,霎時便出了一身冷汗,至於怎麽會在這個當兒又出現這種狀況,他此時無暇細想亦無法細想,為求自保,連忙便要鬆開貼在陸雨亭背上的雙手,可是他雙手甫動,便覺胸口彷佛讓人用鐵錐重重地撞了一下,整顆心差一點都要停止跳動了。


    穀中人大吃一驚,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霎時之間,他剛才所練成的內息忽然變成了洪水猛獸,一波又一波地鑽進他的氣海丹田。穀中人妄想潛心控製,卻力不從心,但覺這股充沛的真氣不久便將丹田貯滿了,滿溢出來的,開始由任脈向督脈流竄,接著奇經八脈、十二經常經頃刻間也已充滿,再也無處宣泄,四肢百骸幾乎都要爆了開來。


    這番折騰痛苦異常,比之走火入魔,那又是另一番滋味,穀中人原本已由地獄飛上天堂,這會兒又一下子摔回了地獄,落差之大,也讓他倍感煎熬,生不如死。


    忽然之間,他蓄滿真氣的身子,如然從手太陰肺經一脈,汩汩流出,恰如鼓漲的氣球,或是泛濫的河水,忽然找到了宣泄之處,穀中人這下子哪裏還管得了會有什麽後果,便將這到處亂竄的內息,導引到手太陰肺經去。原來他那時兩手掌尚抵在陸雨亭的背上,這股內息從一路從中府、雲門穴,一直到列缺、太淵,最後從少商穴,灌入了陸雨亭的附分、天柱兩穴之中。


    他這一下將內息強行導入,與用內力助陸雨亭打通經絡,兩者間最根本的不同,是前者隻負責一股腦兒地注入,後者則還要替陸雨亭控製導入他體內內息的流動方向。此時穀中人自顧已然無暇了,哪裏還有餘力去替別人導氣歸元?陸雨亭這邊隻感到一股強大的內勁竄進體內,所到之處,穴位盡被封住,他大叫一聲,不知哪來的力氣忽然跳了起來。


    那穀中人見賴以救命的“東西”忽然逃了,哪還能稍有遲疑客氣?連忙向前一抓,抓住了陸雨亭的腳踝。陸雨亭這一躍之力受阻,自然而然地往前撲跌下去,額頭觸地,幾乎昏了過去。


    如此一來,穀中人隻是換個方向,繼續從陸雨亭的足少陽膽經一脈,將體內多餘的內息灌入,絲毫沒有影響。便在此時,左元敏出手向他襲來,穀中人正愁隻用一隻右手宣泄內力太過緩慢,左元敏自動送上門來,哪還有什麽客氣的?左手一探,用力抓住了他的右手腕,體內多餘的內息立刻順著手陽明大腸經,衝出虎口上的合穀穴,灌入了左元敏腕上的陽穀穴裏。同樣的,左元敏一路手太陽小腸經的穴道,被這一股激流盡被封閉,強迫接受了穀中人給予的真氣。


    那穀中人滿身奔竄的內息,因此多得了一個宣泄之處,更是不可能放手的了。


    如此良久,他漸感體內內息不再到處作怪,暢快舒適之餘,頗有一股平和安祥的感覺,誘惑著他什麽都不要去想,就這麽繼續下去。但是他原本武功就高,一但生命無虞,靈台立刻恢複清明,猛然想起,自己這麽將內力不斷地往外送出,多年來的苦練豈不是付諸流水了?他大叫一聲,立刻鬆手,隻聽得“咕咚”兩聲,卻是左陸兩人摔在地上,昏了過去。


    穀中人隻擔心自己的內力不知消耗了多少,哪裏管得了他們的生死,連忙端坐回去,練起他的心法來。可是這會兒,無論他怎麽搬運吐納,導氣歸元,整個丹田都彷佛空蕩蕩的,半點反應也沒有。


    他之前也曾有過這樣的經驗,那是他在二十年前,與幾名別派高手衝突,雙方大戰三天三夜,最後他雖殺了兩人,傷了一人,自己卻也筋疲力盡,兼之身受重傷,若不是後來有人解救,絕對也要賠上一命。那時他傷愈後第一次練功,就是目前這種感覺。


    穀中人雖然暗暗吃驚,卻沒亂了方寸,又調息許久,漸漸找回了內息流動於脈絡之中的感覺,反複試練之後,這才尋思:“我這一次折損的功力,將近有二十年的修為,看樣子,我第七層心法得要重練了。”看了左陸兩人一眼,又想:“我此刻就是殺了他們兩個,也無法取回我的功力。再說他們兩個有恩於我,要是我恩將仇報,豈不是與那幫匪類無異?”


    他心裏雖這麽安慰自己,但是回頭一想到苦練多年的功力,便這麽白白便宜了旁人,是又懊惱又悔恨。既無法拿別人出氣,又總不能打自己一頓,自怨自艾之際,忽然想到:“他們兩個既然莫名其妙地得了我的功力,我何不幹脆收他們兩個為徒,將一身武藝全部傳授給他們?”


    但他這個念頭隻維持了一下子,隨即自我反駁道:“不行,倘真要調教他們到一定的程度,我們可以師徒聯手,那最少還得再花上十五、二十年的時間……我可不能再等那麽久了。”他武功雖高,個性卻頗為急躁貪功,否則也不會搞到現在這步田地了。


    既然這一步不行,馬上又想道:“我不如將幾門功夫,擇要傳授給他們,也不要他們拜師,學成之後,他們到江湖上一跟人家動上手,明眼人瞧出來了,一定會惹上一陣大風波。也許他們幾天之內就給人殺死了,那就一拍兩散,也算幹幹淨淨;不過也許他們還真能弄得我那個對頭寢食難安,那便算是額外的收獲。”


    他心中計議已定,頗為自得,便去查探左陸二人的狀況。他原以為他二十年的功力平均傳給了他們,可是一探兩人脈搏,但覺後來才加入的左元敏,體內生出的內勁反應,後來居上,要比陸雨亭來得強烈許多。穀中人略一沉思,便知曉了其中的道理。


    原來左陸兩人,隨然在差不多在同時之間,都被強迫接受了來自穀中人的內力真氣,但是陸雨亭因為早在幼年時,便跟著父親陸漸鴻修練內功,無論如何也已經有了六七年的粗淺修為。


    當穀中人的內力反客為主,要侵入他的體內時,他原本存在的內力,自然而然運起抵抗,兩道真氣強弱懸殊,相互衝撞對抗的結果,陸雨亭原先存在單薄內力便被化去。而左元敏剛好因為半點內力也無,對於穀中人帶來的真氣毫無阻礙照單全收,於是此消彼長,穀中人二十年的功力大半都進了左元敏體內,而陸雨亭相較於未受穀中人內力之前,內功修為深淺倒是差不了多少,不過是換了另一家字號。


    這一天左元敏悠悠轉醒,才睜開眼睛,便覺陽光耀眼,連忙又將眼皮合上。不一會兒,腦海中忽然憶起昏迷之前所發生的事,不由大叫一聲:“不好!”整個人彈坐了起來。這才發覺自己躺在炕上,身處在茅屋當中,環視四周擺設,卻是那穀中人在這穀中的住所。


    他從炕上下來,活動四肢,絲毫不覺得有何異樣,正不知又發生了什麽事,門板開處,走進一個人來,笑道:“左兄弟,你醒啦?覺得怎麽樣?”正是陸雨亭。


    左元敏迷迷糊糊地道:“我睡了多久了?”陸雨亭道:“不久,兩天多一點。


    我在外麵聽到你叫喚,所以進來看看。”又道:“走吧,既然醒了就出來走動走動,活絡活絡筋骨,對你的身體有幫助。”


    左元敏正有滿腹疑竇要詢問陸雨亭,於是便跟了出去。但見屋外景致一如先前所見,放心不少,便問道:“我記得那一天我們兩個給穀中人整治得昏了過去,現在怎麽又好端端的在這個地方?”


    陸雨亭笑道:“那天是個誤會。穀前輩已經跟我解釋過了,他說他那時想要報答我們,卻又不知要給我們什麽東西好,什麽東西才是我們所想要的。於是他便幹脆趁機打通了我們的經脈,分了部分的內力給我們。你不覺得自從醒來之後,精神暢旺,活力充沛,與先前感受不同嗎?”


    左元敏摸了摸自己的身子,說道:“是嗎?我感覺差不多。睡了這麽久,精神也該要好了。”陸雨亭道:“那不同……”想要找出一個可以證明的方法,走到一株小樹前麵,那樹幹約有碗口般大小,便道:“不信的話,你出拳打這棵樹試試。”


    左元敏將信將疑,右手握拳,虛晃了幾下,說道:“真的嗎?”陸雨亭道:


    “你打看看不就知道了。”


    左元敏考慮了一下,隨即道:“好。”一拳揮出,正中樹幹,隻聽得“碰”地一聲,幹上枝葉是微微晃動了一下,左元敏卻甩著拳頭哇哇大叫。


    陸雨亭驚道:“怎麽會呢?”左元敏瞪了他一眼,卻痛得沒空多理他。陸雨亭說道:“我知道,那是因為你一點武功不會,所以不知道出拳發勁的方法。這些粗淺的我還會,來,我來教你……”


    左元敏搖了搖頭,疼痛稍止,說道:“不用了,不用了……”見他走路平順,毫無異狀,便道:“你的腳……好了?”


    陸雨亭笑道:“好了,好了,全都好了。”原地輕輕躍起,穩穩落地,續道:


    “穀前輩的方法當真管用,我的腳現在盡複舊觀,跟沒斷過一樣好用。”左元敏道:“既然如此,現在我也醒了,不如就走了吧?”陸雨亭道:“走?去哪裏?”


    左元敏奇道:“你不走,難道要待在這裏一輩子嗎?”陸雨亭道:“一輩子是不可能的,不過眼下暫時還不能走。”


    左元敏想起夏侯如意還在穀外等他,便道:“那也由得你。既然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那麽我們就此告別。”說著抱拳一揖,轉身要走。陸雨亭上前攔住,說道:“左兄弟,你要去哪兒?”


    左元敏道:“這裏也沒別的事了,你也不需要我了,我還有別的事呢。”陸雨亭道:“可是穀前輩交代了,他說隻等你醒過來,有事要跟我們兩個說。”左元敏有些不耐煩起來,說道:“不會吧?我可不是天生要來伺候他的。”


    陸雨亭慰留再三。左元敏拗他不過,萬般無奈,隻得說道:“要是天黑之前他再不回來,我可沒那個閑功夫聽他吩咐。”心裏想的,一定是又要叫他做這個,辦那個的,於是打定主意,到時一定要一口回絕,然後立刻出穀去。自己年紀雖小,但是絕對不可以讓人給瞧扁了。


    那穀中人果然過了正午便轉了回來。左元敏與他一照麵,劈頭就說:“喂,穀前輩,你那個時候人不舒服,看在做人要互相幫忙的份上,你交代我做的事情,我都給你辦到了。怎麽這會兒又不讓我走了?我看你人活蹦亂跳的,可別想再叫我給你辦什麽事去!”


    左元敏那想穀中人為了展現傷愈後的武功,竟然恩將仇報,抓住了自己的手,不知如何用了什麽手法戲弄他,搞得他死去活來,還因此昏迷了兩天兩夜。想起那段煎熬,他至今心有餘悸,害怕之餘,騾子脾氣使了出來,說什麽也不願再為穀中人做任何事了。


    那穀中人笑道:“是誰說要你替我辦事去了?”看了陸雨亭一眼,續道:“為了答謝你們這兩位小朋友仗義相助,老夫想送你們幾樣東西,以表謝忱。不過我想金銀財寶你們是不稀罕的了,而老夫這幾十年來,說實在的,也沒剩下什麽別的東西,隻有一身的功夫而已。雖然稱不上震古鑠今,但是隻要指點你們一兩招,相信你們今生也受用不盡了。”


    左元敏聽他言下之意,是想教授幾手功夫給他。這穀中人的功夫如何,左元敏不是沒得比較,單看那天他在山洞中忽東忽西的身法,塞北雙傑蔣大千與於萬象兩位前輩,就不一定會。心想若真能學得他幾手功夫,他日雲夢見了,必也另眼相待。


    他一心一意隻想多討雲夢的歡心,至於是不是真的要往江湖這條路上走,倒是不十分關心。如今機會就擺在眼前,也禁不住雀躍起來。但是要學功夫,那是談何容易啊?尤其是越高明的武功,沒有個三年五載地下苦功,是很難讓人瞧出進展的,於是便道:“好是好,不過哪得花多少時間學啊?”要他在這穀裏一待便是五年十年,心理上還沒做夠這個準備。


    穀中人道:“你放心,我不過是傳個幾招功夫給你們,做為謝禮,可不是真的要收你們為徒。再說,先前我已經先傳了幾年的內功給你們了,此刻隻要教授你們一些運用之法,你們練得滾瓜爛熟了,隻要接招拆招,到達想都不想的地步,那就可與苦練十年的功夫無異。我不惜耗費內力,替你們想到這個速成的法子,若是再不領情,那可不是‘我將此心托明月,無奈明月照溝渠’硬是辜負我的一番美意了嗎?”


    左元敏雖然隻與這個穀中人相處幾天,但是卻明明白白地知曉,這個連真實姓名都不願意透露的人,絕對不會是一個有這般好心腸,處處為人設想在先的人。可是現在事實卻又擺在眼前,叫他不得不重新檢視自己的立場,是否有著先入為主的觀念。最後,隻得以:“我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做為結尾。


    左元敏將信將疑,那陸雨亭卻是早已一頭栽進去了,連忙說道:“左兄弟,你可能因為沒練過功夫,所以不太清楚狀況。我老老實實告訴你,我現在感覺全身精力充沛,好象有著用也用不完的力氣,這與我以往練功的狀況都不同,古前輩的功夫實在不同凡響。我說真的,沒什麽好考慮的了!”拍了拍左元敏的肩膀。


    左元敏想了一會兒,說道:“真的不用拜師?”穀中人心想:“多少人想要拜我為師,卻偏偏不得其門而入,你風雲際會給你逮著了機會,卻擔心我逼你拜師?”


    苦笑道:“真的不用。”


    左元敏道:“所以你不是我的師父,我也不是你的徒弟。我愛學便學,不愛學就不學,那也隻是我自己放機機會。是不是這麽說?”


    穀中人聽了不覺有氣,心想:“我是什麽人?要教人武功,居然還有人不想學?”


    強抑怒氣,說道:“這麽一來的話,吃虧的可是你哦!”這句話倒不是騙人的。


    左元敏略一沉吟,這才說道:“好吧,我跟著前輩學功夫就是了。”穀中人心想:“算你識相。”正欲開口,說一些有關他的武功流派,以及其它該注意的事項時,卻又聽得左元敏開口道:“不過我還有一點事情,得要先出穀一趟。”


    穀中人道:“有什麽事那麽重要?”左元敏道:“這……這又不關你的事,總之我得先出去一趟。”穀中人見他欲言又止,想他胡裏胡塗地闖進這山穀裏來,照說是樁意外,不過才出穀去替他買藥回來,就有事情纏身了,實在是有點古怪。該不會是約了幫手在外麵,要帶他們一同進來對付自己吧?


    穀中人因為避禍,所以才躲在這裏偷偷練功,他又保密到家,連像左元敏、陸雨亭這樣的兩個無名小子,武藝低微的小朋友,也未曾透露過自己的真實身分,按理他們是不可能知道他的身分,甚至是找來他的對頭來對付他。可是他心中有這樣的顧慮,自然而然就會朝這個方向去想。左元敏故作神秘,正好踩在他的痛尾巴上,於是便道:“這個世上有什麽事情比練武更重要?你要知道,武林中有多少人想要跟我學藝,他們要是有這樣的機會,就是天蹋下來也沒空管了,你居然還把旁的事情擺在前麵。”


    左元敏聽他語氣不善,心想:“我又沒有求你教我武功,更不是我的師父,憑什麽管到我的頭上來了?”反正兩人原本就是不相識的人,也沒必要因為武功扯上關係,便道:“那你今天便算開了眼界了,我左元敏就是不願意學。”他的脾氣向來執拗,是那種遇弱則弱,愈強則強的人。這裏所說的強弱,倒不是武功的強弱與否,而是脾氣上的柔弱與倔強。


    旁人有事相求於他,若是跟他好言相勸,他十之八九會順從旁人的意思,可是眼下穀中人言語中譏他不知好歹,他便立刻武裝起來,用頭上的那一對牛角抵觸對手,懷著大不了一拍兩散,你又能拿我怎麽樣的態度。


    穀中人哈哈大笑,說道:“好,好,有意思,有意思,你這小子很有意思!”


    左元敏乘勝追擊,說道:“見識到了吧!”穀中人道:“像你這種隻會耍嘴皮子,光說不練的人,老夫見識多了,還不就是那一回事。”


    左元敏大怒,轉身就走,穀中人身形一閃,攔在前麵。左元敏道:“讓開!”


    穀中人道:“想出去,得靠真本事。”左元敏先是一愣,隨即知道穀中人刻意要為難他,當下二話不說,繞過穀中人,便往山洞奔去,便在要進入山洞口的當兒,眼前一道人影一閃,攔在當前,左元敏閃避不及,撞個滿懷,“碰”地一聲,往後彈開,摔在地上。


    穀中人哈哈大笑,道:“這麽吧,別說我大人欺負小孩子。從現在開始,不是白天還是晚上,無論何時,隻要你能夠踏進這山洞一步,我就算輸了,那時你便可以自由自在進出山穀,誰也管不了你。”


    左元敏站起身來,說道:“我愛上哪兒,便上哪兒去,本來就是誰也管不著!”


    一言未了,更向穀中人右側竄去。那穀中人站在距離洞口還有十步之地,左元敏雖然閃身過他的身畔,眼睛卻一直盯在他身上,心中才納悶道:“他為何沒有動靜?”


    卻見穀中人頭也不回,左手袖袍一揮,左元敏但覺身子忽然就要飄了起來,兩腳陡然踩空,身子一歪,摔在山洞旁的石壁上。


    那陸雨亭見穀中人這麽憑虛一揮,居然能將十步之外了人摔個觔鬥,縱然對方是個絲毫不會武功的平凡人,但是這等功夫已是世上少見的上乘武功了。他又驚又喜,但還是沒忘了上前說道:“前輩,別傷了左兄弟!”


    穀中人冷冷地哼了一聲,說道:“我要是不小心傷了他,那也算是我輸了。”


    那左元敏本來見這個穀中人,居然可以遠遠地這麽一揮,就摔他一個跟觔鬥,心中萬念俱灰之際,卻又聽到穀中人說決不傷他的話,心想:“既然如此,那還有什麽好顧忌的!”走到穀中人麵前,說道:“你說決不傷我,是真的假的。”


    穀中人說道:“老夫向來一言九鼎,說過的話哪還有假的。”左元敏道:“可是你武功比我高,要是你輸給了我,麵子上掛不住,還不是馬上就會殺了我。什麽傷不傷我的,隻不過是說說好聽罷了!”穀中人聽了,差些沒笑到岔氣,過了一會兒才道:“我會輸給你?少作夢了。”


    左元敏始終扳著一張臉,說道:“這個世上的事情是很難說的,若是後生小輩永遠比不上前輩長者,那大家練功還練得這麽勤,為的是什麽?不就是想迎頭趕上嗎?”


    穀中人漸漸收起笑容,說道:“好,算你說的有理,我答應你,隻要你贏了我,我立刻送你出穀,連一根寒毛也不會動你。”


    左元敏大樂,說道:“好,看招!”不知何時掄了一枝木棒在手,便往穀中人身上招呼。陸雨亭見了也是大駭,叫道:“左兄弟,不要啊!”穀中人臉色一變,喝道:“你……”身子一閃,退開一邊。


    原來左元敏心想,既然怎麽也無法從穀中人的眼前溜進山洞中,追本溯源,還不如反過頭來從穀中人身上下手。反正穀中人既不能傷害他,更不用怕他惱羞成怒驟下殺手,於是便開始放手攻擊穀中人。


    那穀中人雖然禁不住發怒,不過回頭想想,如果雙方立場腳色對換,這確實是最好的辦法,一念及此,滿腔的怒火立刻轉為詫異與佩服,想這小子年紀雖小,但是腦袋靈活,膽子又大,實是可造之材。一連退開幾棍,忽然伸出右手,看清來棍,便往棍身一彈。左元敏手上一麻,頓時拿捏不住,木棍脫手而出。


    左元敏一愣,尚不知如何後續,那穀中人已迫不急待地道:“小子,你這招不行,還有沒有別的?”


    左元敏不服氣,道:“當然有,你等著。”隨手在地上撿了一塊石頭,便往穀中人扔來。穀中人這下頗為不悅,心想:“朝著我丟石頭?難道這小子有意戲弄我?”


    隨手一撥,便將飛石彈開。左元敏又接連扔了幾塊石頭,下場都是如此。


    那穀中人正想叫他別白費力氣了,忽見左元敏身子一矮,便往山洞竄去。穀中人冷笑一聲,說道:“故計重施!”眼見左元敏這一回速度要比之前更快,單用袖袍已經來不及將他拂開,於是雙掌一推,淩空便往左元敏背上拍去,等於是伸手在他背上推了一把,有些要幫他快些進入山洞之意。


    那左元敏果然覺得,忽然有人在他背後重重推了一把。他腳下一時跟不上,冷不防頭重腳輕,便往前俯跌下去,整個人剛好摔在山洞口邊上,差一點就算進山洞了。


    穀中人哈哈大笑,走到左元敏身邊,說道:“怎麽樣?小子,我可是算準了距離才出手摔你的,你瞧這手功夫如何?”等了一會兒,卻見左元敏仍是一動也不動地趴著,便伸腳在他身上點了點,續道:“喂,裝神弄鬼的,可瞞不了我。”


    那左元敏依舊原姿勢動也不動。穀中人心中起疑:“難道我近日神功大進,居然出手也控製不住力道了嗎?”伸手抓住左元敏的後心,將他提了起來,見他全身癱軟,雙目緊閉,倒也有些驚慌,便用另一隻手去探他的脈搏。沒想到那左元敏忽然大喝一聲,張口便往穀中人的臂上咬落。


    穀中人大吃一驚,伸手一甩,便將左元敏摔了開去。陸雨亭隻見左元敏的身子急速地往一旁五丈遠的大石飛去,瞧這個去勢,若不當場腦漿迸裂,也要摔得筋斷骨折——


    玄武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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