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話題轉得輕巧,轉得自然,一點不落痕跡,蔡薇薇聽了反而一怔,道:“想一想……”


    華雲龍接口說道:“嗯!看這地上的印痕,證諸‘倩女教’的三位姑娘在此現身,可知大哥定已離去很久了,但卻不知他的安危如何?走去那個方向?因此咱們得好好想一想。”


    蔡薇薇眨眨眼睛,惑然道:“‘倩女教’的人在此現身,就能斷定大哥確已離去麽?”


    華雲龍道:“是的,‘倩女教’的教主與家父交情極深,她的門下,既然在此逐追過袁逸楓,想必到此已經很久,如果見到了大哥或‘九陰教’主,剛才斷無不講之理。”


    蔡薇薇道:“我說袁逸楓被剛才三位姑娘逼得疲於奔命,那是一種判斷,不足為憑的。”


    華雲龍微微一笑,道:“我知道,我也是判斷而已,不過,我的判斷另有依據。”


    蔡薇薇目光一亮,道:“哦!什麽依據?”


    華雲龍道:“‘倩女教’的宗旨。”


    蔡薇薇迫不及待地道:“她們的宗旨是什麽?”


    華雲龍道:“說來話長,如想講個明白,那得從頭講起。”


    蔡薇薇嬌聲說道:“擇要講嘛!將來我要幫你的,有關‘倩女教’的底細,總該讓我知道一點啊!”


    話頭已經打開了,華雲龍不講已是不行。


    他想了一下,於是擇其所要,將那方紫玉師徒,以及“玉鼎夫人”講過的話,簡略地說了一遍,此其間,難免涉及他所知道的因果關係,也提起過“玉鼎夫人”如今已經出家為女道士。更名“長恨”的事。


    蔡薇薇聽得十分仔細,聽完以後,不覺長長籲了口氣,感慨係之地道:“想不到,想不到,原來這位教主乃是暗戀伯父,所以創下‘倩女教’,用情如此之深,當真罕世少見了。”


    華雲龍感觸更多,喟聲一歎,道:“少見的還是那位‘長恨’前輩,她對家父不但用情極深,而且洞悉家父的為人,寧可自苦,寧可折磨,也不願家父稍有隕越,交友若此,那是兩心如一,猶勝同胞了。將來我定要據理力爭,設法將她老人家接回雲中山去。”


    蔡薇薇惋然接道:“可不是麽,如說用情能以入聖,‘長恨’前輩是以當之無悔了。二哥,將來咱們一起去找她,你說好麽?”


    言談至此,兩人的情緒已經完全轉變,便連原來的目的也已忘懷了。


    事實上,此刻再談“倩女教”的宗旨,那似乎也屬多餘。


    突然,萬籟俱寂的夜空之中,傳來一聲極為低微的喟然長歎。


    這一聲喟歎,幾不可聞,可是,聽在華雲龍與蔡薇薇這等高手耳內,也有平素講話一般清晰,他二人驀然聞之,不覺齊齊一怔,頓了一下,卻又聽不見任何聲響。


    華雲龍忍耐不住,揚聲喝道:“那一位高人蒞臨此間,何不請出一見?”


    話落,不聞回音,華雲龍再問一遍,仍是沒有回音。


    蔡薇薇悄聲說道:“咱們搜他一搜。”


    這一回,回音來了,但聽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了過來。道:“不必搜了,孩子,老身不想打擾你們,你們要找的人,目前在……”


    活猶未畢,華雲龍已經一聲歡呼,道:“嗨!是顧老前輩麽?晚輩正想拜見您哩!”


    隻聽那人慨然道:“你這孩子,唉!貧道原來不想讓你知道的,想不到你的記憶力竟然這樣好,如今我也不瞞你了,貧道確是長恨。”


    蔡薇薇聽說那人自稱“長恨”,連忙接口道:“好啊!咱們正在談您呢!您老人家容許咱們拜見麽?”


    長恨道姑道:“不必了,孩子,貧道已是世外之人,相見何益,辦你們的正事去吧!”


    蔡薇薇嬌聲道:“我想得到,眼前的正事,您老一定替我們辦好了,我好想見您一麵啊!”


    她講此話悅耳動聽已極,仰慕之情又複溢於言表,長恨道姑不覺讚許道:“好聰明的孩子,你叫什麽?”


    蔡薇薇連忙應道:“我叫蔡薇薇,我娘叫我薇兒,您也叫我薇兒吧!”


    長恨道姑道:“貧道記下了,倘有機緣,咱們來日再見吧!”


    蔡薇薇著急道:“不!不!我想見您,我現在就想見您,您老人家為何吝於讓我見您呢?”


    長恨道姑道:“貧道已經講過了,出家人相見無益。其實你剛才的謬許也錯了,貧道忍恨出家,焉當得‘情聖’二字。”


    這片刻間,蔡薇薇一句緊接一句,不斷的要求長恨道姑容許她見上一麵,華雲龍插不上嘴,於是運足耳力,捕捉那話聲的來源,豈知長恨道姑好似真的不願相見,所講的話聞之在東,忽焉在西,竟像其人正在繞場奔走一般,聽了半晌,總是拿捏不準真正的停身之處,因之他心意一變,接口說道:“你當得的,老前輩,不瞞你講,那天晚上您與方紫玉前輩所講的話,我全都聽到了,當時的情景,我也全都看到了,這世上既有文聖,也有武聖。您老人家便是情聖。真的,我對您老人家所知不多,那天晚上,我卻感動得哭了。”


    但聽長恨道姑幽聲一歎,道:“看來你也是個情種,孩子,你叫華煬麽?”


    華雲龍恭聲應道:“是的,晚輩表字雲龍,長者們都叫我龍兒。真正的講,晚輩該稱您姨姨或姑姑。老前輩,你準我這樣喊您,也叫我一聲龍兒好麽?”


    他講這話時充滿了感情,也洋溢著無比真摯的孺慕之意,令人一聽,便知他語出至誠,乃是肺腹之言。


    長恨道姑顯然被他的話語感動了,隻聽她慨然一歎,道:“貧道不是嬌情之人,如果提前十年八年,你喊我一聲姨姨或姑姑,貧道還不見得滿足呢!可是,如今貧道已是出家人,這些俗家的稱謂,貧道早已陌生了。”


    蔡薇薇聽到此處,忽然心中一動,暗暗忖道:“對啦!戲何不趁她說話分神之際前去尋她?尋到了她,她老人家想不見我也不行啊!嗨!我就是這個主意。”


    她想到便做,連華雲龍也不告訴一聲,立刻悄悄地掩入從林,一閃不見。


    華雲龍卻是打蛇隨棍上,連忙改口道:“顧姨,稱謂那有什麽陌生的?出家人也有俗家親友的啊!顧姨,您老人家喊我一聲龍兒吧!您不知道,自從那晚見您以後,如非迭生變故,龍兒早就找您來了。”


    這是真誠的呼喚,長恨道姑自然聽得出來,因之她頓了一下,幽幽一歎道:“孩子,自古多情空餘恨,你的感情也太豐富了。”


    華雲龍道:“我錯了麽?顧姨,難道龍兒不該對您有份孺慕敬仰之情麽?”


    隻聽長恨道姑道:“貧道不能講你錯,但也不同意你的想法。你記得兩句古詩麽?‘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常圓’。孩子,你的感情過於豐富,將來可有苦頭吃了。”


    華雲龍亢聲接道:“龍兒不信,鴛鴦交頸,孤雁淒鳴,飛禽走獸,尚且有一份失單與互愛之情,何況人乎?人若寡情,那就與冷血動物無異了。”


    長恨道姑道:“唉!你涉世未深,想法過於天真,須知人生變化多端,許多困難不是人力所能左右的,到時候情天難補,恨海常存,你就知道禽獸與人不能相比了。”


    華雲龍問道:“顧姨是指家父而言麽?”


    長恨道姑道:“你母親也差不多,當年令堂苦戀令尊之時,他們都曾受過無數熬煎與□□□□□□□□□□□□□命也……”


    話來講完,華雲龍已自接口道:“□□□□□□□□□親相敬如賓,當年縱然吃過苦頭,那也已經過去。”


    他二人你言我語,一時忘情,在那“多情□□□□□□上辯駁起來,誰也沒有注意蔡薇薇早已不見。華雲龍聰明絕頂,反應靈敏,言談至此,不覺將長恨道姑引入彀中,長恨道姑一時情急,竟自無話可反駁。


    華雲龍聽她半響無語,忙又接道:“顧姨,你別難過,說真的,您也沒有錯,錯的是咱們華家的人,咱們不該冷落顧姨,使您老人家懷情忍恨,以致於出家當了道姑,這事龍兒原無所知,如今既然知道了,龍兒定無不顧之理,顧姨,您讓龍兒見您一見,好麽?”


    這時始聞長恨道姑一聲喟歎道:“你這孩子舌粲蓮花,是想說服貧道麽?”


    華雲龍忙道:“不是的,顧姨,我娘(秦畹鳳)也說咱們華家對您不起,您若不信,可以去問我奶奶,龍兒若有半句虛言,讓您打十板屁股。”


    長恨道姑不覺失笑道:“你這孩子……唉!貧道講你不過,不上你的當了。”


    話聲一頓,話鋒一轉,肅然接道:“你聽著,龍兒,令兄彼一蒙麵人點了穴道,如今已由‘倩女教’的門下送去金陵,那蒙麵人點穴的手法特異,貧道解它不開,你速速趕去……”


    此話出口,華雲龍大吃一驚,但因從那話聲之中,聽出長恨道姑已有離去之意,一時情急,不覺揚聲截口道:“等□□□□□□□□□□□□。”


    □□□□□□□□□□等下去,貧道的耳根不得清靜□□□□□□□□□□金陵,必要時可將令兄送回‘落霞山莊’,□□□□□□來日自有相見之期,貧道去了。”


    □□□□□□落,響起一絲的衣袂飄風之聲。


    華雲龍一聽大急,尖聲叫道:“顧姨!顧姨!您不要走,詳情如何?您老也對龍兒講一講啊!”


    緊要關頭,他終於想起了長兄,並想以華熙的事,將那長恨道姑羈留片刻。


    這是顛撲不去的手足之情,也是華雲龍聰明過人之處,可惜的是,長恨道姑再未回答,顯然已經不顧而去了。


    這片刻間,他用盡了心思,想見長恨道姑一麵,甚至有意說服長恨道姑,完成自己的心願,不料長恨道姑洞察其心,說走就走,他急得連連跺腳,卻是無可奈何。


    就在他急得跺腳不巳之時,突然聽到蔡薇薇“嘿嘿”一笑,道:“顧姨姨。薇兒等您很久了哩!您老人家當真吝於相見麽?”


    華雲龍方始一怔,已聽長恨道姑驚異感歎的道:“噫!你這孩子忒慧黠了,你是怎樣找到我的?”


    但聞蔡薇薇俏皮的道:“您老人家分音化聲的功夫忒高明,薇兒那裏找得到,是神仙告訴我的。顧姨姨,二哥在發急哩!咱們下去吧?”


    華雲龍恍然而悟,腳下一頓,立時向左邊林內撲去,同時歡呼道:“顧姨!顧姨!原來您還沒有走啊!”


    長恨道姑的確未走,她此刻仍然高踞在入林不遠一株叢樹的枝叉之間。薇薇迎風綽立,站在她的背後。她二人同用一枝,長恨道路竟然未曾察覺,蔡薇薇輕功之高,於此可見一斑了。


    華雲龍到得樹下,長恨道姑瞧瞧蔡薇薇,又瞧瞧華雲龍終於無奈地道:“好吧!咱們下去,遇見你們這兩個玲瓏剔透的孩子,貧道隻有認輸了。”


    她說著緩緩起立,輕輕一躍,落身地麵。


    蔡薇薇也隨路落地麵,笑臉盈盈的道:“薇兒騙你的,顧姨,您的功夫真的很高,剛才倘若不是您老拋出一片樹葉,劃起一絲破空之聲,我還正在奔波未歇哩!”


    她這樣一講,長恨道始不覺莞爾道:“你也不必阿諛逢迎了,反正貧道已經被你找到,要講什麽,那就爽直的講吧!”


    華雲龍早已迎了過來,聞言連忙接口道:“顧姨說得是,您請坐,咱們就在這裏談。”


    長恨道站遊目四顧,將頭一點,就近找了一塊山石坐了下去,華、蔡二人相視一笑,緊隨身後,也在她麵前坐了下去。


    這時已近子醜之交,下弦月升二三丈許,那淡淡的月光,一絲絲從那樹葉縫隙間灑了下來,滿地都是點點銀星,再加一位娥眉鳳目,體態輕盈的道姑,高高端端山石之上,在她的麵前,又複並坐著一雙金童玉女一般俊美的癡兒,這一雙癡兒目閃精光,臉含微笑,仰望著山石之上的道姑,流露著天真無邪的神情,形成一副充滿活措、和煦、溫馨、謐靜的畫麵,令人見了,不覺倏生悠然出世之感。


    他三人相互凝視,不言不動,過了片刻,還是長恨道姑打破沉寂,道:“傻孩子,你們苦苦相逼,就是看看貧道的模樣麽?”


    華雲龍凝目如故,蔡薇薇卻是將頭一點:“嗯!顧姨好美啊!”


    長恨道姑莞爾道:“貧道出家人,出家人觀念之中沒有美醜的。”


    蔡薇薇黛眉輕揚,道:“唉!美醜是比較得來的嘛!真的,您真的很美,如果不穿道裝,薇兒相信一定更美。顧姨您為何要穿這種又肥又大的道裝嘛?”


    她是不明內情,不失天真,講起話來莽莽撞撞,毫無顧忌,殊不知最後一問,恰好問到長恨道姑最為感傷之處,長恨道姑心頭一酸,臉色刹時暗淡下來。


    但她畢竟是個通情達理,極富經驗之人,瞬息便自恢複了常態,隻見她目光一抬,微微一笑,道:“貧道怕要使你失望了。”


    蔡薇薇不覺一怔,道:“顧姨可是不願意再講麽?”


    長恨道姑依然含笑道:“貧道乃是為出家而出家,性之所近,便自穿上了道裝。你滿意麽?”


    蔡薇薇聞言之下,目瞪口呆,大出意料之外。


    可是,這種避重就輕的答覆,卻難滿足初知內情的華雲龍,但見華雲龍俊眉一軒,斷然接道:“不對……”


    長恨道姑臉龐一轉,凝目笑道:“你既然知道不對,那就不必再問了。”


    華雲龍先是一怔,繼而亢聲道:“可是,您老人家心裏很苦啊!”


    長恨道站暗暗心驚,忖道:“這兩個孩子太聰明了,他們都是極富感情的人,堅強一點,拿出理智來,莫要被他們的情感所征服,在小輩麵前失去了常態才好。”


    她心中有了警惕,越發淡然道:“貧道不是有說有笑的很好麽?薇兒還講貧道很美哩!


    貧道已是四十多歲的人了,比你母親大得多,若是心裏很苦,焉能贏得薇兒的讚美?”


    華雲龍道:“那是修練‘詫女真經’的緣故,四十出頭又怎樣?您本來就很美嘛!顧姨,何必呢!您也可知道您也有錯麽?”


    長恨道姑一笑道:“龍兒故作驚人之語,那是自作聰明了。”


    華雲龍頗為激動的道:“龍兒決非自作聰明,龍兒講話都有根據。”


    長恨道姑暗暗震驚,表麵卻是故作驚訝,道:“哦!這就奇怪了,貧道是否很苦,你有什麽根據?”


    華雲龍眉頭一皺,道:“顧姨,您是原諒我所知不多麽?須知我外公對我講過你的往事,那天晚上,在那荒涼的道觀之中,您老人家的一言一動,龍兒更是親眼目睹哩!”


    此話出口,長恨道姑的神色一變,惴然急聲道:“你外公講些什麽?”


    須知當年的白嘯天,乃是一世之梟雄,其為人不但好大喜功,性情偏激,而且最是護犢,是個愛與恨都走極端的人,長恨道姑不怕道觀之中的言行落在華雲龍眼內,卻怕白嘯天加油添醋,在華雲龍麵前亂講一通,至於白嘯天嚴然已成德藝兼備的武林隱者,她卻是一無所知,情急變色,自也無怪其然了。


    華雲龍倒未注意她的神色,應聲接道:“曹州的事啊!我外公講,您那時正受‘陰火煉魂’之刑,家父聞訊前去救您,當時的情形,據說是叫家父用玄鐵劍換您,家父也會毫不猶豫,可是您卻處處為家父著想,叮嚀家父不可忍受委屈不可受人協製……”


    提起這一段往事,當年華天虹雙目泣血,身子顫抖,語不成聲,幾近瘋狂的模樣又複湧現,長恨道姑心頭隱痛,不願再聽下去,子是截口道:“你外公就講這些麽?”


    華雲龍道:“當然還有,我外公又講,您老人家不是凡俗女子,對家父的愛顧,情比天寬,恩比地厚。他講‘陰火煉魂’之刑慘絕人察,任誰見了也得義憤填膺,怒氣漚洶,您老人家卻是寧可忍受千股痛楚,仍不願家父受點委屈。顧姨,龍兒要鬥膽請問一句,當年您與家父情勝手足,如今卻忍恨出家,心灰意懶,能說不是責怪咱們華家對您不起,卻又不願令家父作難麽?”


    聽到此處,長恨道姑臉上一熱,但也心頭一寬,念頭轉動,急速忖道:“白老兒總算還有一點是非,可是,龍兒這孩子心思敏捷,詞鋒犀利,再講下去怕是要招架不住了。”


    轉念至此,連忙微笑道:“就算你判斷不錯,事情也已過去了,陳年老賬,彼此兩不虧欠,這不很好麽?”


    華雲龍目光一亮,道:“所以我說你也錯了啊!”


    長恨道姑道:“錯了也好,不錯也罷,總之事已過去,不必再提。”


    說到此處,心念一動,忙又接道:“對啦!貧道記得,剛才你叫我留下,不是要問令兄的詳情麽?”


    華雲龍毫不遲疑,道:“家兄的詳情要問。”


    長恨道姑整整衣襟,道:“那就快問令兄的事吧!”


    言外之意倘若不問華熙的事,她要走了。


    這一著高明之極,華雲龍作難了。


    問吧?長恨道姑講完以後一走了之,再到那裏去找她?不問吧!同胞兄長在卮難之中,豈非要招不義之名?況且自己也實在放心不下。


    須知他之所以用盡心思,乃是有意說服長恨道姑,覺得道站情天遺恨,總是一樁莫大的憾事。這一點,雖說是他情感豐富,性格相近的緣故,嚴格的講,卻也是他們華家的家規與薰陶,他們華家講究無負於人,偏偏在他父親身上竟有遺憾未能彌補,華雲龍身為人子,心存此念,倒也不能怪他多事。


    然則,事難兩全,又該如何?華雲龍縱然機智百出,此刻辦自怔住了。


    怔榜之中,但覺蔡薇薇的手肘在他腰際撞了一下,然後敞聲道:“是啊!也該問問大哥的事了。”


    華雲龍倏聞此言,又是一怔,但因蔡薇薇先在他腰際撞了一下,以他的敏捷,立刻便知蔡薇薇已有計議,卻苦於不知計議如何,又不能開口詢問,於是他眼角一挑,故作悻然道:


    “你問吧!我……我要……”


    眼皮一闔,兩掌一握,以手支頷,仆下身去。


    蔡薇薇舉手一指,嗔聲道:“你啊……”


    鼻子一皺,冷聲一哼,話聲頓住。


    長恨道姑目睹述狀,不覺莞爾道:“薇兒,你就問吧,他在生氣哩!”


    蔡薇薇又是一聲冷哼,始才轉過臉來道:“好吧!請問顧姨,華熙大哥究竟是哪個穴道被點,連您也解它不開?”


    長恨道姑道:“誌堂穴。”


    蔡薇薇一愕道:“誌堂穴,那是笑穴啊!”


    長恨道姑道:“怪事也就在此。笑穴被點,卻不發笑,反倒昏迷不醒,貧道檢視華熙全身,更不見另有傷處,也不像中毒的模樣。”


    蔡薇薇大為詫異,瞪大眼睛道:“哦!有這等事?”


    長恨道姑道:“事是一點不假,怪的卻是那點穴的手法。點穴的手法大同小異,貧道所見的現象大異常規,華熙若不自己蘇醒,普天之下,恐怕隻有他父親才能解開了。”


    蔡薇薇縱然詫異,目的顯不在此,聽到這裏,頓了一頓,又問道:“那蒙麵人何等模樣?顧姨見過麽?”


    長恨道姑道:“虎背熊腰,中等身材,麵目神情見不到,看來是個年輕人。”


    蔡薇薇臆測道:“那人大概是‘九陰教’的屬下。”


    長恨道姑道:“是一路,不是屬下。貧道見到華熙時,那蒙麵人正與‘九陰教’爭執不休。”


    講到這裏,長恨道姑臉露憂色,話聲頓了一下,始才接道:“眼下的‘九陰教’主名叫梅素若,人很美,已是下一代了。當時華熙就在她手中抱著,蒙麵人卻說人是他擒下的,理該交他帶走,梅素若說道:“設非趁人無備,你豈是華家子弟敵手?本教主座前,不容你背後傷人。’當年貧道與該教有過淵源,算得梅索若半個長輩,貧道現身以後,梅素若口稱前輩,對貧道執禮頗恭,那蒙麵人不明內情,誤認梅素著來了幫手,始才一聲冷哼,悻悻退去。”


    她一口氣說到這裏,忽然喟聲一歎,言猶未盡地歇了下來。


    這一聲喟歎,便連華雲龍也覺到莫名其妙,身子一挺,張開了眼睛。


    蔡薇薇誌不在此,懶得追問,卻自接口道:“那是什麽時辰的事?地點在哪裏?”


    長恨道姑想了一下,道:“大概是昨日申牌時分,地點由此東行,約莫五十餘裏之處。”


    蔡薇薇道:“這樣講,顧姨是由金陵來麽?”


    長恨道姑將頭一點,正待講話,蔡薇薇已自接口道:“顧姨可知‘九陰教’主與那蒙麵人哪裏去了?”


    她忽然不待回答,使即接問,華雲龍心頭一動,恍然忖道:“原來如此……”


    忖念方起,已聽長恨道姑道:“蒙麵人奔向東北,梅素若與貧道分手以後,也是奔向東北,如今在哪裏,就非貧道所知了。”


    蔡薇薇道:“顧姨從金陵來,可曾見到一位瘦瘦高高的老年和尚?”


    長恨道姑一愕道:“老年和尚?貧道未曾見過啊!”


    蔡薇薇一“哦”道:“薇兒沒有講清楚,倒惹顧姨詫異了,那是薇兒的公公,顧姨既然沒有見到,不是向南,就是到東海去了。”


    長恨道姑失笑道:“你這孩子,講話怎麽顛三例四?向南便是向南,去東海便是去東海,哪有像你這般講法的?看來你心裏有事,是麽?”


    蔡薇薇蹙容道:“是的,薇兒心裏有點事,那是二哥身中虺毒。我公公曾經講過,這幾天他若不在金陵,那就到東海去了,倘若不在東海,一定是去南方,所以……”


    華雲龍聽她愈扯愈遠,暗暗咒道:“鬼話連篇,你要扯到幾時啊?”


    長恨道姑卻是心頭一震,不覺朝華雲龍望去,惑然道:“虺毒?什麽叫虺毒?臉上沒有徽侯啊!”


    蔡薇薇尤心忡忡道:“那是魔教中一種毒刑,叫做‘神虺噬心’,二哥受了魔教門徒的暗算,那虺毒潛伏體內,隻有我公公才能幫他煉化。”


    長恨道姑眉頭緊蹙道:“有這等事?”


    蔡薇薇幽聲道:“是嘛!如果顧姨這次是到東海或是南方去,見到我公公,薇兒想請您老帶個信,就講薇兒在金陵等他可以麽?”


    長恨道姑向華雲龍望去,神色歉然道:“這……這口信貧道恐怕捎不到哩!”


    此話市出,蔡薇薇已自情不自禁的掩口葫蘆,不料高興過份,一不小心,“哧”的一聲笑了出來,等她連忙閉嘴,再次作出幽然期待之狀,長恨道姑早已轉過頭來,瞧得清清楚楚了。


    長恨道姑也是七竅玲瓏之人,蔡薇薇掩口竊笑,又複怕她看見,這等模樣,那能不疑,疑念迭轉,立刻也就省悟其中的道理了。


    隻見她鳳目一瞪,似怒非怒的喝道:“好啊!小鬼頭,原來你是在使壞,貧道警告你,你敢向西走,看我打不打你的屁股?”


    蔡薇薇初初倒有點尷尬,長恨道姑這樣一講,她反而黛眉一挑,厥起櫻唇道:“您打嘛!這是您自己講的,我可沒有問您。”


    華雲龍聞言睹狀,再也忍耐不住,身子一仰,哈哈大笑起來。


    長恨道姑微微一怔,忖道:“可不是麽?自始至終,這丫頭何嚐問過我的去處,想不到稍一不慎,不但自泄行止,反而被她抓住話柄了。”


    不料她念頭剛剛轉完,卻又聽到蔡薇薇嗔聲叫道:“你笑,你笑,顧姨罵我,你高興了,是不是?”


    但聞華雲龍一麵大笑,一麵喘息不已,道:“好,我不笑……喔喔……你放手……我不笑了嘛……嘿嘿……哈哈……”


    長恨道姑抬目望去,隻見蔡薇薇嘟著小嘴,滿臉嗔容,右掌緊握華雲龍的手腕,左掌則在他的腰際東撈一把,西抓一下,華雲龍兩手被握,腰肢扭來扭去,想要止住笑聲,那笑聲則是斷斷續續,越笑越大,怎樣也歇不下來。


    長恨道姑目睹斯狀,也不覺容顏一綻,笑出聲來,叫道:“好啦!好啦!不要再演戲了,你們這套把戲我見得多,不如適可而止,有話爽直的講。”


    蔡薇薇聞言之下,果然歇下手來,臉龐一轉,星眸一張,道:“真的嘛!講話不能不算啊!”


    隻恨道姑微笑道:“出家人不打狂語,除了問我素常落腳之處,有話必答,行了麽?”


    蔡薇薇眨眨眼睛,忽又轉過臉來,朝華雲龍道:“好了,這回該你問了。”


    華雲龍微微一笑,道了一聲謝,於是目光移注,歉然說道:“顧姨原諒,咱們不該對您……”


    長恨道姑將手一揮,戳口道:“不必講道歉的話,那是貧道粗心大意,一時不察,上了你們的圈套。”


    華雲龍道:“多謝顧姨海涵,其實顧姨示下住處,咱們也不會常來打擾的。”


    長恨道姑肅然道:“又來了,你道貧道不知你的心意麽?”


    華雲龍臉上一紅,長恨道姑又自接道:“龍兒,你可知道,天下之至難,唯心魔最難克服麽?貧道掙紮多年,好不容易勘破紅塵,定下心來。你是情感豐富的人,倘若同情貧道所受的苦難,也為你的雙親減少一點困擾,就該歇下此心,斷了這一份念頭。”


    這話講的夠明白,也夠決絕的了,可是,華雲龍不是遇難就退的人,他的責任感極重,乃是擇善固執者流。隻見他微一吟哦,將頭一點,道:“顧姨的講法,未始沒有道理。既然如此,龍兒不再轉彎抹角,我要直講了。”


    長恨道姑心頭一緊,但卻順口道:“本該如此。”


    華雲龍目光凝注,莊重的道:“顧姨,您可知道,您的觀念根本錯誤啦?”


    長恨道姑愕然道:“犧牲自我,成全你的雙親,貧道觀念錯誤了?”


    華雲龍道:“最低限度,龍兒的看法是如此。請問顧姨,安陵項仲山,飲馬於渭水之中,每一次投錢三枚,什麽道理?”


    長恨道姑道:“項仲山清廉之士,飲馬投錢,不苟取耳。”


    華雲龍道:“渭水之濱,不見得常有人在,單單以‘廉介而不苟取’,解釋他投錢之意,顧姨解釋夠了麽?”


    長恨道姑一愕,道:“你還有另外解釋不成?”


    華雲龍道:“龍兒有一點補充。龍兒覺得,項仲山飲馬投錢,在求心安而已,否則的話,那就成了欺世盜名之輩,稱不得清廉之士了。”


    長恨道姑想了一想,覺得也有道理,不禁點頭“嗯”了一聲。


    華雲龍微微一笑,又道:“顧姨,龍兒再問,所謂‘開門揖盜’,該作何解?”


    長恨道姑倏聽此問,忽然眉頭一皺,不悻地道:“怎麽?你認為貧道所受的苦難,全是咎由自取麽?”


    華雲龍搖頭道:“顧姨會錯意了,南史有雲:“開門揖盜,棄好即仇。’吳誌又講:


    “奸宄競逐,豺狼滿道,乃欲哀親戚,顧禮製,是猶開門而揖盜,未可以為仁也。’龍兒對您老人家別無所知,但知您老是個情深義重的人……”


    他故意頓了一下,然後接道:“不過,龍兒覺得您老的想法過於狹窄了一點,同時,龍兒也在懷疑,所謂‘勘破紅塵,定下心來。’究竟有幾分可信?”


    最後幾句話頗為逼人,長恨道姑胸口一窒,瞋目反詰道:“你是講,貧道欺騙你?”


    華雲龍淡然說道:“龍兒怎敢如此放肆,龍兒是講,您老人家獨處之際,未必真能心如止水,不過是強自抑止,不讓感情衝激泛濫而已。”


    長恨道姑微微一怔,道:“這並不錯啊!”


    華雲龍道:“錯是不錯,卻嫌過於消沉了,須知人生在世,是有責任的。這份責任不僅為己,也該為人;不僅是為少數人,而是要為多數人。遁世何用?那連自己的問題也解決不了。”


    語聲頓了一頓,接道:“就似你與家父的事而論!顧姨認為出家為道,在青燈黃卷中求安寧,謀解脫,既能顧全禮製,又不騷擾家父的心緒,自己縱然痛苦,縱然……”


    言猶未了,長恨道姑卻已冷聲戳口道:“貧道並不痛苦,貧道早已想開了。”


    華雲龍道:“龍兒不與顧姨辯駁,龍兒請問,您老人家思不思念家父?”


    長恨道姑道:“貧道早已講過,往事不必再提,我早忘懷了。”


    華雲龍果然不加辯駁,微微一笑,道:“那末,您可知道家父思念顧姨麽?”


    長恨道姑顯然一怔,華雲龍緊緊接道:“顧姨,龍兒放膽妄言一句,家父一定朝夕思念您。不僅是家父,便連我奶奶、我娘、我母親,他們也一定在思念您。其中的道理,我相信您老人家一定是知道的。”


    長恨道姑不予置答,但卻冷冷的哼了一聲。


    華雲龍見她不答,想了一下,忽然道:“顧姨,您可曾設身處地為家父想過麽?”


    長恨道姑愕然道:“想什麽?”


    華雲龍道:“家父的處境啊!家父上有老母,下有妻兒,顧姨可以出家為道,撇下坐事不管,家父呢!家父能撒下老母妻兒不顧,也步您的後塵麽?”


    長恨道姑忿然暗忖道:“這道理我還懂,要你來講。”


    華雲龍好似並不一定要她回答。接著又道:“顧姨啊!龍兒就事論事,現在是在您的麵前,我可要批評您了。”


    長恨道姑冷冷的道:“你講吧!貧道在聽。”


    華雲龍道:“俗語說:盡己之力謂之忠……”


    長恨道鑽眼睛一瞪,激忿地道:“什麽?你說我對你父親不忠?”


    華雲龍道:“非也,龍兒是論事,不是論人。從前有個稚兒與父同行,途中有塊頗大的山石擋路。那位父親道:‘兒啊!你將這塊石頭搬開去。’那稚兒如言去搬,隻因氣力太小,搬來搬去,累得滿頭大汗,卻是未能移動分毫……”


    蔡薇薇一直在聽,這時忍耐不住,不覺戳口道:“你在講些什麽嘛?那位父親是個混蛋,我看你也是個混蛋。”


    言外之意,是講“這等時機,你還不講正事,盡在閑扯”。


    長恨道站不屑似的道:“薇兒別打岔,讓他講吧!”


    華雲龍微微一笑,道:“那稚兒氣喘如牛,仰麵哀聲道:‘爹,兒搬不動。’那位父親怡然道:‘你用盡所有力量了麽?’稚兒哭喪著臉道:‘兒四肢發軟,再無一絲氣方了。’薇妹,你可知道那位父親怎樣講?”


    蔡薇薇眉頭一揚,道:“還有什麽好講的?幫他兒子去搬呀!”


    華雲龍道:“是的,是該幫他去搬。不過,那卻是父親的事。而非兒子的事了。”


    蔡薇薇聞言一怔,道:“那……他父親怎麽說?”


    華雲龍道:“他說:‘兒啊!你聽著,你並未用盡所有的力量,至少你可以請我幫忙,張嘴之勞,你為何不做呢?’於是,父子合力,輕而易舉的就將那塊山石搬開了。”


    話聲一落,臉龐一轉,又向長恨道姑道:“顧姨,以往您老人家對家父嗬護提攜,這二十年來,為何不到‘落霞山莊’去一趟呢?這一點也做不到麽?”


    長恨道姑心神顫動,暗暗忖道:“是啊!天虹有困難,我為何不去找他呢?這算忠於情,忠於愛,忠於天虹麽?”


    心中雖然這樣想,口中卻仍冷聲道:“你父親為何不來找我?為何叫我去找他?”


    華雲龍道:“所以我娘講,咱華家對您不起啊!”


    長恨道姑強自按捺顫動的心靈,冷冷地道:“你嘮嘮叨叨,究竟要講什麽?”


    華雲龍道:“龍兒想請顧姨卸下道裝,恢複本來麵目,到咱們華家去住。”


    長恨道姑道:“那是妄想,貧道八年清修,豈能毀於一旦。”


    華雲龍道:“顧姨心安麽?我曾親耳聽你講過:‘貧道情根難斷,每於不知不覺中總存再見一麵的希望。’唯其如此,何如爽爽快快的大家相聚在一起?”


    長恨道站道:“貧道也曾講過,‘年華已逝,再見何如不見。’你就未曾聽見麽?”


    華雲龍道:“當然應聽見了,龍兒還聽顧姨這樣講:‘紫玉,你創的詫女教幫助他吧!’又講:‘愛其所愛,不必定有所獲。’這些又該如何解釋?”


    長恨道姑臉上掛不住了,目光一棱,沉聲喝道:“龍兒,你有規矩麽?”


    華雲龍肅然正容道:“顧姨,您希望龍兒對您的敬意掛在嘴上,不論當與不當麽?”


    長恨道姑先是一怔,繼而柔聲道:“你這孩子……唉!世間事哪有如此簡單?你舌底粲蓮,別說不易說服貧道,縱然能說服貧道,你雙親,以致你祖母的心意又如何,須知‘對不起’貧道是一回事,真正做起來又是另一回事,你年紀輕,想法過於天真,光憑一股熱情……”


    碰上華雲龍這樣的人,長恨道姑無計可施,隻得轉變語氣,跟他講理了。


    豈知華雲龍一聽,卻自截口道:“顧姨不必顧慮太多,家父家母,甚至於奶奶麵前,全由龍兒負責。”


    長恨道姑道:“你負什麽責?萬一不行,你用強麽?”


    華雲龍煞有其事的道:“用強行不通的。我講理,天下事強不過一個理字。”


    長恨道姑不覺失笑道:“你講什麽理?是說貧道對你們華家如何如何麽?”


    華雲龍將頭一點,道:“嗯!萬一需要講理時,這一點當然要講。不過……到時候再說呢!反正龍兒負全責,隻要顧姨答應一聲,示下修真之處,龍兒保證家父親自來迎。”


    長恨道姑搖一搖頭,笑而不答。


    華雲龍一愕,道:“怎麽?你信不過龍兒?”


    長恨道姑道:“談不上信與不信,而是貧道不能答應,決不答應。”


    華雲龍大為怔楞,楞了半晌,始道:“顧姨,您不講理了,您是在逃避責任,是在矛盾與自私的怨歎中苟且偷生,您知道麽?”


    長恨道姑微笑道:“龍兒,貧道的決心是在八年以前下的,你激將也是無用,何不省省氣力呢!”


    華雲龍皺眉頭,亢聲道:“顧姨,我看您是個鐵石心腸。”


    長恨道姑微笑如故,道:“你錯了,貧道是豆腐心腸,鐵做的心腸愈煎愈軟,唯有豆腐心腸,才是愈煎愈硬的。”


    華雲龍聰明絕頂,睹狀之下,暗暗忖道:“看她怡然無動於衷的模樣,眼下怕是真白費力氣了。我……我……對啦!我再激她一激,看看她的反應如何,再作道理。”


    當下目光一凝,沉聲說道:“這樣講,顧姨是決心要報複啦?”


    長恨道姑不覺一征,道:“我報複誰?”


    華雲龍成竹在胸,俊眉一軒,道:“家父啊!咱們華家的代代子孫啊!”


    長恨道姑神色一馳,微笑道:“你是這樣想麽?”


    華雲龍忿然說道:“這是事實嘛!咱們華家對您不起,讓您一個人流落在外,豈非……”


    長恨道姑戳口道:“豈非陷令尊於不義,叫你們華家代代負咎,是這樣麽?……龍兒,你將事態看得太嚴重了,何況貧道並未這樣想,也不會這樣想。”


    華雲龍忽然激動地道:“您不這樣想,我會這樣想啊!家父不這樣想,旁人要這樣想的啊!咱們華家縱然斷頭瀝血,從來也不作有負於人的事,眼下這一點聲譽,那是以‘堂堂正正’四字得來的,如今卻有一件不義的事落在家父身上,豈非比殺盡咱們華家的,還要令咱們難堪麽?顧姨,禍延子孫,您不覺得報複的手段過於殘忍一點麽?”


    前麵幾句倒是事實,長恨道姑最為清楚,若講報複,那是冤枉。可是,華雲龍講得激忿,長恨道姑卻受不了。


    但見她臉色一沉,怨聲喝道:“閉嘴!報複,報複,就是報複又怎樣?難道你們……”


    華雲龍作出不屑之色,戳口道:“咱們怎樣,咱們可不是存心負您……哼!早知道你的想法如此偏激,胸襟這樣狹窄,非但我個人不會喋喋不休,惹人厭煩,恐怕家父也不會出山了。”


    他以不屑之色說出此話,長恨道姑不覺怔住。


    頓了一下,隻聽長恨道始冷聲道:“你父出山又怎樣?誰不知道你父是位大英雄,大豪傑。以天下為己任,他……”


    華雲龍察言觀色,暗暗忖道:“差不多了,提起爹爹出山,她動容了。”


    心中在想,表麵作出悻然之色。語調一變,再次戳口道:“顧姨,您是瞧不起我麽?”


    這句話宛如空穴來風,過於突然,長恨道姑又是一怔,愕然道:“此說怎講?”


    華雲龍俊目一軒,道:“您說家父是位大英雄,大豪傑,以天下為己任,這不是瞧我不起是什麽?”


    長恨道姑蹙眉道:“你講清楚一點,這個怎算瞧你不起?”


    華雲龍冷聲一哼,道:“還裝麽?實對您講,家父這次出山,乃是奉命找您,眼前這一份伸張正義,消弭魔劫的責任,我奶奶已經麵令交給我了。您這樣講,豈非瞧我年輕,諒我本領有限,不足擔當重任麽?”


    這是謊言,縱有幾分真實,也與事實相去極遠,他以忿然之態講了出來,裝出年輕氣盛,不甘後人的模樣,令人聽了覺得煞有其事一般,不信也得信了。


    果然,長恨道姑聞言之下,頓覺心神俱震,臉色大變,不禁顫聲道:“真……真的?”


    華雲龍撇撇嘴唇,道:“是真是假,我會拿事實給您看的,何須多問。”


    他裝作誤解對方之意,裝作是傾顧徒托空言的人。唯其如此,長恨道姑不覺越發信以為真,華雲龍話聲甫落,她已神色緊張的惶然接口道:“龍兒,我是在問……”


    下麵的話,無疑是“你爹”或“令尊”,如何如何。然則,這樣一問,豈非自泄心聲,自相矛盾了麽?因之她話聲頓住,一時之間,但覺進退失據,大感彷徨。


    須知長恨道姑所以忍恨出家,自稱“長恨”,以至於眼下不肯答應華雲龍的苦苦哀求,既非恨深情薄,性格已變。更非蠻不講理,自以為是,究其所極,乃是心理作祟,簡單的講,也就是自卑過甚,以致形成了過份的自尊,倘若滿足了她的自尊,消除了她的自卑之感,那便一切怨恨全都不消自散了。


    記得當年九曲掘寶之日,秦畹鳳夫人奉文老太君之命到了九曲,就曾與眼下的長恨道姑剖析過華雲龍與她之間的事。秦氏夫人本其純厚的天性,從恩、情、義、理多方麵一一解說,更傳達了文老太君之命,敦請她到“落霞山莊”長住,她當時就曾言道:“愚妹實在鼓不起勇氣,跨入華家的門。”又說:“我並非不願,實是自漸形穢。”那時她麵對秦氏夫人那樣通情達理的人,所講的話,倒是語出至誠,然則,自卑之感卻已宣泄無遺,因此,當九曲掘寶事了之後,她不但未曾接受秦氏夫人所謂“權宜之計”,暫到東誨思霞島華家別府去定居,甚至東飄西蕩,竭力避免與華家有關的人見麵。


    她這樣做,原是為華天虹好,也想斷去對華天虹的相思,殊不知愈是如此,她對華天虹相思之情反而日益深切。她動過心,到過思霞島華家別府,卻始終沒有勇氣到雲中山去。所謂物極必反,久而久之,情無所寄,她想到華天虹應該來看她,因之,不平之鳴由此而超,爾後由怨而恨,以至於自號“長恨”,因恨而出家,也就無怪其然了。


    可是,如今華天虹來找她了,而且是奉命而來。所謂“奉命”,自然是奉文老太君之命,這樣一來,豈非表示華家的人並未將她忘記,豈非是自已失策了麽?


    這片刻間,長恨道姑心境之紊亂,為前所未有,華雲龍卻是深感得計,裝作恍然道:


    “顧姨,您是在問家父麽,實對您講,本來我是不願說的,免得您以真作假,還認為我在騙您,現在既然講漏了嘴,我也不再瞞您了。是的,顧姨,家父是在找您,龍兒請問,一旦見到家父,顧姨也這般堅持到底麽?”


    他立意激他一激,不惜睜著眼睛說謊,若以其用心而論,倒也未可厚非,豈料欲速則不達,又豈是一二句話可以激動的?


    但見長恨道姑微一吟哦,緩緩站起身來,靜靜地道:“好吧!那便請你轉告令尊一聲,就說當年的顧鸞音死已多年,如今世上隻有‘長恨道姑’,往事恍如過眼煙雲,請他不必再找了。”


    她講此話神態肅穆,語調平和,不見一絲激動之情。


    華雲龍大為怔楞,霍地站了起來,道:“怎樣?您……”


    長恨道姑淡然一笑,揮一揮手,道:“再見了,龍兒,您很聰明,願你好自為之,也別忘了貧道的托付。”


    轉臉又向蔡薇薇道了“再見”,然後袍袖拂動,飄然而去。


    華雲龍呆了一呆,不禁敞聲道:“顧姨,您……”


    長恨道姑頭也不回。轉眼消失不見。


    華雲龍欲待追去,蔡薇薇拉了他一把昨聲說道:“追不回來的,二哥,讓她去吧!”


    華雲龍頓了一頓,頹然喟歎道:“是我操之過急……唉!誰知道她會絕裾而去,說走真走哩!”


    蔡薇薇道:“她並非絕裾而去,乃是彷徨無主,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你放心吧!二哥,其實她已經動心了,我看得出來,下次再見,你一定成功。”


    華雲龍道:“若講下次再見,談何容易。”


    蔡薇薇黛眉一軒,道:“你怎麽也糊塗了?附耳過來,我告訴你其中的道理。”


    華雲龍聽她講得神秘,果真將頭一低,湊了上去,蔡薇薇掂起腳尖,附在他耳邊的悄聲細語,也不知講了些什麽,講完以後,但見華雲龍微一頷首,道:“眼前也隻好如此了,但願有幸被你言中。”


    蔡薇薇螓首一點,認真地道:“一定的,你若不信,我敢和你打賭。”


    華雲龍不覺失笑道:“打什麽賭,我信你就是,咱們也走吧!”


    於是,他倆手拉手離開叢林,奔向江畔。


    天亮時分,二人到了烏江渡口,胡亂用過早點,然後買船而下,前往金陵。


    這也是蔡薇薇的主意,她說舟行可以避人耳目,減少無謂的麻煩,又說華雲龍虺毒未除,乘船可以藉機運功,事實上,二人上船以後,蔡薇薇問東問西,一直問個不停。


    總之,她像一隻依人的小鳥。雖嫌喋喋不休,卻也令人心頭歡暢,華雲龍是個不知憂慮的人,凡事提得起,也放得下,麵對此妹,倒也有問必答,暫時有問必答,暫時將華熙的安危問題擱置一邊了。


    順水行舟,舟行極速,傍晚時分,船隻已到下關,他二人棄舟登岸。華雲龍的心思立刻便回到現實問題之上,念頭轉動,邊行邊講,道:“薇妹,你先回家,我到‘怡心院’去打個轉……”


    豈料話未講完,蔡薇薇已自接口道:“不,咱們同去。”


    華雲龍臉有難色,道:“那種地方,你怎麽能去?”


    蔡薇薇黛眉一揚,道:“你就能去麽?我不管,咱們講好了的,你去我也去。”


    華雲龍眉頭一軒,想了一想,道:“薇妹聽話,眼下事情很多,咱們得分頭行事,你先回去,看看令兄是否在家,倘若在家,就請他等我一下,我即刻到。”


    蔡薇薇微一搖頭,道:“不必去看,他的性子我知道,袁逸楓講得一定不錯,早陪餘大哥走了。”


    華雲龍道:“令兄是個守信的人,咱們分手時他曾講過要在金陵等我的,眼前欲明餘家的詳情,唯有見到令兄才能得知,我在此處人地不熟,想找令兄不太容易……”


    蔡薇薇又戳口道:“你不熟我熟,我可以帶你去找,否則的話,咱們走一趟玄武湖也就是了。”


    華雲龍道:“見到令兄,玄武湖就不必去,救人如救火,時效要緊。”


    蔡薇薇執拗地道:“那也不爭一時,事情須得一樁一樁去辦,咱們去找到‘倩女教’的壇址,弄清楚大哥的景況,再去找尋我哥哥,查詢餘家的實情,餘大哥的去向,不也一樣麽?”


    華雲龍蹙眉說道:“好,既然知道我是去找‘倩女教’的壇址,那又不會與人發生衝突,你有什麽不放心的,須知‘怡心院’是個低三下四之處,你一個女孩怎麽能去嘛?”


    蔡薇薇眼角一挑,道:“你怎麽知道一定不會有衝突,萬一衝突起來怎麽辦?你講女孩不能去,那我改著男裝好啦!我就不信,你能去的地方我不能去。”


    華雲龍詞窮了。


    碰上蔡薇薇這樣一個半懂不懂的女孩,既不便解說“恰心院”究竟是個怎樣的處所,又不能扳起臉孔,強逼她獨自歸去,況且蔡薇薇講的並非全無道理,他縱然敏捷,縱然智計百出,此刻也是舌頭打結,無詞以對了。


    他默默地往前走,蔡薇薇也默默地往前走,就這樣,二人進了城。


    進城不久,迎麵來了一個小叫花。


    小叫花衝著華雲龍一笑,道:“公子爺,您老可是姓白?”


    華雲龍不覺一楞,道:“什麽事?”


    小化子“嘻嘻”一笑,道:“您老倘若姓白,請賞我一兩銀子。”


    蔡薇薇一聽是個無賴,不由眼睛一瞪,就待發作。


    華雲龍卻是心念電轉,覺得事有蹊蹺,當下摸出一塊碎銀,遞了過去,道:“這個賞你,有話請講。”


    小化子接過碎銀,看了一看,又是“嘻嘻”一笑,道:“那娘們講得不錯,公子爺定是姓白無疑了。喏!這個給你。”


    髒手一伸,塞了一個紙團在華雲龍手內,接著身子一轉,一頭鑽入人叢之中,歡天喜地的走了。


    華雲龍先是一怔,隨後打開紙團瞧去,蔡薇薇湊了過來,也朝那紙團瞧去。


    但見那上麵寫著:


    “熙兒無恙,好自為之。”


    下麵畫著一個圖記,寥寥兩筆,一個圓圈,帶上一條尾巴。


    蔡薇薇覺得怪異,朝那圖記一指,道:“這算什麽?是蝌蚪麽?”


    華雲龍暗暗尋思,嘴裏漫聲道:“不,這是蒲扇,是朱爺爺的兵器。”


    蔡薇薇再看一眼,果然像一柄蒲扇,不覺笑道:“以蒲扇作兵器,這位朱爺爺的武功一定很高啦!”


    華雲龍漫聲應道:“朱爺爺號稱逍遙仙,是我姨父的師伯,武功諒必不低。”


    蔡薇薇聽他講話的聲音至為落寞,不禁惴然道:“怎麽?還在生我的氣麽?”


    華雲龍微微一怔,愕然道:“我生你什麽氣?”


    蔡薇薇道:“我勉強你,賴著你同去‘怡心院’啊!”


    華雲龍一哦,失笑道:“這是你多心了,你一片好意,我還聽不出來麽?”


    蔡薇薇眨眨眼睛,道:“那麽,你為何失魂落魄似的漫不經心?”


    華雲龍恍然而悟,道:“原來如此,我是在想,朱爺爺是個詼諧的人,留下的手諭卻是如此簡略而了草,究竟是什麽事。令他老人家失去常態,顯得如此匆忙?”


    蔡薇薇聞言之下,再向紙團看了一眼,果見那八個字東歪西倒,了草異常,因之心頭一寬,綻容一笑,道:“你也真是,船到橋頭自然直,這是你自己講的啊!想不出來就不要想。”


    華雲龍微一吟哦,覺得也對,於是將頭一點,道:“薇妹說的是,看來‘怡心院’也不必去了,你請帶路,咱們走僻巷。”


    現下已是掌燈時分,街上的人熙來攘往,擁擠不堪,僻街小巷,倒可以走快一點。


    蔡薇薇自幼在金陵長大,對金陵的街道極熟,聽說叫她帶路,立刻邁開步子,拐進一條僻靜的小街。


    他二人拐來拐去,先到“萬隆”客棧結清賬目,取回華雲龍的行囊,然後轉向東大街,奔向蔡府。


    蔡府眼前的總管名叫穀宏聲,是個年約五旬的壯健老者。蔡薇薇回到家中,召來各宏聲一問,方知餘昭南等確已西去,蔡昌義雖然未曾同行,卻有兩天不因人影了。


    蔡薇薇得知乃見仍在金陵,當即吩咐穀宏聲差人去找,然後方命家人整備飲食,招呼華雲龍沐浴更衣。


    蔡家的仆從甚多,庭院極大,晚飯過後,他二人就在庭院中漫步閑談,一麵等候蔡昌義歸來,以便問明餘家出事的經過,再定爾後之行止。


    以華雲龍眼下的心境而論,本無閑談的興致,一則由於蔡薇薇小鳥依人,興致濃厚,再者既然到了金陵,不將餘家的情形弄清楚,心中也是難安。此所謂“閑著也是閑著”,如其等人心煩,倒不如談談講講,那就容易打發“閑愁”了。


    蔡薇薇卻是不同,她心中隻有一個華雲龍,什麽“江湖恩怨,武林血腥。”在她都是其次,談著談著,不覺又談起了華雲龍所中的虺毒,因而也談起了元清大師,以及她們蔡家的家世。


    蔡家的家世是夠顯赫的,三百年前,提起武聖雲震的德行與武功,江湖人物誰不敬仰?


    那個不豎大拇指?


    不過,華雲龍不是善於逢迎的人,縱然曾獲元清大師授予“無極定衡心法”,那也僅僅是心存感戴罷了,倒是得知蔡薇薇的父親—一蔡元浩失蹤一十五年一事,其心中之震驚與激動,幾乎已到無以複加地步。


    其中的道理,一者由於他與蔡家兄妹情誼深厚,再者,他曾聽說阮紅玉講過,星宿海魔教“控製一批功力極高的武林前輩供作前軀”,倘若蔡元浩不幸落在魔教人物之手,以蔡家兄妹未受脅迫的情形看來,豈不受盡了拆磨,甚或早已身死了麽?


    須知華雲龍日受義理素陶,本來就是情義深重的人,眼前受那紛至遝來的重重劫運所逼,心理上已經逐漸鑄成直追為父,消弭妖氣,為武林再張正義的誌願,如今驀聞蔡薇薇之父身懷絕藝,失蹤了一十五年,這一份震驚與激動,那巳不啻是為了私情,而是以公義為重,覺得非要探究明白,追查清楚不可了。


    因之,就在這閑談之際,他心中暗暗決定了三件事:


    第一:蔡元浩的生死之謎必須及早解開,但若果真已落魔教之手,就得竭力將他拯救出來,以免再受折磨,甚至受刑不住,而為魔教教主所驅策,與中原武林為敵。


    第二:根據蔡昌義前此所講,“九陰”“玄冥”兩教,似有對武林前輩采取各別行動之趨向,因之他要設法與“倩女教”主方紫玉見上一麵,運用“倩女教”耳目之靈,一麵監視前述兩教之蠢動,一麵無分正邪,打聽武林前輩隱跡之處,正者通知他提高警覺,免受傷害,邪者加以勸說,以免為兩教所用。


    第三:他想到眼下的邪惡勢力遍及天下,各踞一方,大有顧此失彼之感,得如何想個法子,一勞永逸的將他們消滅淨盡,連根除去。


    這三個決定,縱然都是粗枝大葉的原則,卻也可說已有通盤的計較。嚴格的講,第三點根本不算決定,那僅是原則中的原則。可是,眼下的情勢,與當年江湖“三大”的情勢完全不同,當年華天虹獨挽狂瀾,江湖“三大”的情勢已定,眼下則是魔劫方興,情勢並不明朗,那得一麵探察,一麵遏阻,倘若不另外設法,確有顧此失彼之慮,他能想到這一點,也算得心思縝密,難能可貴了。


    不過,這是暗中的決定,他並未說出口來,更未與蔡薇薇商量。


    爾後,被遣的家人紛紛歸來,人人都說找不到蔡昌義。


    於是,蔡薇薇沉不住氣了,乃問華雲龍道:“怎麽辦?明天再講,抑是咱們先到‘醫廬’察勘一下?”


    華雲龍微一吟哦,道:“咱們去察勘一下。”


    蔡薇薇點一點頭,道:“好……男裝俐落,我去換一身男裝,你去前廳等我。”


    午夜時分,他二人同著勁裝,到了玄武湖。


    遠遠望去,“醫廬”已成灰燼,奔到近處一看。入目俱是斷傳殘瓦,偌大一座上好的莊院,此刻已是滿目瘡痍,變成一片廢墟了。


    這座莊院,本是蔡薇薇舊遊之地,華雲龍也曾來過兩次,住過一宿,如今麵對廢墟,迎著寒風,一陣陣尚未散盡的焦炭氣味撲入鼻端,他二人不禁咬牙切齒,暗暗忿恨不已。


    過了片刻,但聞蔡薇薇冷聲一哼,道:“好狠毒的心腸,二哥,餘伯父號稱儒醫,生平活人無算,與人毫無怨尤,竟有人毀他的莊院,將他老人家擄走,這人還有人性麽?”


    華雲龍的恨意不下於她,聞言也是一聲冷哼,道:“倘有人性,那能作出這等喪心病狂的事?如今空言無益,咱們先到灰燼中勘察一下,看看可有蛛絲馬跡可尋。”


    話聲甫落,人已撲出,蔡薇薇見了不再多言,也隨後撲出。


    他二人腳踏殘瓦,劍挑斷磚,循著那前廳、偏舍、回廓、後院的遺址,一路仔細勘察,豈知到達後院的斷垣之下,仍是一無所見。


    這現象殊非尋常,華雲龍不禁暗暗心驚,付道:“這主事人是個曆害的角色,偌大一片房舍,豈能不見一絲可疑的痕跡?”


    付念中遊目四顧,忽見東邊假山之下好似有一線光亮。那一線光亮若隱若現,設非角度恰好,確是不易發覺。


    華雲龍若見到這一線光亮,心中又驚又喜,連忙一拉蔡薇薇,俏聲說道:“薇妹隨我來,小心一點。”


    蔡薇薇縱然不知天高地厚,聽他這樣講,卻也不敢大意,忙將短劍藏在背後,小心翼翼地緊隨華雲龍,朝那假山掩了過去。


    那是一座積石而成的假山,四麵臨水,東西兩邊各有木橋相連,水麵寬度不等,最窄處也在一丈五六左右,形成一個狹長的湖麵。在那湖麵的北端,有五六座黃土堆成的新墳,想必就是新近喪命之人的埋骨之所,南麵是一塊長形的草坪,再過去乃是花圃,花圃過去是長廓的遺址,可以通達原先的正屋。


    他二人先在四周轉了一圈,相妥了形勢,也看清了四周無人,才由東方越過水麵,先後登臨假山之巔。


    這座假山高可尋丈,方圓卻有五丈大小,隻因坡麵凹凸不平,更栽有龍柏、翠竹、花草之屬,身在山嶺,那一線光亮早就看不見了。


    好在華雲龍目光銳利,已將光亮的來源牢記在心,他在山巔微微一頓,立即縱身一躍,輕輕落在假山的西麓。


    原來那西麓栽有一排翠竹,迤北的西壁之上,有一個三隻見方的窗口,一窗門係用木質所製,此刻窗門緊閉,窗內仍燃著燈火,可知剛才那一線光亮,正是由這窗戶的縫隙中所泄,透過了搖曳不停的翠竹,自也難怪若隱若現,發覺不易了。


    所謂“有窗必有屋,有屋必有門。”這一發現,華雲龍心頭狂喜,當即將蔡薇薇招了過去。朝那窗口一指,悄聲說道:“薇妹請看,這裏麵燃有燈火,可知是間石室,你在這裏守著,我去找門。”


    那窗口蔡薇薇也看見了,但見她點一點頭,也悄聲道:“不,你在這裏守著,我去找門,你聽我的招呼,再喝破他的行藏。”


    身子一轉,就待沿著山麓奔去。


    華雲龍一見,忙又阻道:“慢著,以我看來,此人當非凶手一路,如若不然,他怎敢潛住在此?”


    蔡蔽蔽不以為然,道:“那也不一定。有些人膽比天大,不知死……”


    話猶未了,忽聽一個銀鈴的聲音傳了過來,道:“承你誇獎,本座在此,那就不用去找門戶了。”


    此話一出,華雲龍凜然一震。轉頭望去,但見對岸草坪之上,赫然卓立一個白色人影。


    雖然星光黯淡,但憑華雲龍功力,依然明察秋毫。


    隻見來人白衣飄飄,手執鳩頭杖,赫然是那豔若桃李,卻又冷若冰霜的“九陰教”新任教主梅素若。


    也不見蔡薇薇提氣做勢,嬌軀已如燕子般,曼妙地越過小塘,落在梅素著之前不及一丈。


    她在鍾山曾見過梅素若,當時雖未交一語,事後卻屢聞華雲龍及她哥哥談及,但她天真嬌憨,對梅素若未存絲毫惡感,反是惺惺相借,嫣然一笑道:“這位姊姊,你是梅姊姊麽?


    你好美啊!”


    梅素若見過她翩然下降的絕頂功力,心中實是萬分忌憚,見她撲來,以為她意欲出手,正提足全身功力,嚴加戒備。


    不料蔡薇薇竟然笑臉相問,望見她那麗若春花,天真誠摯的巧笑,梅素若一時竟不忍冷語相加,任了一怔,神色略緩,道:“我就是梅素若。”


    雖說略緩,仍是冷冰冰的,蔡薇薇可有些不樂了,忖道:搭什麽架子?哼!有什麽了不起的嘛?


    華雲龍卻因她冷傲弧僻,喜怒莫測,恐她猝然出手,提氣縱落蔡薇薇之側,一拱手,道:“梅姑娘初膺重任,可喜可賀。”


    梅素若做不為禮,道:“你應該悲傷都來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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